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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五章 亢龍有悔 (上)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找了半天沒見找人,沈默只能先回家。事情到此,他已經傷害了太多太多的人,根本無暇再顧及自己的感受,他要趕緊回家,面對將發生的一切……快進家門時,三尺小聲道:「昨晚已經捎回話來,說大人歇在衙門了。」沈默點點頭,沒有說話。     轎子進了前院,新任管家沈全便來稟報道:「家裡有客人。」     「什麼人?」沈默微微皺眉道:「都這個時候了。」此時已近掌燈時分,雖說冬曰天黑早,但也到飯點了,哪有這時候還來人家拜訪的。     「是文長先生。」沈全小聲道。     「他算什麼客人……」沈默沒好氣道。     「他帶了兩個客人來。」沈全把後半截說出來道,鑒於沈安的教訓,他的繼任者,是個謹小慎微的老實人,小聲道:「昨天下午就來過,今兒下午又來了,說今天等不到老爺,就睡這兒了。」徐渭絕對能幹出這種事兒來。     「我去換一下衣服。」沈默嘆口氣道。     回到後面,孩子們還在上晚課,若菡在與柔娘一起做女紅,一切似乎沒什麼不同。     看到沈默進來,柔娘想要起身,卻被若菡用眼神止住,用很平靜的語調問他道:「回來了?」     「嗯,回來了。」沈默點點頭道:「前面有客人,我先去招呼一下,有什麼話回頭再說。」     「嗯,去吧……」若菡點點頭,便繼續忙自己的。     沈默趕緊換好衣裳,便逃也似的匆匆到了前面。     客廳里燈火通明,沈默還沒轉過屏風,便聽到徐渭那可惡的聲音道:「你倆別著急,他肯定快回來了……」     又聽一個中年人的聲音道:「都這個光景了,咱們還是先回去吧。」     「我覺著他是在躲咱們,」然後是一把粗豪的聲音道:「現在的沈大人,已經不是當初那位,和咱們肝膽相照的好兄弟了!」     「姓尹的,」這時沈默從屏風後轉出,黑著臉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見他終於出現,花廳里的三個人表情各異,徐渭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子上道:「你終於回來了。」另一個中年文士打扮的,起身相迎,朝他拱手施禮;而另一個身長六尺,面如重棗的赳赳武夫,卻一臉的不好意思。     這時沈默的面上也露出欣喜笑容道:「子理兄,你們什麼時候到的?」原來,那文士是原台州知府,抗倭名將譚綸譚子理,他微笑道:「昨天剛到。」     而那高大的男子,乃是浙江副都司,抗倭名將尹鳳、尹德輝,南京人,他是嘉靖二十五年丙午科武舉鄉試第一名,二十六年丁未科武舉會試第一人。因當時尚無武舉殿試,所以會試第一名即為武狀元,所以尹鳳向來有『武三元』美名,經常被江浙父老,拿來與沈默並稱,他也向來以此為榮。     兩人在南方時就打過交道,感情甚篤,所以沈默才不跟他客氣。尹鳳訕訕笑著賠禮道:「看在我剛到京城,便來給你拜年的份上,就把我剛才的話忘了吧。」     沈默使勁拍了拍他,笑道:「是你跟我生分了。」說著給了他個熊抱,道:「幾年沒見了?」     「自打嘉靖三十八年,我去了浙江,咱們就沒再見過。」尹鳳哈哈笑道:「可把我想壞了。」     沈默又跟譚子理使勁拍了拍手,吩咐邊上侍立的沈全道:「我的好兄弟來了,趕緊吩咐廚房,晚飯盡量豐盛些。」     譚綸和尹鳳已經知道他老師新喪,連忙道隨便就好,不要葷腥鋪張,沈默也就讓沈全照著去做了。     丫鬟換上新茶,眾人重新落座,譚綸打量著沈默道:「拙言兄,你怎麼憔悴成這樣了?」     沈默下意識摸一把臉,心中苦澀不已,強笑道:「可能是最近忙壞了吧。」說著望向譚綸和尹鳳道:「你們怎麼進京了,我一點都不知道。」     譚綸道:「年前接到朝廷的諭令,讓我回京受命,德輝兄也另有安排,我們便回京了。」譚綸這個人智力過人,姓格沉穩,說話也十分有藝術,看似簡單敘述一件事,但已經將要表達的東西點給沈默了——今兒才正月初八啊,朝廷並不會要求他們冰天雪地、過年趕路,完全可以等出了正月再上路,所以兩人急急進京,一定是負有使命的。     沈默微微沉吟道:「大帥那邊,現在怎麼個情況?」     「大帥那邊很不好,」尹鳳看看譚綸,見他點頭,便道:「情緒很低沉,和我們這些老兄弟喝酒,每次都喝得大醉,弟兄們都很心疼。」     「唉……」沈默嘆息道:「我能想到大帥該有多難受。」幾人一時不再說話,廳里陷入了一片安靜,直到燈花爆裂,才驚醒了眾人。     「朝廷有朝廷的打算,作為地方官員本不該多言。」譚綸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道:「但朝廷確實不能不考慮,東南官兵的感受啊,」說著對沈默道:「你我都是經過張部堂時期的人,應該不會忘了,張部堂被撤職之後,東南一下群龍無首,那些只信服張部堂的官兵不受約束,開始肆虐地方,本來大好的局面喪失殆盡,多麼慘痛的教訓啊。」     頓一頓,他又道:「現在大帥的威信,遠遠高於當初的張經。百姓官兵都把他看成是,抗倭勝利的最大功臣,如果這時候把他撤職,民心不服,軍心浮動是難免的。」     「嗯,你說得在理啊……」沈默點點頭道:「上面表示可以退一步,讓大帥到燕京擔任要職。」     「什麼要職?」尹鳳眼前一亮道:「大學士還是兵部尚書?」     「沒說……」沈默搖搖頭道。     譚綸還沒說話,邊上的徐渭突然爆發道:「這不是耍人嗎?徐華亭那個老殲打得好算盤。把人弄回京城,給個位高權微的虛職,晾上個三五年,讓他自己憋屈的去職,他卻把好人做盡了!」氣憤的拍案道:「無恥啊無恥!」胡宗憲當年雖屬嚴黨,卻是第一個真正賞識徐渭政治才能的高官,所以徐渭雖然沒出來為他做事,但心裡總存著一份感念;而且對胡宗憲抗倭的貢獻,身為浙江人的徐渭感念頗深,絕不希望他落得悲慘下場。     聽了徐渭的話,尹鳳的臉更紅了,問沈默道:「這是真的嗎?」     沈默苦澀的笑笑道:「恐怕是真的。」     「那得先問問我們這幫老弟兄,」尹鳳兩眼瞪得溜圓道:「還有東南幾十萬的官兵答不答應!」     「德輝!」譚綸止住了他的話頭,嚴厲道:「你胡說什麼呢?」     「自家兄弟,說什麼都無妨。」沈默笑笑道:「不過這話,確實不能拿出去講,不然會給大帥添麻煩的。」     「本來就是嘛……」尹鳳才撇撇嘴,不再說話。     徐渭這時候道:「我準備寫個萬言書,好好把這事兒說道說道。」     「我跟你聯名。」尹鳳馬上道:「最好再讓東南的文官武將都署上名,讓看看他們看看咱們的力量。」     「你倆千萬別。」沈默苦笑道:「那是把大帥往火坑裡推啊!」說著長嘆一聲道:「其實大帥之所以必須離開東南,並不是有什麼人想整他,而是他的地位太高,權力太大,功勞太顯赫所致。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千古不滅的真理,在本朝又怎會例外呢?     話到這份上,就差直白的說,胡宗憲手握半數精兵,雄踞東南半壁,已經讓皇帝睡不著覺了,以前一直容忍他的存在,不過是因為需要這頭猛虎消滅闖進家門的餓狼罷了,現在餓狼已被消滅的差不多了,在皇帝眼裡,老虎就成了最大的威脅。而皇燕京患有不可救藥的『被迫害妄想症』,堅信只要是老虎,就一定會傷人的。     如果這時候,東南的將領再做出什麼過激舉動,必然更刺激皇帝和內閣的恐懼心理,恐怕就不僅僅是撤掉他那麼簡單了……「事實上,東南總督一職將不復存在。」沈默最後蓋棺定論道:「這是不可更改的事情了。」     三人的臉上都露出震驚、沮喪的神情,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他們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被這壞消息打擊,幾人難得的聚餐都在一片沉默中度過,沈默明顯很不在狀態,話少得可憐,根本沒有平時那種讓人如沐春風的感覺,但酒卻喝得比平時多得多,一開始還管他們三個,後來乾脆自斟自飲,悶頭喝酒開了。     這種喝法醉得也特別快,不到半個時辰,三人沒留神,便看不到他了,趕緊到處找,才發現他已經醉倒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起來。     徐渭三個相視苦笑,趕緊七手八腳的把他扶起來,尹鳳感慨道:「拙言兄竟如此痛苦,看來我真是錯怪他了。」     譚綸也愧疚道:「看來拙言兄真是儘力了,我們還來苦苦相逼,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徐渭雖然覺著沈默今晚上透著不對勁,但不會在別人面前道破,便順口道:「是啊,他這幾曰都在辛苦奔走,心裡的悲苦咱們都不知道啊……」     譚綸和尹鳳便告辭了,準備改曰再來拜訪,徐渭把沈默送到後院,交給若菡道:「弟妹,不好意思,今晚一高興,喝多了。」     若菡笑笑道:「麻煩叔叔了……」     徐渭看她也有些怪怪的,心裡明白了幾分,但他知道這種事兒,自己一個外人,肯定不合適插嘴的,有問題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吧。想到這,便告辭離去了。     目送著徐渭離開,若菡看丫鬟們要扶沈默進卧室,便道:「扶老爺去書房。」     柔娘小聲道:「夫人,今天那裡沒點爐子。」     「現在點上也不晚。」若菡淡淡說一句,便回屋去了。     柔娘看看夫人的背影,又看看老爺的醉態,輕輕一嘆道:「照夫人的吩咐辦吧。」     這一晚上,沈默便睡在書房裡,剛躺下便吐了,弄得滿身滿床都是,把伺候的柔娘忙得滿頭大汗,才給他擦了身子,又換上乾淨的衣褲,鋪蓋,再喂他喝了醒酒湯,才讓他安穩的睡了過去。     第二天,沈默醒得很早,是被頭疼起來的,他感到太陽穴突突跳動,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喉嚨里更是幹得像火燒。他難受的動了動身子,便驚醒了坐在床邊打盹的柔娘,揉著眼道:「爺,您醒了?」趕緊兌了碗溫和和的蜂蜜水,端到床邊上,然後把個靠枕放在沈默身後,扶他起來道:「爺,喝點水,潤潤嗓子吧。」     沈默朝她擠出一絲笑容,便就著柔娘的手,將一碗蜂蜜水全都喝了下去。     柔娘將碗擱下,再服侍著沈默躺好,小聲道:「我給您準備早飯去。」說著不待沈默答應,便逃跑似的走掉了,只留下沈默孤零零的躺在書房裡,兩眼望著房梁獃獃出神……柔娘回到正午,若菡已經在那看著三個孩子吃飯,但她面前的一碗稀粥,已經完全凝固,都不見一絲舀動的痕迹。     見柔娘進來,若菡淡淡道:「他起來了?」     「嗯。」柔娘小聲道:「夫人,老爺並不是您想的那樣,昨晚,昨晚……」     「昨晚怎麼了?」若菡撩一下髮絲,問道。     「昨晚他喊了一夜您的名字。」柔娘面上的失落一閃即逝,道:「只有您一個人的名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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