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七章 禮物(上)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沈默還是讓老歐陽給出的數字嚇了一跳,一部機器最少可以同時帶動六十個紗錠,如果在材料、工藝上再盡心改進,甚至能達到一百個!而且是無時無刻都在運轉!
而且這樣一部機器,只需要兩個人就可以照顧過來,在大幅增加效率的同時,大大降低了勞動力成本,絕對是革命姓的發明。
那一刻,沈默覺著眼前站著的,就是魯班、就是墨翟、就是牛頓、就是瓦特!真是打心眼裡崇拜,千言萬語彙成一句:「你也是穿越來的吧?」
「川岳?」歐陽必進很老實,道:「我是江西人。」
「你不是人。」沈默越想越是激動,心跳都加速起來,嘶聲道:「你是天才,無與倫比的天才!無中生有的神人啊!」只有知道未來的人,才會理解他為何失態。
歐陽必進起先以為沈默也要罵他,後來才明白是誇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首先這東西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改良的;然後沒有你弄來的那些泰西人,我也解決不了好多難題。」
「以前就有這東西嗎?」沈默吃驚道,這個他可真不知道,而且也沒聽說過,在棉紡織業出現過水力紡紗機。
「有,而且一直有。」歐陽必進點頭道:「有了原先在鄖陽的經驗,我一開始便從前人書籍中入手,想找到點思路……其實原先就有些印象,好似在什麼書上,看過一種紡車。找了一個月,最終讓我在王禎的《農書》中找到了!」想起當時給他的驚喜,老歐陽現在還有些激動道:「那是南宋後期發明的,名叫水轉大紡車!裝有錠子三十二枚,通過兩條皮繩傳動,使枚錠運轉。」
「我當時就想,如果能復原出這東西來,功效一下就提高十倍!」歐陽必進道:「便興沖沖的給那些委託人講,結果被澆了一頭冷水。」
侍衛拿過兩把椅子,又端來茶几,請兩人大人坐著慢慢嘮,沈默問道:「想來人家也知道這東西,但沒法派上用場。」
「人精就是人精!」老歐陽讚許的方式都這麼獨特,點頭道:「是啊,他們告訴我,這東西其實現在也有,但是用來紡麻線的,若是改紡棉線,不僅會時粗時細,時松時緊,還容易斷頭,根本沒法用。」
「哦,想來您不信這個邪。」沈默端起茶杯來一嘗,不由愣了,道:「什麼味?」
老歐陽得意的笑道:「嘗嘗,能喝的慣不?」
「太能夠了。」沈默笑眯了眼道:「你從哪弄的可可?」心說大航海真的開始影響百姓生活了,先是煙草,後是可可,也不知下一個驚喜是什麼?
「你竟然知道……」這下輪到老歐陽吃驚了,不管旋即又釋然道:「也對,你沈大人什麼稀罕玩意沒見過?」
「我還真稀罕。」沈默笑著伸出手道:「要是有多餘的,分我一些唄。」他馬上就想到兒子,心說得給他們嘗嘗。
「還是你找來的人送我的。」歐陽必進笑道:「他說這個在泰西,也是稀罕玩意呢。」
「接著說吧。」沈默點點頭,品一口醇香的熱可可,真懷念這種感覺。
老歐陽也很喜歡這種飲料,端著茶杯抿一口道:「你沒猜錯,我不死心啊,心說既然能紡麻線,就說明基本原理是對頭的,紡不了棉線,應該只是力道的問題,至少肯定很有參考作用。」
「於是就讓人帶著我,去二百多里外,看那種大紡車,確實很震撼,」歐陽必進比劃道:「有一件磨坊那麼大,結構複雜、體型龐大,但因為用水車驅動,幹活又快又省力,三十二個紗錠同時轉動,一天就可紡兩百多斤麻紗。」
「它用水車作動力,通過傳動皮帶,牽引錠子和導紗框,來完成加捻和卷繞紗條,而且為了避免各紗條相互糾纏,在車架前面還裝置了同等數量的小鐵叉,可以分勒績條,還能使紗條成型良好。」談到興趣所在,歐陽必進兩眼放光道:「這些工具之間,由導輪和皮帶聯動成一整體,帶隨輪轉,眾機皆動,上下相應,緩急相宜。」說著一臉欽佩道:「絕對是天才的設計。」
「那為何不能紡棉呢?」沈默湊趣問道。
「主要是因為棉沒有麻的堅韌,」歐陽必進答道:「通過仔細觀察,當時我認為,一個是因為傳動皮帶的運動不夠規則,不能保證紗錠的均速轉動;另一個是,沒有個機關可以調整轉速,但棉紡生產時,需要隨時調整……這樣紡出來的紗肯定時粗時細,時松時緊,而且還容易斷頭。」
「這些缺陷能克服嗎?」雖然明知已經克服了,但沈默還是湊話道。
「以我們大明現在的工藝水平,足以克服了,只是看你想到沒有,實驗的夠不夠。」歐陽必進小小得意道:「既然問題出在傳動上,那就在傳動上下功夫唄,最簡單的調整問題,我在傳動皮帶之外,又加上一個螺旋調節的機關,使人可以根據需要拉緊或放鬆皮帶,這樣就可以隨時調整速度了……不過後來因為種種原因,這個沒有用到。」
「至於讓紗錠勻速轉動,這個棘手許多,不過總算還是有思路的……宋代的張思訓,發明過一個以水銀驅動,自動報時的『渾象儀』,百年後又經過蘇頌改進,造出了大名鼎鼎的『水運儀象台』,靠水車驅動運轉,可以觀測天象,準確報時,這東西燕京欽天監一具,我當年去看過,印象十分深刻。」老歐陽一臉欽佩道:「所以我遇到難題後,就想到那麼精密的大儀象台,也是靠民間使用的水車驅動,人家卻能精確報時,與天穹同步轉動,肯定是把這個問題解決了,才能做到分毫不差。」
沈默是知道那『水運儀象台』的,是欽天監的核心儀器,為皇帝提供最精確的天文觀測、天象演示和準確報時……沈默曾經一直以為,鐘樓是歐洲的發明,想不到宋朝時中國就有了,不由十分汗顏。
「正好南京欽天監也有一台,我便挺著一張老臉去觀看,而且還幸運的發現,欽天監的書架中,還有那本蘇頌所寫的《新儀象法要》,他們就是靠這本書造出來的儀象台。」老歐陽得意道:「這下是徹底弄明白了,原來勻速運轉的關鍵,就在於如何把傳動連接部位的鬆弛消除掉,咱們老祖宗採用的辦法,是把皮帶換成了一個個鏈節構成的傳動鏈。那鏈節可與水輪上的輪齒嚴絲合縫的咬合,整個傳動鏈纏繞在輪子上,這種又短又緊的傳動裝置,完美的消除了鬆弛,實現了勻速。」
「這樣就造出來了吧?」沈默笑道,他知道人在這種時候,都是有演講欲的,當然會奉陪。
「我也這樣以為,」歐陽必進感慨道:「回去後用了一個月時間,完成了對水轉紡紗機的改進,心說這下總成了吧?但實驗的結果讓我大失所望……紡出來的棉線卻鬆散稀疏,根本連線都算不上,只能叫做棉條,完全達不到要求。」
「這是為何?」沈默奇怪問道。
「我也想不明白,後來請了紡紗的老師傅來給診斷,人家一看,就笑著說,這個紡紗機可以紡麻線、生絲,但就是不能紡棉,因為這個紡紗機的功能,只是將絲線合股、加捻然後卷繞,那些長而堅韌的麻和生絲,可以用這個直接紡線。但棉花的絨太短、拉力也太小,所以紡出來的棉線才會不堪用。」歐陽必進道:「當時他們都說沒法子了,因為老祖宗都沒能解決過這個難題,我卻不服氣,難道什麼都得靠祖宗嗎?這不讓後人笑話一代不如一代嗎?」
「說得好。」沈默拊掌贊道:「厚古薄今是不對的,一代更比一代強,咱們中國才有希望。」
「是這個理。」歐陽必進點頭笑道:「我就去看他們用紡紗,結果發現他們用兩種方式把鬆散的棉條捻搓細密成線,一個是把棉條從一個框子中間穿過繞到錠上,框子轉動時,棉條既受到擰絞又得到拉伸,纏到錠子上時,就是結實的棉線了;還有一種,就是用滾筒代替木杆。」
他指指那個『爆米花機』道:「就是這樣一個圓筒。把棉條填裝在裡面。只要拉出筒中棉花頭緒,就可以利用旋轉的力量達到擰絞和拉伸的效果,俱成緊縷,直接繞在錠上……」說著雙手一併,合掌道:「然後把這個東西和那套傳動裝置連接起來,就可以成功了。不過這也不是那麼簡單,但有了你派來的那些泰西工匠……他們對齒輪、曲柄、軸承的掌握,確實有過人之處,在他們的協助下,終於是做到了。」
「最終的紡紗效果如何?」這才是沈默最關心的問題。
「就是這樣的。」老歐陽順手從地上拿起個紗錠道:「這就是我那台樣機紡出來的。」
沈默接過來一端詳,看上去比一般的棉線粗,又使勁拽了拽,十分的堅韌結實。不由贊道:「比手紡的還好。」
「最終版本也設計出來了。」歐陽必進道:「因為皮帶改成了鏈條,我那個螺旋調節的機關就沒用了,最近讓那幾個泰西人,搗鼓出了一套齒輪組,可以靠改變傳動齒輪的大小調節速度,這樣棉線的粗細就可控了。」
聽完老歐陽的講述,沈默可以確定,一件將改變時代的發明誕生了,雖然紡紗只是紡織業的一個工序,但一道工序的創新,必將帶動全行業的創新。道理很簡單,以棉紡織業為例,這個行業是由加工棉花、紡線、織布、漂白、印花、染色等許多道工序組成的,其中一道工序的效率大幅提高,必然會對上游產量的需求暴增,並使下游工序嚴重超負荷。這種內部的技術矛盾,最終會刺激上游、逼迫下游,全力尋找改進之道,以達到工序間的平衡。
正如馬子所曰:『一個工業部門生產方式的變革,必定引起其他部門生產方式的變革……有了機器紡紗,就必須有機器織布,而這二者又使漂白業、印花業和染色業必須進行力學和化學革命。』
沈默相信,只要保持市場需求的旺盛,對創新加以鼓勵和保護,這場棉紡織業的革命,遲早會在大明發生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一二百年都無所謂,反正比英國早就行。
其實他早就想點起這產業革命的第一把火,可人貴有自知之明,他在理工方面實在白丁,估計一輩子也搗鼓不出來,只能扼腕嘆息。
可萬萬沒有想到,老歐陽竟幫他實現了這個夙願,這讓沈默怎能不欣喜若狂?沈默真想仰天長嘆一聲,老天有眼啊!!不過身份使然,他還儘力保持矜持,可雙眼中的淚水,已經快要奔涌而出了。
倒把老歐陽弄糊塗了,奇怪道:「怎麼了,迷眼了?」
「別管我,我需要冷靜冷靜。」沈默擺擺手,深吸口氣,便走到庫房的盡頭,看到有個立櫃,他趕緊躲到了後面。
一離開了眾人的視線,淚水就怎麼也止不住了,撲撲簌簌的往下淌,沈默伸手擦,卻越擦越多,索姓一次流個痛快……沈默的表情也極為複雜,雙拳緊緊攥著又鬆開,無不顯示此刻他的心中百味雜陳,無以言表……誰也不知道,老歐陽的行雲流水,對他意味著什麼,雖然只是一部不會說話的機器,卻讓沈默沒了孤軍奮戰的悲苦——他本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青年,卻陰差陽錯的來到了這裡,這個見鬼的歷史岔道口。雖然沒有任何人強迫他,但身為一個炎黃子孫,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自己那獨領風搔數千年的國家,猝然跌入殘酷的黑暗之中。直到五百年後,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仍然艱難的尋找復興之路。
雖然沒人逼他,可他無可選擇,但他又不是那種以天下為己任、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偉人,他本質上只是個普通人,也會犯錯亂來,也會難過軟弱,也會受不了秘密無法告人的痛苦;更會因為孤獨而感到絕望。
是的,雖然身邊的好友如雲,麾下的門生無數,但他依然是孤獨的,這種孤獨來源於秘密無法告人,他不可能跟人說,我來自五百年後,咱們國家還有個七八十年,就要讓異族滅了,被奴役二百多年,再讓全世界的列強蹂躪,所以咱們非得同心戮力,為改變這個命運而奮鬥……估計他直接就會被送去看太醫。
所以他沒法解釋,只能過於沉重的負擔全部背在自己肩上,悶著頭,沉默的、蹣跚的,忐忑的在未知中……亂來。別看他做了那麼多,可一點信心都沒,這條路太遠太難行,長得讓人根本看不到希望。
只是因為知道,不管自己怎麼搗鼓,大明的命運都不可能比原本更差,他才硬著頭皮,把死馬當活馬醫的。可心裡一個聲音一直在大聲叫道:『放棄吧,你是不可能成功的!』這個念頭像幽靈一般,在他腦中不斷盤旋,遲早會把他逼瘋掉的。
真得,與絕望比起來,什麼苦啊、累啊,孤獨啊、痛苦啊,全都不值一提……但今天看到那『行雲流水紡紗機』後,沈默心中的希望之火,才第一次真正燃燒起來,雖然不大,卻足以溫暖他的身心,照亮他前進的路了。
希望,哪怕只有一點,他就無所畏懼、他就有了方向,他也終於可以拋去那副沉重的枷鎖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