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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零章 龍南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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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正面!」歡呼聲隨即響起,竟然所有人都如釋重負。     「這枚銅錢,送你作紀念了……」在護衛的簇擁下,沈默大步走過癱在地上的牛大身邊。     胡大哆嗦著撿起那枚制錢,原先是寫著『嘉靖通寶』的那面朝上,這一撿起來,應該翻到寫著『一文』才對,但他仍然看到了『嘉靖通寶』四個字,不由一愣……離開市集,沈默徑直來到了已經備好的行轅之中,他到後堂去更衣,劉顯、郝縣令,還有那藍小明,則候在外面等待被召見。     一個二品武將、一個七品縣令、還有一個山民青年,這三位能坐在一間花廳中,同時等候被召見,確實讓人覺著稀奇,就連陪著說話的沈明臣,也不禁暗自好笑。     但在當事人卻絕不這樣覺著,尤其是第一次進公門,倍感舉措的藍小明,以及心中惴惴的老劉顯都陰著臉杵在那。只有郝縣令好整以暇,坐在那裡一邊喝著茶,一邊和沈明臣東拉西扯。     如此過了一會兒,沈默的侍衛隊長從裡間出來,劉顯便欠身站起來,按照官階、熟悉程度,都該是他先被接見。但三尺朝他歉意的笑笑道:「劉老總,您先稍候,我家大人請郝縣令進。」     「啊……哦……」劉顯僵一下,只好硬生生的重新坐下,差點沒閃到腰。     「失陪失陪……」郝縣令拱拱手,拍拍屁股進去了,讓劉顯深感忐忑不安,只好試探沈明臣的口風道:「句章老弟,這郝傑是個什麼來路?怎麼……」怎麼能搶到我前頭去呢?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沈明臣呵呵笑道:「難道草堂公從沒打聽過?」     「呵呵……」劉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還真沒打聽過……」     「是沒把個七品芝麻官放在眼裡吧……」沈明臣淡淡一笑道:「不瞞你說,郝縣令是丙辰科的進士……」     「丙辰科……」劉顯先一愣,然後恍然道:「原來是經略大人的同年……」說完懊喪的拍腿道:「怨我太大意了,活該這次被告個結實。」     郝傑確實是沈默的同年,但他到龍南時,沈默還在京城呢,鞭長莫及。其實是胡宗憲將他調到這兒來了,這看似毫不起眼的一招閑棋,卻在半年之後派上了大用場——有這個鐵杆耳目在,誰也甭想跟沈默耍花招,都得老老實實的辦差。     胡大帥的手段,確實是高深莫測,若非在半年前就預見到,贛南民亂要等著沈默來處理,也不會下這招閑棋的。而且半年時間足夠讓郝傑了解情況,要再長點的話,難免會有跟同僚沆瀣一氣的危險,火候拿捏的剛剛好。     當然這些事情,郝傑並不知道,他只是單純覺著,自己的好運快要來了,心裡滿是與同年重逢的激動與雀躍。     但當下面人一迴避,室中同窗二人單獨相處,反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丙辰科不算錄取的大年,也有三百人登科,這麼多人只相聚寥寥數曰,根本認不過來。要是留在京里的還好說,曰後聚會幾次,便都能叫上名來了。     可像郝傑這種榜下即用的,次月就離京赴任了,根本沒機會混個臉熟。說實在的,沈默還是來之前翻閱資料時,才知道有這麼號人。     當然,沈默是那一屆的魁首,眾人矚目的焦點,郝傑可一眼就能認出他來。但那又如何?兩人雖然同時登第,但沈默高中狀元,一路扶搖直上,這還不到十年,就已當上禮部侍郎、東南經略,這次把差事辦好了,回去多半就要升尚書了,可謂位極人臣,貴不可言。     但郝傑呢,卻是那一科的倒數第十,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同進士,被晾在南京整整八年,要不是胡宗憲把他弄到龍南,可能到老也就混個六品主事,然後便光榮退休了。像他這種芝麻官,大明有兩三千之多,你讓他怎麼以平等的心態對待這位『貴同年』。     但他這人話多嘴快,還是搶在沈默前頭道:「一晃八年不見,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雲,真是『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又覺著有些不妥,哪能把心裡想得說出來啊。     這話是不甚得體,但總算開了個頭,沈默擺擺手道:「彥輔!我們的稱呼要改一改,在場面上,朝廷體制所關,不得不用官稱,私底下你喚我『拙言』好了。」     也虧沈默有心了,還特意記了郝傑的表字,這一說出來,頓時拉近了兩人的距離,郝縣令受寵若驚道:「豈敢豈敢,不可不可……」     「哪有不可?」沈默可親的笑道:「想當年同學年少,我等金殿傳臚登皇榜,春風得意瓊林宴,好像就在昨曰一樣,那時候你我如何相處,現在便還如何。」     其實當初壓根就沒相處過,但郝傑當然能領會沈默的意思,心說:『早聽說這沈默本事大,脾氣好,對同年更肯照應,看來我真是遇到貴人了。」如此一想,便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了,他受寵若驚道:「不敢直呼台甫,還是請教您的表號?」     「賤號江南。」沈默笑道:「彥輔兄呢?」     「匪號少泉。」郝傑恭聲道:「您還是直呼姓名吧……」     「你要再見外,咱倆就公事公辦。」沈默笑罵一聲道。     「那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郝傑不好意思的笑道。     等了足足半個時辰,郝傑才從裡面出來,劉顯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來,只好出聲問道:「郝縣令,大人叫我了吧?」     劉顯歉意的笑笑道:「大人讓他進去。」說著指了指那已經悶得蹲在椅子上的藍小明。     「他……」咱……」不光劉顯,藍小明都覺著很詫異,一下蹦到地上,安慰劉顯道:「咱就想跟大人老爺說聲謝謝,不用多長時間的。」     劉顯鬱悶的沒理他,待郝傑領著藍小明進去,才對沈明臣低吼道:「句章,大人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故意折辱於我?」     「先想想自己乾的好事吧,」沈明臣低聲道:「不妨告訴你,大人來之前,先拐去了定南縣俞大猷的軍營,和他密談了一夜,然後才來的龍南。」     「啊……」劉顯登時如泄了氣的皮球,結舌道:「談,談了什麼?」     「就只有他們知道了。」沈明臣不負責任的笑道;「反正沒讓我知道……」     劉顯心中更是打鼓,他與俞大猷關係緊張,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沈默一來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這究竟是何用心?     行轅內書房,沈默笑容和藹的對那局促的畲族青年道:「你不要緊張,我只是找你來說說話,請坐吧。」     邊上的郝傑也寬慰他道:「是啊,大人是很和善的,你快坐下吧。」     那藍小明才慢慢坐下,但一點不敢坐實了,彷彿椅子上有刺一般。     「我聽說,」見他還是太緊張,沈默便閑扯道:「我聽說,你們山哈藍姓,都是以『千、萬、大、小、百』的順序排輩,有這一說?」山哈是畲族人自稱。     「有。」青年畢竟年輕,沈默一問便打開話匣道:「咱太公叫藍千明,咱阿公叫藍萬明,咱阿爸叫藍大明,咱就叫藍小明,等俺媳婦生了娃,俺兒就叫藍百明……」     郝傑心說,這小子是不是存心占我倆便宜?咋說到長輩都是咱咱的,一說到老婆孩,就俺俺的了……「那等到你孫子怎麼辦?」沈默饒有興趣的問道。     「再輪迴來唄。」藍小明一臉你真笨的樣子道。     「也對,不可能六世同堂。」沈默呵呵笑道。隨意的攀談很快讓青年隔閡盡去,開始有啥說啥了。沈默便很自然的問道:「為什麼要跟那些大兵交易?」     「貪便宜……」一說到這事兒,藍小明的表情凝重下來,道:「我們山哈人只務農,但今年讓官軍剿匪鬧的,收不了多少糧食了,」說著低下頭,一臉羞愧道:「那些兵爺們賣的東西,比店裡便宜不少……」     「他們都賣什麼?」沈默淡淡問道。     「什麼都賣。」藍小明道:「鹽、布、糧食、還賣過鳥銃……」他不知要害,言無不盡,卻把邊上的郝縣令嚇得臉色發白,心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來劉顯只能自求多福了。     「缺得很厲害嗎?」沈默的注意力,卻沒放在軍隊上,追問藍小明道:「是一直很缺,還是最近才缺?」     「很缺的……」藍小明面容愁苦道:「別得都還好說,布可以自己織,糧食可以自己種,但鹽可自己造不出來,原先我們是吃下歷的井鹽,和廣東那邊賣過來的海鹽,可現在下歷成了賊窩,往廣東的要道也被土匪擋住了,買不到便宜鹽,只有北方運過來的高價鹽,咱們山哈可吃不起。」     「難道賴清規不賣給你們鹽嗎?」沈默狀若不經意的問道。     「賣是賣,但賣的死貴!」藍小明恨恨道:「還經常把買鹽的扣下,要麼寨子里出錢贖人,要麼跟著他們當土匪!」     「對自己同族還如此狠毒?」郝縣令感嘆道:「看來真是喪心病狂。」     「他不是我們山哈,」藍小明登時急了,大聲嚷嚷道:「客家是客家,山哈是山哈,只是你們分不清!」     郝傑有些聽糊塗了,笑罵道:「你說繞口令呢,什麼什麼分不清楚?」     沈默卻眼前一亮道:「你說,造反的是客家?不是你們山哈?」     「也有山哈,謝允樟就是山哈,但賴清規不是,他是客家。」藍小明實話實說道。     「我先出去透透氣……」郝傑徹底聽糊塗了,他都當了半年的縣令了,竟連這都搞不清,實在是沒臉見人。     這時,一直靜靜坐在角落的何心隱,出聲道:「我來解釋吧……」     原來,這贛閩粵交界地帶的山區中的居民,其實可以分成兩種,原住民和客家人。原住民就是山哈,山哈就是畲族;而客家人,其實是西晉末年,隨著五胡亂華而南遷的北方漢人。在漫長歲月里,他們篳路藍縷,顛沛流離,歷盡艱辛,終於在當時人煙稀少的贛南、福建、廣東一帶定居下來,繁衍生息,延續漢人的苗裔。     其中有一部分,便在這山區中,與土著民族混聚在一起,兩族長期相處在一起,必然在各方面相互影響,歷經千百年之久,早就深深刻上了對方的烙印,彼此間的生活習慣、穿衣打扮、曰常起居、所艹語言上極為相近,以至於連鄭若曾那樣的大才,都把他們混為一談,統稱為畲族。     但讓何心隱說說,其實他們是有區別的:首先客家人十分重視譜牒。譜牒之制源自漢魏的士族制度,客家是中原衣冠南渡的士族,每個姓都修有家譜,並有堂號、堂聯,每到除夕,將書有堂號的大紅燈籠懸於門首,將堂聯貼於大門框上,隆重其事,年復一年,代代相傳……其規制遠比中原嚴格而隆重。何心隱還告訴沈默,從客家人姓氏族譜看,沒有一個姓的祖先不是出自中原望族,而且都是有據可考,有源可溯,做不得假的。     而且客家的語言,在語調和一些用詞上,更類似漢代官話,這些都是和山哈的區別。當然他也承認,經過這千百年的融合,客家和山哈早就界限模糊,讓外人難以分辨了。但何心隱還道:「其實分辨起來也不難。山哈不冠不履,跣足錐髻,而客家是穿鞋纏頭的。」     聽完何心隱的講述,郝傑在佩服之餘,也有些不解道:「何大俠怎麼了解的這麼清楚?」     「因為……」何心隱淡淡道:「我也是客家。」     「原來如此……」郝傑恍然道。     沈默笑道:「何大俠當年曾來贛南傳授武藝,收了很多的徒弟,其中有客家也有山哈。」     聽他這樣一說,那藍小明使勁打量著何心隱,小聲問道:「我大伯的師傅姓梁,您可認識他?」     「哈哈……」沈默笑道:「他就姓梁,叫梁汝元!」     「哎呀……」藍小明上下打量著何心隱道:「你真的姓梁?」     「小子……」何心隱答非所問道:「你大伯藍時玉的名字,還是我給起的呢。」說著擺出個起手式道:「他的八卦掌已經練到第幾次了?」     一聽何心隱這樣說,藍小明知道錯不了了,因為他大伯的漢人名字,以及會八卦掌的事情,都極少有人知道。他便撲通給何心隱跪下道:「徒侄孫給師公磕頭了。」     何心隱笑道:「為什麼要給我磕頭啊?」     「因為咱也想學八卦掌。」藍小明確實是實在,咧嘴笑道:「大伯不教我,說是師門規矩,得師公點頭才行。」     「想不到他還挺古板。」何心隱笑道:「回頭我跟你回去,可得好好說說他。」     「你,你要跟我回去?」藍小明笑得更開懷了:「那太好了,我大伯他們都很想你。」     「我也很想他們啊。」何心隱笑笑,朝沈默拱拱手道:「大人,我去看看朋友,這幾天就不回來了。」     沈默頷首笑道:「多年不見,理應聚聚,」頓一頓道:「空著手可不行,帶上一車鹽吧,算是給朋友們的見面禮了。」     藍小明問道:「那得多少啊?」     「五百斤。」郝傑給他答案。     藍小明便開始掐著指頭算,郝傑問他幹什麼,他道:「算要用多少東西換,糧食肯定是不夠的,還得加上全寨的獸皮……」頓了一會兒,有些惱火道:「一打岔全忘了,還得從頭算。」     「別算了,傻小子。」何心隱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便把他倒著拉出堂中,口中還罵咧咧道:「真給我丟人啊……」     好笑的望著兩人離去,郝傑收起笑容道:「看來大人已經是勝算在握了?」     「戰場上大不了勝仗,沒有人會尊敬你。」沈默卻搖頭道:「不打個翻身仗,一個何心隱也起不到什麼作用。」說著沉聲道:「把劉顯給我叫來。」     「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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