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雄主 第十一章 此情深處
所有的目光,都在看著長孫無極。
沒有人知道此刻孟扶搖深陷險境。
他們只是純粹的好奇,並沒有期望得到什麼意料外的回答,只有佛蓮,她跪坐案前,一動不動,手縮在衣袖內,衣袖卻在無風自顫。
那些目光籠罩下的長孫無極,沉默了一霎時辰,似乎在沉思什麼,隨即他一笑,提聲道,「本宮和公主之間,已無……」
他突然截住語聲,霍然回首看向場中,隨即身形一飄,飛快掠了出去。
眾人還在等他的回答,不防這個一直極其淡定的人突然露出了急若星火的表情,連話都只說到一半便飛了出去,都不禁齊齊露出愕然神情。
佛蓮的袖子,突然不抖了,她身側鳳四皇子轉過頭來,笑道,「這昭詡太子,怎麼這麼個性子……」他突然看見佛蓮的臉,愕然道,「咦,妹妹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佛蓮側首沖他一笑,道,「哥哥放心,妹妹自幼有諸天神佛護佑,向來都是化險為夷的。」
鳳四皇子覺得這話答得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想,又轉頭去看場中。
佛蓮穩穩的坐著,笑,笑出了幾分寒意。
*
孟扶搖臨陣收刀,巨大的反衝力量頓時全部加在她一人身上,她只覺得心中轟然一聲,隨即耳中一陣亂鳴,全身都被巨力重重一碾,碾得她一口鮮血激上咽喉,一仰身倒翻出去,而對面,一直在等待機會的巴古突然動了,他跨前一步,手一伸,掌心裡突然多了一隻烏青的鬼頭抓,一抓便抓向無力後退的孟扶搖前心!
此時看客們方將注意力轉回,隨即便發現剛才還孟扶搖穩贏的戰局剎那間天翻地霞,孟扶搖氣勢無匹的一刀突然在挨近對手胸膛時自動收回,隨即便被狂猛真力反彈,半空里一個筋鬥倒栽出去,而巴古的鬼頭抓,流星趕月般趕上了她的胸口,眼看孟扶搖招式已老,好像還身受重傷,竟然無力躲避,不由齊齊驚「啊!」了一聲。
巴古露出了獰笑,孟扶搖半空中拚命挪身想要避開要害,卻發現自己經脈剎那錯亂,動彈不得。
她絕望的閉上眼睛,眼睫合起那一霎,掠到紫影一閃。
長孫無極到了。
他來得像一抹飄萍般輕,出手卻如巍巍山海一般堅實,衣柚一拂間橫空一斬,剎那斬斷巴古的攻擊!
風聲停歇,風聲歇而長衣舞,長孫無極一手負於身後,一手向前輕點,衣袖裡伸出的手指,靜靜插在鬼頭抓那個猙獰的鬼頭雙目間。
巴古看著被插了雙眼的鬼頭抓,臉色慢慢變了,他森然抬頭看向長孫無極,一字字道,「昭詡太子,閣下貴為大會仲裁,竟然插手爭鬥,公然袒護你無極一方,不覺得做得太過分了么?」
長孫無極淡淡看著他,道:「本宮卻覺得,本宮是在袒護你。」
巴古陰冷的道,「太子這個玩笑不好笑!」
「本宮也懶得和你玩笑。」長孫無極慢慢收回手,笑道,「我只問你一句,閣下當真是扶風國人么?」
眾人轟然一聲,都訝異的瞪大眼睛,真武大會有嚴令,參加者的國籍不計瞞報謊報,一旦發現作偽,立即取消資格逐出大會,並予以嚴懲,如果這個巴古在身份上作假,那麼根本沒有資格留在這裡。
巴古臉色劇變,立刻道:「自然!」
「哦?那麼是本宮錯了?」長孫無極一笑,突然看向巴古頭頂,揚眉道,「那閣下那假髮,怎麼突然掀起一塊了呢?啊,前額還有個印記?」
巴古一驚,趕緊伸手去摸頭,這一摸卻沒發現異常,他怔一怔,抬眼看到四周恍然大悟的神情,立即明白自己上了長孫無極的當,臉色瞬間慘青。
長孫無極已經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負手往回走,淡淡道,「閣下還是自己掀起你的假髮來吧,若是勞動陛下的天煞金衛出手,只怕不太好看。」
座中見識廣博者看著巴古神情,也不禁相互交頭接耳,光頭,前額有印記的人,在整個五洲大陸是個特別的存在,也只有一種,那就是穹蒼的苦行者,這類人奉行「苦修今世」,從不出沒紅塵,眾人也只是聽說而已,難道這個自稱扶風國人的巴古,是那個最神秘國度的苦行者?而他假髮明明沒有異常,前額印記更沒露出來,長孫無極又是怎麼發現的?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往回走,巴古怔在當地不知動彈,忽聽耳側有人低低傳音,道:「穹蒼修行者向來不許涉入紅塵俗世,閣下不僅犯了這真武大會的戒,更犯了穹蒼例條,當真不怕本宮傳信穹蒼,為閣下請來一紙神諭嗎?」
巴古抖了抖,驚駭的目光投向長孫無極,這個別國太子,當真如傳言一般的可怕,他那麼小心,一直隱藏著身份混入最後一輪,直到剛才的魁首爭奪戰中,才稍稍使用了一點獨屬於穹蒼的手法,並且也掩藏在類似扶風的巫術手段障眼法下,不想竟然還是被他看了出來。
他下意識的目光向裴瑗一溜,又趕緊收了回來,怕又給上面那個窺測人心的長孫無極發現了,有心不承認死扛到底,卻又實在畏懼長孫無極最後那一句話,猶豫的站在當地不知該作何決斷,戰南成沉著臉看著他,同長孫無極:「太子看如何處置是好?」
「在下已盡仲裁義務,」長孫無極淡淡道,「嚴格說來,剛才巴古使用的已經不是武功,是禁術,亦是違背大會宗旨的一條,如何處置,由陛下聖裁。」
「好」,戰南成點頭,道:「現剝除巴古……」
「慢著!」
說話的竟然是剛才長孫無極隔開兩人後,一直半跪拄刀支地喘息的孟扶搖。
長孫無極剛要坐回座位,聽見她這一聲身子一僵,再回首時神色如常,眼神卻已滿是無奈。
他那眼神一掠而過,瞬間長睫掩下遮住眼中神情,平靜的問:「孟將軍有什麼要說的嗎?」
孟扶搖拄著刀,仰起頭,狠狠咽下逼到咽喉的鮮血,大聲答,「我不能白白被他暗算了!我要和他打到底!」
滿座震驚,看孟扶搖目光有如看白痴——巴古被取消爭奪權,裴瑗和雅蘭珠斗到現在還沒休,看那兩人都已精疲力盡,無論誰勝都將是慘勝,哪怕孟扶搖受了傷,再要奪這個第一都易如反掌,倒是這個巴古,狀態極佳,又有一手詭異禁術,她現在怎麼可能是對手?
送到面前的魁首不要,卻要到巴古手下送死?
何況現在她再和巴古決鬥,就已經脫離真武大會範疇,屬於私人仇怨,不再受大會現則限制保護,會出現什麼結果,真的很難預料。
這真是個瘋子!
孟扶搖半跪於地,視滿殿震驚於無物,只死死盯著巴古——她不是瘋子,也不是吃點小虧就刺激瘋狂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亂報復的傻冒,她只是因為,那一霎她真的看見了媽媽!
不是幻影,不是虛擬,是真實的場景,她很確定那一霎的醫院和母親,並不是以往場景的回溯,那一剎她看見母親床頭邊那拒子上的花,那是一技深紅的梅花,是梅花。
孟扶搖的手指,深深摳進金磚的縫,不那麼用力,她怕自已的眼淚會立即泉涌而出,那樣的淚光閃爍里,前生久違的記憶如畫卷鋪開,亮光一閃,門縫推開。
門推開,那個女子輕盈走來,將一朵茉莉放進花瓶里,笑著親了親床上的病人,又仔細端詳了花瓶里素淡的花朵,不滿的嚷嚷:「哎,這花顏色太素淡,趕明兒家裡院子里梅花開了,掐一枝最好看的插著,要最鮮亮的!」
「行了,扶搖,你去吧,」床上的母親微笑,「雲南氣候濕熱,帶點霍香正氣水。」
「哎!」她揮揮手,開了門出去,又突然探進頭來,道:「不知道要去多久,萬一有事耽擱了,梅花開我還沒回來,叫隔壁強子給你每日換花。」
「傻孩子,現在才夏天,哪會到冬天還沒回呢?」母親微笑……
那是她和母親最後的一次見面,相隔至今,十八年。
那年,那個時空,關於梅花的約定,從此長痛於她心,那許多輾轉難眠的夜裡她無數次目光炯炯的坐起來,想,母親是不是還在等她?等那朵永遠不會由她親手插上的梅花?而一直沒有等到她的母親,又會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那些弦月微光的夜裡細數離人的歸期?
就是那年夏,她剛剛定了職稱,漲了工資,第一次有錢將母親送進醫院住院,她和她約好冬天時掐最美的那朵梅花,然後那個誓言被命運融化。
然後,就在今天,在異世時空一個前世里再也不會想像出的決戰的場合,在那個詭異的對手對她張開掌心的眼睛的那剎,她看見了那朵約定的梅花,看見了母親,她清楚看見母親靠在床頭,微皺著眉嘆息,看見她鬢邊又多了許多白髮,比她離開時多很多。
正是因為這朵花和這樣的母親,孟扶搖才確定了巴古那雙眼睛開啟的世界,不是自己的回憶的倒影,而是真正的那個時空的影像投射,她甚至因此確定,前世時空和五州大陸確實不一樣,現在的十八年,不是那裡的十八年。
母親的病,活不過十八年,那隻眼睛裡看見的母親,雖然老了些,也不是老了十八歲的模樣。
孟扶搖含著眼淚舒了口氣,幾乎要雙手合十感謝上蒼,前世和五州大陸不是一個平行時空!而母親還活著!她一直以來,那已經快要絕望的堅持,今日終於被證明了,沒有錯!
正因為如此,她不能放走巴古,這個唯一給了她希望的術士,她要在他身上得到母親更確切的消息!
孟扶搖支著刀,微微喘息的站起身來,「弒天」平指,毫不猶豫指向巴古。
她不看長孫無極——無論他答不答應,都不能阻止她刀鋒所指。
長孫無極卻在看著她。
看她眼底的淚花,看她執拗的神情,看她搖搖晃晃卻決不後退的站姿,看她全身都在發抖唯獨伸出的刀鋒平定如一泓深淵。
他用眼神微微嘆息,那眼神里疼痛如流光掠過,他看著她像看著沙漠里的綠洲,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似乎剎那相望,卻又遠如千里。
然而愛她,哪怕無時無刻不在擔憂著命運的失重掉落,也得,放她飛。
大殿沉靜如水,所有人在等待一個回答。
長孫無極最終平靜的答:
「既然孟將軍提出挑戰,那麼,請便。」
*
孟扶搖吸一口氣,她突然有點想哭。
長孫無極要說出這句話,很難吧?
她似乎總在為難他。
要他不停的面對抉擇,要他在保護她和放飛她之間躊躇,要他在服從自已的心和成全她的心之間無休無止的為難。
有一种放手,難過擁有。
孟扶搖輕輕咽了口唾沫,將口中的藥丸咽下,剛才,長孫無極掠下場中,橫袖一斬的剎那,趁那風聲將歇未歇,負在身後的手,將一枚藥丸彈進了她懷中。
她半跪在地不動,也是為了更方便的將葯送入口中。
眼見魁首將要到手,他一番苦心卻又要被她付諸東流,孟扶搖輕輕笑起來——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在那樣的笑容里,她深吸一口氣,全力壓下內腑里翻湧的血氣,輕拭刀鋒,手指在極度鋒利的鋒刃上掠過,一掠便是一道血線。
深黑刀身,剎那大亮,泛起微微紅光。
以主人之血喂神兵之器,可破邪術。
紅光越來越亮,黑色的「弒天」嘗遍敵人之血,第一次領受主人血液,輝光愈盛,艷紅奪目。
巴古注視著那柄看起來平平無奇卻突然華彩萬丈的刀,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突然微微一變。
只是他分神的那一霎,孟扶搖立即動了。
她揚刀,劈地!
黑紅刀光攜千鈞之力,如一道九天雷錘,重重轟在地下!
「嚓——」
質地極其堅硬的金磚地,被這用盡全身力氣的一劈,硬生生劈出一道狹長的深溝,磚屑飛濺中,一道燦亮的白光如瀑布泉涌,呼啦一下從貼地的刀尖躥了出來,轉眼間穿越深溝,直達巴古腳下!
沒有人可以把武功練到腳底!
如此刁鑽古怪的角度!
巴古全身都在戒備著孟扶搖看來註定氣勢凌厲的一擊,卻沒想到她竟然會把凝盡全身力量的一擊用來劈地,剛剛一怔,那亮得令人無法直視的白光已經到了腳底,「破九霄」第六層的迫人威力,沒有人敢於硬接,巴古「嗷」的一聲,下意識的直竄而起。
他應變極疾,跳起的那一霎,鬼頭抓霍然張開,鬼頭眼睛雖然被長孫無極插碎,但是血口深處,竟然也是一雙詭異的眼睛!
孟扶搖卻已經不在他對面,她在他的去路上等著他。
她一劈裂地毫不遲疑,立刻縱了出去,身形飛燕般一展已在巴古頭頂,頭下腳上,正正和火箭般拔地而起的巴古對衝到一起!
我在你頭頂,你有本事腦袋上也刻眼睛!
咱倆腦袋相遇,看誰腦殼硬!
孟扶搖森然一笑,「弒天」橫卷!
這一卷如迎風之旗,滿身里捲起浩蕩罡風,那風卻不是無形之風,風如颶風,起初中心燦亮邊緣淺白,那是「日升」和「月魄」的真氣精華,隨著她身形一展,那燦亮和淺白突然各自延伸,如扇面輔展,剎那間溶成一片純凈如一,如牛乳一般的瑩潤的白,然後,再在那如滄海怒吼的狂風裡,如極光一般燦然大亮。
亮到極處時,白光又逝,那風,卻更加猛烈了幾倍!
「日升」、「月魄」、「大風」三種絕頂真力,在孟扶搖陷入絕境拚命之時,終於完全融合!
極致神功三合一,日月之下,四海罡風!
呼啦一聲,正在慢騰騰拚命糾纏對戰的裴瑗和雅蘭珠,齊齊被橫掃出去。
哧的一聲,正殿丹墀下那對重達千鈞巋然不動的黃銅龍首巨鼎,突然慢慢的向後退,步步後移,所經之處留下一道沉重的擦痕。
呼呼幾聲,滿殿案几上的杏黃錦圍都被捲起,在空中浮沉激蕩,盤旋飛舞,天女散花似的煞是好看,可惜就是連同帶落了几上果品茶盞,呯里砰啷碎了一地,瓷片碎屑在地上骨碌碌的滾,濺了一地碎玉也似。
戰南成正在喝茶,不防這風突然湧起,杯中滾燙的茶水竟然全部豎了起來,他怕被燙著趕緊鬆手,茶杯落下,水竟然和茶杯分離,依舊是一道水柱激到他眼前,戰南成躲避不得眼看還是要被燙著,一隻手輕輕伸出來,接住茶杯向上一迎,穩穩將一杯茶再次遞進他掌心。
戰南成鬆一口氣,勉強抬頭微笑道:「多謝太子,這風……太古怪了……」
長孫無極竟然沒有答他的話,他轉過頭去,看著那風的中心,眼神里微徵擔憂。
*
此刻,風起!
女子們驚惶掩緊裙裾,男子們愕然仰頭張嘴。
看著滿殿激蕩的風的中心,竟然是靜態的,平和的,所有繁複的動作最後都化成了一個動作——孟扶搖倒立於巴古頭頂,刀尖插入他頭頂心。
一縷鮮血從巴古頭頂緩緩流下,很細——孟扶搖那一刀,只插在他的頭皮,並沒深入。
風聲漸歇,她輕輕落下,一落地便是一口鮮血噴出,倒比巴古失血更多。
然而她的手依舊沒有松,刀尖下移抵在巴古眉心,她低低道,「你那眼睛……是什麼禁術?」
巴古默然,嘴閉得很緊,孟扶搖森然道:「只要你給我再看一次剛才那場景,我就不殺你。」
巴古抿了抿嘴,似在猶豫。
玉階上一直平靜觀戰的長孫無極,手突然按在了案几上。
他看著巴古,眼神淡淡沒有表情,掌心貼近案上,那裡,是一對他剛才摳下來的鬼頭抓之眼,他將掌心覆在鬼眼之上,輕輕一按。
巴古突然痙攣起來。
他在孟扶搖刀下痙攣,全身如被牽機般,四肢古怪的微微抽搐,呼吸急促面色紫漲,目中神采卻突然大亮,他喉間發出「荷荷」的低聲,慢慢的扭著身子,似乎想轉身去尋找什麼。
孟扶搖頓時急了,刀尖一刺,刺入他眉心一分,怒喝,「你幹什麼!」
她本就重傷,拼盡全力一招制敵早就真力枯竭,此刻心火一動,又是一口鮮血,濺在巴古臉上,還有些星星點點落在地下。
血色艷紅,灼人眼目。
玉階上長孫無極的手,突然停了停。
他的目光在那血色上轉了轉,又在孟扶搖蒼白如紙的臉色上掠過,眼神里飄過一絲黝黯而疼痛的神色,他緩緩將手鬆開,隨即停了停,看看巴古,又往下按了按,然而當他看見孟扶搖那般焦灼神情激動眼色,他的手又頓住。
在停下與繼續間輾轉。
如是三番。
剎那彷彿千年。
那般細微的起落,彷彿只是指尖無意的輕彈,無人注意到這一刻如蝶落花如風行水的淺淺動作里,一個人內心的無窮掙扎。
最終,長孫無極緩緩放開了手。
他閉上眼,沒有人聽見那一聲悠長的,心之嘆息。
*
手鬆開,巴古恢復正常,而且似乎也忘記了剛才那一霎的扭動,他睜開眼,看著孟扶搖,突然道,「看見又怎樣?不如不見。」
「那是我的事!」孟扶搖抵緊刀,一口口咽下激涌的血,怒喝,「想死就快點!」
她神智已經有些不清楚,連話都說錯了,巴古直了直脖子,似乎想要反抗,目光觸及孟扶搖火般熾烈的眼神,倒被灼得一跳,半晌道:「我的能力,只能給你看很短的時辰。」
「成!」孟扶搖體內煩躁欲焚,五臟六腑都似被大力揉起卷壓再不住亂晃,撕裂般的劇痛,她死死咬著牙齒,不讓自己在下一個瞬間昏過去,她還沒看到自己拚命要看的,怎麼可以昏?
兩人在殿中僵持在那裡,別人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以為孟扶搖又犯了上次打敗軒轅昀時那毛病,便又笑談起來,鳳四皇子接過太監撿回的錦布鋪在案上,撐著胳臂對佛蓮笑道:「這個孟扶搖,著實強悍,聽你說,見過?」
「應該是他。」佛蓮緊緊盯著孟扶搖,道:「這位易容過了的,但是哥哥你知道的,我善於嗅人氣味,他先前走過我身側,我聞見那氣味和大德寺前救我的那位一樣。」
「那下場了你得去謝謝他,」鳳四皇子道,「這麼個人才,今日一戰必將名動天下,你借著這一面之緣,早點博個交情也是好的。」
「哥哥說的是。」佛蓮抿了抿唇,笑,「如此人物,怎可不見?」
她笑意涼涼,很標準的高潔蓮花之姿,如風行水上,蓮枝搖曳,曳出碧裙千層光影變幻,那些翻覆的層層綠葉間,無人得見悄然滾落的露珠。
那些熟悉的氣味啊……在不該出現的人身上出現了呢!
*
巴古終於再次對著孟扶搖張開掌心。
「眼睛」一眨,幽光再現。
時空被神秘的禁術劈開一道裂縫,隔世的畫卷緩緩拉開。
還是那間病房,依稀是傍晚的天色,昏黃的光影投射在潔白的被褥上,射在母親白髮隱然的鬢邊,母親神情專註,在看一本書。
那本書很日,邊沿已經捲起,還有點臟,封面花花綠綠,還畫了只歪歪斜斜的小鴨子,其畫功之拙劣,無與倫比。
鴨子旁寫著一行很爛的字,大大小小不一:孟扶搖的書,誰偷揍誰。
孟扶搖的眼淚,剎那奔出。
那是她的書,幼時唯一一本兒童讀物《小王子》,母親連加了一個月的班給她買的,她愛若珍寶,每日里翻上無數次,還要加記號,母親說畫個龍,因為她屬龍,她不喜歡,龍長得蚯蚓似的,她喜歡毛茸茸的鴨子,於是決定自己以後就屬鴨子。
怕人偷,她還加上幾個字,如果沒記錯的話,母親手指擋著的那塊地方,還有個骷髏頭,畫了個紅筆的叉——詛咒,誰偷毒死誰。
骷髏頭旁有小瓶子——「敵敵畏」,「必殺死」
呵……從小看大,她是個心性多麼殘忍地娃啊……
孟扶搖含淚輕輕笑起來,她看見那本書,比印象中的更舊些,那些破爛邊角都被小心粘補過,還是有些捧不上手,書大概被母親摩挲得多了,邊緣發亮,她看見母親的手指,細細的摸過那隻醜陋的鴨子。
那那手枯瘦,屬於病人的蒼白色澤,指節凸出,滿是針扎的淤痕。
孟扶搖顫顫的伸手,想要握住那睽違了十八年的手,卻摸進了一懷破碎的光影,母親虛幻的動蕩起來,她趕緊縮手,不敢再驚破這一霎的場景。
那近在咫尺的,摸不著。
母親還在看著那鴨子,滿是愛憐,彷彿看見散發著奶香氣息的女兒,伏在她膝前,依依呀呀的在畫圖,屬於女兒的手澤香氣,歷經多年後似乎遺香猶在。
她摸著那鴨子的手,突然緩緩向前一探,似乎也從那般稚嫩的筆畫里,摸出女兒的輪廓來。
然而也,摸不著。
隔著時空,一對母女的觸摸,彼此錯過。
孟扶搖的眼淚,終於溢出了眼眶,順著臉頰情然滾落,再混著嘴角血痕,化為粉色溪澗,落上衣襟。
小王子說——正因為你在你的玫瑰上花費了時間,所以才使她變得如此名貴。
正因為那十八年的堅持如此艱難,所以此刻的孟扶搖的眼淚重逾千鈞。
滿殿沉寂,人人失聲,他們不明白孟扶搖在做什麼,只看見她定在巴古身前,突然落淚,人們疑惑的看著她,卻為她眼神里的巨大的凄涼和疼痛所震撼,不自禁的沉默下來。
長孫無極半側著臉,素來穩定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他放開手中一直平靜端著的茶盞,將手攏進了袖中。
有一種疼痛,他無法分擔,卻不能不陪著一起痛。
孟扶搖卻突然不哭了。
時間寶貴,眼淚會讓視線模糊,看不清母親的臉,那太浪費了。
她努力的眨眼,撲簌簌眨掉眼淚,隨即聽見砰嗵一聲響,那間病房的門被撞開,光影里有一大堆人闖進來。
當先的那個,好生肥碩的身材——胖子。
古墓里哭爹喊娘遇見塌方的胖子,險些被孟扶搖戳了菊花的胖子。
他身後跟著小李、老汪、大頭……都是考古隊的同事,胖子手裡居然抱著個火鍋,小李拎著大袋的保鮮食物,他們歡笑的撞進來,為剛才還凄清冷寂的病房添了幾分紅塵的喧鬧,他們擺開火鍋和羊肉片,大聲嚷嚷:「今天冬至,阿姨和我們一起吃火鍋!」
病床上的母親含笑抬頭,說:「又勞煩你們來看我……」
「阿姨別客氣,該當的,孟扶搖那傢伙不在,我們……」話說了一半的小李,被人捅了一下,趕緊閉嘴。
母親還是在笑,將那本書仔細的合起,輕輕撫摸那封面,說:「她在呢……她在我心裡。」
媽媽……
孟扶搖忍不住向前一衝,便要撲進那隔世的溫暖和嚮往里,不防眼前光影一顫,水波紋似的動蕩幾下,隨即所有的場景漸漸淡去,化為白光消逝。
孟扶搖大急,急忙伸手一抓,卻只抓著冰冷的虛空,險些把巴古的鼻子抓掉下來。
巴古一臉的汗,看出來能維持這麼長時間他也已經到了極限,他手心一攏,道,「你答應放了我。」
孟扶搖盯著他,猶自打著自己的主意。
巴古看著孟扶搖眼神,似乎悟到了什麼,急忙道:「這種禁術,我一生里能用的次數只有三次,剛才就是第三次,你不要再多想了。」
孟扶搖一瞬間萬念俱灰,萬念俱灰里又生出滿心仇恨,她霍然抬頭盯著巴古,眼神像餓了半個月的狼,看得巴古渾身一顫,大聲道:「你要失信!」
孟扶搖卻突然將他一推,道「滾!」
她像個潑婦一樣把巴古狠狠推出去,一連串口齒不清的大罵:「滾滾滾滾滾滾滾!」
巴古白著臉,眼神青灰的盯著讓他在天下武者面前丟盡顏面的孟扶搖,手指節握得咯咯直響,突然感覺到背後有道目光森冷的刺著,芒刺一般戳得生痛,他回身,便看見玉階上的長孫無極,安然高坐,居然在向他微笑。
那笑意看得他抖了抖,再不敢做什麼,快步低頭走了出去。
場中,此刻只剩下了孟扶搖和裴瑗——雅蘭珠在剛才孟扶搖一招起風的時刻,便被卷出了場外,她內力不足,早累暈了,裴瑗趴在地上喘氣,她五個指尖都呈鮮紅色,卻又不是鮮血,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
裴瑗趴著,孟扶搖蹲著,一個趴著似乎再也掙扎不起,一個蹲著不停的吐血。
真武魁首爭奪戰,此刻終近慘烈的尾聲。
到了這時候,眾人反而不知真武魁首到底會是誰了——本該毫無疑義拿到魁首之尊的孟扶搖,看那個樣子誰過去一個指頭都能推倒,此刻她們兩人,純粹就看運氣,誰能拿出最後一分力氣將對方推例,誰就贏!
孟扶搖抱膝蹲著,在自己的一灘血泊前痴痴的看自己的影子,這裡面的人是誰?當初的那個紅髮魔女又在哪裡?
她看得如此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側起了驚呼,裴瑗以肘支地,正掙扎著爬起身來。
她爬得極慢,掙紮起半個身子又立即倒下去,然而她喘息半晌,卻又絕不放棄的再次支起身子。
她掙扎了足足一盞茶時辰,終於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孟扶搖卻始終蹲著不動,她似乎研究自已的影子研究得渾然忘我,她如此不甘——那血泊倒映著這金殿藻井,四壁騰龍,卻再也倒映不了她想看到的人和事。
她痴痴的,指尖蘸了血,在地下慢慢勾勒,一個圓的……一個彎的……
有人在耳邊不斷輕聲呼喚,試圖在關鍵時刻喚醒她,那是屬於他的優雅醇和的語音:
「扶搖……」
裴瑗喘著氣走近來。
……再一彎過去……然後兩個小三角……
「……扶搖!」
裴瑗終於走到孟扶搖身後。
孟扶搖心無旁騖的繼續……還差一筆,畫出蹼來……
大殿之上,名貴明亮的金磚地上,眾目睽睽下,那幅敵人逼近之下筆力幼稚的畫,終於完成。
鴨子。
最後一筆畫完,裴瑗的手掌也抬了起來,五指指尖鮮紅若血,血沙一般當頭向孟扶搖插下!
「……扶搖!」
孟扶搖霍然抬頭!
然後她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身子立即滑出,裴瑗驟然失去她頭頂的目標,重心不穩向下一傾,前心和孟扶搖滑出的身子剎那交錯。
剎那,交錯。
黑光一閃。
一抹錦帶似的鮮血隨著黑色刀光悠悠飄灑開來,再大蓬的激到半空,熱烈而蓬勃,如一束火焰飄搖的火炬。
燃燒掉一個人身體里全部的生命的火炬。
裴瑗的咽喉里,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啊」的聲音。
那一聲呢喃如夢,夢境剎那破碎融化在森冷虛空。
她軟軟的倒了下去,像一朵突然開敗的花瞬間枯萎,或是一縷雲被山風吹走,甚或是哪一年的北雁在壯闊的天際剎那飛遠,只是再也沒有飛回的那一日。
二十一年韶華結束於今日,那些愛而不得得而不能愛亂麻一般的恩怨糾纏,如束絲遇見利刃,「錚」一聲,全斷。
徒留迴音悠長,散在風中。
也許,從她遇見她,從玄元山後山裡那一拂,人生的萬丈的深崖早已註定。
因為一個她在乎而她已無心的男子,她們碰撞至今,然後,她落在中途,而她,吹乾劍尖的血繼續向前。
世事如此空曠而又如此狹窄,容得下滄海之闊天涯之遠,容不下狹隘的心機和陰私的算計。
裴瑗躺在地上,覺得四周都起了風,悠悠的盪著,要將自己吹過西山去,又覺得極度的熱里生出極度的冷,那冷似是初見他那一年的雪,一層層覆上眼眉,她冰涼的手牽在師博手裡,怯怯看陌生的庭院,而梅花樹前掃雪的俊秀少年回過頭來,一笑如春日初融。
他說:師妹,早。
那年的她,看著他,忘記了回答。
裴瑗微微的笑起來……怎麼可以不回答呢?這一生的最後一次機會。
她閉上眼,呢喃:
「風大雪寒,師哥……保重。」
*
真武之爭,落幕!
不過是血泊里最慘烈的結果。
戰南成張了張嘴,幾次都沒能將那句恭喜說出口,一片靜默里半晌戰北恆才澀澀道:「無極,孟扶搖,勝!」
看客們立即熱鬧起來,對著那些鮮血和屍體現出虛假的繁華和歡喜,很多人擁上來祝賀,隱約間戰南成似乎還在說著什麼什麼宮慶功宴,那些不厭其煩張著的嘴和噴出的唾沫星子幾乎要將孟扶搖淹沒,她茫然的看著他們,不知道這些混賬在說些什麼,吵得她頭昏,還有,居然踏壞了她的鴨子!
有人擠上來,牽過她的手,是勉強恢復過來的雅蘭珠,她一一推開那些人,不管那些看客都是什麼樣的煊赫身份,毫不客氣的嚷:「讓讓,我們要回家!」
我們要回家。
可家在哪裡?
孟扶搖就這樣茫然著,漂浮著,被雅蘭珠拉了出去,她隱約感覺到有一道目光溫暖又疼痛的桂在她背後,絲絲縷縷不肯扯去,卻也沒有力氣再去理會,她只想快點離開這裡,然後倒頭睡一覺,也許在夢裡還可以重溫剛才看見的一切。
人群讓了開來,她們行到殿外,卻依舊有人不知趣的攔在面前,月白綉蓮的精緻裙裾微微飄拂,靜雅如蓮。
那朵蓮花聖潔的道:「恭喜孟將軍奪魁,本宮在此相謝當初相助之恩,並在磐都醉香居設薄宴以待,為孟將軍……」
「你可不可以閉嘴?」
佛蓮愕然失聲,孟扶搖抬起頭來,眼底全是血絲,她兔子似的看著她,硬是看出狼的眼神來,她咬牙,極度清晰的道:「爛蓮花,求你,你去全世界人面前裝純都成,但是請不要裝到我面前來,尤其是現在!你知不知道,我他媽的一看你裝我就想吐?我今天吐的已經夠多了!」
佛蓮如被錘擊,白著臉色連連後退,拚命扶著柱子才讓自己沒倒下去,再開口時聲音都變了:「你……你……」
「我討厭你,就這樣,」孟扶搖直直走過去,撞開她的肩:「老子心情不好,活該你倒霉,說句髒話給你聽。」
她轉頭,和佛蓮近在咫尺,她笑得白牙森森,在她耳側低低道:「莫裝B,裝B被雷劈!莫裝純,裝純被人輪!」
哈哈一笑,又笑出一口血,孟扶搖一抹嘴,舒展雙臂大步出去,道:「痛快!」
不管那朵蓮花如何的抖成了雨打殘荷,孟扶搖頭也不回的一路出殿,過一重重宮門,在那些或羨慕或驚訝或嫉妒或意味深長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這為之流血拚命的修羅場,那一層層宮門在她面前緩緩開啟,黃昏的日光被晚霞照得如同艷紅錦毯,長長的甬道伸出去,一望無際鋪開在她面前,那樣的路終於踏在她腳下,她終於走到今天,她終於要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然而老天玩笑的給了她一個附贈品,猶如玩具盒裡跳出來的驚喜,彈到了她的心最痛處,痛得她滿腔鮮血。
出宮,跨上馬,她道:「珠珠,你先回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雅蘭珠擔憂的看著她,剛要拒絕,突然側了側身子,道:「你小心點。」
孟扶搖點點頭,一揚鞭,駿馬飛馳,潑刺刺穿越人群,穿過天街小巷,穿過萬家燈火,直馳曠野,向著最接近蒼穹的方向。
城門十里處,一處小小的山包,一彎溪水迢迢流過,夜色里粼光閃閃。
她下馬,痴痴的看著,記憶中老家也有這樣一泊水,純凈清澈,小時候她常在裡面摸魚。
夜風輕緩,飛花零落,這個涼薄的夜,誰會在燭光搖影里照亮迷失者的路,誰會用自己的體溫來捂熱迷失者寒冷的心事?
身後突有人緩緩靠近,輕輕道:「扶搖,勇者不畏哭。」
他聲音輕而溫柔,帶著人生風霜里積澱而出的凝定不驚的醇和沉,只是今日這一語依舊帶了感同身受的疼痛,彷彿溫潤的玉石裂了縫,折射出更為璀璨而溫存的美。
孟扶搖霍然轉身。
撲入那溫暖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