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五章 若雨
危難之際,所有文武官員放棄派別成見,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團結起來,按照沈默的指使,下去跟七零八散的潰兵傳達精神。
高拱這種身份的,自然不會去做這些事,他坐在沈默身邊,小聲問道:「你有沒有把握啊?要是上了山,咱們可就沒法挪窩了,不會讓人家一鍋端了吧。」
「不會……」沈默搖頭道:「對方要是有一定戰鬥力的正規軍隊,我保准不出這餿主意,咱們往四面八方撒開了跑,能逃多少算多少。」說著笑笑道:「不過,因為一個人的到來,下官終於下定了決心,不走、死守!」
「什麼人?」高拱好奇問道。
「南京都察院河南道御史林潤。」沈默沉聲道:「第一個發現伊王謀反的,就是他。」
「林若雨……」高拱不愧是老吏部,對大明官員的花名冊爛熟於胸,道:「他怎麼來了?」
「他一直在暗中跟蹤伊王的行蹤,」沈默輕聲道:「跟著他們到了新野城,然後意識到對方的陰謀,馬上搶先來報信,但還是晚了一步,」說著嘴角微抬道:「不過他還是帶來了寶貴的情報,讓我們知道伊王部隊的真實情況。」
「是怎樣的?」高拱問道。
沈默便告訴高拱,按照林潤的說法,伊王的部隊,除了小部分在編的世襲王府護衛外,九成以上的都是地痞、流氓、無賴、城市無業者,甚至還有成建制的幫派,直接整體併入了伊王軍,完全可以被稱為——流氓軍團。
但這並不稀奇,因為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好人家的男子,想娶上媳婦、好生過曰子的,不是讀書就是做工,哪怕種地也比當兵強的多。只有那些遊手好閒的流氓地痞,才會想去軍隊混碗飯吃;至於那些幫派、堂會之類的,則純粹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借著伊王的權勢發展自己的勢力來著。
沈默是做過軍隊調研的專家,自然知道這幫人打仗不咋地,欺負老百姓卻是個頂個的強,而且還不聽指揮。據林潤說,為了讓那個不聽話、不賣命、也不怕他的流氓軍團出征,伊王無奈之下,聽從謀士的計謀,竟出下策,請來一幫專業老千來軍營開賭局,然後出千騙手下流氓兵痞的錢。
結果兵痞們的錢都輸得精光,還欠了一屁股賭債,他才召集大家開誓師大會,鼓勵大家奮勇作戰,此役過後重重有賞,不僅能讓大家還債,還可以有錢回本,這才算是把這幫大爺請上了戰場。
「原來如此……」正好走過來的焦英放鬆笑道:「如此烏合之眾,不足為慮啊。」
「我們可沒資格歧視他們,」沈默搖頭道:「雖然他們確實是烏合之眾,但也是亡命之徒,戰鬥力比我們這些殘兵敗將強多了。」
「算我沒說。」焦英翻翻白眼,道:「總指揮,跟大家都說過了,咱們可以出發了。」
「事不宜遲,立刻出發。」沈默扶著他的肩膀站起來道:「那座山的位置在東北面。」
「好嘞。」焦英笑道:「得您的令。」不管別人怎麼樣,這位爵爺是徹底服了沈默。
「部堂,咱們走吧。」沈默並沒有因為自己重要的地位,而對大員們有絲毫懈怠。
「嗯……」高拱也起身道:「對了,你說了半天林潤,他上哪兒去了?怎麼沒見著啊。」
「他去伊王那裡了,」沈默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道:「要為我們爭取時間。」
「真義士也!」高拱由衷贊道。
就在沈默他們向小樂山進發的時候,林潤也騎馬行在泥濘的路上,他身後僅僅跟了兩個隨從,便再沒有第四個人。
但他前進的速度並不快,彷彿並不急於見到伊王似的,就這樣慢悠悠的走到天亮,剛好到了一片村莊前,看一眼那鐫刻著『張村』二字的界石,他那白皙的臉上,露出乾淨的笑容,道:「這時間拿捏的,我都佩服自己。」
身後兩個隨從吃吃笑道:「老爺,這都啥時候了,您還自誇哩。」有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能陪著林潤來走這一趟的,也是兩個橫不怕死的。
「這算什麼?」林潤的嘴角掛起一絲好看的笑容道:「別看他們人多,對老爺我來說,不過是土雞瓦狗、插標賣首,你倆信不信,待會兒他還得把我歡送出來?」
「又要打賭?」隨從們瞪大眼道:「老爺,您又想讓我倆這個月白乾?」看來林潤已經不是第一次,用這種方式賴他倆的工錢了。
「賭不賭吧?」林潤看到村子裡已經有一彪人馬衝出來,看他倆最後一眼道:「想想吧,要是贏了,這個月可就雙薪了。」
兩人咬牙道:「成!只要您能全須全尾的出來,讓我倆幹什麼都行!」也聽不出是關心他,還是不相信他能出來呢。
這時,那彪人馬衝到近前,三人立刻不說話,正氣凜然的坐在那上,還真像那麼回事兒。
那些人很快包圍了他們三個,領頭的一個獨眼龍道:「幹什麼的?」
「本官是欽差,」林潤朗聲道:「奉命前來伊王處宣旨。」
那些人聞言明顯一陣慌亂,獨眼龍矢口否認道:「什麼一王二王,這裡只有山大王。」
「難道伊王爺落草了嗎?」林潤淡淡道:「這事兒你做不了主,還是進去稟報吧,伊王爺自然會見我。」
獨眼龍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咽口吐沫道:「你等著……」便撥轉馬頭,進去報信去了,直接證明了伊王的存在。
過不一會兒,那獨眼龍又騎著馬回來,只是半邊臉上又紅又腫,說話都有些透風道:「王熱呈里進去……」
林潤便輕夾馬腹,昂然進入了村子,兩個隨從也學著他昂首挺胸,雖然僅三個人,卻真有些赳赳雄獅的氣勢,直達伊王朱典楧下榻的大戶宅中。
這是一座五進深的精緻四合院,主人家已不知去向,八成是被伊王的人殺害了,然後取而代之,夾道歡迎『朝廷欽差』。
面對著兩排惡漢組成的通道,林潤面色自若的大步通過,中間突然有人伸腳,想絆他個大馬趴,卻被林潤一腳踩在腳面上,痛得那人抱腳直跳,再沒人敢作怪。
順利的來到大廳前,便見一個身材瘦小、稍有些駝背、面目天生帶一股戾氣的年輕人,穿著穿明黃親王服色,站在大廳中央。
「請問,您就是伊王爺吧。」林潤拱手道。
「正是孤王,」那年輕人出言便不遜道:「你是什麼東西,見了本王為何不下跪?」
「身負皇命在身,」林潤不卑不亢道:「所以跪不得。」
年輕人、也就是伊王的瞳仁猛縮,一雙眼睛惡狼般盯著林潤道:「什麼皇命?」
「我這裡有兩道口諭,不知您想先聽哪一個?」林潤清聲道。
「口諭?」伊王目光閃爍道:「講。」
「跪接。」林潤沉聲道。
伊王的眼中凶光閃現,左右的武士也紛紛握刀,林潤卻彷彿沒看到一般,聲調不變道:「跪接!」
伊王雖然已經出兵至此,但心裡沒有一刻不打鼓,因為寧王叔殷鑒不遠,而自從燕王之後,再沒有造反成功的王爺,雖然被嚴世蕃連嚇唬帶忽悠,他頭腦一熱還是出了兵,但一路上的每一天,他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晚上整天做惡夢,夢見什麼天兵天將從天而降,把他的手下砍瓜切菜,然後把他抓去見嘉靖皇帝,被千刀萬剮下油鍋……看來心臟不好的人,是不能從事造反這種高危行業的。
伊王雖然心臟尚好,但心理壓力一直很大,一聽到有欽差前來,就更是慌了神,最初那『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萬丈豪情,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取而代之的,是滿腦子的驚懼憂思——我竟然被發現了!皇帝的反應這麼快?是要先禮後兵嗎!我是不是死定了?
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他竟真的屈服了,當然為了面子起見,他還是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一個身手高強的衛士以備不測,緩緩屈膝跪下,吃力道:「臣朱典楧恭請聖安。」
「聖躬安,」林潤沉聲道:「皇上說:伊王典楧忠貞純敏,誠孝可嘉,知道皇上在襄樊一代遇到了洪災,輜重牲口都被沖走了,便親率上萬民夫前來接駕,實乃天下人臣之表率,回京之後,皇上必有重賞。」頓一頓道:「然襄陽府已派遣官兵、民夫各五千前來救駕,更有承天府、隨州府、荊州府衛軍也已乘船而發,不曰將至,無需伊王多勞,爾可速速轉回,以免遭人閑話!」
伊王聽說已經有部隊趕到救援,還有部隊陸續趕到,嚇得直接說不出話來,又聽林潤道:「還有第二道聖諭,」說著語調變得十分嚴厲道:「皇上說——朱典楧,你這個不知道感恩的蠢材,你私設東廠、偷造兵器、暗蓄亡命之士,王府衛士超編八千餘人,還違規擴建宮室,搶奪臨藩封地,危害黎民百姓,難道以為皇上不知道?既然敢來河南,便早就做好了防備,不說襄陽、承天、荊州、隨州那共計四萬兵馬?就算京營三衛的一萬人,你要能對付得了就過來吧!休怪皇上不再講同宗之情!」
聽了這兩道實質內容差不度,但語氣和結果差很遠的聖諭,伊王拍拍膝蓋爬起來道:「為什麼只是口諭?」他也不傻,知道有句話叫口說無憑。
「難道你想要黃紙朱字的聖諭?」林潤號稱『第一能戰』,對付他那是小菜一碟:「哪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伊王一想也是,而且他也不相信,有人敢假傳聖旨……只怪嚴世蕃存了私心,沒有告訴他皇帝的真實情況,不然林潤縱使舌燦蓮花,也得被剁了餵魚。不過對於林潤這種外表溫柔、內心瘋狂的傢伙來說,賭一把嚴世蕃的自私,絕不是什麼難事。
因為還不知皇帝已經失能了,加之林潤的表演太自然了,由不得伊王不信,但有些糊塗道:「我該聽哪一個呢?」
「這要看你想選哪一個了。」林潤淡淡道:「進退生死皆在王爺一念之間,這世上可沒有賣後悔葯的,您可得想好了。」說著笑笑道:「您準備接哪一道聖諭?下官還要回去復命呢。」
這話說的……難道伊王被他弄成這般心神不寧,還會說老子要造反去球嗎?於是朱典楧稀里糊塗便道:「我接第一道。」
「很好,」林潤笑逐顏開道:「我這就回去復命,請皇上讓大軍停止進發。」
「什麼?」伊王已經被他玩得像個白痴一樣了,大張著嘴巴道:「難道有軍隊過來了?」
「是啊,我不是說過嗎,承天府、荊州府還有隨州府的衛軍都來了嗎,」林潤彷彿拉家常似的道:「難道護送皇上,還有這麼多人?」
「那您趕緊回去,」伊王點頭連連道:「讓他們不要來了,以免造成誤會。」
「那好,事不宜遲,我這就走了。」林潤笑道:「您留步。」
「送送吧……」伊王隨口客氣道。
「那好,就送送吧。」林潤說著挽起他的胳膊,道:「您真是太客氣了。」他的動作之快,讓那個高手護衛都沒反應過來!當然,這也跟那人以貌取人,以為他只是個文弱書生而已,所以異變陡生,猝不及防!
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這句話永遠不會過時,因為藝高、人才可以膽大。
伊王只感覺兩隻手被鐵鉗箍住一般,抽也抽不出來,只好任由他攥著,兩人狀作親密的打開門,驚了外面手持利刃的刀斧手一大跳,林潤笑容如夏花般絢爛道:「真是太客氣了,難道都要送送嗎?」說著便抬腳往外走去。
那些刀斧手投鼠忌器,只好往兩邊散開,讓出中間的道路。林潤的那兩個隨從,緊緊跟在他們後面,將他身後的空當堵上,讓想要找機會殺死他的刀斧手,一直未能如願。
全不在意自己目前的處境,林潤在伊王耳邊輕聲細語道:「我是來釋放善意,想化解一場刀兵的,您怎麼好這樣對我?」
伊王原先抖得厲害,但意識到林潤不會傷害自己後,也就不抖了,搖搖頭,艱難道:「這不是我的意思。」從遠處看起來,就像一對老友,在林蔭道上散步閑聊一樣。
「這麼說,您的部下有許多並不是您的人。」林潤道:「醒醒吧王爺,不要被人當槍使了,趁著還沒鑄成大錯,早點回頭吧。」
「孤……會考慮的……」伊王點點頭道。
「很好,識時務者為俊傑,」林潤讚許道:「如今天下一天天安定下來,野心家的土壤越發貧瘠,做個安樂王爺不好嗎?您就是跟著嚴世蕃混,能進步到什麼程度?」
伊王不說話,但誰也知道他想說是什麼。
「你覺著嚴世蕃能斗得過皇上?」林潤嘲諷笑道:「他蹦躂了半輩子,皇上一句話就把他打回原形,要不是皇上仁慈,看在他爹的份上不願為難他,他早被百官轟成渣了,就這種東西,也想起來造反?那大明朝的江山,不知該換了多少主人了。」
「他說胡宗憲是他的人……」伊王終於沉不住氣,說出石破天驚的一句。
林潤心裡咯噔一聲,面上卻看不出端倪道:「你信不?」
「信。」伊王道:「聖人云,君以此興,必以此亡,胡宗憲靠著嚴黨發家,現如今徐黨上台,一定會清算他的,我要是他,手掌著東南六省的財稅軍權,可不會任人擺布!」
「嚴世蕃還真能扯……」林潤笑道:「他胡宗憲指揮著幾十萬精兵抗倭行,可要是想造反的話,那些飽受皇恩的文官武將,是不會跟隨他的!」
伊王不再說話,顯然對這個問題保留意見。
這時候,兩人來到村口,林潤三人上了馬,又讓伊王的人退回數丈去,才鬆開他的手臂,大搖大擺的走了。
「大人,我們真是服了。」走遠之後,見沒了危險,兩個隨從又打開話匣道:「不過方才為什麼不趁機把伊王抓回來呢,不是說擒賊先擒王嗎?」
「此王非彼王。」林潤搖頭道:「我其實有過這個想法,但看到那些刀斧手突然出現,便明白了伊王並不是唯一說了算的,與其讓那些人掌握了軍權,還不如把這個白痴放回去,讓他拉低他們戰鬥力呢。」
若是伊王知道林潤這番評價,不知會不會氣得追殺過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