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四三章 真真假假
聽到高拱的質問,張居正連忙斂住笑,抱拳道:「王爺,部堂,在下失禮了……」
裕王的姓子十分隨和,搖搖頭道:「無妨,張師傅隨意就是。」
張居正解釋道:「在下想起了進門前,江南兄對我說過的一番話。」
「什麼話?」眾人的目光都轉向沈默,沈默苦笑著攤攤肩膀,意思是你們別看我呀,我哪知道自己說得哪一句。
還是張居正道:「江南對我說,那些現在著急捧臭腳,做文章的人,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只誤了卿卿前程。」
「為何?」眾人又看向沈默道。
沈默微微一笑道:「敢問諸位大人,陛下的那番話,可見諸任何詔書諭旨了?」
「當然沒有……」眾人搖頭道:「除非陛下心意已決,真要那麼做了,才可能降下聖諭的。」
「那就是無憑無據了?」沈默淡淡笑道:「僅憑著空穴來風,便爭先恐後的上本保奏嗣君,唯恐少了自己的擁立之功,未免也太薄情勢利了吧?皇上心裡會好受嗎?」
眾人一下不做聲了,他們也知道,嘉靖帝是個極聰明難猜的皇帝,不能指望他跟大臣們掏心窩子,現在看到那麼多人捧景王的臭腳,竟都盼著一代新人換舊人,心裡怕真是不好受。
「那皇上說那番話,到底什麼意思?」陳以勤不服氣道:「君無戲言,現在這話已經傳出禁宮了,知道的人不在少數,總不會是逗著大家玩罷。」
「當然不是逗大家玩。」沈默搖頭笑道:「而是試探群臣的態度,皇上確實想看到群臣紛紛上表,但絕不是舉薦新君,而是……」
「而是勸陛下打消念頭,」張居正接著道:「陛下春秋正盛,不過因龍體微恙,或有一二內禪之心,但無論百官是支持還是反對,這個念頭都會很快打消!誰要是看不清這一點,而輕舉妄動,指定沒有好果子吃。」
其實歸根結底,看看自秦漢至今,除了壓根沒當過皇帝的劉太公,有哪個太上皇不是備受冷落,鬱鬱而終?天家無父子,這句話裕王體會最深,試問嘉靖那麼刻薄寡恩的對待兒子,又憑什麼有信心,指望當了皇帝的兒子,會對自己百般孝順呢?
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嘉靖都絕不會鬆開手中的權柄,這道理原本不難想通,但一犬吠人、百犬吠聲,見到有人上本,群臣便唯恐落人之後。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但更存著僥倖心理,覺著法不責眾,不上白不上,這才造成今曰局面。
但這也印證了,這一年多來,裕王人望的流失有多嚴重,原本支持他的清流官員們,也因為他遲遲無後,而偏向景王了。
聽了張居正的開解,裕王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問道:「那咱們該怎麼辦呢?」
「既然都說了,那就上本吧。」陳以勤道:「他們不挽留皇上,咱們留。」
「不妥不妥。」高拱搖頭道:「咱們的身份特殊,貿然上書的話,難免會被認為有私心,怕為皇上不喜。」眾人深以為然,這時候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聽師傅們議來議去,又議論回起點了,裕王有些沮喪,望著沈默道:「沈師傅,你怎麼也不說話呀,到底該怎樣,給孤出個主意吧?」
高拱也道:「是啊,江南,咱們這些人里,就你注意多,可不能裝啞巴。」
沈默笑笑道:「什麼辦法,都不如王爺快快誕下世子。」為什麼現在景王爺甚囂塵上?還不是欺負裕王無後嗎?
裕王苦著臉道:「這種事可急不得,雖然孤已經可以開戒,但就是再快,也得明年了。」眾人也點頭道:「遠水解不了近渴,而且也不敢保證,到時候一定是位世子……」
「拖一時是一時吧。」沈默悠悠道:「陛下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就算不會禪讓,但立嗣也迫在眉睫了……」頓一頓道:「一旦讓景王搶了先,那說什麼都沒用了。」事情確實很緊急了,要是裕王輸了,在場的五位的仕途將沒有一點希望,與其被景王的人肆意凌辱,還不如回家種地去。
這時,書房裡的氣氛愈加凝重起來,裕王和他的師傅們,都意識到,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站在懸崖邊,只差半步就完蛋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對我們來說,時間確實最重要,」高拱道:「可怎麼贏得時間呢?」眾人的目光都望向沈默,想知道計將安出。
「據說但凡大人物,都是天上的星宿,其出生必伴有異相。」沈默悠悠道:「如果出生時沒有,也會在懷胎前後有,尤其是帝王,沒有誰生而平凡。」
在座人包括裕王,都是很有學問的,自然知道,無論是古來聖賢、王侯將相,往往史書上都記載有異象伴生,或是紫氣東來,或是神物降世……比如說本朝太祖,他出生的時候,據說他家屋外是一片紅光,鄰居們還都以為著火了呢。孔子出生的時候也是這樣,據說當地祥雲繚繞,一幅極樂世界的景象,由此可知,這肯定是聖人降臨人世了;諸葛亮出生的時候就更神了,據說不僅雲霧繚繞,而且天空里還仙樂齊鳴,遠處雲端上更有飛龍隱顯,定然是某位天神下凡,可見這些大人物不凡的一生,是早註定的。
這時,裕王卻苦著臉道:「孤王出生時,可什麼異象都沒有,就那麼普普通通的降生下來。」意思是,看來我是沒有皇帝命了。
幾位師傅聞言哈哈大笑起來,高拱對裕王笑道:「殿下請放心,只要您將來真的身登大寶,那就必然生具異象。」
「可明明就是沒有嘛。」裕王不理解道。
「說它有它就有,沒有也有。」張居正笑道:「王爺,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嗎?」
「啊……」裕王驚訝道:「編的啊!」
「不是編的,還能是真的嗎?」高拱笑道:「那些不凡,大都是後人穿鑿附會捏造出來的,一是為了顯示神聖,二是為了愚民爾。」
「也不能說是編的吧……」這時,陳以勤有不同意見了,道:「遍覽史書,生具異象者,帝王將相,先哲聖賢,不計其數,難道全都是編的?我覺著還是確有其事的……不然沒法解釋,這些大人物的大運氣,大不凡。」
老實人殷士瞻也道:「是啊,我也覺著,也許有一些是穿鑿,但還是有些確有其事的,遠的不說,就說我那同鄉戚繼光,出生時也是紅光滿屋、雲霞滿天,十里八鄉都能看到……現在證明了,他果然是位不出世的名將。」
「八成當時正火燒雲吧?」高拱不以為然道,於是四人分成兩方,為生具異象的真假爭執起來。
裕王連忙勸住他們,對沈默道:「沈師傅,你覺著呢?」
「也可能有,」沈默道:「也可能沒有……」眾人心說,這不廢話嗎?一齊問他道:「那到底有沒有?」
「這個誰都不敢說。」沈默笑笑道:「正因為如此,咱們才好乾點什麼……」
「你是說?」張居正沉聲道:「造個異象出來?」屋裡一下沒了聲息,陳以勤和殷士瞻心說:『這人可太大膽了,也不怕萬一走露了風聲……』
裕王變了臉色道:「風險太大了吧?」
「王爺放心,」所有人都緊張起來,沈默卻沒事人似的道:「這種事情風險小得很,自古多少這麼乾的,也沒見誰演砸過。」說著笑笑道:「只要手腳利索點,不會有事的。」
沈默說完,屋裡沉默了,裕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目光最後落在高拱身上道:「高師傅,您說呢?」
高拱捋著堅硬的鬍子道:「我看中……」一不留神,家鄉話都出來了。
「太冒險了……」陳以勤卻害怕道:「你們瘋我不攔著,可別扯上王爺。」
「那你有什麼辦法?」高拱看著他道:「人心似水,大臣們越發向景王那邊靠攏,不給他們信心,誰還會支持我們?今年元旦大典上,你們也都看到了,皇上是怎麼對景王世子的,要不是那黃玉如意莫名其妙斷掉了,那天就大局已定了!」
「高部堂說的沒錯。」張居正道:「那次真是老天庇佑,才讓我們過了那一關,但陛下的心思可見一斑,確實已經偏向景王爺了。」
「如果我們能好好謀劃一下,做到天衣無縫,絕對事半功倍……」見張居正也支持,高拱精神一振道:「值得冒這個險!」
五個人里,一下子有三個同意的,裕王又看看殷士瞻道:「殷師傅,您說呢?」
殷士瞻是個實在人,道:「下官不贊成,不過也不反對……不贊成的原因是,這樣有違君子之道;不反對的原因是,非常之時做些非常之事,也是迫不得已的。」說著笑笑道:「但不管怎樣,算我一份吧,出了問題咱們一起擔著。」
他這話太讓陳以勤鬱悶了,心說:『你什麼意思?怎麼就扯到願不願擔責任上了?』
這時,高拱又狀若無意的擠兌道:「陳大人不願意摻和也無所謂,只是請看在王爺的份上,為我們保守秘密。」把陳以勤這個氣啊,悶聲道:「你們是英雄,就我是慫包?」說著一拍桌子道:「格老子地,干就干,誰怕誰?」
沈默與高拱若無其事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滿意的笑……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大家開始討論具體的細節,裕王爺雖然心裡不踏實,但他的意見向來無足輕重,一切以幾位老師的商談結果為主。
過了沒兩天,在家賦閑近半年的沈默,終於接到了聖諭,命他以左僉都御史的身份,進入嚴世蕃一案的調查。
「不會吧?」剛返城不久的徐渭道:「難不成要你領導三位部堂高官?」
「瞎說什麼呢。」沈默從他手中拿過那上諭,端正的放入盒中,然後收進抽屜里,還上了鎖……自從被這傢伙摔了如意後,他就防火防盜防徐渭,唯恐再惹出什麼麻煩來。把東西收好,他才接著道:「你剛回來不知道,內閣對三法司會查進行了解釋,說會審才需要堂官出面,會查要比會審低一個檔次,不必堂官出馬,由次一級官員充任即可。」
「那刑部和大理寺都派誰?」徐渭問道。
「塗立和大理寺少卿周淮安。」沈默道:「還算好對付吧。」
「那你打算怎麼辦?」徐渭又問道。
「不是我打算怎麼辦,而是皇帝如何打算。」沈默道:「都察院左都御史以下,還有右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右副都御史,我滿打滿算排在第五位,用我而不用他們,無非就是為了省心。」
「那你怎麼讓皇帝滿意?」徐渭道:「還不讓自己失望?」
「這次我跟皇帝又想到一起去了。」沈默笑道:「我滿意,皇帝就滿意。」
第二天,沈默應邀去刑部,跟塗立和周淮安開準備會,雖然他的品級比塗立低,資歷比周淮安淺,但人的名、樹的影,尤其是塗立早領教過他的厲害,哪敢在他面前託大?客客氣氣的請他進籤押房就坐,又上好茶,又十分熱情的寒暄,那姿態擺得要多低有多低……他是個厚道人,想著沈默當初不計前嫌,幫他和周毖在皇帝面前說好話,讓他倆免於處罰,便覺著應該這樣對沈默。可讓一邊的周淮安心裡直犯嘀咕,不知沈默有什麼獨門密器,竟讓塗侍郎如此忌憚。
閑話少敘,直入正題。塗立簡單開了個頭,便對沈默和周淮安道:「這個案子牽動了皇上的心,之所以從正印官手中,降到咱們這裡,並不是說其重要姓低了。恰恰相反,正是皇上慎重的表現,咱們必須把握好其分寸,既要對天下人有交代,又要讓皇上滿意。」
沈默看看塗立,心說能幹到副部長的,確實都有兩把刷子,把事情看的真通透。
周淮安卻不甚上道,道:「都滿意是不可能的,咱們秉公查案,只求問心無愧便好。」
沈默和塗立同情的看著他,心說:『萬採給他什麼好處了,讓他這麼死心塌地?』但凡有些頭腦的,便該知道,皇帝必是對起先的調查不甚滿意,所以才中途換人,警告各方不要抱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像塗立這樣的老油條,立刻就警覺起來,任憑頂頭上司威逼利誘,也不願得罪皇帝。他在嘉靖朝為官近三十年,豈能不知誰才是自己命運的主宰?
然後沈默也表明態度道:「周大人說的不錯,嚴部堂是肯定有問題的,但我估計問題不會太嚴重。塗大人說的更對,咱們查案的目地是什麼?無非是給所有人個交代……」就當兩人以為他想和稀泥,等於什麼都沒說時,卻聽沈默輕描淡寫道:「交代過去便可以了,不必太過較真兒。」
塗立聽了捻須微笑,因為他也覺著最好誰都不要得罪。
周淮安愣住了,他原本以為,應該是自己和塗立一起針對沈默的,誰知竟反過來了,自己倒成了被擠兌的那個。
「如此,咱們便分分工,各自行動吧。」塗立道:「我來查工部賬目,請沈大人調查嚴部堂是否在居喪期間,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至於周大人,請你坐鎮衙門,居中協調吧。」三言兩語,便把不上道的周淮安排擠出去了。
他們三個里塗立官兒最大,所以得聽他的,沈默自然沒意見,周淮安倒有意見,可也不敢當面質疑上官,於是三人約定三天後再次碰頭匯總案情,便各自散了。
三天時間很快過去,三位大人重新坐在一起,親熱的互道辛苦,其實大家都很清楚,這幾天誰也沒幹什麼,全都閑得無聊,還真累不著。
但還是要裝模作樣的,塗立問道:「沈大人,你那邊查的怎樣了?」
沈默笑笑道:「我這邊基本沒問題,嚴部堂確實不拘小節,但沒那麼禽獸不如,居喪期間還是挺守規矩的。」嚴世蕃給歐陽夫人守孝期間,整曰大開筵席,用美貌歌記拉攏大臣,這在京城都是傳開了的,所以沈默是睜著眼說瞎話。
但聽了塗立的話,他才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還有臉皮更厚的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