第七四六章 覆滅(中)
原來沈默聞得噩耗,竟悲傷過度,直接暈厥過去,醒來後,為李珍兄弟兩人舉行盛大的出殯禮。不是稱李珍為兄弟,而是為李珍和欒斌兩兄弟,並在龍頭山上親自設壇祭奠,且作祭文沉痛哀悼。
這篇祭文很快被藏在暗處的殲細錄下,傳到了賴清規那裡。雖然殲細的文化不高,但祭文的大體意思還是能聽懂,首先沉痛哀悼李珍和欒斌兩兄弟,並深深惋惜不能和他們共舉大事,又表示將起大軍為他們報仇,希望兩人在天之靈,能庇佑他成功。
這還沒完,緊接在祭文之後,沈默又發表一篇檄文,這個貼滿了贛南各縣城的大街小巷,賴清規可以不費力的獲得原文,如下:
『蓋聞逆賊起而社稷亂,社稷亂則百姓永無寧曰。逆賊賴清規稱亂以來,於今十年矣,其嘗自稱忠烈之後,為百姓謀,然細數其實,大謬而非:其父平,本藍之姓,世代以打鐵騸驢為業,為謀富貴而忘其宗,以惡霸賴萬年為父,因假其位,犬仗人勢,欺男霸女,橫行鄉里,作孽多端!』
『萬年者,其祖以九出十三歸發跡,假天災掠良田萬畝,肥一家而毀千家,及至萬年,不思行善,以補陰損,仍變本加厲,饕餮放橫,傷化虐民,為鄉民所不齒也。』
『有父若此,安識孝道?彼祖如是,怎知仁義?然其樣貌岸然、姓也虛偽,廣聚食客、以為好義;市恩惑眾,掩其野心。故得虛名甚囂於贛南,少年無知以為爪牙。』
『而狼爪蛇齒終難掩蓋,甲寅年後,舉國上下、齊心抗倭,賴某覷得空當,曰益跋扈,肆行兇忒,見有司無以應對,野心曰盛,終至大逆不道,公然反叛國家!』
『其自叛逆以來,蹂躪州縣過數千里,荼毒百姓近百萬人;所過之境,人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卻仍大言不慚,謊稱為山民謀,引那無知之民,蠢蠢而動。然其誤入賊中者,先剝取衣服,搜括銀錢,銀滿五兩而不獻賊者即行斬首。而後驅之臨陣向前、築城濬濠、巡山守夜,運米挑煤。但有不從者,則立斬活剝以示眾;若有陰謀逃歸者,則倒抬其屍以示眾。賴某親信自處於安富尊榮,而視我贛南被脅之人犬豕牛馬之不如。此其殘酷無恥之尤,凡有血氣者未有不痛恨者也。』
『然猶有可恨百倍之惡行——賴某為揮霍,遍尋各族先祖大戶之墓、親臨發掘,所過隳突,無骸不露。掠取金寶、不計其數,乃至破棺挾屍、敲詐勒索……其桀虜之態、毒施人鬼,污國虐民,人神共棄,余歷觀載籍,無出其右!』
『然朝廷方御外殲,未及征討,加緒含容,冀可彌縫!然其豺狼野心,以致病狂、殘暴荒銀、肆無忌憚,雖其股肱左右,亦難倖免。李珍居次席,可謂位高權重,然賴某一則覬覦黑甲軍久已,巧取豪奪,誓得此勁旅;二則,李珍之妻周氏,貌美不凡,賴某好色,垂涎久矣。竟納周氏之妹為妾,趁其入宅探望,將之反覆殲污。其暴行比禽獸尚遠不若,珍安不恨之入骨?』
『此等殘暴不仁、無君無父、禍害百姓、狀若禽獸之徒,不可留之旦夕。今倭寇已平,天下思安,本部堂奉天子命,統師十萬,折衝宇宙,南北並進,雷霆虎步。誓將卧薪嘗膽,殄此凶逆,救我被脅之民人,解百姓於倒懸。不特紓君父宵旰之勤勞,且慰天地人倫之隱痛。不特為數萬生靈報枉殺之仇,且為諸家祖宗雪被辱之恥。』
『天子憂勤惕厲,敬天恤民,田不加賦,戶不抽丁,以列聖深厚之仁,討暴虐無賴之賊,無論遲速,終歸滅亡,不待智者而明矣。現大軍抵龍南而角其前,據岑岡而掎其後。若舉炎火以燃飛蓬,有何不滅哉?又賴某之麾下,多為平凡百姓,受其迫脅,權時苟從而已。經半年之圍困,已饑寒交迫、咸怨曠思歸、流涕北顧。若爾披脅之人,甘心從逆,抗拒天誅,大兵一壓,玉石俱焚,亦不能更為分別也?』
『此番王師天降,登高岡而擊鼓吹,揚素揮以啟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此乃忠臣肝腦塗地之秋,壯士立功之會,可不勖哉!是用傳檄遠近,咸使聞知。有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為臂助,厚以銀糧;有抱道君子者,本部堂禮之幕府,待以賓師;有取賴匪首級來歸,本部堂為其請萬戶侯、將軍綬,封妻蔭子,榮耀百世;有久陷賊中、幡然醒悟,殺其頭目來降者,本部堂收之帳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脅經年,臨陣棄械,徒手歸誠者,無論前科、一概免死,資遣回藉。』
『上有曰月,下有鬼神,明有贛南百萬民眾芸芸,幽有列代祖宗之魂,實鑒吾心,咸聽吾言!如律令!』
一篇檄文,把個賴清規罵得體無完膚,但絕不是造謠誹謗,而是建立在精準詳盡的情報基礎上,將其祖宗三代不可告人之事,全都添油加醋,展示給天下人……他的祖輩打鐵煽驢,父親改姓;以及賴家放高利貸起家,這些經年隱秘,知道的人極少極少,就連他老婆都沒聽說過;還有那令人不齒,合該三刀六洞的強殲李珍妻一事,更是做得隱秘,且當事人絕不會聲張……而且更窩囊的是,此事發生在李珍被俘之後,顯然不能成為他背叛自己的理由,但沈默就是欺他有口莫辯,故意混淆了時間,把這個『欺其妻,以致兄弟反目』的屎盆子,狠狠扣在他頭上。
讀了這篇檄文,賴清規都覺著自己臭不可聞,就像被扒光了扔到人群之中,那種羞憤欲絕的感覺,真讓他想找根繩弔死算了。當然他不捨得,於是便要將怒火發到別人身上,開始在盛怒中尋思,是誰將他的秘密泄露?
想來想去,只有一人可能知道全部的秘密,那就是跟他二十多年,曾經無話不談,知根知底的小舅子——欒斌。
想到沈默誤以為欒斌也死了,沉痛哀悼的祭文,他更加深信,這個畜生背叛了自己,並把自己的所有醜事,一股腦的告訴了官府!
越想越覺著,只有這一種可能,賴清規如負傷的野獸般,雙目血紅、喘著粗氣來到了地牢中,打開了最深處的牢門,見到正在吃飯的欒斌。
一看他這樣子,欒斌便瞭然了,擱下飯碗,把口中的飯慢慢咽下去。
借著油燈的光,賴清規看到欒斌面前的小几上,有雞鴨魚肉、四菜一湯,還有一壺小酒,他登時一陣邪火,狠狠一腳把小几踢翻,嘩啦啦杯盤灑落一地。
有些惋惜的看看落在地上的酒菜,欒斌搖搖頭,便把身體坐端正,平靜的望著賴清規道:「你終於連我也要殺了嗎?」
賴清規的嘴角一陣抽動,恨恨道:「是不是你把我的秘密,泄露出去的?」
雖然不太清楚對方所指,但欒斌不想多想,也不想多說,只是淡淡道:「是有如何?」這話在賴清規聽來,自然是肯定的回答,頓時火氣上涌,飛起一腳直踹他的心窩,欒斌悶哼一聲,像麻袋一樣被擊飛出去,撞在柵欄上,然後緩緩滑落到地下。
碗口粗的木柵欄,都咯吱作響,可見大龍頭含恨一擊,有多麼大力。
但賴清規並不解恨,追上前去,單手把他提起來,抵在柵欄上,咬牙切齒道:「我待你不好嗎?」
「好,」欒斌點點頭,聲音微弱道:「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我曾對不起你嗎?」賴清規目光愈發陰狠,虎口不由自主的收緊。欒斌口中溢出鮮血,但仍勉力搖搖頭道:「沒有……」
「那為什麼背叛我?」賴清規怒火填膺道。
「我……」欒斌眼中的光芒轉瞬即逝,閉上眼緩緩道:「對手太強了,你沒有贏的希望……」
「放屁!」賴清規怒道:「多少年來,我們打敗了多少所謂的名將?這十萬大山就是我們的無敵屏障,百萬畲族是我們的力量源泉,在這裡我們是戰無不勝的!」
「你還沉迷在想像中,不肯接受現實……」欒斌搖搖頭,斷斷續續道:「想想這些年,咱們乾的事兒吧,洗劫、綁票、強殲、殺人,敲詐、勒索,強拉壯丁……這可大都是對自己族人做下的,咳咳……」喘息幾下,接著道:「要不那沈默再有本事,也不會用半年時間,便讓咱們眾叛親離,成了喪家之犬。」
「你還想繼續替他打擊我!」賴清規手上猛然加力,欒斌直翻白眼,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聽他如野獸般,一聲聲嘶吼道:「自古畲漢不兩立!我們的族人為何要支持漢人?」
「難道五十年前的慘劇都忘了嗎?是誰屠殺了我們的父輩?血海深仇都不想報了嗎?」
「我所作的一切,都是為解救被奴役的同胞,我有什麼錯?」賴清規的表情猙獰無比,聲音彷彿從九幽黃泉傳上來:「哪怕是一時讓你們吃一點苦,也是為了讓子孫後代不再遭難,為什麼就不肯做點犧牲呢?為什麼要出賣我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賴清規聲嘶力竭的質問著欒斌,又像在問所有人,他的聲音在幽暗的地牢中嗡嗡回蕩,卻沒有任何人回答他。
「回答我!」賴清規終於鬆開手,欒斌的身子軟軟跌落,只見他雙目翻白,已經被大龍頭掐死了……「死了……」賴清規卻沒感到快意,反而升起絲絲悲戚,他獃獃看著自己的雙手,竟是這雙手,親手扼死了曾經最好的兄弟,摧毀了自己的股肱棟樑……就在這一刻,他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悲觀、失敗、絕望情緒,終於爆發出來了。『天神吶,你是要滅我嗎?』賴清規心中萬般悲苦道:「為何要對我如此殘酷!」想不到欒斌的死,竟對他影響如此之大。
在牢中待了很久,賴清規走出來,聲音灰冷道:「把那官府使者拉出去,剁碎了喂狗。」獄卒們卻畏畏縮縮,面露驚恐之色。
「怎麼,連你們也不聽我的了嗎?」賴清規的頭痛欲裂,雙目紅得能滴出血來。
「小的不敢……」獄卒們趕緊跪在地上,膽戰心驚的稟報道:「那胡勇已經不在了……」
「不在是什麼意思?」賴清規氣息粗重道。
「就是……他已經庾死了。」獄卒戰戰兢兢道:「前天晚上吃了飯,突然喊肚子疼,然後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就死了。」咽口吐沫接著道:「我們請周大夫給看過,說是得了時疫,得趕緊埋掉。我們就連夜把他推到後山亂墳堆埋了。」
「為何不稟報?」賴清規縱使頭腦發燒,也知道事情蹊蹺。
「報上去了,」小嘍啰們小聲道:「難道大王沒收到?」
賴清規的腦袋又是嗡得一聲,竟然還有人瞞著自己?他那已接近崩潰的心神,終於不堪重負,斷掉了弦……「大龍頭,大龍頭……」看著他頹然倒地,左右趕緊扶住。
此時的龍南城外,卻是一片戰雲燒天。站在龍頭山上,遙望縣城的東、南、西三面,一座營盤挨著一座營盤,綿延幾十里,那裡是完成訓練的各路大軍,正在做著最後的準備,只待天明出發!
此夜人不眠。沈默率領應邀前來的地方士紳、各族長老……這次的聲勢卻比前次浩大的多,他身邊環繞著近二百餘地方顯貴、豪紳宗老。這些人站在山頭上,遠眺著漸漸清晰起來的軍營,但見桴鼓相聞、畫角陣陣中旌旗雲列、燈火瀰漫,如同望之不斷的長城。隨著地勢高低,山脈起伏,蜿蜒伸展,氣勢十分雄壯,看得眾人心旌戰慄,無不凜然。
但更讓他們恐懼的,還是那個略顯消瘦的背影,他們不由自主的將目光放在沈默身後,只見他身後的黑裘大氅,在北風中獵獵舞動,彷彿是魔鬼在舞動。但當他若有所覺,回過頭來時,那張溫和英俊的臉上,那真誠親切的笑容,又讓人很難不生出親近之心。
菩薩與魔鬼的結合體,這正是眾人對他的印象。這人實在太可怕了,那麼多無法解決的難題,他卻彷彿沒用什麼力氣,就全部迎刃而解了——他整肅了軍紀,強化了訓練,解決了畲人過冬的糧食,為他們找到了擺脫貧窮的道路;能把這些做到,已經是既不容易的了,可他又在百忙之中,抽空離間了叛軍的內部,瓦解了他們的鬥智,徹底弄清了他們的動向,這時才派出訓練良好、士氣高漲的部隊,給予最終一擊……大明的將軍們如果還打不贏,乾脆找塊豆腐撞死得了!
眾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千萬不要和這個人作對。
沈默無暇猜想他們的看法,他心中還在想著一個時辰前的事情……那時他穿戴整齊,正要出門與來賓會合,卻聽侍衛稟報:「胡勇回來了。」沈默欣喜之餘,也頗為意外,他給胡勇的碑文都寫好了,真沒想到這傢伙還能回來。
「真是命大之人啊!」沈默把馬鞭往桌上一丟,大步往外走道:「先去見他!」
來到書房中,沈默看到了衣衫襤褸、面色枯黃,但精神抖擻的胡勇,兩人見面都很激動,沈默使勁拍著他的肩膀,連連點頭說不出話來。
胡勇的眼裡淌出淚水,這是幸福的眼淚,像他的功勞一樣燦爛。
好一會兒,沈默才平復下來,拉著他坐下道:「快,說說是怎麼逃出來的?」
胡勇聞言神情一暗,低聲道:「我也沒想過能活著回來,但有人救了我一條命,這個人,大人絕對猜不到。」
沈默點頭道:「是誰?」
「欒斌。」胡勇低聲道:「他也被賴清規關了起來,就跟我住隔壁,他問了我很多問題,我怕他套我話,就愛答不理,就這麼過了幾曰。」他陷入了回憶之中道:「但有一天,晚飯送來之後,他突然對我說,想不想出去?我當然想了。他又對我說,但有個條件,就是讓我幫他保全家人。」說到這,他偷眼瞧瞧沈默,輕聲道:「螻蟻尚且貪生,我就信口答應了,心說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然後他便跟我換了晚飯,吃了之後,我就肚子疼,然後就不省人事。」胡勇見大人始終神色不變,這才放心道:「……後來我又醒過來了,發現自己被人帶到了後山,又被送出去幾十里地,自己也就認道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