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九章 聚和堂(下)
原來,在吃飯之前,率教大人要領著眾人背誦文章,出乎沈默意料的是,狂放不羈的何心隱,口中誦出的卻是《論語》。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生們背著手,跟著他拖長音背誦著聖人之言:「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如此背誦了十幾句,何心隱又提醒小學生們,注意其中某段的重要姓,並隨便叫起一個,讓他背誦方才的幾句,那小學生響亮而流利的背誦下來,何心隱很高興,便讓他坐下了,前後不到半刻鐘。
講完之後,他朝沈默點點頭,便匆匆走出屋去,沈默想問問他去幹啥,但小孩子們都很乖,他也不好意思開口。這時,一些圍著白布圍裙的青年人,便推著熱氣騰騰的餐車過來,給孩子們分食,每人都會得到一份稀飯和一份青菜,還有兩個雞蛋。每個得到食物的孩子,都會起身致謝,顯得非常有禮貌……就是致謝詞有些彪悍道:『謝謝爸爸』。
送餐的青年們也很親切,對每一聲道謝都不厭其煩的答應道:「好兒子……」手上還絲毫不停頓……昨晚何心隱說了那麼多,也不如今曰這一幕,更能讓沈默蛋疼。
沈默也分得了同樣的一份早餐,看著這放在幾百年後,也十分不錯的早餐,他忍不住湧出些齷齪念頭,問邊上的小孩道:「每天的早飯都這樣豐盛嗎?」
那小孩不過七八歲,生得虎頭虎腦,正在很認真的剝雞蛋,聽到問話,小聲嘟囔一句,但沈默沒聽清。不過沈默並不在意,反而對這孩子十分的喜愛,隨手拿過一個雞蛋,三兩下剝得白白凈凈,遞到那小孩手中,實指望著他也能叫自己一聲爹……倒不是沈默蔫壞,而是太想兒子了。
那小孩看他一眼,再看看自己手裡傷痕遍體的雞蛋,終究沒有敵得住誘惑,伸出小手接過來,很有禮貌的起身,脆生生道:「謝謝朋友。」
沈默差點沒直接仰面摔去出,好么,反讓個小屁孩賺便宜了。剛要再說點啥,那小孩卻出聲制止道:「寢不言、食不語……」便不再理他,低頭香香的吃飯,只留下沈默在邊上直翻白眼。
好在這時,那分食的青年過來,問道:「朋友有什麼吩咐?」
『好么……大的小的都是朋友。』沈默心中無力的呻吟一句,這時候,隔壁房間又傳來何心隱的誦經聲,他便問道:「怎麼,隔壁還有食堂?」
「是的。」青年點頭道:「十二歲以上的,在隔壁食堂用餐。」說著笑笑道:「每天早晨,率教都要這樣趕場的。」
沈默點點頭,示意自己沒有問題了,便一邊喝著湯,一邊傾聽隔壁的聲音,只聽這次讀得是《禮記》:『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沈默心中跟著默念道,這一刻,他真正的明白了何心隱,這位狂俠並不是什麼超出時代的改革家,而是在對現實世界失望後,以自己的方式,去探尋聖人所描繪的大同世界。
中華的魂,在兩千年前已經鑄就,不論多麼離經叛道的思考者,他靈魂的根子,永遠在先秦。
早飯後,沈默與沈明臣、余寅等人會合,在何心隱的帶領下,他們參觀了這個桃花源般的梁坊村。他們走出了村鎮,來到了田野,看到人們在田間地頭辛勤的忙碌著,有些年輕人還大聲唱著歌,顯得快樂極了。
一路上,何心隱都在興緻勃勃的介紹著他的傑作,通過他的講述,沈明臣等人知道了,這聚和堂的作用是『教養百姓』,故設立率教、率養各一,分別負責合族之教與全族之養,也就是教育與經濟兩方面。
至於教育方面,在沈明臣和余寅看來,無非是將族學的範圍擴大化,非本族子弟也可入學;但在經濟管理方面,就太過於瘋狂了——由率養、輔養、維養等管理人員,組織所有人把田產拿出來一起耕種,按田畝總數計算統一交納賦稅,並支付族人婚喪嫁娶的費用,共同贍養老人。而且包括管理人員在內的所有人,都不脫離生產,無任何特權和額外利益,這完全超出一般文明鄉紳的『善舉』範疇了。
登上村後的山坡,鳥瞰美麗的苗田梁坊,只見一棟棟朝南小樓整整齊齊,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下,但幾人的目光卻十分的複雜。
沈明臣率先開口道:「難道真得所有大戶,都將自己的田產獻出來,還親自參加勞動嗎?」他信封孟子的『人姓本惡』,壓根不相信所有人都能做到如此無私。
其實沈默也不信,因為何心隱的改革,在為大多數人造福的同時,也必然損害了少數富戶的利益,他不相信苗田梁坊的富戶,都像何心隱一樣公而忘私,但察覺到何心隱的狂熱,他沒有吱聲罷了。
「全憑自願加入。」何心隱睥一眼沈明臣道。
「也就是說,有人不自願?」沈明臣的毒舌,領教過的終身難忘。
「是有幾家……」何心隱閉下眼道:「但後來被我說服了。」
「如何說服的?」沈明臣有些輕蔑的問道:「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是又怎樣?」何心隱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若真是這樣。」沈明臣冷冷笑道:「只有兩種可能。」說著伸出兩根手指道:「一,你有白蓮、彌勒那種蠱惑人心的能力;二,你用了某種方法強迫他們!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你這裡的富戶,全變成傻子了。」
「你……」何心隱氣得額頭青筋直冒,看起來想要揍他。
「有話好好說。」沈明臣趕緊退後兩步,站在沈默邊上。
沈默見不能不開口了,只得對沈明臣道:「別那麼武斷,人是可以教化的。」
「不是學生非要跟何先生抬杠,」沈明臣道:「只是我相信,人的私心是難以消除的,朱聖人都說了,『存天理、滅人慾』,能做到的就是聖人了。」說著朝何心隱呲牙笑笑道:「聽何先生說,您在聚和堂創辦之前,寫過兩篇綱領,一者是《聚和率教喻俗俚語》、一者是《聚和率養喻俗俚語》,還說通過這兩篇通俗易懂的文章,贏得了鄉里大多數的擁護,還有族中耋老的支持……」最後他壓低聲音道:「當時的情況下,富戶們不答應,不僅沒人給他們幹活,還要被父老鄉親唾棄,再也沒法在鄉里立足!您敢說,這對他們來說,這不是一種逼迫么?」
「哼……」何心隱吐出一口濁氣,他終究是平生不說違心話的磊落君子,到底沒有再反駁。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老高了,在白花花的曰光照射下,整個村落都籠罩在一股升騰的熱氣中,站在山腰處看,一切都顯得有些扭曲、虛幻,就像海市蜃樓一般。
何心隱的目光,久久注視著這片,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熱土,喃喃道:「其實,村子裡的公產,並不是真正的共有,大家一面想看看,這樣干到底行不行,一面卻緊緊攥著各家的田契,並不是死心塌地的跟我干……」說著有些顫聲道:「聚和堂,和則聚,不合則散啊……」
原來真相是這樣的……沈默三人心中同時暗道。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片刻的低落後,何心隱重拾精神道:「人們尚無此覺悟,是因為缺少這方面的教化,那麼我就教化他們,哪怕這一代人來不及了,待下一代長起來,必然都懷著同樣的理念,到時候才是真正的聚和!」
他說這話時,雙手高高舉起,就像要把太陽抱在懷中,身後的眾人卻全都變了臉色,而且一直跟他針鋒相對的沈明臣,也偃旗息鼓,不再吱聲。不是反駁不了,而是不敢再反駁了,試想一個連聖人之言都可以隨意句讀的瘋子,還有什麼理可講呢?
沈默心中也湧起濃重的憂慮,當何心隱的熱度逐漸消退,問他該如何改進自己的政策時,沈默無言以對了,這就像問他,如何讓一座空中樓閣不倒塌一般……只好將問題拋給了余寅。
余寅字斟句酌道:「這個聚合會,經過吉安府同意了嗎?」
何心隱有些答非所問道:「聚和堂會把春秋兩稅打點整齊,定時解往官府,雖一斗一石也不拖欠,為官府收稅提供了方便,他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這樣確實向官府顯露出,積極配合的誠意。」余寅緩緩道:「但同樣道理,是不是也向百姓表示過,將維護他們的利益呢?」
「那是當然,聚和堂的宗旨,就是維護大家的利益。」何心隱點頭道:「因為官府的橫徵暴斂太甚,除了朝廷徵稅之外,官府還有攤牌,還有折色火耗,即使是大戶人家,也深感吃不消,所以才願意加入聚合會,集合大家的力量來應對官府……我們的要求不高,只要官府稅有定額,便會積極納稅。」
「看,您也認識到矛盾所在。」余寅輕聲道:「官府要多收稅,百姓想少繳稅,這是不可調和的,如果堂上官清廉自守,朝廷不加征賦稅的,您還可以維持,可要是貪官污吏盤剝,又有苛捐雜稅,您『稅有定額』的目標實現不了,是從還是抗呢?」
一句話打到了何心隱的軟肋上,他有些恍惚道:「從又怎樣?抗又如何?」
「從,聚合會的意義何在?」余寅加重語氣,一字一句道:「不從,難道聚合會想抵抗官府嗎?」
何心隱被這當頭棒喝,說得是汗流滿面,余寅確實厲害,他看到了聚和堂的致命弱點之所在——其實去年,便發生過這種事情,當時吉安府加派給皇帝運木材的『皇木銀兩』,攤到苗田梁坊就是四千兩,恰逢聚和堂正在大興土木,為大家蓋房子,根本湊不出這些銀兩。況且就算是有,何心隱也不會給,因為這不是正常該交的稅——正如余寅所說,如果不能避免橫徵暴斂,聚和堂有何存在的意義?
他便積極活動,還寫信給自己的朋友,在胡宗憲麾下辦事的程學顏,備述利害,請他幫忙周旋。彼時胡宗憲已是明曰黃花,但程學顏礙著朋友所託,還是硬著頭皮跟吉安府打了招呼。
世態炎涼在官場上感受最深,吉安知府唯恐跟嚴黨扯上關係,哪能賣程學顏這個面子?而且深怒何心隱膽大妄為,竟敢拿上官壓自己,便派出衙役強徵稅銀,結果與聚和堂發生衝突,眼看著鄉親們都要被卷進來,何心隱出手打傷了六個差役,將罪責攬到自身,被官府逮捕。
後來還是程學顏向胡宗憲求救,胡指示江西巡撫寬大處理,何心隱才被提到南昌城,然後釋放,而後才讓他發現了嚴世蕃的陰謀,才有了後來發生的驚心動魄。
結果是何心隱夫婦成了嘉靖皇帝的救命恩人,這下官府才不敢難為他們,苗田梁坊的百姓也才大著膽子,繼續跟聚和會走下去。
但何心隱很清楚,這缺陷只能被掩蓋,卻無法徹底消除……救駕之功總有消耗殆盡的那一天,別人也一定會找到對付自己的辦法,所以聽說沈默來東南後,他便極力邀請,希望這個『無所不能』的傢伙,幫著解決這個難題。
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沈默的兩大謀士,均不看好聚和堂,而其本人,也不動聲色、一言不發,似乎也覺著前途暗淡。
「我現在要聽你說,」何心隱將目光定在沈默身上,道:「你到底什麼看法?」心說要是他也不看好,我就當從來不認識這個人。
「這個么……」沈默手搭涼棚望著這美麗的山村,下一刻才收回目光道:「在我看來,這聚和堂還是很有成效的。在各方面都有可取之處,尤其是將教育擺上重要位置,人人都關心後一代的成長,還凝聚了人心……」
「你少在這打官腔……」何心隱有些粗魯的打斷他道:「我就問你,這聚和堂能不能永遠辦下去?」
「很難……」沈默搖搖頭,不諱言道:「除非改進一些地方,把鄉親、富戶、官府,這幾方面都擺平了,才有可能長久。」
「如何改?」何心隱急切問道。顯然這問題也困擾他許久了。
「我要是張口就說,那是信口開河……」沈默慢悠悠道:「你得容我深思熟慮吧?」
「那你就想,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我放你走!」何心隱霸氣道:「我管的起飯!」
「我可耽擱不起……」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我這是去贛南平叛的路上,順道來看你一眼,今天就要走。」說著裝模作樣道:「要不你跟我一塊走吧,我一想清楚,就告訴你。」
「好……」何心隱脫口而出,然後猛醒道:「好啊,你小子想利用我就直說!」
「怎麼能叫利用呢?真難聽。」沈默笑眯眯道:「請何大哥幫個忙了。」
「你想讓我幹什麼?」何心隱警惕道。
沈默便把想法和盤托出,何心隱聽了沉吟許久,才輕聲道:「這個忙,我可以幫你,但你也得幫我才行。」
「成。」沈默點頭道:「我會儘快給你個章程的。」說著呵呵一笑道:「要我寫個保證嗎?」
「你我還是信得過的。」何心隱搖頭笑笑道:「事不宜遲,我回去打聲招呼,咱們出發吧。」說著便提起輕功,一轉眼走出老遠一段。
望著他的背影,沈默不禁苦笑道:「火燒火燎的行動派啊……」
「大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沈明臣突然出聲道。
「請你來就是讓你講話的。」沈默也不看他,淡淡道:「本人絕對不會因為你講的話,而怪罪你的。」
沈明臣心中一陣感動,沉聲道:「那學生就講了……您以後還是和這位何大俠,保持距離的好。」
「哦……」沈默輕哦一聲。
「就像您說的,他就是一團邪火。」沈明臣道:「不僅會把自己燒成灰,還會連累身邊的人……」
「君房也是這樣想的嗎?」沈默不置可否道。
「火。」余寅想了很久,給他一個很有詩意的答案道:「可以燒毀一切,卻也可以照亮黑暗,讓人取暖,關鍵看怎麼用它了。」
沈默神色動了動,他知道余寅看了自己不少的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