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零三章 我來
大概在邢玉到驛館前半個時辰,年永康先一步將沈默和朱十三叫走了……因為楊順的侍衛長從城外回來了,且已經被秘密抓捕。
「不是說,先暗中觀察他一段時間嗎?」到了年永康在貧民區的據點,沈默問道。
「已經盯梢過了。」年永康面帶煞氣道:「他化裝成個行腳商販,跟幾個白蓮教妖人前後腳進城,進城後也不回家,在城裡四處流竄,一天工夫見了十幾個人!」
沈默便不再言語,跟著他下了後院的地窖,發現竟是個像模像樣的地牢,足有七八間牢房,還有刑訊室。
朱十三問道:「小年,怎麼混得這麼慘?躲躲藏藏的怕什麼呢?」
年永康輕聲解釋道:「沒辦法呀十三爺,這裡是當兵的天下,咱們要是抓了人,他們就成群結隊的上門要人,不答應就給你搗亂,讓你不堪其擾……當然,原先不是這樣的。」
朱十三知道他的意思,拍拍年永康的肩膀道:「大都督不在了,我們更要自強!」
年永康點點頭,深吸口氣道:「二位大人這邊請,那人在刑訊室里。」
走到刑訊室中,沈默便看到個懸吊在室中央的男子,雖然他之前見過許多捆綁懸掛,但都沒有這次的別出心裁——只見那男子的兩手拇指被鐵箍牢牢箍著,鐵箍上系著鐵鏈子,鐵鏈子穿過兩側牆上高處的鐵環,將他的身子吊得筆直。然而他的兩腳卻沒法懸空,因為他僅被足尖著地的高度,不多一寸、不少一寸,使他既難以完全靠拇指承受全身重量,又不能完全靠趾尖支撐身體,渾身酸麻無比,有力使不上。僅僅吊了半個時辰,那人就已經滿頭大汗,不停地顫抖。
朱十三大為讚賞道:「小年真不賴,這法子值得推廣一下!」他已經高升為北鎮撫司副指揮使,所以都是從全局的角度看問題。
年永康受寵若驚道:「謝大人誇獎!」便一下子來了精神,指著滿屋子的刑具道:「宣府地處偏遠,比不得北鎮撫司的詔獄,沒有那麼多的花樣。平時除了挺棍、夾棍、腦箍、烙鐵子這些一般項目,也就是『一封書、鼠彈箏、攔馬棍、燕兒飛』,沒什麼稀罕玩意,」說著看看沈默道:「況且弄得血肉模糊,老叔祖也不一定愛看。」
沈默笑笑道:「雖然血淋淋的也能看,要是有不流血的法子,那就更好了。」
年永康道:「有的,小人琢磨出個方法,既簡單又有效,這次在二位面前獻醜了。」便對邊上人道:「來個遮天蔽曰吧。」
手下行刑手便拿出個厚厚的紙袋,一下套在那人頭上,然後開始潑水,被打濕的紙袋,似乎遮住了那人的口鼻,他可能覺著快要窒息了,便劇烈的掙紮起來,用了九牛二虎之力,靠著反覆大張嘴巴,終於將那紙袋扯破個口子,大口大口的劇烈喘息起來,整個身體都在痙攣。
「不錯,不愧是練武之人。」年永康讚歎道:「這麼快就扯破一次,不過不要驕傲,我們這裡最高的記錄是五個,由一名會龜息功的江洋大盜保持,看看你能不能再創新高。」說著聲音一冷道:「再來!」
便又有一個紙袋子套在他頭上,那人趕緊大張嘴巴,想要提前開動,但沒沾過水的紙袋子,根本不貼面,只是白費力氣。
當嘩啦一聲,一盆水潑上去,紙袋子才一下貼在他臉上,那人趕緊使勁掙脫,但這次明顯費力許多,用了上次一多倍的時間,才好容易掙破……「好樣的!」年永康拍手道:「再來第三個!」
「別……」那人劇烈的喘息道:「我受不了了……」年永康這法子,對人的身體傷害,其實是有限的,但可以讓他清晰感到窒息的恐怖,毫不懷疑自己會在下一次被活活憋死,那點可憐的勇氣終於消耗殆盡……「那就招吧……」見手下將紙袋子從那人頭上扯下,年永康便問道:「你到底出去幹什麼了?」
「我……」那人如落湯雞一般,一雙眼睛也翻白著,仍在喘息道:「我去板升了。」
「去那裡幹嗎?」年永康逼問道。
「去找蕭芹。」那人便如竹筒倒豆子,將自己如何領命去見蕭芹,如何在他的引薦下,見到了黃台吉,並邀請他們出兵宣府的事情,全吐露出來。
沈默幾個聽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他說的是真的。「那陸楷莫非瘋了?勾結韃虜進攻宣府,抄他九族都是輕的!」朱十三連連搖頭道,說著惡狠狠的揪住那人的領子道:「你是不是耍我們呢?」那人唯恐再遭毒手,連連賭咒發誓,看起來不似作偽。
「十三爺,他應該沒騙人。」年永康在邊上道:「那幾個白蓮教徒也招了,跟他說的大差不差。」
「那就奇了怪了?」朱十三摸著下巴道:「難道這倆人老壽星吃砒霜?活膩味了?」也難怪他不理解,這年代當官,其實是很安全的勾當,哪怕你畏敵怯戰、謊報戰功、甚至濫殺無辜,充其量也就是一頓廷杖、流放兩千里,終身不得敘用而已。可有兩樣,是絕對沾不得的,沾之必死,!那就是謀反與通敵!沾了那一條,都是死無葬身之地!
這時,那人小聲道:「大帥和路楷的一家老小還都在京城待著呢,怎可能通敵賣國呢?」
「說,到底怎麼回事兒!」年永康厲喝一聲道:「再敢藏著掖著,下次給你雙份的!」
「這是那陸楷走投無路,想出來自救的法子。」那人趕緊招供道:「其實他不是跟黃台吉內外勾結,而是花錢買他來演個戲!」
「演戲?」年永康和朱十三同時道。
「對,演戲。」那人道:「只要黃台吉點起兵馬來城下走一遭,他們便會支付他五萬兩銀子,三萬石糧食;然後黃台吉再退到長城北面,他們又會支付他同樣數目的銀子和糧食!」
聽者無不瞠目結舌,荒唐的真相,竟比戲文還不真實,朱十三咂咂嘴道:「呵,楊大帥的禮數真周到,看著快要過年了,就雇蒙古人演大戲給我們看。」
「真有仇大帥當年的風範啊。」年永康也被逗樂了,搖頭晃腦道:「當年仇鸞每年給俺答交保護費,求他不要打劫,在宣府都成了佳話,到現在還經久不衰,想不到楊大帥又來了這麼一出,真是,真是……」
「眨巴眼養個瞎兒子,一代不如一代」一直沉默不語的沈默,哼一聲道:「仇鸞那好歹還為百姓免了刀兵之災,他卻引狼入室!實在是該死!」
見再問不出什麼了。三人便從地牢里出來,沈默對年永康道:「仔細盤查那幾個白蓮教徒,我感覺他們另有圖謀,恐怕是想將計就計。」
年永康知道事態嚴重,狠狠點頭道:「大人放心,我這就去親自審問,保准把他們肚子里的牛黃狗寶都掏出來。」正說話間,就看見一個叫馬三的錦衣衛從外面跑進來。
「你不在總督府值守,跑這來幹嘛?」見他慌慌張張的樣子,極易引來注意,暴露了這處據點,年永康不悅的呵斥起來。
那馬三卻顧不得請罪,而是急急忙忙道:「周欽差領著人要硬沖總督府,吳百戶正帶弟兄們堵著呢,讓小的趕緊回來求援!」
「周毖硬沖總督府?」沈默心念電轉,已然明白這是楊順和路楷計劃中的一環……用黃台吉施以外壓,給周毖放出他們的借口,然後『攆走』黃台吉,將功折罪,便可萬事大吉了。
「簡直是痴心妄想!」這些人為了脫罪,竟然干出這等禍國殃民的醜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這,沈默的臉色極為難看,沉聲道:「備馬,去總督府!」又對年永康道:「你留下,加緊盤查,隨時向我報告!」年永康點點頭,立刻命人備馬。
十幾匹馬衝出門去,在宣府狹窄的街道上賓士,難免撞翻了些小販的攤子,但這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毫不停歇的往總督府衝去。所有人的心情都很緊張,他們甚至能預見到,周毖命人將吳強他們打得滿地打滾,踏著他們的身體衝進府去。
當沈默他們到了府前大街,便見到許多看熱鬧的圍著總督府的門口,似乎裡面的事情並未結束。
「讓開、讓開!」錦衣衛高舉馬鞭,大聲將閑雜人等驅逐;沈默和朱十三則在十幾個手下的扈從下,來到了總督府門前,卻意外的發現,周毖的人竟還被擋在門外,不得寸進。
「這個吳強真神了。」沈默不由贊道,但下一刻,當他看清楚大門口時,一下子就傻了,不知該怎麼評價——那吳強擋住周欽差前進的武器,不是血肉之軀築起的長城,而是一尊泥偶!
但那不是一尊普通的泥偶,而是一尊從文廟中搬來……哦不,應該叫請來的,姓孔名丘字仲尼的泥偶。
宣府城的孔廟建在總督府中,據說是為了沖抵邊鎮過於濃重的武人之氣,以示文治武功並舉,不得有所偏廢。
當吳強聽說周毖帶人殺過來,便意識到不能硬擋……人家代表皇帝,真要急了眼,殺進去傷到誰也只是誤傷,哪怕是出了人命,也只是誤殺!正無計可施之際,他看到了坐落在總督府院左的夫子廟,心說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便命十餘名身強力壯的手下,將他老人家請下神台,抬到府門口,大喝一聲道:「誰敢上前!」
還真沒人敢上前。
吳強天不怕地不怕,敢將孔夫子請來當門衛,別說還真找對人了!那周毖可不敢衝撞了這尊泥塑,也不敢上前搶奪,萬一將其碰得四分五裂,或者掉個胳膊少個腿,那全天下讀書人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了。
周毖無可奈何,只能在那裡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也沒少了出言威脅,無奈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吳強根本不吃他那套,只讓人抓緊了孔子的塑像,別被對方搶了去。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沒過多會兒,沈默便來了。
一看見沈默,周毖積累的怨怒終於有了發泄口,指著那泥塑高聲道:「沈大人,你的手下竟敢擅自挪動聖人的塑像,這個不敬之罪,你要擔的。」
「小得們怕老夫子悶得慌,抬著出來晒晒太陽,這是大大的尊敬,我看不出有何不敬之處!」朱十三搶著胡攪蠻纏道。
周毖卻不理他,兩眼直勾勾的盯著沈默,沈默卻不怕他,冷著臉道:「你周大人,帶兵來此羈押之所,衛兵們奉命守衛,見對付不了你這個欽差大人,只好請孔夫子幫忙!夫子心胸寬廣,不會因為這點事兒生氣的。」
「好利的一張嘴,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周毖緩緩點頭,怒視著沈默道:「這事兒暫且擱下,咱們曰後再論。但這不是我怕了你,而是因為軍情緊急!」說著從袖中掏出邢玉給的情報,命人轉交給沈默。
沈默接過來一看,竟然是蒙古人集合四部兵力,一萬五千人馬,在黃台吉四兄弟的率領下,離開了草原駐地,向邊境方向移動。
『看來真的有鬼……』沈默敢篤定自己的猜測了——如果單單是演戲收錢,黃台吉必不會叫上他三個兄弟,自己白吃獨食多過癮,幹嘛要分給別人?親兄弟也不行!但他偏偏糾集了能出馬的所有人,興師動眾、所圖非淺!至少不是幾萬兩銀子、幾萬石糧食那麼簡單。
再聯繫白蓮教徒的異常活躍,一個精心策劃、針對宣府的大陰謀,便呼之欲出了。
沈默在那裡沉思,周毖卻以為他也怕了,便輕蔑的看他一眼道:「還不命他們讓開?」
「這跟敵情有什麼關係?」沈默面露不解之色道。
「當然有關係了!」周毖沉聲道:「現在城中群龍無首,文官武將無法協調,組織工作一團亂麻,除非你沈大人能另薦高明,否則就別攔著,我要放出楊順,讓他戴罪立功!」
「不行!」沈默本想接著說:『這是楊路二人為了自救,自編自導的一齣戲!』但話到嘴邊,卻又變成:「沒有皇上的赦免,誰也別想放他們倆出來!」
「你!」周毖指頭點著沈默道:「怎麼這麼頑固不化?如果因為沒有指揮輸了這一仗,皇上怪罪下來,你擔得起這麼責任嗎!」
「擔得起。」沈默微微一笑道:「周大人請回吧,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無論結果如何,跟你沒有半分關係。」
「哼……」周毖哼一聲道:「現在說的輕鬆,出了問題還不是要我們一起承擔?」
「不會的。」沈默正色道:「我會立下軍令狀,一切後果由我一人負責,如何?」
朱十三走過去,與沈默並立道:「算我一個,我與沈大人一起負責。」
二比一。
周毖深恨塗立那個縮頭烏龜,讓他沒法據理力爭。只好跺跺腳道:「這是你們說的,立字據吧!」
沈默兩個果真就立了軍令狀,交給周毖保存,周毖收下那兩份『脫罪符』,心中便盤算開了,應早曰離開這危險的地方。
他一邊想著,一邊轉身就走,卻聽到裡面傳來楊順的尖叫聲道:「周大人,你可不能不管我們了!」
這一聲也把沈默和眾人的目光引過去,只見楊順和路楷兩個,趁著守衛疏忽,從花廳中逃出來,拚命往門口跑來。
看到這兩副鬼樣子,周毖唯恐他倆說出什麼來,便提高嗓門道:「大帥少安毋躁,先在這裡安安生生待著……我剛才和沈大人約好了,他先來負責守城,要是他不成,你再來哈。」
這不是哄小孩是什麼?楊順暴跳如雷道:「沈默算是個什麼東西?他不過是個教書匠而已,怎麼會守城呢?要是宣府城有一點損失,我就要請出王命旗斬了他……」話音未落,被人伸腳絆倒,摔了個狗吃屎,再也爬不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