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六章 大典
有道是虎老不咬人,虎毒不食子,嘉靖帝終究沒法對自己唯一的孫子決絕起來,便緩緩道:「今兒個是新年新禧,把朕的孫兒抱來看看吧。」
朱載圳差點樂瘋了,趕緊吩咐下去,讓人將他的虎頭送來,朱載垕則面色如土,他知道一個弄不好,自己就要輸在這一場了,但這時候又沒法去求助高師傅和沈師傅,只能六神無主的坐在那,看朱載圳得意洋洋的樣子。
「都去休息一下吧,」嘉靖輕揮下手道:「待會兒陪朕一起上朝。」兩人趕緊起身,恭聲道:「兒臣遵旨。」
此時殿外天還沒亮,此次大典的相關守衛、儀仗、司樂人員卻已經各就各位了——皇帝的親軍錦衣衛,在朱大的率領下,陳設鹵簿、儀仗于丹陛及丹墀,設明扇於殿內,列車輅于丹墀。身著黃金甲、手持金瓜斧鉞、皇帝龍旗的大漢將軍,從正殿丹墀一直排列到午門內。還有四個持著丈余長鞭的鳴鞭者,在殿前廣場上左右各二,均面北而立;教坊司的樂隊也都面朝北,在丹陛東西兩側準備好。
典牧所把平時豢養的儀仗專用的駿馬和大象也牽出來了,面對面排列於皇極殿兩側的文樓、武樓以南。
專司報時的司晨郎位於內道東;專糾百官儀錶言行的兩位糾儀御史來到丹墀北;內贊二人,位於殿內,外贊二人,位於丹墀之北,至於傳制、宣表等官員也都各自站好。
到了卯時初刻,五鳳樓上響起了厚重悠揚的鐘鼓聲,午門緩緩打開。
一名教坊寺的鼓手,率先敲響了奉先門側的晉鼓,他先擊鼓框一聲,再用雙棰連續敲擊鼓心,一重擊一輕擊,節奏由慢轉快再由快而慢,鼓聲也由弱轉強,再由強而弱。直到另一名樂手重擊另一側的大鐘一下,鼓聲才結束,這叫『鼓初嚴』。
此時百官與公侯們早已齊聚在午門外,他們的服飾與平常不同,頭上戴著梁冠,胸前沒有補子,且不論品級都穿著紅色的赤羅衣、青緣的赤羅裳、赤羅蔽膝、白襪黑履。不過仍能從革帶、佩綬上區別品級,但最顯眼的,還是梁冠的梁數——公冠八梁,侯、伯七梁,冠上都加雉尾;駙馬七梁不用雉尾;一品七梁;二品六梁;三品五梁;四品四梁;五品三梁,在場所有官員都是五品以上,所以都用象牙笏。
當聽到『鼓初嚴』,身穿正式朝服的公侯百官們,開始列隊於午門之外。
過得片刻,鼓聲又響起,只是擊鼓、擊鐘、頭尾處都改成兩響,第二次通知所有人員必須端肅。聽到鼓再嚴,百官由左、右掖門入,來到丹墀東西,朝北肅立。
然後鼓聲再響起,這次變成了三響,聽到鼓三嚴,擔任執事官的李春芳來到中極殿,嘉靖早在這裡穿戴好袞服龍冕,端坐於大殿御座之上。李春芳向皇帝行五叩之禮,再向二位王爺行三扣之禮,請皇上駕臨皇極殿。
黃錦便拉長音高喊一聲:「皇上起駕……」教坊司開始演奏『中和樂』,尚寶司官員手捧御璽走在皇帝前面,跟在導駕官的後面,向前殿走去。
當嘉靖在皇極殿上端坐,二位王爺在御階下立定,殿內明扇徐徐打開、珠簾緩緩捲起,尚寶司官員將御璽置於寶案之上,『中和樂』止。
那立於丹墀四角的四名鳴鞭者,便齊刷刷的奮力甩動長鞭,發出整齊而響亮的『啪、啪』聲,令人渾身發緊。待鞭聲一停,兩名外贊官員便高喊:「排班!」站立在丹墀東西的百官趕緊轉變為入殿的隊形,很快整齊排列好。
贊禮官又高喊道:「鞠躬!」韶樂聲響起。百官朝大殿內的皇帝行四叩之禮。
然後是進賀表,樂曲聲中,四名給事中,抬著口蒙紅布的大箱子,來到大殿門前,四叩首道:「具官臣某,茲遇正旦,三陽開泰,萬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納祜,奉天永昌!」身後的百官也向皇帝行四叩禮。
這時嘉靖道:「履端之慶,與卿等同之。」就有四個太監出來,接過裝著百官賀表的箱子進殿,音樂漸漸停止,同時百官起身。
然後由執事官李春芳跪在皇帝面前向請示旨意,皇帝的新年致辭自然早就擬好,由黃錦交給傳制官,然後由傳制官出大殿東門,來到丹陛前,代表皇帝向臣民宣讀新年致辭,無非是『去年幹得不錯,感謝老天保佑;今年繼續努力,希望老天保佑』之類,冗長華麗、令人生厭。
百官自然跪聽,一些年邁的官員公卿,此事已經體力不支,雙膝酸麻,真想一跪不起。不知道怎麼撐到贊禮官高喊:「山呼!」的,便條件反射似的把雙手舉到頭頂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此時,在場所有人等都必須齊聲呼應,地動山搖、餘音繞梁,經久不停。
然後百官起,繼續進行那冗長而繁複的儀式。群臣寅時便爬起來,到現在兩個時辰,渾身早抖涼透了……沈默看見徐閣老凍的鼻涕都出來了。
皇極殿前的廣場上,眾大人正精疲力竭、苦苦支撐時,突然響起一聲『哇哇……』的啼哭,許多身居喜感的大人,當場就噴了,心說:『這時誰啊?被折騰的返老還童了?』便紛紛循聲望去,一看,原來還真是個嬰孩。
只見一個王妃打扮的女子,在兩個太監的陪伴下,抱著個襁褓嬰孩跪在丹陛之下,眾大人不禁大吃一驚,像這種元旦大典,是不準女子和孩童參加的,大內侍衛怎會將她們放進來?
但也有懂行情的,一看那女子的打扮,和懷中襁褓的顏色,便意識到定然是景王妃和他的世子爺,頓時醒悟過來,看來有好戲上演了。
便聽大殿中傳來太監那拉長的聲音道:「宣景王妃攜景王子進殿!」
太監接過襁褓,景王妃款款起身,然後再小心的抱回孩子……雖然這孩子不是她親生的,卻關係著她將來能否母儀天下,所以她完全視如己出,表現出了一個母親應有的慈愛。
邁步進入金殿中,景王妃又抱著孩子跪在御階之前,口稱父皇萬歲,便聽一個清冷的聲音道:「載圳,把孩子抱來給朕看看。」景王趕緊過去接過孩子,捧在手裡,讓他面朝著嘉靖。
嘉靖一看那孩子,眉眼間竟能見到自己的樣子,不由露出難得的慈祥,伸手道:「給朕瞧瞧。」
景王趕緊將他的虎頭湊過去,嘉靖伸出手來,抓魚似的將那娃娃抱住,孩子還沒到認生的年紀,卻被他抓得生疼,便哇哇大哭起來,讓嘉靖帝好不尷尬,趕緊將孩子送回景王的手中,訕訕道:「這孩子……哭得挺有勁兒啊。」
景王道:「有勁好,有勁才能長成個男子漢。」
嘉靖被他逗笑了,點點頭道:「不錯,你是有功的,說吧,想要什麼賞賜?」
景王連聲道:「兒臣不要賞賜,兒臣請父皇為虎頭賜名。」來前袁煒已經囑咐他了,別的啥都不要,只要在元旦大典上賜名,就賺大發了。
「好吧……」嘉靖頷首道:「我太祖皇帝已經為子孫後代賜下輩份字,『高瞻祁見佑,厚載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簡靖迪先猷』,你是載字輩,這孩子名字的第二個字,自然是『翊』了;至於第三個字,火土金水木,你是土字旁,土生金,孩子應該是金字旁。」這相當符合朱元璋先生,一切為子孫著想,想把子孫的活都幹完的老黃牛精神,就連起個名字,他老朱家的子孫,都只能自由發揮半個字……原來朱元璋當上皇帝後,因為他自己就有二十六個兒子,便意識按照傳統的一輩一字排行法,子孫中肯定有重名的,就給二十六個兒子每人定了一個輩分表,每個表二十個字,從他的孫子開始,依次用作名字的第二個字;至於第三個字也有規定,以『火土金水木』為順序,依次以偏旁命名,周而復始。
比如太子朱標家的,是『允文遵祖訓,欽武大君勝,順道宜逢吉,師良善用晟』,一聽就是帝系,然後他兒子叫朱允炆、孫子叫朱文圭。但不幸的是,火生土之後,便再沒生下去,因為朱棣奪了侄子的位,所以朱棣家的二十個字成了帝系……朱高熾、朱瞻基、朱祁鎮、朱祁玉、朱見深、朱祐樘、朱厚照、朱厚熜……一直到這一輩的朱載垕、朱載圳,無不嚴格按照祖訓命名。
現在,朱載圳輪到的兒子,自然是『朱翊』加個金字旁的字了。雖然朱棣的兒子也有很多,所以宗室里早就有不少『翊』字輩了,已經佔了不少的字,但這難不倒嘉靖皇帝,只見他從袖子里亮出三枚金錢……果然不愧是道君皇帝,穿上龍袍也沒忘了他的專業工具……隨手起一課,見是個『艮』卦,便道:「那就用艮字,去配金字吧。」
「金字旁加個艮……」雖然不學無術,朱載圳也知道這個字念啥,當時就不高興了,心說『好么,俺原本是金,給直接降成銀了。』
「朱翊銀……」嘉靖卻根本不看他的臉色,在那自顧自道:「不錯,不錯!」如此便成了金科玉律,誰也不能改變。縱使朱載圳有多不甘願,也只能磕頭謝恩了……給娃娃起了名,今兒又是大年初一,肯定要賞點什麼壓歲,嘉靖一時想不起來,便隨口道:「朕該怎麼賞這個小孫孫呢?」
其實皇帝也就是隨口一說,但那邊朱載圳聞言一陣激動,馬上有了想法——既然名字上掉了成色,那就得在賞賜上掙回來了。金銀有價、玉無價,比金子還貴的那就是玉了,而天下最值錢的玉,莫過於——那柄黃、玉、如、意了。即使傾盡四海之水,也澆不息景王殿下對那玩意兒的無比渴望。
朱載圳知道,在這種場合下,皇上是萬萬不會拒絕這個請求的。心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世上可沒賣後悔葯的,頓時將袁煒的叮囑拋到腦後,大聲道:「請父皇把那黃玉如意賞給虎頭……哦,不,翊銀吧。」
嘉靖面色有些難看,心說仗著個屁孩子,還要挾上了?看看不爭氣的朱載垕,嘉靖暗罵一聲『笨蛋』,但至尊的體面在那裡,還是點點頭道:「陳洪,那如意現在何處?」
陳洪想了半天才道:「奴婢收在內庫了。」他那次接過玉如意,便交給了隨堂太監,然後就被打了個半死,關了整整一個月,前幾天才剛放出來,完全把那玩意兒給忘死了,至今還沒查看呢。
「去取來。」嘉靖下令道。
「是。」陳洪趕緊一瘸一拐的出去,雖然西苑和皇城僅一牆之隔,但也有老大一段距離呢。
所以景王妃將朱翊銀抱到邊上候賞,然後儀式繼續進行……如果是在太祖成祖年間,該皇帝在宮中宴請群臣了,無奈乎現在大明國庫空虛,這一福利也被削減了,只是賜一杯春酒、一碗水點心罷了,連點蘸醋都不給,理由是『以節錢鈔』。
但百官早已經精疲力竭,只求趕緊結束這繁冗的儀式,回家鑽熱被窩,好好睡個回籠覺;況且在這寒冬臘月,北風呼嘯,站在空曠的殿前廣場上喝冷酒吃涼水餃,與其說是享受,還不如說是受罪……沈默看到,張居正的鼻涕也下來了……大家三兩口吃到肚子里涼颼颼,然後磕頭謝恩之後,便算是完成了所有的儀式。卻還不能散夥回家,因為陳洪還沒把那如意取回來,所以大家只能在寒風中傻等。只有沈默一個人,額頭竟然隱隱見汗。
邊上的高拱小聲問道:「江南,你怎麼還熱嗎?」
沈默擦擦額頭,小聲道:「出虛汗了……」
「唉,我也是。」高拱唏噓道:「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今天嘉靖的轉變太突然,景王那邊又牢牢抓住機會,竟有一錘定音的架勢,讓他的心不停往下沉,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唉,看看再說吧。」沈默搖搖頭,哪敢多說一個字。
高拱也知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便也住了嘴。
又等了一刻多鐘,終於見陳洪滿頭大汗的出現了,只見他面色蠟黃,拖著條傷腿,也顧不得禮儀,便進了殿、上了御階,伏在嘉靖耳邊,低聲說著什麼。
嘉靖聽了面色一變,長長的眉毛不停抖動,面上的表情陰晴變幻,看看那朱翊銀,又看看朱載圳,終是深吸口氣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待陳洪退下,嘉靖緩緩對朱載圳道:「圳兒啊,換樣東西吧,那個如意太重,怕壓著孩子。」
「不怕……」朱載圳見又出岔子了,一陣急火攻心,竟應道:「我替他拿。」
「混賬!」嘉靖板起臉來,低聲喝道:「敢跟朕討價還價?真是有恃無恐了?」
嚇得朱載圳趕緊跪下,連呼不敢。
「哼……」嘉靖這才面色稍緩,道:「朕有一顆最喜愛的夜明珠,就給翊銀玩吧。」便招招手,陳洪湊過來,將個小盒子哆嗦著遞給皇帝。
嘉靖打開一看,果然是鴿蛋大小的一枚珠子,還算拿得出手,便將其朝朱翊銀一遞道:「喏,拿去。」
『打發要飯的嗎?』朱載圳悶悶的接過,連謝恩都很勉強。
大典結束,群臣恭送皇帝,然後退出皇宮。出去的時候,就沒人要求秩序了,群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都議論起方才發生的事情——為什麼明明去取如意,最後卻拿來了夜明珠呢?到底是皇上變卦了,還是另有隱情?這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一幕,大大的激發了群臣的興趣,大家不顧疲勞,興緻勃勃的討論著這件事……有說可能皇上不捨得,有說可能那如意不翼而飛了,也有人說,珠子比如意更有意義,因為國姓就是『朱』嘛,這位顯然是景王的死黨……說什麼的都有,就是沒有猜到真相的。
而唯二知道真相的沈默和徐渭,卻是打死也不敢說的。是的,那如意已經斷成三截了,怎麼拿來賞賜?
沈默回望著皇極殿,心說竟然到現在才發現,不過應該不會懷疑到我了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