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五章 瞧這年過的
在蘇雪那裡說了會兒話,下了盤棋,好像還聽了個曲子,便已經夕陽西下了。
「真是白駒過隙啊。」一臉不盡興的沈默起身道:「還有幾家沒送完,我得抓緊了。」
「嗯,」蘇雪起身給沈默拿大氅,要為他披上。
「還是我自己來吧。」沈默飛快的接過來,自己穿上道:「好好過年吧,要是還有什麼困難就說……」
蘇雪搖搖頭,不再說話。
沈默嘿嘿一笑,沒頭沒腦的說一句道:「其實我是個挺膽小的人。」便揮揮手走掉了。
望著他的背影,蘇雪無奈的嘆口氣,轉身進了屋。
「姐,你那麼不捨得沈叔叔,」她妹妹抱著沈默給買的布老虎,人小鬼大道:「為什麼不讓他留下一起過年呢?」
蘇雪捏一捏她粉嘟嘟的小臉,苦澀的笑一聲道:「因為,他是別人的布老虎……」
「哦……」小女娃似懂非懂道:「那姐姐自己買一個不就得了?」
「因為布老虎太少了。」蘇雪摸著她的頭頂,輕聲道:「姐姐買不到呀……」
「送完戚將軍,完事兒就可以回家了。」快到戚繼光家時,沈默道。
「哪個家?」三尺促狹笑道:「是府衙前街的,還是伍大夫巷的?」
「掌嘴……」沈默低罵一聲道:「大過年的少惹麻煩,讓嫂夫人聽到了,你還讓元敬兄過不過年?」
「哦……」三尺縮縮脖子道:「其實不少人都知道了,就是瞞著戚夫人罷了。」
「哎,瞞一時是一時吧。」沈默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這事兒怎麼收場。」
兩人說著話,馬車到了戚繼光家門口,還沒停穩,便見一人,披頭散髮,衣衫不整,赤著腳、牽著馬從正門跑出來。
沈默的護衛以為戚家遭了賊,趕緊把那人攔住。可那人竟然功夫極高,翻身上馬,如游魚一般穿越陣型,然後便掩面而去……事情還沒完,這時門口又出現個手持利刃的勁裝女子,嬌叱一聲道:「哪裡走!」便見她翩若驚鴻、飄若游龍,同樣如入無人之境的穿過陣勢,直追那騎馬的人去了。
只見那騎馬的男子拚命的跑,持劍的女子玩命的追,兔起鶻落間,兩人已經消失在街尾了。
這不可思議的一切,讓衛士們不禁駭然,他們雖然一時大意,擺出的五行陣不甚嚴密,可也是秘戰法中的變招之一,怎會讓一個偷馬賊和一個女人,如入無人之境了呢?
惱羞成怒的侍衛剛要上馬去追,卻被沈默叫住道:「不要追了,定是戚將軍伉儷切磋武藝呢。」鄰居住得久了,什麼秘密也都沒有了,對戚夫人時常借比武之名,毆打戚將軍,沈默也是略有耳聞。有時一起飲酒,也常拿這事兒開他的玩笑。
每每此時,戚繼光都很男人道:「我連倭寇都不怕,還會怕一個女人?我那是讓著她,好男不跟女斗,就是這個意思。」
「看來今天,戚將軍又讓著嫂夫人了。」沈默嘿嘿笑道:「把年貨放進去,咱們就回去吧,看著怪尷尬的。」
邊上鐵柱卻有異議道:「看他們倆的樣子,哪裡是切磋比武?分明是戚夫人在追殺戚將軍呀!」
沈默一想也是,有道是『家醜不可外揚』,戚夫人雖然私下裡時常蹂躪元敬兄,但當著外人的面還是很給他面子的,現在竟然追殺出門,可見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猛然想起一種可能,他一拍腦袋道:「可能是東窗事發了!」便高聲吩咐道:「快去伍大夫巷,晚了就要出人命了!」
三尺等人立刻策馬,簇擁著大人往城西去了。
伍大夫巷躲在城西大街的深處,環境幽靜,又很不起眼,是金屋藏嬌的好地方。
沈默一行人衝到巷子里的第三家,哐哐砸門道:「快開門,快快開門!」
「什麼人?」裡面傳來警惕的聲音。
「我是沈默。」
門馬上開了,竟然是戚繼光的老親兵戚管,一看果然是知府大人,這位老兵奇怪道:「大人,我們將軍回去過年了,這會兒不在這。」
沈默也不跟他廢話,直截了當道:「這裡暴露了,趕緊跟我轉移吧。」
戚管一下子老臉煞白道:「什麼,難道夫人知道了?」這位血與火的戰場上走下來的老兵,竟然不自禁的打起擺子來。
「八成是這樣,快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沈默焦急的張望道:「你家夫人隨時會殺到這裡。」
正在說話間,巷口又駛來一騎,進了一看,乃是戚繼光的另一個老親兵戚嚴,他跳下馬來,看到戚管在門口,也顧不上沈默在側,便急聲道:「夫人知道這了,快轉移!」
沈默不禁佩服,戚繼光果然是大將之才,顯然用一招調虎離山,將夫人引開,然後派親兵把小妾接走。
這下戚管確信無疑了,趕緊朝裡面招呼道:「二位姨奶奶,快點上大人的車吧,大奶奶要殺來了。」這時候最安全的地方,無疑就是沈默身邊了。
便看到兩個女子一臉驚慌的從裡屋出來,且都挺著大肚子……她們就是戚繼光偷偷養在外面的小妾,跟了他已經有一年多時間,即是說,他在寧波時便已經頂風作案了。
待搬到蘇州後不久,戚繼光又偷偷把她們接過來,安置在這隱蔽的伍大夫巷中,做起了家外有家的一等男人。因為軍隊訓練緊,任務重,所以他時常可以借口住在營中,然後喬裝打扮跑來外房過夜,雖然辛苦些,卻勝在相當刺激。
戚夫人為人大氣,全心全意的相信丈夫,只道他軍中事忙,也沒往別處想,如此相安無事大半年。但紙里終歸包不住火,到今天還是露餡了……泄密之人正是戚繼光自己,因為他龍精虎猛,把兩個小妾的肚子都鼓大了,他約摸著怎麼也得有一個是兒子了,便十分亢奮,連午睡時在夢裡都嘿嘿直笑。
戚夫人知道他有說夢話的習慣,起先並不在意,只是好笑的問道:「你笑什麼?」
「兒子,我要有兒子了,」戚繼光咂咂嘴,隨口答道。
戚夫人還以為丈夫想兒子想到夢裡了呢,輕聲道:「對不起,都是我沒用。」
「不要緊,」戚繼光呵呵直笑道:「馬上就有了。」
戚夫人感覺不對勁了,狀做不經意的問道:「什麼時候?」
「最晚二月……」戚繼光信口答道。
「誰給你生的?」戚夫人的玉手變成鐵鉗,距離戚將軍的耳朵,只有半寸距離。
「我養在伍大夫巷的倆小妾,嘿,要說她倆真爭氣,比家裡那母老虎可強多了……」話音未落,戚繼光便感覺耳朵被撕下來一般,痛得他『嗷』的一聲,從床上跳起來,還茫然無知道:「你幹什麼呀?叫我起床用那麼大勁兒?」
「我不叫你起床,」戚夫人的胸脯劇烈起伏,眼裡的怒火有若實質道:「我要讓你長眠!」說著『嘡啷』一聲,抽出懸掛在床上的寶劍,直取戚繼光的面門。
那可是毫無保留的一劍,帶著凌厲的劍氣,直取戚繼光的面門,他想也不想,趕緊一招懶驢打滾,堪堪躲過,大叫道:「你這女人,要謀殺親夫嗎?」
「我說過,你要是敢找別的女人,我就殺了你!」戚夫人咬碎銀牙道:「大不了給你陪葬!拿命來!」便刷刷又是兩劍!
戚繼光只好又是兩個懶驢打滾,已經從床邊滾到門口了,還狡辯道:「夫人,我對你是忠貞的,心裡沒有別的女人啊。」
「那伍大夫巷裡的女人是誰?」戚夫人手持著寶劍,目眥欲裂道。
「啊……」戚繼光一聽壞了,東窗事發了,一時也是六神無主,見夫人仗劍來取自己的狗頭,嚇得他屁滾尿流,撒丫子就往外跑,然後就是沈默看到的那一幕了。
說起來,沈默真是高估他了,那時候自顧尚且不暇,戚繼光壓根沒想到自己的外室,是忠心耿耿的老家人戚嚴,見夫人知道了姨奶奶的住處,趕緊跑來報信的。
丫鬟扶著兩位姨奶奶上了馬車,她倆還捨不得家裡的細軟,還要拿東西,被沈默喝一聲道:「命都要沒了,還要什麼東西?!」給嚇得縮回馬車裡。
「戚夫人殺過來了!」巷口望風的護衛急匆匆跑過來報信道。
「快走!」沈默一揮手道:「從巷尾出去,然後到河邊換烏篷船出城,到軍營里避一避去!」
「是!」三尺應一聲,便匆匆的趕著車走了。
他前腳剛走,殺氣騰騰的戚夫人便出現在巷口。
「讓開!」戚夫人已經進入狂化狀態,六親不認了。
「都讓開,都讓開。」沈默擺擺手,一臉討好的笑道:「嫂子你好,我們幫你捉殲來了,那兩個女人被堵在裡面,專等嫂夫人發落了。」
戚夫人陰著臉,倒提著寶劍進去院子了,沈默做個開溜的手勢,便在一眾護衛的簇擁下,倉皇逃走了……這女人殺氣太盛,小生實在怕怕。
回到府衙,他便命令關緊大門,上好門閂。鐵柱道:「大人,是不是緊張過度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沈默擦擦汗,嘆口氣道:「也不知元敬兄現在是死是活……」當年戚繼光『龍山衛三箭大逆轉』的英姿,他還歷歷在目。想不到這樣一位猛將兄,竟然被媳婦手持白刃,攆出家門。想戚繼光大過年的僅穿著內衣,至今生死未卜,沈默便一陣擔心道:「出去找找吧。」
「哎。」鐵柱應下,開門出去了。
沈默回到內院,把這事兒跟夫人一說,若菡的反應卻與他大不相同……他是覺著戚夫人太過兇猛,讓男人的面子掃地,生命安全都受到極大的威脅。若菡卻與那戚夫人同仇敵愾道:「王姐姐真是好樣的!給我們女子出氣了!」說著又心疼道:「她現在一定難過極了,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看什麼看?」沈默趕緊按住她道:「那女人現在瘋了,拿著把劍到處砍人,我看已經是六親不認了,你小心被她傷了。」
「王姐姐可不是那種人,」若菡搖頭道:「她是恩怨分明的女中豪傑。」
「反正不能去,」沈默不放心道:「不能讓你跟她學壞了。」
若菡不再強要出去,卻似笑非笑道:「是不是特慶幸,我不會武功啊?」
「哎……你這人來。」沈默大感無趣道:「說別人呢,怎麼扯到我身上來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若菡小聲道:「沒有貓兒不吃腥。」
「我就不吃,」沈默撇撇嘴道:「送到嘴邊的都不吃,就為了給你守身如玉,你還冤枉我,」還引經據典道:「《山海經》上早說了,有白烏鴉這個品種。」
若菡道:「我沒說你。」
「你就是說我呢。」沈默瞪眼道:「我跟你解釋多少遍了,我和蘇雪之間是清白的,我一指頭都沒動過她!那些緋聞都是別人謠傳的!」
「哦。」若菡點點頭,繼續縫她的小衣裳。
見她愛答不理的樣子,沈默這個憋屈啊,要是真幹了對不起她的事兒,那還好說,可明明嘛都沒幹吶!受冤枉的滋味最憋屈了,他煩躁的在屋裡轉兩圈,便起身往外走。
「你要去哪?」若菡道。
「我需要冷靜冷靜。」沈默沒好氣的丟下一句,掀開門帘,便與柔娘撞了個滿懷。
伸手將她扶住,一把拉到懷裡,狠狠在她額頭親一下,沈默便氣哼哼走出去了。只留下一臉錯愕的柔娘,不知老爺這是吃了什麼不消化?
爆竹聲聲辭舊歲,蛇年完了是馬年,轉眼便到了新年,只是這個年,沈默過的著實不算痛快,雖然後來和若菡和了好,卻總是有些彆扭……他感覺若菡現在對肚子里的孩子,看的比自己還重,所以才根本不關心自己的感受,還瞎冤枉自己。
偏偏他又是個極好面子的人,不會跟若菡說:「我感覺自己被冷落了。」便一直悶著,可老悶著也不是個事兒,便決定出去轉轉,散散心。
不過蘇雪那裡,他是決計不會去了。『不然道理就不站在我這邊了。』沈默憤憤想到,也不知是哪國的邏輯。
唐代有個心理陰暗的和尚,叫王梵志的,曾經寫過一首詩道:『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回顧擔柴漢,心下較些子。』意思是,當你感覺自己混得很慘時,一定要找找比你混得更慘的,這樣心裡才能平衡些,不至於走極端。
沈默本著這個想法,不去找王用汲,歸有光之流,他決定捨近求遠,去找戚繼光耍耍……因為要評選蘇州城一月份的悲情男人,戚將軍一定會高票當選。所以沈大人尋求心靈療傷的人選,非他莫屬。
話說當曰戚將軍被夫人追得走投無路,只好從橋上跳水,遊了好幾里,才爬到一艘小船上,想讓人家把他送出城,卻被人當成壞人攆下水。沒辦法,只好爬到岸上,勉強支撐著走到城門口,卻已經關門落鎖了。
寒冬臘月的,他渾身水淋淋,濕漉漉,饑寒交迫,孤獨無助。卻又不願讓人看到自己凄慘的模樣,所以誰家也不去,哆哆嗦嗦裹著床草席子,準備在城牆根下貓一晚。
後來若不是鐵柱尋了來,未來大明朝的戰神,可能就真成了賣火柴的小女孩。
如此一番折騰,饒是他身強體壯,也還是得了重傷風,大年三十都高燒不退,聲嘶力竭喊胡話道:「夫人,對不起,饒命啊,夫人……」
一時間軍中不忿者眾多,大家都覺著戚夫人太過分了,哪有這樣的兇惡婆娘呢?他的屬下將領更是深深憂慮,這件事會不會對將軍的威信造成損傷,從而影響部隊的戰鬥力?竟然把戚將軍怕老婆的事情,提高到了戰略高度上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