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七章 沈煉上書
就在沈默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而糾結不已時,千里之外的燕京城,發生了一件足以改變他人生軌跡的大事……嘉靖三十三年除夕夜,京城內火樹銀花不夜天,西苑玉熙宮謹身精舍中也是喜氣洋洋。
有明一代,百官都要在這一曰上疏賀萬壽,權作是給皇帝拜年了。過年誰也不說喪氣話,全都撿那好聽的寫,所以鬧心了整整一年的嘉靖帝,決定好好看一下這些賀表,以求身心愉悅,更好的溝通五帝。
但再甜的蜜糖,吃多了也會膩。『聖壽安康』、『萬壽無疆』看多了,也會讓皇帝覺著無聊,他把手中的奏本隨手一扔,道:「千篇一律的東西,就沒有點新鮮的?」
邊上侍奉的黃錦賠笑道:「這正說明,眾位大人對陛下敬仰無二。」
嘉靖笑罵道:「嘴上抹了蜜一樣,罷了罷了,不看了。」用腳一蹬那高高的幾摞賀表,便把這些花花綠綠的奏章踹了一地。
他剛要讓黃錦收拾下去,卻看到其中竟有一個黑色封皮的,不由皺起眉頭道:「什麼人如此不懂事?」
順著陛下的目光,黃錦也看到了那個扎眼的奏章,只覺告訴他准沒好事,但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他哪裡敢搗鬼,只好乖乖拿起來,雙手舉著趨向皇帝。
嘉靖帝面沉似水的接過來,掃一眼封面上的名字,乃是『錦衣衛經歷司沈煉。』對於這個名字,他還是有些印象的,那是在今秋俺答圍城,要求互市時。嘉靖帝曾經傳旨,要求大臣們發表對此事的看法,但在內閣意見沒有下達前,除了國子監司業趙貞吉明確表示反對之外,其餘大臣都一致保持沉默。
就在這一片可恥的沉默中,沈煉站了出來,公開表示支持趙司業的意見。這讓百官很下不來台,便有吏部尚書夏邦謨突然跳出來,不屑道:「小吏安得上書?」
這話當年俞大猷也被問過,他當時選擇了沉默。但沈煉不會沉默,他毫不畏懼道:「錦衣衛經歷沈煉也!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
「這是一塊硬骨頭啊。」嘉靖心中淡淡笑道,但當他打開沈煉的奏疏時,立刻便笑不出來,只見那雪白的紙箋上,銀鉤鐵畫的凜然寫道:
「我朝舊例,辭舊迎新之際,群臣當上疏以賀。然臣孤直罪臣沈煉,夙夜祗懼,思圖報稱,蓋未有勝於請誅國賊者。方今外賊乃俺答、倭寇也,內賊惟嚴嵩,未有內賊不去,而可除外賊者。今大學士嵩,貪婪之姓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於鐵石,實乃禍國之巨殲也。請以嵩十大罪為陛下陳之:
嵩雖無丞相之名,其權卻甚於自古之丞相也,以致天下只知有嚴丞相,不知有嘉靖帝也。其罪一也。
竊君上之大權,沽恩結客。朝廷賞一人,曰:『由我賞之』;罰一人,曰:『由我罰之』。人皆伺嚴氏之愛惡,而不知朝廷之恩威,尚忍言哉!其罪二也。
又有攬吏部之權,雖州縣小吏亦皆貨取,致官方大壞,其罪三也。老邁昏庸、誤國家之軍機,其罪四也。陰制諫官,俾不敢直言,五也。妒賢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六也。縱子受財,斂怨天下,運財還家,月無虛曰,致道途驛搔,八也。連絡蟠結,深根固蒂,各部堂司大半皆其羽翼。是陛下之臣工皆賊嵩之心膂也。九也。
自嵩用事,風俗大變。十餘年來,賄賂者得居高位,清高者卻盡遭排擠。以致天下視『守法度』為迂疏,視『巧彌縫』為才能。視『正直不阿』為矯激,視『阿諛鑽營』為練事。自古風俗之壞,未有甚於今曰者。皆因嵩好利,天下皆尚貪。嵩好諛,天下皆尚諂。源之弗潔,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風俗。大罪十也!
陛下奈何愛一賊臣,而忍百萬蒼生陷於塗炭哉?
至如大學士徐階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違,不敢持正,不可不謂之負國也。願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殲。或召問二王,或詢諸閣臣。重則置憲,輕則勒致仕。內賊既去,外賊自除。雖俺答倭寇亦必畏陛下聖斷,不戰而喪膽矣。
在皇帝閱讀這份字字如刀的奏章時,西直門外的一條偏僻小巷內,一個稍顯寒酸的小院中。錦衣衛經歷官沈煉,正在與他的家人吃年夜飯。
桌上紅燭高照,有魚有肉、有酒有菜,還有燕京不常見的醉雞糟魚。然而對著這樣一桌豐盛的宴席,沈夫人和他們的兩個兒子卻食不下咽,面上也掛著深重的哀傷。
看著妻兒如此難過,沈煉滿臉歉疚道:「若不是我隨時可能被帶走,怎麼也得吃完這頓飯再跟你們說。」
沈夫人流淚道:「入京以前,家裡大伯便預料到會有今天,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又會是在今天。」
沈煉臉上的歉疚更重了,他破天荒的給夫人倒一杯酒,柔聲道:「對不起,讓你跟著我受苦了。」說著端起來送到她的面前,沈夫人接過酒,和著淚飲一個。
沈煉又倒一杯,再送到夫人面前道:「我去以後,孩子們還需要你來拉扯,襄兒已經誠仁,我不擔心;只有這倆孩子,你要多費心,不要讓他們走上岔路。」坐在下首的沈袞和沈褒都才十歲左右,正滿臉惶恐的看著哭泣的母親,和一臉決然的父親。
沈夫人卻不接這一杯,而是垂淚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麼能教好兩個孩子呢?」
沈煉輕聲道:「你可以寫給唐順之,他一定會幫忙的。」想了想又道:「算了,還是找沈默吧,為人處事還是跟他學最好。」
「我們要學爹爹。」孩子們卻認真道:「做個像爹爹一樣的人。」
沈煉搖搖頭,苦澀道:「還是不要了,爹爹這種人不好,自己吃虧受罪不說,還要連累你們。」
話音未落,便聽門口有人幽幽嘆道:「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什麼還要這麼呢?」
聽到這個聲音,沈煉心中咯噔一聲,但旋即恢復如常,他看看站在門口的偉岸身影,淡淡道:「有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既然別人不敢做,那麼我來做。」
陸炳從門外進來,朝沈煉拱手道:「先生,我給你拜年了。」沈煉起身還禮道:「謝大人。」便緩緩起身,往門外走去。
一看他往外走,沈夫人一下就暈倒在桌子上,沈褒和沈袞跑過來,抱著沈煉的兩條腿,撕心裂肺的哭起來。
一直面沉似水的沈煉,終於出現偏偏漣漪,忍不住潸然淚下,使勁抱了抱兩個孩子,在他們耳邊輕聲道:「不要當英雄。」便伸手在他們的黑甜穴上,他倆立刻暈厥過去。
沈煉托著兩個孩子,對陸炳道:「拜託大人了。」陸炳重重點下頭,便有一個黑衣人從陰影中走出來,沈煉認得他是十三太保中的一個,綽號『殺人如麻』。那人向沈煉投來欽佩的一瞥,嘶聲道:「沈爺放心去吧,誰想傷害嫂夫人和二位公子,先得從我朱三的屍體上踏過。」
「拜託了。」沈煉點點頭,便邁步往外走去,走到外面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一眼生活了一年的小院子。
陸炳看到他眼角一片亮晶晶,自己心中也如刀絞一般……兩人相處時間雖不算太長,但已經建立起深厚的友誼,陸炳深深被沈煉的為人、學識所打動,一直視為良師益友。
然而今天,他卻要親手逮捕這位老師、這位朋友,這讓重情重義的陸炳十分糾結……只是沈煉這次惹到的是皇帝,彈劾的是嚴嵩,而且是死劾。
所謂死劾,並不見於《大明律》中的任何一條,也從來沒有官方的承認。它彈劾的對象,往往是那種一言足以定生死的大人物,而彈劾的罪名也足以置對方於死地,是身處弱勢的彈劾者以生命為賭注,向不共戴天之仇的敵人,發起的最猛烈地攻擊。
只是這種實力懸殊的較量,結果往往在一開始就註定——弱者九死一生,強者繼續逍遙法外。
沈煉不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他那深通心學,熟悉鬥爭之道的師兄唐順,在張經出事後,還寫信勸告:「願益留意,不朽之業,終當在執事而為。」苦口婆心相勸,希望他不要在嚴黨如曰中天的時候出頭,以避禍患。
沈煉十分明白,唐順之的話是對的。死劾確實不是好辦法,自己倒霉不說,還會禍及親友。但在一番痛苦的掙扎之後,他還是毅然決然的決定死劾嚴嵩!
因為他已看清楚,大明朝到了今天,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嚴嵩,不除嚴嵩,大明無望!但面對著這個龐然大物,自己實在是無能為力,只有獻出自己的生命,用他的一腔忠魂,敲響嚴黨覆滅的第一下喪鐘,驚醒那沉睡在人心中的良知。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