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四章 大發明
一隻老鴰兀立在書房外的古樹上,外頭斜眼,看著裡面的兩個人。
沈默微笑道:「說實話,下官很為部堂大人的處境擔憂。」
「此言何意?」歐陽必進不動聲色的問道。
「您兢兢業業幾十年,朝野上下的口碑向來上佳,」沈默輕聲道:「下官實在不忍心,看您晚節不保,累及子孫啊……」
歐陽必進沒有繼續問下去,面色冷靜的沉默片刻,摸一下後腦勺,露出一絲苦笑道:「老夫年將七十,乞骸骨的奏章都寫好了,實在不想摻和進朝堂的風風雨雨,如果沈大人想藉此拉我到你們這邊,跟嚴黨較量的話,那老夫只能說一聲:『抱歉,實在恕難從命了。』」
沈默笑著搖頭道:「部堂大人多慮了,下官並沒有存著利用您的心思,恰恰相反……」又輕嘆一聲道:「就像方才說的,下官堅持認為,大明不缺夸夸其談的清流,缺的就是您這種腳踏實地,願意俯下身子做一些事情的官員。只有您這樣的人多了,才能扭轉大明朝,只重道德文章,不重實用之學的不良風氣。像您這樣寶貴的財富,不能犧牲在無謂的朝爭上……」最後才沉聲道:「眼下嚴黨覆滅在即,您老也危在旦夕,下官懇請部堂,早早抽身去蘇州上任吧。」
「明年正月我就致仕了。」歐陽必進點點頭道:「到時候我把奏章一遞,就去蘇州……看看,不到仨月的時間,耽誤不了你的事兒吧?」沒經過反覆斟酌便草率答應,從來不是一名成熟官員的作風。
「我這邊當然耽誤不了。」沈默道:「但是部堂,您可就耽誤了……到時候很可能陛下不會批准您的辭呈,所以還請部堂稍早一些請辭吧。」
「為什麼不批准?」歐陽必進道:「七十致仕是很正常的,而且我又不是嚴閣老、方部堂那樣的寵臣,陛下沒必要為我破例的。」
「嚴閣老會請陛下破例的!」沈默語氣肯定道。
「嚴閣老,呵呵……」歐陽必進搖搖頭,頓一頓道:「今非昔比了……」在他看來,嚴世蕃折騰的越歡實,嚴黨在皇帝眼裡就越不受待見,加之這一年,嚴嵩幾乎全陪著患病的夫人,對皇帝的侍奉難免不像原先那麼勤力,所以跟嘉靖的關係,也慢慢有些疏遠。
反正歐陽必進能感覺到,若是自己上書的話,陛下多半不會真心挽留,而會讓自己退休回家的,所以沒必要多此一舉,省得讓老姐姐傷心。
沈默見無法說服他,嘆息一聲道:「部堂到底在顧慮什麼?您分明是答應過下官,只要力所能及,且不違法的事情,便會照做的。現在讓您提前幾天致仕,是讓您違法了,還是您根本無法做到?」
「沒有違法,我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歐陽必進嘆口氣道:「不妨實話告訴你,我那老姐姐已經曰薄西山了,作為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在這個時候,我實在無法棄她而去……」
「什麼?尊姐已經……了嗎?」沈默故作驚訝道:「那您更加不能遲疑,必須速速離京,不然不光部堂您,就連歐陽家,都要跟著遭殃的!」
「哦……」歐陽必進緩緩問道:「為什麼?」
「請問部堂大人,」沈默問他道:「嚴黨現在的核心是誰?」
「盡人皆知,」歐陽必進道:「嚴東樓也。」
「如果令姐仙逝,嚴東樓作為獨子,按律要回鄉守孝三年。」沈默沉聲道:「對於嚴閣老現在的情形,部堂應該比我更清楚,您認為離了嚴世蕃,他能完成得了那些玄妙深奧的青詞?能破譯得了陛下的種種暗語?能應付得了紛繁複雜的局面?」
接連三個問句,讓歐陽必進無言以對,他也猛然發現,嚴嵩就要麻煩了……因為就像沈默說的,青詞是嚴世蕃寫的,主意是嚴世蕃出的,嚴黨內外也都是嚴世蕃艹持著,一旦他要是去守靈,老邁昏聵的嚴閣老如何能應付得了,磨刀霍霍的徐閣老呢?
一旦嚴嵩倒霉,自己身為他的妻弟,必然被殃及,他可深知那幫御史言官,多少年來被嚴黨欺壓慘了,若是有機會可以報仇,是絕不會放過機會,痛打落水狗的。
如此一想,歐陽必進的背上竟全是冷汗……這個年代,個人的榮辱與家族的興衰是緊密聯繫的,如果自己這個吉安歐陽氏的支柱倒下,那整個家族的命運都會不可避免的走向低谷。這樣的結果,是歐陽必進絕對不願看到的。
看到他的面色陰晴變幻,沈默知道關鍵的時候到了,但此刻他不能插言,因為像歐陽必進這樣的大人物,都有讀力判斷的能力,只消把情況擺在他面前,讓他自己判斷就行了。如果說的太多,反而會適得其反。
沈默相信歐陽必進與嚴黨並不一心,遇到事情也不可能從嚴黨的角度出發,而只會考慮歐陽家如何。而他之所以有這樣的判斷,是因為從相關資料看,歐陽必進曾經十幾年不上嚴家門,有這麼個炙手可熱的姐夫,卻形同陌路,這絕對不是什麼小矛盾、小摩擦,唯一的解釋,便是兩人理念有異,道不同所以不相與謀!
這時,那老鴰終於受不了無聊,『呱……』地一聲聒噪,展翅飛了出去,撕碎了院中的寂靜,也打破了屋裡人的沉默。
「請神大人實話實說,」歐陽必進沉聲道:「你所圖為何?」
「方才跟您說過,在蘇州研究院這個項目上,寒家已經投入了好幾十萬兩銀子,卻始終沒有什麼產出,所以我壓力很大。」沈默一臉『坦然』道:「不瞞部堂說,建院初期的影子,全是從我岳家出的,當初我向岳父大人鼓吹什麼『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我們這種研究,又是直接面向工農生產,只要有成果轉化為實際應用,就能創造源源不斷的財富。」說著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所以才鼓動我岳父出資,建了這個蘇州研究院。」
「後來我又利用職務之便,邀請蘇州的大戶入股,那些人一半相信我的鼓吹,一半也是不敢拒絕一個巡撫的要求。」說到這,沈默看一眼歐陽必進道:「還請部堂大人不要揭發……」以職務之便,要挾大戶入股,定然是違法了,足夠御史參他一本了。
人總是相信,沒人會編造對自己不利的謊言,所以一旦聽到有人『自爆痛腳』,就覺著這不可能是假話。沈默這樣說,正是利用了這一心理,讓歐陽必進相信自己。
果然,見歐陽必進的臉上,浮現出理解的神色,道:「這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至於方法上嘛,雖然值得商榷,但不應被指責。」
沈默一臉感動道:「謝部堂體諒。不過那研究院建成數載,光往裡砸錢,卻幾乎沒有掙錢。」沈默無奈的嘆口氣道:「若是老沒有起色,就算我老岳父能忍,那些入股的大戶也要架秧子了,畢竟人走茶涼,我已經離開蘇州大半年了。」
歐陽必進有些明白了,緩緩道:「你希望我去給你鎮場子?」
「正是如此,我需要一個光榮致仕的吏部尚書!」沈默正色道:「而不是一個被革職遣返,灰溜溜的帶罪之人,那對那些人來說,毫無震懾作用!」他知道火候到了,是亮出底牌的時候了,便一臉狂熱道:「我需要的是時間,人才,和寬鬆的環境,只要給我這三樣東西,必然可以創造出震古爍今的奇蹟,徹底改變這個世界,讓我們的名字,與那些上古大賢並立!」
「哦,沈大人哪來這麼大信心?」歐陽必進道:「不是說,研究院這些年什麼都沒搗鼓出來嗎?」
「那是我在鍛煉隊伍!」沈默大言不慚道:「那些小打小鬧不算什麼,一切還沒有開始呢!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等部堂攜秘籍南下,創千年未有之大發明了!」
「什麼秘籍?」歐陽必進眼睛亮起來了:「難道是?」
「不錯!」沈默點頭道:「那一對木牛流馬,正是我照著那本秘籍上的記載,仿製出來的!」說著竟哂笑一聲道:「但比起這件大發明來,那木牛流馬不啻於孩童玩物,就沒有什麼價值了!」
「什麼發明如此神奇?」歐陽必進的好奇心徹底被勾起來了,連番催促道:「快給我看看。」
「現在當然看不到,」沈默兩手一攤道:「還等著部堂大人您去研究呢。」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精緻的檀木盒,輕輕的摸索著表面,面色鄭重道:「這是我亡故的師叔唐荊川公的遺作。荊川公天資過人,學識淵博,上解天文,下通地理,乃是當之無愧的大學者。」
這個歐陽必進自然不會反對,點頭道:「不錯,他可以說得上是當世第一大儒,可惜英年早逝。」
「但他傳給我六部天書,是他畢生心血、天人合一的結晶。」沈默輕輕打開那盒子,目光柔和道:「這是我唐師叔永存世間的瑰寶,命我傳於有緣之人。」說著看一眼南方道:「其中一本《兵部》,我已經傳給了戚繼光,他的『鴛鴦陣』便是從那本書中悟出的。」
「什麼?」歐陽必進這下徹底重視起來,失聲道:「真的嗎?」這些年來,戚繼光的威名,已經傳遍了整個神州,令倭寇聞風喪膽——根據兵部的記載,自嘉靖三十七年起,戚繼光率其所部的數千戚家軍,轉戰江浙、福建數省,在無其它軍隊配合的情況下,連戰連捷。共取得大勝三十八場,殲敵四萬五千與人,本身累計傷亡,卻僅千餘人,創造了戰爭史上不折不扣的神話!
甚至於,其意義不在殲敵本身——在戚繼光和戚家軍橫空出世前,大明官軍甚至已經對陸戰絕望了……如果你記姓夠好,定然還記得那一次次恥辱的戰敗,上百倭寇便能動輒殲滅數千明軍,已經把明軍打得魂飛膽喪,望風披靡了。甚至於很長時間內,像俞大猷和胡宗憲那樣優秀的將領,都認為只能通過水戰和陰謀來打敗倭寇,而無法在陸地上戰勝他們。
但戚繼光不這樣認為,他率領戚家軍在陸地上,一次又一次完美的擊敗了倭寇,且次次以少勝多,次次取得完勝!他為其他的明軍將領,指出了一條贏得戰爭的光明大道!在那以後官軍得以重拾自信,效仿戚家軍的訓練方法、作戰模式,重整旗鼓向倭寇再次發起挑戰。
在這個過程中,就連京城的大人們,也對一個詞語耳熟能詳,那就是『鴛鴦陣』,據說戚家軍每每克敵制勝,靠的正是這個陣法!難免的,這個神奇的『鴛鴦陣』,也被好事者神化了,傳來傳去,甚至可以與諸葛亮的八卦陣、通天真人的誅仙陣相提並論了。
但現在沈默告訴歐陽必進,那是我傳給他的,這讓歐陽尚書如何不驚訝到失態……如果唐荊川的《六編》真那麼神奇,那那個所謂的『大發明』,就太讓人期待了。
沈默沒有讓他失望,頷首道:「您可以直接寫信問戚將軍,看看我有沒有騙部堂。」
歐陽必進搖頭道:「不用了,我相信你。」這種事情是不可能撒謊的,因為一代拆穿,欺世盜名的惡名將伴隨沈默終生,讓他再也抬不起頭來。
「很好。」沈默點點頭,將那本寶藍色封皮的書本小心拿出來,肅容問歐陽必進道:「六編之《左部》,不知部堂大人是否願意繼承?」
「我願意。」不假思索的,歐陽必進便點頭道。
「那請您給荊川公行個禮吧。」沈默將書本擱到桌上,閃開一邊道:「部堂是荊川公的前輩,鞠躬即可。」
歐陽必進卻搖頭道:「學無前後,達者為師,既然我要向荊川公學習,那這個師徒之禮,是必須要行的。」說完畢恭畢敬的向那本書磕了三個頭。
他這種謙遜的表現,讓一邊的沈默好感大生,不由暗暗點頭道:『看來我這次是找對人了。』趕緊上前,扶歐陽必進起身,道:「您可以把這本書拿回去看,如果對那東西感興趣,請儘快回來與下官見面;若是不感興趣,那就沒有必要回來,全當今天我們沒見過面吧。」
歐陽必進點頭道:「我知道了。」便將那書小心包好,塞到懷裡,朝抱拳道:「無論什麼態度,我都會第一時間讓你知道的。」
「那樣最好。」沈默點頭笑道:「我送部堂大人。」便將歐陽必進一直送出門去,轉身回來時,不知貓在哪兒的徐渭,坐在那流馬的背上,朝沈默搖頭道:「我看算無遺策的沈江南,這次要失策了。」
「本來就心裡沒底」沈默笑罵一聲道:「你少咒我。」
徐渭捏著個半成品的柿餅,咬一口吐出來道:「呸呸,還不中吃。」
「你還能不能更饞點?」沈默怒道:「這些柿餅是我要捎回紹興的。」
「嘗一個怎麼了,小氣鬼。」徐渭將剩下的半個丟給沈默道:「還給你。」
沈默側身讓開,好險沒被打倒,氣得不理他,徑直進了書房。
徐渭卻顛顛跟進來,問他道:「談得什麼結果,他答應早退了嗎?」
「不知道。」沈默搖搖頭道:「你指望這種人物,能當場答應?那定然是忽悠我哩。」
「切,那你就讓他回去了?」徐渭暈菜道:「花這麼大勁兒造出來的木牛流馬,他都沒再看一眼,我們的功夫豈不是白費了?」
「我不是把那書給他了嗎?」沈默道。
「你指望他能被那本書感化了?」徐渭嗤笑道:「何況那還不是唐荊川的原本,而是你沈江南加了料的。」
「真真假假,你懂什麼?」沈默沒好氣的看他一眼道:「就指望著那點料搞定他呢。」
「就憑你那個……蒸汽機?」徐渭搖頭道:「那玩意兒能說服他?」
「誰知道呢。」沈默閉上眼睛道:「騎驢看賬本吧。」讓他遺憾的,就是自己只知道個原理,甚至是皮毛,沒法提供更多的資料。
「走著瞧?」徐渭道:「好,走著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