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九章 海上之城
「你是說,他有可能……」沈默渾身毛骨悚然道:「圖謀不軌?不可能吧,現在什麼年代,還有藩王想造反?」其實他也有過造反篡位的設想,當然也不過是想想罷了,知道是沒可能的。
「怎麼不可能,不要忘了,陽明公的新建伯是怎麼得來的。」林潤冷笑道:「既然正德朝能出個寧王,本朝為什麼不能出個伊王?」說著又給沈默一份文簡道:「按規制,伊王府原額護衛旗軍二千名,但據查實,最近已多至一萬四千六百五十餘名!儀衛司校尉原額六百名,今多至六千六百餘名!原本兩千六百人的武裝,保衛王府權益,已經綽綽有餘了,現在竟擴大到兩萬餘人,難道伊王的錢沒處花了嗎?!」
林潤的一番問,讓沈默沒法反駁,沉默一會兒,他輕聲道:「參劾一個開國親王,沒有如山鐵證,是不行的。」
「這正是我顧慮的。」林潤道:「而且也不知道,皇上身邊還有那些人物,是跟伊王一夥兒的,所以我不能貿然稟報上去。」說到這,他面色一黯,低聲道:「這些情報,是好幾位仁人志士,用鮮血換來的,我不能辜負他們,一定要一擊奏效!」
沈默理解的看著他,沉聲道:「說吧,你想讓我做什麼?」
「幫我把這些情況呈報給皇上,請皇上早作提防,萬萬不能出意外啊,不然我大明可就出大亂子了!」林潤深深一躬道:「拜託了!拙言兄!」
沈默趕緊將他扶住,沉聲道:「若雨兄,你的苦心我明白!」
「這麼說,你答應了?」林潤欣喜道。
沈默微笑道:「你當滿天下就你一個好人?」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林潤呵呵笑道:「拙言兄是好人中的好人。」
與沈默商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林潤便與沈默告辭,他要先行去河南,監視伊王的動向,沈默緊緊握著他的手道:「若雨兄,千萬要注意安全啊,若是事不可為,千萬不要強出頭,別忘了,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林潤鄭重的點頭道:「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犧牲自己的。」言外之意,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也不會愛惜自己。
「珍重!」沈默有些艱澀道。
「你也珍重。」林潤洒然一笑,對阿碧道:「開船吧!」
阿碧那銀鈴般的聲音,便再次響起道:「娘,開船了!」
竹篙撐起,船兒破水,離開了碼頭,向著北方越行越遠,沈默一直揮手,目送著那小船,消失在茫茫大運河上,卻仍然望著河面出神,陷入了沉思之中。
過了許久許久,沈默才回過神來,對身後靜靜佇立的三尺道:「走吧,咱們去蘇州。」
三尺有些意外,小聲問道:「大人,咱們不去追南巡隊伍?」無獨有偶,蘇松的大戶同樣不願意皇帝駕臨,且他們的手法比揚州人要高明一些,過年後,接連報了幾起倭寇死灰復燃,嚇得袁煒就沒敢將蘇州規划進南巡路線中——船隊直接從無錫入太湖,然後從湖州到杭州,遠遠躲開了蘇松沿海一線。
「本官已經告假,」沈默淡淡看他一眼道:「就該有個放假的樣子。」
三尺知道自己惹得大人不快了,趕緊閉上嘴。
畢竟是多年的老兄弟,沈默不能寒了他的心,輕聲道:「江北的錦衣衛,已經不能用了。」
三尺聞言面色一陣感動,沉聲道:「大人不用解釋,是屬下沒分寸了。」
沈默寬容的笑笑道:「也不怨你,這幾年在京里過得太安逸了,咱們得再把那根弦緊起來了。」
「是!」三尺高聲答道。
沈默和他的護衛們,便與皇帝岔道而行,東去蘇州。到達蘇州時,正是黑夜,便在寒山寺外楓橋夜泊,是夜大雨如注,天黑如墨,沈默那艘客船上的燈,卻一直點亮著;若誰的雙眼能透過雨幕,必可看到他的窗前人影晃動,似乎有好幾撥客人造訪,這漫天的大雨,反倒成了客人們隱匿行蹤的好助手了。
第二天,天放晴,陽光普照碼頭,但古楓橋邊,已經找不見沈默那艘快船的影子,甚至很少有人知道,這位蘇州今曰之輝煌的締造者,曾經悄悄的來過,又同樣悄悄的離去;但那見過他的寥寥幾人,卻可以作證,他的心中無時無刻不牽掛著這裡,他也始終在暗暗守護著這裡的美好,因為這是蘇州,一座水墨畫般美好的城市,一個萌芽孕育的地方。
沈默站在船尾,遠眺著遠處朦朧的城市輪廓,目光中滿是不舍,讓三尺等人大為不解道:「大人,既然這麼想念蘇州,為什麼不去看看呢?」
沈默手扶著闌干,輕聲道:「我的一舉一動,在那些大商大戶眼中,都是別有深意的,又豈能隨姓而為?」說著目光望向東方道:「有時為了讓某個地方,多獲得些關注,我非得厚此薄彼不成。」
快船乘風而去,第二曰便抵達了一座年輕的城市外,說這城市年輕,一點都不誇張,但看那城牆、門樓、箭垛、望樓,全都嶄新嶄新,絲毫沒經過歲月的侵蝕,就像昨天才建成的一般,在城的正門上陰刻著兩個厚實有力的大字,曰『上海』!邊上似乎還有一行小字,但距離太遠,看不清楚。
在那通往城內的寬闊水道上,卻有望不到頭的貨船在排隊,船上的商客南腔北調,但絕少焦躁咒罵的,彷彿已經習以為常了。沈默的快船也跟著排了會兒隊,便聽臨船的客商喊道:「喂,那客船上的公子,你們走錯道了吧,這是走貨的水道,西邊那個才是走人的。」
沈默回頭看看身後,已經等了十幾艘船,不由苦笑道:「我現在還有的選擇嗎?」
那些客商被他的風趣逗樂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橫豎時間還早,在那些客商的招呼下,沈默踏著船板,到對方的船上和他們喝茶聊天道:「聽口音,你們是徽州那邊的吧?」
「公子爺好耳力,」客商們笑道:「我們正是徽州來的茶商。」還有個愛炫耀的補充道:「胡大帥的同鄉哦。」
「呵呵,久仰久仰。」沈默笑道:「諸位來這上海城發什麼財?」
「嗨,瞧您這公子說的,」那些人笑道:「咱們茶商不賣茶葉,還能改賣茶葉蛋嗎?」便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沈默也跟著笑,笑完了搖搖頭道:「在下的意思是,聽聞徽州的茶葉全國聞名,都是坐等各地客商去收的、也能賣上好價錢,怎麼諸位捨近求遠,親自運著茶葉出來賣了?」
「哈,公子爺不是外行啊。」徽州茶商中的年輕人一個笑答道:「不錯,我們的茶葉確實不愁賣,但人家從我們那收來,運到這裡不過幾百里,還全是水路,價錢就能貴上**倍,我們這一偷懶,大頭就讓人家賺取了,還不如辛苦一點,自己賺大頭呢。」有年長的徽商,可能是嫌年輕人說的太直白,便在邊上補充道:「其實也不全是為了錢,主要是有人用劣質茶冒充咱們徽州的茶葉,砸了咱們的招牌,所咱們這正宗的得出場鎮鎮風氣,好讓那些西洋人,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毛尖!」他這話引來眾同鄉的一陣叫好,顯然比那青年有水平多了。
沈默又問道:「你們覺著,在上海通埠方便,還是在蘇州方便?」
「當然是上海方便了。」徽商們笑道:「雖然我們客商,要多走一段吳淞江,但這海上碼頭可比江上碼頭,吞吐能力強多了;若是在蘇州,談妥了生意,還可能要等個七八天,才能把貨物裝船運走,這邊就厲害多了,最多兩三天就能發貨,而且這邊規矩少,只要按規定完稅,官府就大行方便……」
「哦,難道蘇州官府還刁難客商不成?」沈默有些吃驚道。
「刁難倒談不上,」徽商們搖頭道:「但您知道,老衙門的規矩多,要打點的神仙也多,可不如這上海城,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少艹不少心。」
「上海不也有官府嗎?」沈默不動聲色的問道:「聽說上海縣令不是正途出身,那些狡猾的老吏都服他管嗎?」
「服氣,簡直是服服帖帖哩。」一提到那上海縣令,徽商們登時來了精神,道:「這位縣老爺平時看著挺和氣,甚至挺滑稽的,可發起狠來,那絕對是殺人不眨眼,人又精明的很,在他手下做事,哪個不戰戰兢兢,誰敢胡作非為?」
沈默饒有興趣道:「真有這麼厲害?」
「那當然,不信給你講講,當初他是怎麼鎮住那幫子黑心胥吏的。」就聽他們講道:「一開始上任時,那些胥吏覺著縣令老爺年輕、又是監生出身,應該好欺負,便抱著一大摞雜七雜八的公事案卷呈上,悄悄試探他。」
「結果呢?」提到那上海縣令,沈默的興緻也無比高漲,彷彿人家在說自家人似的,關切問道:「他處理的怎麼樣?」
「不怎麼樣。」客商們繪聲繪色的講述道:「縣令老爺斜著眼,也不問是非曲直,統統點頭道,『可以、可以……』然後又會說:『你們可不要欺瞞我,不然將來吃不了兜著走。』似乎對政事不太懂,又怕人家以為他不懂似的。」
「這下,那些為非作歹的胥吏們打心裡藐視縣令老爺:『果然是草包一個,沒一點本事!』於是愈發為非作歹起來,把個上海縣鬧得烏煙瘴氣,也讓商人們怨聲載道,正常的貿易都大受影響;別人向縣令老爺告狀,他只是命人家寫好狀紙遞上來,然後就沒了下文,一副得過且過的昏官模樣。」
「但誰都沒想,一個月後的某一天,縣令大人向所屬官員宣佈道:『統統聚集縣衙大堂,本官要宣讀胡部堂的諭令!』一個年輕的商人繪聲繪色的講述著,雖然同樣的情節他已經講了不下二十遍,但每次講都覺著很爽:「不明所以的上海縣官吏,便都來到大堂上,跪聽東南總督的諭令。便聽縣令大人念道:『今將上海縣內所有官吏,盡付上海縣令全權管理,所屬官員如做不法之事,其有權自己直接捉拿審問,定案後報上即可!』」
「這諭旨一宣布,那些不法的官吏全驚呆了,他們想不到年輕的縣令大人,竟能從胡大帥那裡討來這道授權,更沒想到,這年輕人竟這麼能忍,等他們現了原形才宣讀這道諭令!」那青年眉飛色舞道:「宣罷諭令,沈縣令馬上升堂,眾官吏全都提心弔膽、忐忑不安——縣令大人卻抖擻精神,再不是前些曰子萎靡不振的樣子,便聽他一拍驚堂木,厲聲道:『六房書吏何在?』」
「在,小的在……」顯然這一段也是其他人的最愛,馬上有客商隨上,假扮起受審的書吏來。
那青年學著縣令老爺的聲音道:「便見沈縣令沉下臉道:『一個月前,你們在縣衙賬目里作假,侵吞官銀三千兩!這一個月來,又利用手中的權力,敲詐勒索到了兩千里,對嗎?』然後又把每個人侵吞的金額說出來,驚得六個書吏面無人色,馬上磕頭如搗蒜,求饒不已……」
「這,這,您怎麼這樣了如指掌?」那假扮受審書吏的客商,一臉驚恐道:「大人饒命啊,我們下次不敢了。」
「『早幹什麼去了?』只聽沈縣令長嘆一聲:「本官醜話已經說在前頭,不聽是你們的事兒。我是個粗人,受不了太多煩瑣的審判手續,但我能斷定的是,就憑你們侵佔勒索的金額,殺你們八遍都足夠了!」那青年學著沈縣令的樣子,一指一個假扮小吏的客商道:『你,先自己的衣服脫光。」
「脫光衣服幹嗎?」沈默輕聲問道,要是讓他懲罰這些小吏,最多就是把他們發送到徐海的船上,當一名光榮的遠洋水手。
但那沈縣令顯然更狠更辣手,只聽那青年道:「那個被手指點到的書吏,只好乖乖脫下衣服,然後被四個粗壯的衙役用水火棍這麼一撐,就別住了四肢、凌空架起,高高地扔到空中,然後落到地上,如是幾次,那書吏便七竅流血,摔死了。然後其餘五個也全都一命嗚呼,但沈縣令還不罷休,又馬上命令懸屍集市示眾——讓堂上的貪官污吏個個嚇得渾身打顫,唯恐遭受同樣的命運,全都夾起尾巴來做人,結果所有的惡習全部消失,上海縣的面目煥然一新……」
客商們說的津津有味,沈默卻大為驚異,因為這些人口中的那個上海縣令,與他印象中的那個人,形象差距太大了!
客商們看到他沉默,以為是公子哥動了惻隱之心,覺著沈縣令太冷血了,一個年紀大些的便正色道:「公子爺,您宅心仁厚,是大家戶有修養的,可能覺著殺人是不對的。」頓一頓,問他道:「不知您聽過一個說法沒,叫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說的就是從事這五個行當的人,都是些滾刀肉似的無賴渣滓,一個個心黑著呢,要不殺幾個把他們鎮住,永遠別指望這些人能乖乖聽話。」
沈默笑笑道:「我不是那麼迂腐之人。」
「那就好,那就好。」客商們笑道:「其實沈縣令人很隨和,有時來碼頭上巡視,跟咱們老百姓都能聊到一塊去,有時候還教咱們唱歌呢。」
「唱歌?」沈默好奇道:「唱什麼歌?」
「叫,叫愛什麼鳥,」客商們笑道。
「愛情鳥?」沈默福至心靈道。
「對對,就是那隻鳥。」客商們點頭道:「怪怪的,不過挺好聽的,對了,您怎麼知道是那隻鳥的?」
『廢話,』沈默暗笑一聲道:『就是當年我教給他的。』
說話間,船捱著終於進了城,便見上海城內的碼頭上,千帆雲集,遮天蔽曰,商賈喧囂,揮汗如雨,分明是一派商埠中心的景象。
沈默的心中更加熱烈,一時卻無暇顧及這些景象,他迫不及待的與那群善談的徽商告別,讓人問明了方向,便上岸向縣衙去了,心中暗叫道:『久別的兄弟,你還好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