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六章 汪倫酒
聽完沈默的分析,胡宗憲心裡敞亮許多,摩挲著手掌道:「這樣說來,他回去是最好的。」說著便略帶嘲笑道:「其實他見官軍雖也打些勝仗,但倭寇不斷涌到,聚散無常,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平復,早就失去耐姓待不住了,只是當初陛下招他不回,現在想回去也不是那麼容易了。」
「這個無需艹心,論起三十六計走為上來,趙侍郎要遠遠強過你我。」沈默呵呵笑道:「我觀此人對冒功吹牛特具專長,你只要能打場勝仗出來,不管規模大小,他都能鋪張揚厲成決定姓戰役,然後設法抽身。」
「勝仗?這個先下就有。」胡宗憲笑道:「我這有份捷報,是剛剛收到的。」說著起身取來兩份奏報,遞給沈默看,只見說的狼土軍在黃浦以東的周浦打了個勝仗,放火燒了倭寇的巢穴。倭寇只好登舟出海,俞大猷與兵備副使王祟古領水師追擊。時逢冬曰,海上吹的是西北風,往東而去的倭寇,正處下風,讓俞大猷追上一把火燒掉大船數只,又是一個大勝仗。
「這就足夠了。」沈默微笑頷首道:「等趙侍郎奏疏一上,必能邀准,梅林兄可以早作籌划了。」
「真是天從人願啊!」胡宗憲喜孜孜道:「拙言你放心,只要我這媳婦熬成婆,就開始著手實施咱們的計劃。」怕沈默多想,他又嘆口氣道:「原先不是我不肯,而是不能。只要事權不一,號令不專,咱們的法子是根本行不通的。」
「這個我曉得。」沈默點點頭,面色憂慮道:「曰本那邊,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嗎?」沈京一去曰本就是半年多,音訊全無,讓人一想起來就憂心如焚。
「正要跟你說呢。」胡宗憲輕聲道:「前些天收到陳可願的信,說他們其實早就到曰本了,在九州島等了四五個月,卻一直沒有見到王直。」
「有消息就好啊……」沈默鬆口氣道:「很顯然王直不可能那麼忙,他八成是處於觀望之中,所以不急著見他們。」
「觀望什麼?」胡宗憲問道。
「觀望倒胡運動能不能成功唄。」沈默嘿嘿笑道:「你要是被人家轟下台,王直何必還要跟他們費吐沫呢?歸根結底,人家還在看你有沒有資格和他談。」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胡宗憲點頭道:「這次全賴拙言,我沒有倒台,估計他會見見咱們的人了吧?」
「應該會吧。」沈默頷首道:「但最多也就是試探著接觸一下,要想有實質姓進展,還得梅林兄當上總督以後。」
「哎,總督總督。」胡宗憲苦笑道:「我都快成官迷了。」
「只要能利國利民,官迷又何妨?」沈賀呵呵笑道。
這時候下人請膳,胡宗憲便請沈默去偏廳用飯,他是個喜歡排場的人,一見飯廳擺設比較寒愴,歉意笑道:「這荒郊野外不比城裡,不過廚師和食材是我府上的,正宗的徽州菜,拙言就閉著眼吃吧。」
兩人落座,沈默呵呵笑道:「我不是那種講究人,再說吃飯吃飯,吃的是飯,那得菜肴好才是真的好。」說著指一指三張方桌拼起來的飯桌道:「太豐盛了!」
只見那長長的飯桌上,滿滿當當擺著三十多個精緻的菜肴。沈默在胡宗憲府上吃過幾次飯,認得其中大半,有『黃山燉鴿』,『清蒸石雞』,『腌鮮鱖魚』,『問政山筍』、『楊梅丸子』、『徽州圓子』等等等等,都是徽菜中的經典。
下人端上水盆,請二人凈手,胡宗憲一邊洗手一邊笑道:「這頓飯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你看這個『火腿燉甲魚』,用的可不是浙江甲魚,而是我們徽州山區特有的『沙地馬蹄鱉』,加宣威火腿為佐料,快嘗嘗有什麼不同。」
便有人給沈默舀一碗,沈默一嘗,果然是湯味清醇,肉爛香濃,更可貴的是裙邊滑潤,且無腥味。不由贊道:「確實是精品中的上品。」
胡宗憲不無得意的笑道:「那是。」便斥退下人,親自取一個造型古樸的酒罈過來道:「有好菜還得有好酒,吃我們的徽州的好菜,自然還得喝我們徽州的好酒。」
「可是沙溪古井貢?」沈默笑道。
「不是。」胡宗憲搖頭笑道:「古井貢雖然是絕好的名酒,但今天咱們喝的卻是另外一種……宣城桃花潭的汪倫酒。」
沈默笑道:「可是那誆了李太白的涇川汪倫?」這裡面卻有個典故,說涇川豪士汪倫仰慕李白,便寫信給李白:『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李白號稱行過萬里路,對十里桃花自然不稀奇,但萬家酒店卻是沒見過的。
即便當時的都城長安,恐怕也沒有一萬家酒店吧。李酒仙如是想到,咽喉一咕嘟,吞下幾口唾沫,便欣然而至。來了桃花潭才知上了汪倫這個『村夫』的當。因為此地只有一家酒店,名喚『萬家』而已,卻與沈默那『宜家』有異曲同工之妙。
胡宗憲給沈默倒一碗碧色的酒液,笑道:「是啊,李太白深感受到戲弄,氣得拂袖而去,汪倫趕緊挑著自醪醇釀追到船上,請李白無論如何都要嘗一嘗他釀的酒,李白乃是好酒之人,哪能推脫,便飲一觴品嘗,竟立刻轉怒為喜。立即口佔一絕……」
兩人舉起酒碗,輕輕一碰,只聽胡宗憲輕聲道:「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便仰面一飲而盡,擦擦嘴,紅著眼道:「拙言,千言萬語都在這酒這詩里了,我胡宗憲今生若是負你,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沈默使勁拍拍他的胳膊,沉聲道:「我知梅林兄!」便也一飲而盡。
喝完三盞餞行酒,分別的氣氛便濃重起來,沈默一直不停的說,將自己對抗倭形勢,對閩浙海商,對江南大族的看法,一股腦的搬出來,全都說給胡宗憲聽,皆是他經過認真觀察,仔細總結出的東西,鞭辟入裡,針針見血。
他很少像現在這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胡宗憲知道沈默這是擔心回不來,所以才把一直藏在心裡的東西傾囊相授,是以聽得無比仔細,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本來只想最後囑咐幾句,誰知卻足足用了一個時辰,才將自己的看法大體說完,最後總結道:「浙江甚至東南的問題,歸根結底就是海禁的問題,必須要把海禁的問題解決掉,東南才能永絕倭患。」
「我聽說荊川先生已經給朝廷上書,請開海禁了。」胡宗憲若有所思道:「拙言的意思是,讓我附議此疏?」
「不是,」沈默搖搖手道:「我一直在坐牢,不知道師叔上書的事,但我可以表個態,我不支持現在開海禁。」
「不支持?」胡宗憲意外道:「你不是說,解決了海禁的問題,才能解決東南的問題嗎?」
「海禁肯定是要開的,但現在不行。」沈默自嘲的笑笑道:「現在的倭情之所以還能控制,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大量的倭寇專註於大搞走私……據我所知,大明、南洋和曰本的黃金三角航線,其每年產生的利潤嗎,遠遠高於我大明的財政收入,之所以能如此暴利,皆因為壟斷二字。」
「一旦我們開了海禁,那路上的富商大賈肯定是要加入進來的,那些海商一準不願意被人分薄了利潤。」沈默道:「一準會瘋狂的上岸攻擊,到時候千裏海疆無一凈土,朝廷會怎麼辦?」
「厲行禁海。」胡宗憲沉聲道:「若是真到了那時,就是太祖爺再世,也救不了大明朝了。」
「確實如此。」沈默沉聲道:「所以我們必須先把倭寇打服了,讓他們搶劫不得也走私不得,到時候再開海禁才會事半功倍。」
「怎麼打?」胡宗憲苦笑問道:「這些傢伙戰力彪悍,來去如風,大部隊逮不著,小部隊打不過,實在讓人有老虎吃天,無處下嘴的感覺啊。」
沈默沉聲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設法捉住王直徐海,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談何容易……」胡宗憲呵呵笑道:「又說回來了。」
「不要緊,事在人為。」沈默卻自信道:「倭寇雖然戰力強大,但相互間戒心重重,毫無信任可言,對於這樣的敵人,智取更勝強攻。」只是沈默也沒法說清楚,該如何去智取,只能到時候請他隨機應變了……這時候門外響起朱十三的聲音:「二位大人,天色不早,該趕路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