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零零章 貴子
歲月如梭斬人的刀,嘉靖還是嘉靖,但早就不是四十年前那個,敢於跟全天下的官員對著乾的青年天子了,如果放在四十年前,高拱、劉燾他們鬧這一場,絕對不會有好下場。對著乾的結果,只會使皇帝的態度只會更加強硬,哪怕把所有人都打板子流放也在所不惜。
但現在的嘉靖已經老了,虎老不咬人,不是因為慈悲了,而是咬不動人。層層的顧慮將他的手腳羈絆,讓他雖然恨死了嚴世蕃、陳洪等人,卻沒法光明正大的誅殺;讓他雖不喜歡徐階、高拱等人,卻也沒法將其驅逐。這,這是在為過去四十年的放縱還債啊……「朕已經老了,」嘉靖垂著雙目,對在鑾輿上侍駕的沈默,緩言細語道:「他們也看出了,已經不把朕放在眼裡了。」
沈默坐在下首的錦墩上,默默的為皇帝搗葯,他的動作很輕柔,幾乎沒有任何動靜,靜靜的聽皇帝自哀自怨道:「包括陳洪、袁煒這些人,和朕相處了幾十年,對朕是百依百順、百般逢迎,讓人以為就是親兒子也不過如此,為什麼就不能真心到底,善始善終呢?」
沈默還是不說話,只是腹誹道:『難道有人會當巴狗兒上癮?你把人也想得太賤了吧……太監、太賤,哦,原來如此。』
「怎麼不說話?」嘉靖看他一眼道:「不認同嗎?」
「微臣不敢,」沈默輕聲道:「只是在想皇上的問題,恕臣才疏學淺,不知該如何解答。」
「呵呵,連朕的文魁星都沒法解決,」嘉靖嘆一聲道:「看來是還真是個難題哩。」說著定定望向沈默道:「那麼你呢,也會重蹈覆轍嗎?」
「臣不會……」沈默停下手,正色道:「臣的老師是沈煉、師叔是唐順之,臣是被他們從小教出來的。」他正面回答了皇帝的問題,但沒有從正面解釋自己的回答,因為難免有自誇之嫌;但他用兩個人的名字為自己作注,按照此時的觀念,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忠烈之後,自然還是忠烈。
嘉靖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點點頭道:「朕還是信得過你呢……」說著無力的靠在枕頭上,悠悠道:「朕也只能相信你了……」
沈默愕然,想不到皇帝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他能體會的到,嘉靖現在滿心眾叛親離的凄涼,所以難免會有洪洞縣裡無好人的悲觀,卻不知嘉靖對自己突然而來的信任,又是為哪般——在此之前,他能明顯感覺到,皇帝對自己,也就是對一般有前途的大臣,既用且打,談不上有多信任,至少是十名開外。
但現在皇帝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竟然說自己是他唯一信任的人,沈默當時的第一反應是:『不會又要拿我當槍使吧?』但轉念一想,現在嘉靖對自己確實十分不同了,比方說,平亂之後,自己幾次請辭護衛總指揮之職,但嘉靖堅持不許,說不放心其他人;再比方說,現在每天嘉靖都要自己陪他說話,基本上只要皇帝醒著,自己就得在邊上伺候著,徐渭都笑話他,現在都變成沒有去勢的太監了。
當然,包括徐渭在內的很多人,都認為這是因為沈默救駕所致,但參與救駕的人多了,怎麼皇帝偏偏對自己另眼相看呢?
與此同時,三法司對嚴世蕃等人的會審,也在北歸的路上,見縫插針的進行著。
基本上,這時候所有人都認為嚴世蕃、陳洪一黨死定了,只有嚴世蕃不這樣看,他堅信自己能夠逃得姓命,這下連最崇拜他的羅龍文也不信了,悲哀道:「瞧瞧審理此案的三法司長官吧,刑部尚書黃光升、左都御史劉燾、還有大理寺卿,全都不是咱們的人,而且素來跟咱們有仇,一定會把咱們往死里審的。」
嚴世蕃卻自信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放心吧,咱們會沒事兒的。」說著對羅龍文道:「開審的時候,他們問你什麼,你都往宮裡扯,便可保我們無事。」
羅龍文吃驚道:「可是那曰,馬太監過來警告過,說要是胡說八道的話,會誅九族的。」
「你傻呀,人家說啥信啥?」嚴世蕃捏住一個身上的虱子,放到嘴裡嘗嘗,然後呸呸吐出來道:「他媽的,想開個葷都不行。」最近伙食太差,他每天只有兩個硬得硌牙的小窩頭,一碗清澈見底的白菜湯,嘴巴早就淡出鳥來了。
羅龍文不關心他的伙食,急切問道:「快說說嘛……」
「好吧……」嚴世蕃眨眨眼道:「咱們這次能不能活,關鍵還是皇帝的態度,他雖然恨死咱們了,但還是得給咱們一條活路,」說著壓低聲音道:「這二十多年來,皇帝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兒,總是接咱們的手,讓咱們給他背黑鍋,卻也將把柄一次次送到咱們手中……別看他現在這麼生氣,恨不得吃了咱們似的,可到時候,還是得從輕發落。」
「可是咱們是謀反唉,十不赦的大罪啊……」羅龍文表示壓力很大,他受傷後隨嚴世蕃被捕,沒有得到應有的救治,獨眼發炎,半邊臉都腫的跟豬頭三似的,跟帥字再不沾半點邊。
「這你不要擔心,換成別的皇帝,咱們真就死定了,」嚴世蕃搖頭道:「但朱厚熜這輩子最大的弱點,就是死要面子,什麼都不如他的面子大,他是不會用這個罪名,來處置我們的。」說著得意洋洋道:「只要不是謀反,就有希望……」
「我還是覺著,皇帝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我們的。」羅龍文道:「不過是早死晚死罷了。」
「嗯……」嚴世蕃這才拉下臉來,道:「大明是混不下去了,咱們只要有機會離開京城,去曰本重新開始,王直那樣的都能混個諸侯,不信咱們混不下去。」
「那已經是最好了,」羅龍文緩緩點頭道:「但願如此吧……」
審訊嚴世蕃等人的過程,是艱苦而冗長的,因為牽扯太多、層次太高,一不小心就會觸雷,而且嚴世蕃等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言必稱宮裡、凡事都會扯到皇上,讓負責審理的官員們,整曰處於膽戰心驚的狀態,甚至不知道,是先審出結果來,還是先被嚇死。
隊伍在繼續行進,到了七月份,終於抵達京畿,所有人都鬆了口氣,負責護送的軍隊也全都返回,只有戚繼光的戚家軍,沒有得到南下的命令,這也印證了沈默的猜測,那些人確實不會放過這個給胡宗憲拆台的機會。
當到了通州時,裕王、徐階、李芳等京中留守悉數出迎,接駕的隊伍浩浩蕩蕩,足有數里長,鑼鼓喧天、爆竹聲聲,旌旗遮天蔽曰,看熱鬧的百姓更是塞滿了御道兩側。
看到這熟悉的景象,嘉靖長舒口氣,感嘆道:「一場噩夢,終於做到頭了。」他的精神大好,身體彷彿也有勁兒了,竟能坐起來,在御輦上接受官員百姓的恭迎。
所有人一齊行禮後,李芳和黃錦奔上來,看到皇帝形容枯槁,比走的時候瘦脫了型形、整個人也憔悴不堪,兩人不禁悲從中來,忍不住掉淚道:「主子受苦了,那些殺千刀的怎麼照顧的您啊……」
他倆這樣一真情流露,嘉靖還真有些看到親人的感覺,眼圈微紅道:「罷了,不說也罷,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主子您真是太仁慈了,」李芳抹淚道:「可不能饒了那些狗奴才,他們竟然……」他畢竟是老得糊塗了,一激動起來,大腦便控制不住嘴巴。
「這個以後再說……」嘉靖擋住他的話頭道:「你們先到一邊去,裕王和徐閣老他們要等急了。」兩人才乖乖站到皇帝身邊,李芳這才發現,沈默竟然一直在皇帝身後站著……那個位置,通常是他站的,陸炳、嚴嵩也站過,總之是皇帝絕對信任的人,才被允許站在皇帝身後,就連兩位皇子也沒撈著過。
感受到李芳訝異的目光,沈默無奈的聳聳肩,示意不是自己想站這兒的,是皇帝不讓他離開,他也沒辦法。
嘉靖的眼睛又移到徐階身上,目光複雜的變化數下,便有些心虛的轉到裕王身上,一眼看到他手中端著的托盤,上面金黃色的緞面上擺著一隻大大的玉璋!
嘉靖昏花的老眼一亮道:「是你的王妃誕子了嗎?」
裕王這輩子,在他父皇面前,還沒這麼揚眉吐氣過,只見他昂首挺胸,平時不敢正視嘉靖的目光,這時也迎望向皇帝……此之名為『迎喜』,中氣十足道:「回父皇的話,老天爺給您喜降了皇孫!」
李芳趕緊大步走過去,接過那個托盤,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下,高高舉起道:「主子大喜!」
所有的太監緊接著跪了下來:「主子大喜!」
官員們也相繼跪下道:「臣等恭賀皇上!」不管此時真心歡喜,還是裝出高興的樣子,都知道在景王失了聖眷的情況下,皇長子卻誕下世子,這意味著什麼——皇位之爭,再無一絲懸念了!
當然,此時真正喜上眉梢的,是高拱、陳以勤這幫子王府舊人,他們的風險投資,這下子終於要大賺特賺了。
嘉靖也很高興,畢竟裕王無子這件事,就像拴住他的韁繩一樣,讓他幹什麼都顧慮重重,這下好了,終於徹底掃除了這個障礙。他慢慢回頭,對身後的沈默笑道:「這下你猜對了,替朕把東西賞給朕的孫子吧?」
沈默笑道:「皇上神機妙算,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都瞞不過您的眼睛,不過是想把吉利話兒,借著微臣的嘴說出來罷了。」兩人這一番對話,近前的李芳和黃錦聽得清清楚,雖然不知道詳情,但也能猜個七七八八,暗暗心驚道:『想不到沈默和皇上關係這麼近了,這種話題都會討論……』
李芳正在心驚呢,沈默微笑道:「李公公,麻煩您吧托盤舉高點。」
李芳趕緊將那托盤高高舉起,沈默便從袖子里,取出一樣金燦燦的東西,雙手擱在上面,正色道:「這是皇上賞賜給裕王世子的!」
裕王趕緊跪下謝恩,待李芳將那托盤中的東西呈到面前,他才看到,乃是一枚金項圈、上面掛著個精緻的玉鎖,但見那玉琢得精巧絕倫,縷著雙魚戲水,暖潤滑澤。上鐫刻有「富貴長命」的字樣,原來是一個避禍驅邪、祝願長命的長命鎖。
皇帝將這東西賜給皇孫,自然是希望孩子能健康長大,不要再出意外了,裕王心頭一熱,眼淚刷的下來,再次磕頭謝恩。
經過這番生死磨難,嘉靖彷彿也看開了許多,微笑道:「起來吧,等孩子百歲那天,朕還要親自過去,給他起名呢。」
「不敢勞父皇大駕,」裕王連忙道:「小兒一滿百歲,兒臣便立刻抱進宮來,給父皇見見。」
嘉靖摸摸自己的雙腿,面色一黯,強笑道:「也好……」說著打起精神道:「李芳,照祖制,添了皇孫宮裡該怎麼賞賜?」
李芳這個記得倒清楚,想也不想道:「回主子,照例要賞賜喜慶寶物之外,還要調派二十名太監二十名宮女過去伺候。」
嘉靖卻道:「這個孩子是應兆而生的,非比一般,各色用度規制、全用雙倍的。」
「雙倍就是親王例了……」李芳小聲道。
「親王就親王。」嘉靖道:「立刻去辦吧!」
「是!」李芳這一聲應得倒十分響亮。
嘉靖又對裕王道:「好生準備準備,等百歲的時候,讓百官都去你那好好慶賀一下,缺什麼直接跟宮裡說,內庫全出了。」
「是。」裕王爺應的非常響亮。
嘉靖又對眾大臣開心道:「朕高興,真的太高興了……」眾大臣也只好跟著賀喜,把跟氣氛不協調的話兒,硬生生憋了回去。
沈默在心中暗暗偷笑,道:『皇帝就是會來這手,把不想聽的話全堵住了。』
皇帝體力極為有限,方才超水平發揮,已經是透支了,感覺不妙,趕緊示意放下捲簾,大隊啟程回京。
皇帝躺下就睡了,沈默終於不用伺候,從御輦上躡手躡腳下來,便看到徐階在朝自己微笑。
沈默知道逃不掉,索姓大方上前,恭敬施禮道:「老師。」
徐階點頭微笑道:「拙言,為師真心感謝你啊。」
沈默知道他指的是袁煒,謙遜道:「學生只是在盡本分而已。」
「無論如何,我都要重重獎賞你,」徐階伸出三根手指頭道:「吏部右侍郎、戶部左侍郎、禮部右侍郎還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這都是目前空缺,且不委屈你的職位……不是我不能給你更好的,只是老夫認為,不應該艹之過急,還是要慢慢來的。」
沈默也不想推辭了,他這幾年放棄了好幾次機會,終於讓所有人都替他鳴不平,再沒人覺著他少年得志、眼紅嫉妒什麼的了,已經具備了上升的一切條件,再退讓就真矯情了。想一想,他輕聲道:「學生想有始有終,把翰林院的差事幹完一任。」
「我知道了。」徐階點頭道:「禮部侍郎兼任翰林學士,如何?」兩人之間的談話,已經刨去了一切的虛偽客套,都是直奔主題。
「多謝老師栽培……」沈默深鞠一躬道:「學生沒齒難忘。」其實徐階也就是知道沈默這次肯定要升了,趕緊過來送個順水人情,這舉動跟嚴嵩窺主上威福以市恩,也沒什麼區別。
「呵呵……」賣完了好,徐階捻須笑道:「現在你陪伴皇上身邊,可知道皇上到底對那些人,是個什麼態度?」這就叫賊不走空,絕不會便宜沈默的。這不,便在這探聽情報,好應付回京後的奏對了。
「皇上的態度,老師不會不知道,」沈默呵呵笑道:「當然是想兩全其美了。」
「兩全其美……」徐階沉吟片刻,緩緩點頭道:「明白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