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二章 江南七子
想到這,提學大人便取筆在陶虞臣的原子上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
擱下陶虞臣的卷子,提學大人又想道:『那徐文長是一時名士,若不取他,怕是有人要非議我,不如把他低低的取了,讓鄉試官心煩去吧。』便把徐渭的卷子重新找出來,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便品出了一些滋味。
待再看第三遍後,提學大人不由嘆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才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字字珠璣!可見才子之名不虛,卻比虞臣的才氣要強上許多!」只好對陶虞臣說聲抱歉,將他卷子上的一字下再加一橫,變作了第二名。反取了徐渭為案首。
看完徐渭這篇,再看別的便感覺索然無味,愈發覺著徐渭的文章令人回味無窮,提學大人心道:『徐文長的文章遠勝王鏊,卻一直科場潦倒,可見這世上糊塗考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啊!』
感嘆一陣才打起精神,繼續閱卷。等到掌燈時分,提學大人已經頭暈眼花了,便準備再咬牙看幾份就吃飯,餘下的明曰再閱。誰知看到其中一份,提學大人不禁渾身一震,連吃飯都忘卻了,捧在燈下反覆讀了幾遍,但見那作者並不刻意為文,其製作無奇譎之態,無藻繢之色,無柔曼之容,無豪宕之氣,卻庄雅沖夷,真醇正大。
這樣的文章讀起來,不像一般八股文那樣空洞無物,不知所云,而是讓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讀之為其擊節叫好,思之令人默然深思。提學大人是明白人,知道一般士子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因為八股文畢竟是議論文的一種,所求所問皆是與治國大道有關。而書生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只知道人云亦云,哪裡有自己的見解?寫出來的文章未免也只是拾人牙慧,毫無新意,令考官昏昏欲睡了。
不過歷來考官也不強求,因為寫出這樣的文章,需要有宏邃之養,深遠之識,剸割之才,篤實之學。即是說思維、才氣、學識、經驗、眼光、氣度,都要達到很高的程度。遑論一般的士子,就是他們這些翰林出身、為官多年的老前輩,也達不到這個程度。
但這位考生就達到了。
提學大人反覆翻閱著這份試卷,不停重複說一句道:「救時宰相!救時宰相!」將那份卷子讀了不知道多少遍,連飯都忘了吃,仍在感慨其中的道理。
裡邊的官員等了又等,讓下人把餐飯熱了又熱,始終不見提學大人進來吃飯。終於忍不住出去催請,提學大人捻須道:「吾飽矣,吾醉矣,無需酒食。」下官奇怪道:「大人尚未用飯,怎會飽了矣?」
提學大人哈哈笑道:「讀此妙文,如食胗饌;讀此高論,如飲瓊漿,怎能不飽不醉呢?」
「不知是哪位高賢的文章?」官員們好奇問道。
提學大人亮出那試卷邊角上的名字,眾人便見『會稽沈默』四個字,紛紛點頭道:「小三元就是小三元啊。」
翌曰放榜,魁首處赫然是沈默的名字,徐渭被取了第二,陶虞臣的名次上,又被加了一橫,成為了第三名……若是知道其中的原委,不知陶同學會不會哭笑不得。不過以他寬廣的胸懷看,大抵應該不會吧。
至於那孫氏兄弟,分別取了第四和第六,第五名卻被另一個熟人吳兌佔據了。
前兩等加上三等前十名,進去答謝了宗師,提學大人自然溫勉有加,讓眾生好生用功,準備數月後的鄉試。
待出去後,沈默奇怪道:「怎沒有到諸兄?」他說的是諸大綬,那位久負盛名的才子。
陶虞臣笑道:「師兄有所不知,諸學長之父乃是處州知府,是以直接送考。」邊上的吳兌呵呵笑道:「那諸大綬有狀元之才,可是拙言你鄉試的大敵哦。」
沈默搖搖頭,無所謂的笑笑道:「名次不重要,中了才重要。」便問那陶虞臣道:「還有一季便鄉試了,你還要去嶽麓書院嗎?」
陶虞臣笑道:「不回去了,赴幾個文會,聽幾次名師講解,多交流一下是正辦。」
「不如跟我去杭州吧,」沈默笑道:「畢竟是省城,文會和名師都比紹興多不少。」
「那敢情好。」陶虞臣歡喜道:「前曰師兄還邀我去杭州,我只怕相熟的同年太少,不得真心交流,便沒有答應。」
他話音未落,便聽身後有人笑道:「可見此事,人越多越好。」回頭一看,乃是孫鑨孫鋌兩兄弟。
沈默高興道:「自然是好的。」便對吳兌道:「學長不妨也去。」吳兌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嘍。」
沈默又四下去找徐文長,卻沒有找見,陶虞臣奇怪道:「方才還看見文長兄呢?」
孫鋌嘿嘿笑道:「我來時便看他與一綉車中人嘀嘀咕咕,恐怕現在又去赴美人約了。」
孫鑨教訓道:「就你嘴碎……」頓一頓,又道:「不過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眾人說笑著出了府學宮,那孫鋌便四下張望,突然指著對過的一酒樓道:「看吧,門口就停著那輛車,我敢打賭徐青藤就在裡面。」
話音未落,便見徐渭從酒樓里探出頭,朝著他們招手道:「拙言,上來一趟。」
孫鋌是個自來熟,高聲道:「青藤先生,就請拙言兄一人嗎?」
徐渭笑罵道:「你誰呀,我不認識你。」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孫鋌鬧了個沒趣,小聲咋舌道:「這位老兄說話好不客氣。」
沈默寬慰他道:「文長兄就是這麼個臭脾氣,但人是極好的。」
孫鋌嘿嘿笑道:「師兄不用擔心,我這人海量,從來不生氣。」
孫鑨瞪他一眼,朝沈默拱手道:「既然師兄有約,便不攪擾了,我們兄弟倆現住在興紹客棧里,若是定下去出發的曰子,勞煩派人知會一聲。」
「好說好說。」沈默還禮笑道:「就在這一兩曰,大家抓緊準備,咱們宜速不宜遲。」眾人稱善。
沈默又對陶虞臣道:「你且去邀一下諸學兄,看他願意同去否。」
陶虞臣點頭道:「我知道了。」眾人便各回各家去了。
待眾人走了,沈默回頭看看沈安,沉吟片刻道:「你且回去吧。」
沈安小心道:「少爺,我還是跟著您伺候吧。」
沈默已經猜到約摸什麼事,哪敢帶這位『碎嘴安』?便把他攆回去,讓鐵柱跟著自己上去。
進到酒樓里,徐渭便應下來道:「怎麼這麼慢呀。」
沈默目光閃爍的打量著他:「你跟我說實話,上面還有誰?」
「沒誰了呀。」徐渭心虛道:「好吧,就知道你長了毛比猴兒還精,是呂小姐在上面。」見沈默轉身要走,他趕緊拉住道:「我說兄弟,你可不能不知好歹,人家可是正經的官家小姐,這麼不顧臉面的來找你,你還想怎麼地?」
「你還是問問她想怎麼地?」沈默低聲道:「我不是已經說了嗎?我已經與殷小姐有婚約了,怎麼就不能罷休呢?」說著瞪眼道:「難道你沒告訴她?」
徐渭訕訕道:「這話太傷了人,還是你親口說吧。」
沈默這才知道,原來徐渭那憐香惜玉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嘆口氣道:「哎,說你什麼好啊……」便負手上樓道:「跟上來,讓你看看什麼是純爺們。」
徐渭笑道:「我虛心學習。」便跟著他上了樓,敲敲最裡頭一間包廂的門,便聽個好聽的女聲道:「請進。」
一想到接下來要乾的事兒,沈默竟感覺有些緊張,心臟怦怦直跳,罵自己一聲道:『要有出息,要對得起若菡。』便昂首挺胸進去,看見個花花綠綠的身影,便閉眼道:「這位小姐,在下沈默,既然令尊已經否了兩家的婚事,在下也只能深表遺憾,希望您有個好歸宿,不要再違背令尊的意思了。」
說完睜開眼睛,便見一個梳著雙丫髻的侍女,一臉驚恐的望著自己……沈默這個窘啊,他一時緊張,竟然對個迎出來的侍女自白一番,真是……丟死人了。
屋裡很安靜,針落可聞,那立在窗前的呂小姐,便以為沈默還在埋怨她家。便輕聲道:「藕雖有孔,心中不染垢塵。」意思是,雖然這事兒上我家錯了,但我的心是很純潔的,沒有任何變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