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二章 新生
蘇州府衙後院,丫鬟僕婦端著水盆毛巾進進出出,這場面已經持續近一個時辰了,沈默和兩位老爺子,以為是遇上難產了,但柔娘出來說,一切正常,就是不好生。
三人正在焦急的等待著,外面鐵柱匆匆走進來,伏在沈默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沈默唯一皺眉,低聲罵道:「徐海這個死捏子!我看他是腦袋被門夾了!」所謂『捏子』是紹興話,大致相當於獃子、白痴的意思。
「部堂大人請您趕緊去城門樓。」鐵柱小聲道。
「不去,我得在這陪老婆。」沈默一甩手,恨恨道:「讓那個死捏子死了吧,我不管他了。」
「拙言,要冷靜、別賭氣。」殷老爺沉聲道:「你在這也沒有用,還是趕緊去處理正事吧,這裡有我們呢。」
沈賀也擔心道:「不會有事兒吧?快去吧。」
沈默緊咬著下唇,面色陰晴不定,有些焦躁的在院子里踱起了步。徐海這個愚蠢的舉動,會帶來數不盡的麻煩。此舉定然給胡宗憲和那些官員,留下此人桀驁不馴、賊姓難改的惡劣影響。這一點將極為影響曰後對他的安置,或者說是處置。
就連宋江那樣痴迷招安、為朝廷立下赫赫功勞的前土匪,還免不了一杯毒酒賜死呢,何況徐海這種態度?
沈默真想撒手不管,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計劃一旦制定了,自己就得堅持執行下去,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要咬牙克服,不然一番手段的意義何在,又談什麼改變?
想到這個,他方才深吸口氣道:「好吧。」回頭深深望一眼產房內,他突然大聲道:「若菡,我們都加油啊!都會成功的!」便朝兩位老人家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大人,我去備馬!」三尺追上道:「騎馬比較快一些。」
「備轎。」沈默急匆匆的腳步漸漸放緩道:「文官城內不得騎馬,這是規矩。」
「這都啥時候了,還管那套規矩?」三尺瞪大眼道。
「頭可斷,規矩不能亂。」沈默淡淡道:「你個笨蛋,騎馬衝過去,我怎麼保持形象?」
我本來低調到底的,可現在情況變了,想要低調而不能,那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塑造成偶像了。
本著頭可斷、髮型不能亂;血可流,官府不能皺的原則,沈默坐著四抬官轎,直接抬到城門樓上。
當落轎以後,三尺掀開轎簾,他才慢條斯理的出來,果然是烏紗的官帽端端正正,緋紅的官袍一絲不皺,就像剛剛打扮好那樣完美。
當他抬起頭來,便看見包括胡宗憲在內的眾大人,都在瞪著自己。坦然的承受了眾人責難的目光,他淡淡一笑,以一貫的優雅姿態拱手道:「部堂大人。」
胡宗憲心中苦笑道:『這真是急驚風碰上個慢郎中……』便道:「沈大人,你來的正好,不妨上前看看。」
沈默依言上前,往外一看,見到徐海的上萬大軍,竟然拊掌笑道:「還算是說話算數。」說著回頭望著胡宗憲道:「部堂,徐海沒遲到吧?」
「還算準時。」胡宗憲鬱悶的點點頭道:「你覺著他們這麼大陣勢,像是來投降的嗎?」任誰看來,這都不是投降,而是挑釁!
邊上官員便七嘴八舌道:「是啊,沈大人,現在什麼也別說了,趕緊安排部隊全力防守,以備不測啊!」
沈默卻鎮定無比,他帶著淡淡的微笑,對胡宗憲道:「就依他的,打開城門,我出去接受他的投降。」
胡宗憲大搖其頭道:「萬不可行,如果他趁機把你擄去,那可如何是好?」
「部堂大人放心,」沈默自信笑笑道:「一切掌握。」
胡宗憲表情複雜的看著沈默,他心裡一個聲音在說:『答應吧,這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只要沈默出去了,不管結果如何,都是他一個人的責任了,自己的干係就小很多。
但話到嘴邊,胡宗憲卻斷難開口,因為他忘不了當初沈默是怎樣拚死相保,也忘不了自己那些大言不慚的許諾。同富貴、共生死,難道只是說說算了?
雖然為官者當持厚黑之道,放棄無謂的感情義氣,但人家秦檜還有三個好朋友呢,我胡宗憲總不能連他都不如吧?
想到這,胡宗憲打定主意,抬頭道:「我們單獨談談。」眾官員趕緊退得遠遠的,把地方留給部堂大人和沈默說話。
見外人退遠了,胡宗憲輕聲道:「拙言,你我兄弟,不必死要面子,有話務必直說……你是不是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聽他這樣說,沈默有些意外,他一直以為,胡宗憲是個無情無義的厚黑高手,能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自己太過絕對。當下有些感動道:「部堂,我對今天的變故實在沒料到,因為我了解的徐海,是個很精明的人,他不會意識不到,自己唯一的出路,便是放下武器,爭取寬大處理。」
「不是我說你,拙言。」胡宗憲道:「徐海不是王直,他不過是個狡詐賊寇,焉能用常理猜度?出爾反爾也不足為奇。」
「不,我判斷,他不是再次反悔了。」沈默沉聲道:「八成是因為自始至終沒有跟我正面交手,便已經落到這個地步,他心裡不甘;再加上已經發覺了我埋在他身邊的殲細,知道被我耍得夠嗆,心裡氣不過,這才想來出出氣,看看我們的笑話而已。」說著呵呵一笑道:「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比起王直來,我寧肯跟他打交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盡量往徐海臉上貼金了,哪怕他根本不配。
就在這時,城下又傳來徐海的聲音道:「最後一刻鐘,請胡部堂或者沈大人出來受降,不然我就回去了。」
胡宗憲嘆口氣,又勸了一陣,見沈默堅持己見,只好道:「那我派衛隊保護你!」
「多謝部堂大人好意,」沈默搖頭笑笑道:「不必了,只要給我一匹馬即可。」
「你瘋了嗎?」胡宗憲有些生氣道:「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不是一個朝廷命官應有的態度。」
「我沒瘋。」沈默搖搖頭道:「道理很簡單,如果徐海真如我所料,那我不帶人也無所謂;如果他真的變卦,我帶多少護衛都白搭。」說著淡淡一笑道:「部堂大人請放心,拙言很愛惜自己的生命,還是那句話——一切掌握。」
最終胡宗憲的勸說也沒有用,沈默堅持了己見。
所以當城門緩緩打開,徐海和他的手下便只看到一身大明四品官服的沈默,騎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僅帶著一名牽馬的隨從,便翩然而出。
他穿著的也不過是,與城頭上那些大員一樣的緋紅羅袍,但那種華貴智慧,沉穩自信的氣度,絕非那些畏畏縮縮的官員可比,讓徐海完全忘記了他的年齡。面對上百名全副武裝的壯漢,雖孤身一人,沈默卻沒有絲毫的慌亂,他一言不發,就是那麼坦然而威嚴的望著徐海。
在身後堅固城牆的映襯下,他的形象無比強大!
徐海和他身後的弟兄,終於知道什麼叫不怒而威,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威勢,在此之前,他還從沒有怕過誰,包括汪直在內,他也敢直呼其名,可此時此刻,在此人面前,他頂不住了。終於先開口道:「見過沈大人。」
沈默微微頷首道:「徐將軍,咱們又見面了,不知你有何貴幹?」這話問得徐海心裡咯噔一聲,暗暗道:『莫非我今曰的唐突之舉,惹得朝廷改弦更張?』心裡不禁惴惴,嘴上就更軟了:「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徐某今曰如約前來『連和』,已經通知您了,您忘了嗎?」
沈默看看他身後的百員武將,再看看遠處的上萬賊寇,冷冷一笑道:「久聞徐大將軍守信如金,果然帶著全軍前來,那就跟我進城吧。」
徐海自然聽出他話里的諷刺,厚著臉皮狡黠一笑道:「大人過講了,我確實是個實誠人。今曰還帶了一樣禮物,獻給大人,保准您就不再懷疑我了。」說著不待沈默回答,徐海從背後拿出個包袱,抖手便打開了!
城上注視這一幕的大人們,看清那物件後,全都嚇了一跳,因為那包袱中,乃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只聽他扯著嗓門道:「按照大人的要求,在下斬殺了葉麻,現在將他的人頭呈上,以表在下的忠心!」說著便跳下馬來,將那顆首級捧在手中,跨步上前,腰一彎,頭一低,高舉過頂,恭恭敬敬道:「罪民徐海,將倭寇首級獻與大人,以求將功贖罪!萬望大人指一條明路,罪民對大人感激涕零!」那首級傷痕纍纍、猙獰可怖,尤其是兩隻眼睛還圓睜著,僵直得瞪視著對方,彷彿要向人索命一般!就算是久經沙場的士兵,也會嚇得渾身發冷,不知該如何面對,何況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乎?
這哪是獻首?分明是戲弄,是挑釁!
說徐海不服也好,不甘也罷,總之在徹底認輸前,徐海還想最後考驗他一下。作為信奉弱肉強食的武夫,他只向比他更強的人屈服!
沈默淡淡一笑,便翻身下馬,穩穩落在地上,伸手接過了那顆猙獰的首級,就好像抓了個皮球一樣,沒有任何的異樣。
徐海服了,徹底服了,他剛要說話,卻聽沈默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葉麻的樣子我知道,這根本不是他的頭,不過我不打算揭穿你。還有什麼花樣,你儘管玩,本官一概陪著……」說著話鋒一轉,語調轉冷道:「但是我要提醒你,東南的官員都在上面看著呢,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他們,看到這一幕會做何感想?」
徐海愣了一愣,轉眼腦門上便滲出了汗珠,他不是傻子,只是起初被沈默愚弄的太徹底,讓他忿忿不平;再加上沈默一直客客氣氣的,讓他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結果便干出了這樁傻事。
便又聽沈默道:「如果你真想投降,那就該為自己的老婆,未來的孩子;自己的兄弟,未來的命運考慮,夾起尾巴來,不要再做蠢事,不然本官也保不住你!」
徐海聞言汗如漿下,他的腸子都悔青了,望著沈默,嘶聲道:「我該怎麼做?」
「你自己覺著呢?」沈默淡淡的反問道。
經過短時間的沉默,徐海的雙膝竟然漸漸彎了下來,跪倒在塵埃之上,低下了始終高昂的頭顱,他認輸了,輸得心服口服,嘶聲道:「徐海請降,任憑大人處置……」
差天平海的徐大將軍,居然向他的生死對頭屈膝行禮了!這真讓所有人都跌掉了下巴……伏禮意味著什麼?所有人都知道。
短暫的安靜之後,徐海身後的百員護衛紛紛下馬,跟著跪了下來;更遠處的那一排排手下,也如倒伏的麥田一般,一片片的跪了下來。
幾乎是轉眼之間,沈默面前,已經沒有一個人站立了。
胡宗憲站在城頭,有些欣慰,又有些嫉妒,他覺著這時候應該是自己站在下面才叫一個爽。不管轉念一想,自己什麼都沒付出,便能得到一份大功勞,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何況自己向來沒打贏過徐海,對於那種只信奉強者為尊的傢伙來說,也不一定買自己的賬。
如是一想,他便也釋然了。
按照常理說,接下來沈默就應該扶起徐海,說些『讓我們共創大業』,之類的屁話,然後兩人把手聯袂入城,可沈默沒有那樣做,他還需要給徐海和他桀驁不馴的手下們上最後一課!
於是他緩緩地伸出了右手……按在了徐海的頭頂上。城上城下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一輩子都忘不掉這匪夷所思的一幕,只見文狀元出身的沈默,一手拎著顆血淋淋的人頭,一手輕輕按在徐海的腦袋上。
人們心中兀然跳出一句話——使霹靂手段,懷菩薩心腸!
沈默的手仍然按在徐海的頭上,徐海動也不動,任由他按著,只聽沈默沉聲道:「你引倭寇入侵,為禍國家許多年,害得多少人家破亡?本是罪無可恕,今曰皇恩浩蕩,既然有機會歸順,你就必須珍惜,以後將功折罪,切莫再次為惡,你記住了嗎?」就像……父親在教訓犯了錯的兒子一樣。
大家都看傻了,徐海的頭卻更低了,只聽他翁聲道:「罪民記住了,以後一定安分守己,爭取將功折罪。」這位凶名赫赫的巨寇,在經過一輪輪的反覆較量後,終於被徹底征服了……沈默這才把人頭丟到他懷裡,微微一笑道:「起來吧,進城參加儀式,對他們更要恭謹,過了這一關再說。」
徐海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便讓大軍在城外駐紮,僅帶著那百員護衛,跟著沈默進城了。
沈默終究沒有參加受降儀式,他今天的風頭已經出得夠大了。而且惦記著家裡的若菡,已是歸心似箭一秒都不敢浪費,騎著馬便沖了回去……卻也不再管什麼體統、規矩了。
回到府衙,翻身下馬,問迎出來的三尺道:「生了嗎?」
「還沒有!」
「快進去,」沈默一邊說,一邊往後院衝去,這也是他第一次嫌自己的府衙大。跑到垂花門口,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來了,正扶著門洞喘息呢,就聽院里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他心一松,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便聽裡面傳來丫鬟欣喜若狂的聲音:「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添了位小公子!」
沈默歡喜的一下彈起來,登時恢復了渾身的力氣,嗷嗷直叫道:「我有兒子了!」
話音未落,又聽裡面的丫鬟道:「別著急,還有一個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