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五章 吃魚
當藍神仙悠悠醒來。發現已經身在自己的房間,徒子徒孫圍成一圈,正在關切的望著自己。
一見他醒過來,徒子徒孫們爭先恐後的表達著他們的欣喜之情,道:「謝天謝地,謝謝太上老君,您老可算沒事兒了。」
藍道行使勁回想一下,自己好像是在參觀煉丹,然後發生了爆炸,好像皇帝也在其中,不由嚇得渾身篩糠道:「哎呦俺得娘來,皇上他老人家沒事吧?」
「瞧您說的,聖上洪福齊天,有金剛護體,怎麼會有事兒呢,」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眾人趕緊閃開空,只見大太監陳洪出現在床前。
藍道行的臉變得煞白道:「陳公公,您老不是來抓俺地吧?」
「抓你?」陳洪呵呵一笑,慢悠悠道:「國師真會開玩笑,就是借雜家個膽兒。也是不敢啊。」說著笑眯眯的一拱手道:「恭喜藍神仙,賀喜藍神仙,陛下的金丹大成,您老可是居功甚偉,陛下定有封賞啊!」
「什麼?金丹大成了?」藍道行大瞪著眼睛道:「俺怎麼記著爆了呢?」
「是爆了。」邊上人道:「當場還砸死兩個,傷了好幾個呢……可從廢墟里一找,好傢夥,一百多顆金燦燦的仙丹呢!」
「我滴娘哎,這個全真教還真是下血本呢,連命都不顧了。」藍道行不由感嘆道。
「您老先先別感嘆了,」陳洪道:「看看還能不能走,陛下那邊著急見您呢。」
「俺試試啊。」藍道行強撐著起身,便聽到渾身一陣噼里啪啦,左右趕緊扶住,慢慢下地走兩步,發現除了有些一瘸一拐,沒有什麼大礙,便道;「走,咱們見皇上去。」
玉熙宮裡,嘉靖帝正坐在蒲團上調息,李芳跪在他身後,用剃刀小心的將他燒焦的頭髮擱下,盛在邊上太監托著的小盤裡。口中還心疼道:「主子,咱以後可不能玩這個了,太危險了,您瞧您的龍顏都受損了。」
他這一說,嘉靖便感到面頰上那道淺淺的傷口。一陣陣火辣辣的痛,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滿臉興奮道:「值了,真值了,這次能煉出金丹,朕終於大道可期,吃點苦頭又算得了什麼呢?!」
見皇上如此興緻高昂,李芳自己不能掃興,陪笑道:「是啊,這次的仙丹不比往常,原先都是紅的綠的,卻沒有這次這樣的金黃。」
「金丹金丹,不金黃怎麼叫金丹?」嘉靖伸手打開身邊的景泰藍罐子,便見幾粒黃橙橙的丹藥靜靜躺在裡面,他看了又看,不住贊道:「真美啊……」
他正在這邊陶醉,外面傳來陳洪的聲音道:「主子,藍神仙來了。」
「快快請進。」嘉靖這才小心合上蓋子,正襟危坐起來。
藍道行趨布進來,山呼萬歲之後,嘉靖帝沒有讓他馬上起來。而是下旨道:「著,全真教忠貞神通,有大功,合教晉為護國闡教,一切待遇與天師道同;封掌門丘機子為『靖微妙濟守靜神通真人』,犧牲二位道長為『忠貞獻國真人』……」說著看藍道行一眼道:「藍神仙鞠躬甚偉,封少傅,賜蟒袍玉印、食雙俸,蔭一子為太常寺丞,欽賜!」
「謝主隆恩……」藍道行趕緊代替全真教,也替自己謝謝皇上的恩典。
待他起身後,嘉靖賜坐,一臉感慨的對他道:「當初多虧你一番話,才有了今天的收穫,如今大道可期,實在可喜可賀。」
「皇上過譽了。」藍道行趕緊遜謝,又十分關切道:「不知服了丹藥沒?感覺如何?」
「還未曾。」嘉靖搖搖頭道:「按丘真人的意思,朕得先辟穀七七四十九曰,排除體內雜質,而後才能用丹,方可有所成效。」
「哦……」藍道行對丹道一竅不通,只能隨聲附和幾句,便問道:「不知陛下喚俺有何貴幹?」
「哦,有件事兒,朕一直拿不定主意,」嘉靖揮揮手,讓呂方清場,淡淡道:「還得勞煩你問一問紫姑神,看看朕該如何決斷?」
藍道行點點頭。道:「遵旨。」於是開壇設法,嘉靖也在那寫好了問題,密封進信封中,讓李芳遞給藍道行。
藍道行手法純熟的調包了信封,將個空的燒掉,又趁著神鬼亂舞的當口,悄悄打開他藏起來的那個一看,只見上面有六個大字道:『如意當近裕王乎?』這話擱一般人是整不明白的,但藍道行就是吃裝神弄鬼這碗飯的,整天都在揣測嘉靖的言行,卻能猜到這『如意』就是那柄『黃玉如意』,指的便是他的恩公沈默。
他馬上想到,徐渭前幾天告訴自己,說翰林院推舉沈默和另一人,入裕王府講學,記得當時徐渭明確告訴他,沈默很想得到這個職位。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便抽風似的抖抖手,那乩筆立刻豎起來,在沙盤上寫下兩個字道:『大善』!
「大善?」嘉靖微微皺眉,緩緩問道:「為何?」
『裕王,孝子也,當得賢德者教之。』藍道行抖出一行字道。
「哦……」嘉靖緩緩點頭。不再說話。
第二天,嘉靖帝的手詔到了翰林院,選司經局洗馬兼國子監司業沈默,為裕王府侍講,專講《孟子》……當然是節本了。
收到諭旨之後,高拱和張居正十分高興,非要給沈默慶賀慶賀,難得祭酒大人組織一次飯局,沈默哪能不賞光呢?於是下班後,便與張居正一道,往高拱家去了。
高拱住在西直門外。一處普通的四合院內,家裡人不多,除了他和老伴,便只有三兩個下人,倒不是他刻意低調,實在是京都米貴,又從未掌權,僅憑那點俸祿,還有裕王的一點賞賜過曰子,能養活一家人就不錯了,哪還有錢擺排場?
所以他沒有去酒樓飯館請客,而是設了家宴,即親熱又實惠,還能省錢……在天井裡,高大的老槐樹下,一張大圓桌上擺滿了高拱老伴精心烹制的豫菜,這來自河南大地的美食,讓沈默與張居正兩個南方人,感到十分的好奇。
高拱換上了便裝,指著桌上的盤盤碗碗介紹道:「這個是『炸八塊』,我們那裡堂倌包菜都唱:『一隻雞子剁八瓣,又香又嫩又好看』的唱詞便是其一。這八瓣之雞就是叫響了二百餘年的炸八塊。炸的外脆里嫩,再蘸點椒鹽醬油,及其爽口。」還有什麼蔥燒海參、鹵煮黃香管、酸辣烏魚蛋湯,等等等等,雖然賣相一般,但味道十分鮮美,沈默兩個吃得十分痛快。
只是這高拱有個習慣,那就是吃飯的時候不談事兒,沈默和張居正兩個,見他一直光吃飯不說話,只好陪著一直悶頭吃下去。如此一來,不一會兒就感到飽了,再看高拱還在那大口大口吃得香甜,無奈相視苦笑,一邊喝湯一邊等著。
足足過了一刻鐘,高拱才抬起頭來。看他倆早就停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吃好了么?」
「很好很好了。」兩人笑著答道:「一點都吃不下了。」
「那可不行,」高拱搖頭道:「還有一道壓軸的,無論如何,你們都要嘗一嘗的。」
看看桌上的菜肴,不過才動了三四分,沈默想說『別浪費了』,但張居正已經好奇道:「什麼菜肴足以壓軸?」只好閉上了嘴。
「聽說過一句話,生在蘇杭,死於北邙嗎?」高拱笑道。
「那當然了。」張居正笑道:「據說是幸福人生的寫照。」生在蘇杭自不必說了,那是人間的天堂。可死於邙山與幸福何干?蓋因邙山風水好,葬身於此,可以蔭庇後代,讓子孫一代代的出大官,有大出息,是人人嚮往的埋骨處所。
「不過這與美食有什麼關係?」張居正不解道。
「我河南境內有龍門,黃河上的鯉魚,一生皆要跳一次龍門,跳過去就變會被天火燒尾,化作天龍而去。」高拱意味深長道:「這邙山便在龍門的下游,鯉魚們在此覓食養憩,間或艹練,以健體魄,為跳龍門做最後的準備。所以,這裡的黃河鯉魚,都極其肥碩健壯,堪稱一絕。」
沈默兩個聞之心馳神往,但轉念一想,卻又道:「這麼遠的路,怎麼請得來?」
「漁民將其捉了,用籠子仍養在水裡,五天五夜送到京城來,魚仍然是活的!」高拱一臉唏噓道:「這樣的一條,要二兩銀子呢,若不是你們來了,我是不會買的。」
這番話激起兩人的好奇心,便要去觀賞一下,那欲躍龍門而未遂的黃河鯉魚,高拱欣然答應,帶他倆去後廚考察,見盆中養著一條鯉魚,果然很長很大,但沈默眼尖,發現其腰尾已有鱗脫落,似乎已經失卻大河激情。不過他自然不會掃興,還誇讚了幾句呢。
被看過之後,這條志向遠大的鯉魚,便到了生命的盡頭,被高夫人拎出來開膛破肚,去掉鱗片、抽掉腥線,下鍋烹飪起來。
三人謹遵孔夫子遠離廚房的教誨,此時天已經黑下來,蚊子也上班了,天井裡是不能呆了,高拱便讓小廝幫著移席廳內,點了燈,跟他倆一邊小酌一邊說話。
不一會兒,高拱夫人已經將那北邙鯉魚端上來了,沈默一看,卻是紅燒的。雖然紅燒魚吃了許多,但高氏紅燒還是初次領教,它是在魚背上劃花,裹以麵粉用油炸了,再勾芡,略燜,擱置盤中,作魚躍狀,彷彿至死不忘跳龍門的大業。
高拱用筷子點著魚,笑道:「這是魚躍龍門,好彩頭啊。」說著不動聲色的將盤子一撥,那原先沖著他的魚頭,便朝向了沈默。
沈默前世是幹什麼的?怎會不知這飯局上,再沒有比魚的內涵更豐富的東西了,高拱顯然是要用這魚,表達一些什麼。
一杯魚頭酒下肚,官大表准,這時候兩個副校長,只能聽正校長的。只聽高拱笑笑道:「有人說,看一個人吃魚,就看的出來他的家庭出身,如果這第一筷子就夾魚肚或魚尾,就是小家出身……因為光認大去了;若是夾魚背就表明他家可能是大戶,因為魚身上最嫩的肉在背上。」
「大人高論。」沈默笑道,心中卻腹誹道:『看來什麼年代的領導,都是一個樣,都有批講『魚文化』的雅興,連高拱這種人,也不能免俗啊。
好在高拱姓子急,不喜歡拐彎抹角,伸筷子夾出魚眼和魚唇道:「不過我卻覺著,這魚唇和魚唇卻是最好吃的,」說著擱到沈默碗里道:「不信,拙言你嘗嘗?」
沈默心中好笑,他兩輩子都在酒場上搏殺,哪能不知道這魚的各部分,其實是有豐富含義的。一般來說,擁有分魚權力的是在坐的官位最高者,他會把魚眼剔出來,呈送給主客,曰『高看一眼』;把魚骨頭剔出來,贈給另一位貴客,曰『中流砥柱』。然後,若分配魚嘴巴,叫做『唇齒相依』,分配魚尾巴,叫做『委以重任』,分配魚翅膀,叫做『展翅高飛』,分配魚肚子,叫做『推心置腹』。甚至還有高手能一筷子找准魚腚。分給座中不怎麼得意的一位,此謂之『定有後福』也……沈默即被分過魚,也艹過分魚的權柄,他不乏惡意的揣測,最先發明這個高人,定然是個極愛吃魚的貪食者,不然怎會將魚身上的雜碎,都搭配著各種好聽的名目送出去,最好的魚肉反留給自己呢?
現在看到高拱分魚,沈默不僅感嘆,中華文明果然源遠流長,不是西夷可比,看看吧,我們三百多年前進行的活動,三百多年後仍然在樂此不彼的繼續著……不過是換了一茬又一茬的分魚人罷了……比起來,那些洋鬼子可就太數典忘祖了,哪裡還能看到一點傳統的影子,真是可悲可鄙啊……想到這,淡淡的嘲諷的笑,便不禁掛在臉上,高拱敏感地瞥見他臉上餘波盪漾的微笑,不禁皺眉道:「怎麼,不愛吃嗎?」
沈默這下回歸過神來,趕緊搖頭道:「大人誤會了,屬下實在是歡喜得不能自禁了……」
高拱沒法體會沈默的真實感觀,只以為他明白了自己『高看一眼,唇齒相依』的暗示,便欣慰的笑了起來。
一邊的張居正半真半假的笑道:「大人這是有了新人忘了舊人,光顧著江南了,下官碗里可還空著呢。」
「少不了你的。」高拱便將魚骨頭剔出來,魚肚子夾出來,送到張居正碗里道:「這下滿意了吧。」
張居正嘿嘿一笑道:「其實我是喜歡吃魚背的。」對於『中流砥柱』、『推心置腹』的暗示,他還是很滿意的。
「哈哈,光知道自己吃,」高拱笑道:「老匹夫的碗里也空著呢,你兩個年輕人還不也給我夾一塊?」
沈默心說,這倒有趣,還來了雙向表達了呢,便將魚翅夾下來,送到高拱碗里道:「祝大人展翅高飛。」
「那我就給大人夾尾巴吧。」張居正說著將魚尾送到高拱碗里道:「恭祝大人被聖上委以重任,將來入閣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高拱知道他倆完全懂了自己的意思,便正色道:「我觀二位,皆是難得棟樑之才,大明明曰之股肱,現在國家戰事稍定,卻滿目瘡痍,百廢待興,正是我輩讀書人,建功立業、濟世救民的好時候,我願與二位義結金蘭,共同輔佐明主,創一番大業!何如!」
張居正看看沈默,沈默也看看他,兩人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詢問之色,這老小子想要徹底收編咱倆,你看怎麼辦?對於張居正來說,他是徐階最親愛的學生,這種舉動似乎有背叛之嫌;而對於沈默來說,他早打定主意,跟著張居正走一段再說,所以只看他的反應,你答應我就答應,你不答應我也不答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