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八章 龍山衛
一般來講,人醒過來的第一反應,應該是茫然望著四周,用迷離的聲音道:「水……水……」
但這個女子不一般,她只是嚶嚀一聲,便緊緊蜷起身子,雙手抱著膝蓋,既不抬頭也不說話。
「不要害怕。」沈默想了想,很俗爛的問一句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身子微微顫抖幾下,卻仍然一聲不吭。
一個站在她身邊的親兵慍怒道:「問你話呢,聽到了沒有?」在這些純樸農民出身的親兵心中,給他們飯吃,給他們錢花,陪他們一起吃苦的沈大人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有問不答也不行。
誰知那女子單薄的身軀突然縱起,撲向那親兵閃亮的刀鋒。
變故驟起之下,那親兵一下子懵了。
眼看就要血濺當場,沈默暴喝一聲道:「鬆手!」那親兵想也不想,立刻照做。
只聽噹啷一聲,刀落在地上,那女子撲了個空,卻抱著那親兵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那親兵『哎喲』一聲痛呼,竟然甩脫不掉她,正在他惱羞成怒,想要一拳結果這女子時。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何心隱,已經站在他的面前。
只見何大俠左手拎個可怕的頭顱,右手一探已疾速抓住女子的衣領,像拎一隻小雞一樣提將過來。
那女子一邊掙扎,一邊『殺啊死啊』地嘶罵不休。何心隱聽得心煩,手上一緊,那女子登時說不出話來。
望著一半是魔鬼一半是菩薩的沈大俠,沈默除了苦笑還真找不到別的表情,他指指那人頭道:「我這不計斬首之功。」
何心隱差點被氣暈,翻翻白眼道:「看髮型。」
沈默一看是個『髡頭』,便笑道:「早知道是倭寇了,鐵柱抓了個活的。」
何心隱一聽,便甩手將那人頭丟進火堆里,擦一擦手上的鮮血,說一聲:「這孩子魘著了,別跟她一般見識。」便站到一邊涼快去了。
這時鐵柱從外面跑進來,興沖沖的嚷嚷道:「大人啊,好傢夥,咱們一發升天火,引起了三道焰火的回應。」說著掰指頭數算道:「紅藍,紅綠,還有紅白色。」
那個背地圖的親兵很快告訴沈默道:「是徐副使、盧參戎和戚參戎。」
沈默不由笑道:「這下熱鬧了。咱們也過去吧。」隨著大人的一聲令下,親衛們開始忙活起來,一部分忙著收拾行裝,一部分從行囊中倒出些黑豆去喂馬……半夜裡擾馬清夢,讓人家起來下牛馬力,當然要給些好吃的補償一下了。
等收拾的差不多了,鐵柱問道:「大人,這姑娘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沈默白他一眼道:「不怕何大俠把你洞穿了,就把她丟下吧。」
鐵柱討了個沒趣,只好命人將這麻煩抬出去綁在馬上。誰知親兵一靠近,那姑娘便如受驚的小獸一般又撕又咬,讓人頭疼不已。
沈默看看何心隱,何大俠便面無表情的過去,輕撫一下那姑娘的頭頂……一掌將其擊昏過去。
眾人皆駭然,心說大俠的耐姓果然極其有限。
將那女子用一床被褥裹得嚴嚴實實,再用繩子捆在一批馱貨的馬背上,一隊人馬便快速往東北方向行去。
行出數里地,便遇上前來接應的斥候,跟著斥候再走一段,到天蒙蒙亮時,終於抵達了幾隻軍隊聚集的龍山衛。
徐東望、盧鏜和戚繼光三位,帥麾下軍官出迎巡察大人……雖然這位大人沒品沒級,但這幾個月來在浙江,尤其是在戰區,他的名字已經是盡人皆知了。大家對沈默能不怕危險,親臨每一處前線調研,都佩服的緊……而且看巡察使大人的架勢,顯然是在完成一項重要的使命,說不得就是給陛下打小報告,所以將領們更是提起精神,好生應付著這位大人。
別人越是敬著,沈默就越不託大,他遠遠就跳下馬,快步拱手走過去道:「哎呀呀,徐大人和二位將軍,真是折殺下官了。」他們三個都不是初識,在巡視浙江的過程中,沈默見過徐東望和盧鏜,至於戚繼光更是在紹興時就見過。
此時在戰場上重逢,大夥都十分高興,放聲說笑著便進了軍營。
一進去主將大帳,這裡面地位最高的徐東望便笑道:「肚子餓了,咱們還是邊吃邊談吧。」說著對戚繼光笑道:「我說元敬啊,我們三個連夜趕來,你這個地主是不是該意思意思啊?」
戚繼光聞言爽朗笑道:「若是大人囑咐才準備,豈是俺們山東漢子的待客之道?」說著雙手一拍,便有親兵將大碗大碗的菜肴端上來,不一會兒就擺滿了一桌子。
就這樣,他還有些歉意的笑道:「軍營之中也沒啥稀罕玩意,只能弄些山裡的野味糊弄諸位了。」
沈默數了數,足有十二個盤子之多……且那盤子比他曰常所見的要大上一倍,裡面的菜肴堆得跟小山似的,聽戚將軍介紹,有烤野兔、燉山雞、炸斑鳩、煮鹿筋,等等等等……菜肴以油膩居多,很得徐盧二人的歡心,但並不合沈默的胃口。不過不要緊,因為他面前擺得是山菜炒蘑菇,木耳炒雞蛋,以及幾樣紹興菜,可見戚將軍是多麼細心。
四人先悶頭吃一通,待祭了五臟廟,腹中感到暖暖了,便開始談論軍情……準確的說,是徐、盧、戚三人談論,因為沈默嚴守自己的職權,只聽不說,絕不摻和……誰也不願別人對自己指手畫腳,尤其是內行們在談話時,一個外行最應該做的就是閉緊嘴巴好好聽,只可惜許多人都不懂這個道理,也就稀里糊塗得罪了更多的多人。
但沈默明白,這也是他比一般御史要招人待見的原因。
其實沈默也不算外行了,因為他本來就有豐富的軍事理論知識,又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戰場觀摩,已經摸到了一些戰爭的門道,至少現在聽三位將軍說話就不是看熱鬧,而是看門道了。
三人討論的焦點,是到哪裡截擊倭寇……徐副使認為應該在西面的雁門嶺一帶設伏,戚繼光則堅持應該在東南的高家樓一代,而盧鏜遲遲沒有表態。
因為是預判倭寇的下一步動作,所以誰也沒法說服對方,最後快要崩了時,盧鏜終於說了句公道話道:「那就都設伏吧。」兩人剛要說『你這主意可真餿啊。』卻聽盧鏜又到道:「我在你們的中點埋伏,哪邊有了敵情,我便從後面包抄,首尾相擊,必能取勝。」雖然是和稀泥,但也是比較有水平的稀泥了,在雙方爭執不下的情況下,只能將就了。
像這樣讓人無奈的軍事會議,沈默已經不止一次遇到,這幾乎是一個困擾抗倭軍隊發揮的痼疾了。之所以造成這種誰也不服誰的局面,絕對是權責不明所致——比如說徐東望是浙江兵備副使,按理說一省的軍務他都能管一管。可朝廷從來沒有明文規定,兵備副使可以節制一省武將,所以戚繼光雖然平時順著敬著他,可一到了軍機大事上,就理直氣壯的和他頂起牛來。
這種擰巴在『徐、戚』這種高級將領還不要緊,因為他們都是統兵萬千的大將,還能分得清輕重緩急,最終也總是會拿出一個協調各方意見的方案……比如盧鏜提出來的這個。
反倒是在中下層軍官身上體現時,其危害最為巨大。譬如說各府的備倭把總,是在各衛所指揮使中考選產生的,卻與指揮使仍是平級。這樣一旦倭寇來襲,備倭把總不能約束指揮,指揮也不肯乖乖受其調遣,甚至連誰為後殿,誰為左右前後奇正之兵,誰為旗牌監督者都會吵個不休,以至於貽誤戰機,導致失敗。
沈默正在出神,卻聽戚繼光在邊上問道:「沈大人是願意和徐大人同去,還是與末將,抑或是盧將軍?」沈默喜歡在戰場上近距離觀戰的名聲已經傳遍浙江,是以戚繼光問都不問『你去不去』之類的傻問題。
沈默呵呵一笑道:「讓我擲枚錢幣。」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西洋金幣……那也是人家送給他的戰利品……只見他念念有詞幾句,朝地下一扔,一看是字,便對戚繼光歉意的笑笑道:「給戚大人添麻煩了。」
其實他耍了個小把戲,那就是故意不說正面反面各代表什麼,這樣無論什麼結果,他都可以在不損徐副使面子的前提下,跟著戚繼光走人。
因為他要親眼看一看,這位曰後的抗倭第一名將,到底是什麼素質。
可千萬別因為自己到了這個世界,而岔了種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