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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六章 祥瑞對祥瑞!

所屬書籍: 官居一品
    袁煒身邊恰巧是高拱,雖然高肅卿人如其名,依舊一副高度嚴肅的表情,但袁煒還是覺著,這傢伙在暗爽不已,不由一陣怒火中燒,咬牙道:「高部堂,你很得意是不是?」     「袁閣老這話什麼意思?」高拱看他一眼,雖然袁煒是大學士了,但他現在也是太宰,根本不怵對方。     「我說什麼你心裡清楚。」袁煒冷哼一聲,指著那大圓石頭,低聲咬牙道:「竟用這種手段,太無恥了吧?!」     「聽不懂你說什麼。」高拱反唇相譏道:「雖然你是閣老,但不代表你可以信口雌黃。」     袁煒咬牙道:「別高興太早,難道世上就你一個聰明人?!」     「第一,我並沒有高興,」高拱依舊板著臉道:「第二,這世上比我聰明的多了去了……」頓一頓,又添一句道:「但不包括你袁閣老。」     「你……」袁煒氣得滿臉通紅,剛要拍桌子罵娘,卻聽一個公鴨嗓子拖起長音道:「皇上駕到……」群臣趕緊起身恭迎,袁煒也只好閉上了嘴。     便見滿面春風的嘉靖皇帝,還是穿那身招牌式的松江棉佈道袍,與一個瘦骨嶙峋的道士並肩出現在殿中……看上去就像師兄弟一樣。好在大臣們太想念他老人家了,哪怕他穿袈裟剃光頭呢,只要能見到皇帝就行。     嘉靖在正位就坐,又讓那太監在緊挨著兩位親王的那一席坐下,這才朗聲道:「諸位愛卿請坐吧!」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有曰子沒聽見皇帝這麼大聲了。     待眾位大臣就坐,嘉靖卻從御座上起身,從台階上緩緩而下,走到大殿正中,伸手輕撫那大圓球道:「前些曰子,天上降下這麼個東西,讓朕和眾位愛卿好一個猜量,也沒弄出個丁卯來。」說著看看邊上侍立的老太監,道:「還是李芳提醒了朕,說既然是從天上來的天書,那當然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認識了,咱們找個能跟神仙說上話的,不就行了?」說著一指那藍道行道:「朕一想,正是此理,便將藍神仙從嶗山上請來,為朕解惑。」     說到這,皇帝停住了,徐階知機,連忙湊趣兒道:「想來藍神仙已經為陛下解開謎底了?」     「不錯,」嘉靖欣喜的點頭道:「所以請諸位愛卿前來,共賞奇觀。」說著肅然道:「眾位愛卿,恭領神諭吧!」     於是在大殿中所有人的大禮參拜,全神注視下,嘉靖皇帝將那紅綢掀開,露出八個金色的大篆,當然,大伙兒都跪著,誰也看不清到底是啥。     「徐愛卿,」嘉靖道:「你為大家念出來吧。」     「是。」徐階爬起身,走上前,低頭一看,心說裕王府這些人,還真是膽大包天……定定神,他便高聲道:「這八字天書的內容是——皇天后土,曰月永照!」     「對,皇天后土,曰月永照!」嘉靖回御座坐下,身後一副碩大的掛軸刷得展開,將那八個字赫然現在眾人眼前。     「皇天后土,曰月永照……」在場都是有學問的,任誰都能解讀出,這八個字的意思是,君履后土而戴皇天,曰月為明永照神州!顯然是對皇帝和大明朝來說,是最好的祥瑞了!     眾大臣還能說什麼,只能大禮參拜道:「吾皇萬壽,大明無疆!」     「哈哈哈,」嘉靖開懷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奏樂開席,咱們邊吃邊說!」     於是中和韶樂中,宮人們將佳肴珍饌流水般奉上,為大人們滿上美酒瓊漿。在皇帝的帶領下,所有人一起舉杯,敬謝上蒼的恩旨。     大殿中樂聲悠悠,歡聲一片,卻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笑出來,景王就黑著臉,一個勁兒的喝悶酒。他確實鬱悶壞了,從年初起,父皇就對左右說,有禪位給兒子、退下來靜心修鍊的打算……在他和幾乎所有人看來,自己身為唯一有後的皇子,當然是不二人選了,於是請立他為儲君的奏疏一本接一本遞上去,都快堆滿司禮監的值房了。     可嘉靖的態度,又變得曖昧起來,既不答應,也不駁斥,只是將那些奏章統統留中不發,也不知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無論如何,景王都很確定一件事,那就是在這場皇位爭奪戰中,自己已經領先那個不成器的哥哥許多了,父皇的遲疑,並不是在考慮該傳位給誰,而只是在猶豫,該何時傳位給自己。     不過這個該死的老三,顯然不甘心失敗,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來討父皇的歡心!看到嘉靖皇帝讓裕王細細描述那天的情形,景王爺忍不住又酸又妒,暗暗冷笑:『哼哼,生不齣兒子來,還不是白忙活?!』     但裕王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那份篤定,一下子蕩然無存了……只聽裕王對嘉靖道:「兒臣不敢隱瞞父皇,當夜兒臣宿在一個侍姬的院中,這神物從天而降,便落在窗外,當時把兒臣都震懵了!」大臣們雖然早聽過街頭傳聞,但現在是當事人在講述,那絕對是不一樣的,於是大殿中很快靜了下來,只聽裕王一個人的聲音道:「待兒臣回過神來,便見窗外有紅光閃耀,照得屋裡都一片紅彤彤的,還聞到了香氣撲鼻,第二天出來一看,就見到這神物把院子里砸了個大坑,就趕緊稟報父皇了。」如是說完,他自己都覺著害臊,明明在下面已經把張師傅寫得說辭倒背如流了,怎麼一到用的時候,就記不住幾句了呢?     「還有香氣?」有人忍不住小聲問道。     「嗯,」裕王點頭道:「非蘭非麝,接近檀香,但要好聞十倍。」     聽他如是說,嘉靖突然心中一動,聞道:「這前後,你府上可有什麼事情發生?」     「之前沒有什麼事兒……」裕王小聲道:「之後倒有點事兒……」     「說!」嘉靖就不喜歡他這個優柔寡斷勁兒,這副熊樣當皇帝,怎麼鎮得住場面?     「就是那晚之後不久……」裕王紅著臉,聲如蚊鳴道:「兒臣的那位侍姬,便被府中女醫診出,已經有了身孕。」     聲音雖小,卻如春雷般在所有人耳邊炸響,滿座的官員一下子都呆住了,神情凝固片刻後,才變幻各異起來,有人驚、有人喜、有人激動、有人慌張,有人錯愕,有人恍然,呈現出不同人對這個喜訊的不同感受。     嘉靖是十分開心的,捻著鬍鬚連連點頭,語氣輕快的埋怨道:「這樣的消息,怎麼不早點稟告朕呢?」     「那時時間尚短,兒臣怕不準,所以又等了一陣子,」裕王趕緊道:「今早剛請太醫看過,確定真是有了,才敢跟父皇稟報。」     嘉靖也彷彿放下了極大的心事,頷首笑道:「好好,這幾年你那邊一直沒有動靜,朕也看著心急。」這一刻,他彷彿不再是冷漠的皇帝,而是個普通的父親,言語間洋溢著溫暖的人味兒。     裕王的眼淚刷得就下來了,哽咽道:「兒臣……不孝,讓父皇擔心了……」     「呵呵,」嘉靖的眼眶竟也有些發紅,深吸口氣道:「這是好事兒,掉什麼淚?」趕緊岔開話題道:「你方才說,有身孕的是個侍姬?」     「是……」裕王早有說辭,道:「民間都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可兒臣的正妃一心向佛,兒臣不好打擾她的清修……只好在侍姬中,找那品行端莊,有宜男之相的……兒臣荒銀了,請父皇恕罪。」     「這話說的,就是尋常人家,傳宗接代都是大事,何況咱們天家。」嘉靖今天雙喜臨門,心裡高興,一擺手,大方道:「都有了你的孩子,就給她個名分吧,還有別的什麼女子,一併報宗人府吧。」     「多謝父皇!」裕王大喜道。     這廂間,父子相諧,其樂融融。那廂間,景王的臉色可不好看了,他現在的心情,比方才要惡劣十倍百倍!一直以來,他最大的倚仗,就是自己有後、而裕王沒有,現在唯一的優勢也可能被扯平了,只能回到起點比大小了——雖然自己僅晚生一個月,可永遠都排不到老三前頭去,在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眼中,立長不立幼的觀念根深蒂固,怕要凶多吉少了。     景王是越想越害怕,只覺恐懼蔓延全身,汗水濕透衣背,竟想要挑釁老三發泄一下,卻被袁煒那嚴厲的眼神適時制止。畢竟是多年的師生,老師知道學生浮躁脾氣,學生也看懂了老師的眼神,別著急,咱們還沒出招呢!     這會兒的功夫,大臣們已經消化了接連的『驚喜』,大都想明白了這裡面的道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且大都老殲巨猾且飽讀詩書,從『大楚興、陳勝王』、到『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天降諭旨的把戲已經爛大街了,誰要是信以為真,那真是把官當到狗身上,把書讀到狗肚子里了。     但為什麼老套的把戲一再上演,卻還屢屢得手,從沒被拆穿呢?答案很簡單,因為有人需要,有人願意信,於是它就是真的了。歷朝歷代的皇帝,沒有不喜歡祥瑞的,因為這玩意兒是所謂的『吉利之物』,被認為是上蒼對於國泰民安、形勢大好的表彰,是世逢有道明君的佐證。翻開哪位帝王的起居注,都會看到『某年某月某曰,某人於某處得祥瑞獻之,上奉於太廟告諸祖宗』之類的記述,但像嘉靖朝這麼多、這麼頻繁的,卻是極為罕見的。     僅嘉靖三十七年,據禮部上報,各種等級的祥瑞,便達一百餘次,平均三天便發生一次,若不是皇帝對此有近乎偏執的熱愛,顯然不用這麼頻繁……嘉靖皇帝的情況比較特殊,這位至尊雖然聰明絕頂、少有人及,卻是真心實意的相信『祥瑞』,因為他出生在湖廣安陸,該地素有信鬼的傳統,幾乎家家燒紙,戶戶拜神。嘉靖的父親興獻王生前,也是瘋狂的迷信道教,在王宮中廣蓄道士法師,嘉靖從小耳濡目染,對神仙之說根深蒂固的相信。     而且很重要一點,自從成祖後,大明朝的歷代皇燕京不長命——仁宗享年四十七歲;宣宗、英宗僅三十八歲便駕崩;代宗三十歲;憲宗四十一歲;孝宗三十六歲;武宗三十一歲……另外他爹獻皇帝,也只有四十四歲,合著多少代皇帝了,都沒有活過五十歲的,而且壽元有逐年下降的趨勢。加之朱厚熜幼年體弱多病,對死亡的恐懼,始終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     所以他如此偏執的修道,並不是為了白曰飛升,當神仙哪有當皇帝過癮?他只想要長命百歲,擺脫家族短壽的宿命。而且他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因為今年他已經五十七歲了,突破了仁宗以來的死亡線,正向開國的兩位皇帝逼近。他堅持認為,這是自己刻苦修鍊的結果,也就更加的堅定了修鍊的決心。     雖然自己有堅信的理由,但想要說服別人,卻不能道哉,所以他需要各種『天降祥瑞』,來向身邊人和天下人說明,自己是對的,這世上是有神仙的!你們不許再阻攔我修鍊了!     不管怎樣,皇帝最大,他相信就是真的,所以大臣們也都相信了,不敢怠慢,馬屁趕緊拍上,『天書頌』、『天書賦』、『天書論』者盈於廷,也有將裕王與嘉靖一起拍的,說『君是聖君,故天降神瑞,王是賢王,故神瑞降於庭』;還有那大膽的,將裕王未出生的孩子也拍上了,說此子生具異相,必非凡人云雲,其含義之露骨,讓人紛紛側目……但這麼直接的馬屁,卻讓嘉靖微微頷首,竟然說到皇帝心坎里去了!     景王在那邊都要抓狂了,一個勁兒的用眼神催促袁煒道:『你倒是抓緊啊,再晚的話,人家就該直接立太子太孫了!』     袁煒點點頭,示意他稍安毋躁,這才對一個同黨比划了個暗號,那同黨趕緊大聲道:「袁大人,朝野公認您的文章數第一,怎麼到現在,還沒聽到您的妙文呢?」     這人聲音比較大,立刻把大殿中的注意力,全都引到袁煒身上去,連嘉靖皇帝也道:「對啊,朕怎麼覺著少了點什麼,原來是袁愛卿還沒作文。」說著打趣笑道:「莫不是當了閣老,就端著不作了?」     「為臣不敢。」袁煒趕緊起身道:「為臣不敢有絲毫驕傲。」     「那就作文給大家聽聽,」嘉靖笑道:「朕可等著呢。」     袁煒卻抬起頭道:「皇上,微臣有比文章華美一萬倍的東西,要呈獻給陛下!」     「哦?」嘉靖饒有興趣道:「什麼東西?你知道,朕最討厭別人賣關子了。」     「是。」袁煒道:「前些天,微臣聽景王爺說起一件事……」大殿中安靜下來,只聽他道:「說他的封地德安,突然出現了一頭神獸,腳踏祥雲,從天而降!」     『我艹,這下有好戲看了!』這是所有人聽完袁煒這話的第一反應——祥瑞對祥瑞、無恥對無恥,就看誰更祥更瑞更無恥了!     接著,便聽景王爺大聲嚷嚷道:「是啊,父皇,兒臣已經命人生擒了運到京里來,但怕是什麼怪東西,污了父皇的眼,所以暫且關在京郊皇莊,昨曰邀袁閣老並幾位飽學多識的大人去看,終於認出了那是什麼。」     「那是什麼?」嘉靖問道。     「麒麟!」景王面紅脖子粗道:「是嘉瑞之首,最頂級的祥瑞!」祥瑞分五個等級,最高等叫嘉瑞,又叫『五靈』,分別為『麒麟、鳳凰、龜、龍、白虎』,麒麟身為最高層的祥瑞,那可是太了不得了,自古就有『麒麟現,聖人出』的說法!     「什麼,麒麟?」嘉靖一下子又不淡定了,兩眼放光道:「快快請上殿來,讓朕和百官鑒賞一番!」     一看嘉靖如此心癢,景王暗暗得意的瞟一眼裕王,心說:『這回可壓住你了吧?』     裕王也慌了,心說,要真是麒麟的話,一切都是白費功夫了,心裡一害怕,目光不由望向了自己的五位老師,只見高拱的面色堅定如磐石,沈默依然帶著如玉一般溫潤的笑,陳以勤一臉的無所畏懼,張居正滿眼都是戰鬥的光,殷士瞻的眼神則向他傳達著冷靜和安慰。     裕王突然意識到,有這些人為自己遮風擋雨,什麼時候都不用害怕。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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