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顧楚生
楔子:
顧楚生聽見下雨的聲音, 他站起身來, 停在窗戶邊上。
如今他近花甲之年, 身子骨早不如前, 這場夜雨有點冷, 他忍不住輕咳出聲。
顧顏青走進來, 看見他站在窗前, 忍不住道:「父親,你怎麼又開窗了?」
顧楚生笑了笑,他神色溫柔:「今夜雨下得好。」
顧顏青嘆了口氣:「您還病著, 便別看夜雨了。」
顧楚生沒說話,他笑著走到案前,端起葯碗, 小口小口抿著。
「德州的水患如何了?」
「父親, 」顧顏青有些不開心了,「您就別操心這些了, 好好養病吧!」
顧楚生輕輕咳嗽, 他搖了搖頭:「放不下心, 總想問著。」
「您啊, 就是差個枕邊人, 」顧顏青有些無奈,「父親, 母親已經去了這麼多年了,您也該放下了。您找個人吧, 老的少的, 有個人陪著就好。」
「小孩子,管什麼大人的事?」
顧楚生輕聲叱喝,顧顏青忍不住爭辯:「父親,我孩兒都會叫爹了。」
「那你也是我兒子。」
顧楚生立刻反駁,顧顏青還想說什麼,顧楚生突然打斷他。
「行了,我知你要說什麼。只是顏青,」他聲音平和,「這世上所有事都能將就,唯感情不能。」
「若不清楚自己要什麼,就什麼都別拿。」
顧顏青急切想要反駁,卻在觸及顧楚生表情時停下來。
顧楚生似乎又陷入了某種回憶,他神色溫柔:「而且,我已得到過,便不強求了。」
「我這輩子還有太多事兒要做,我記著她,便已經夠了。」
【1】
顧楚生對於楚瑜最初的印象,來源於楚錦。
顧楚生還壞在娘胎里時,他父親從蘭州太守升任為工部侍郎,回京路上,他們遇到一群山匪,她母親受驚產子,危急之下,是楚建昌路過相救,他們一家人才保得平安。顧楚生的父親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當下許諾,日後顧楚生就是楚家半子,為他取名楚生,其意為,為楚家而生。楚建昌被顧楚生父親所感動,於是顧楚生剛剛出生,兩家就定了姻親。
顧楚生出生後不久,謝韻便有了身孕,而後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兩位都是女孩。當時戰亂,楚建昌戰場上為鎮國候擋了一劍,衛家為了感恩,便與楚家定下親事。衛家定親,顧家自然不敢爭搶,最後便定下來,嫡長女楚瑜與衛世子衛珺定親,次女楚錦與顧楚生定親。
外面盛傳,楚家這兩門頂好的親事,都是楚建昌用命換來的,這倒也不假。
因為考慮到衛家乃將門世家,顧家書香門第,於是楚家將兩個孩子分開來養,楚建昌帶著楚瑜在西南邊疆長大,生於詩書之家的謝韻則帶著楚錦在華京長大。
西南那時戰亂頻繁,孩子又受不得車途勞頓,於是楚瑜整整十二年,一直在邊塞,不曾回來。
十二歲之前,顧楚生沒有見過楚瑜。他年幼時身子骨不好,總是在家裡喝葯,唯一的玩伴,也只有楚府的楚錦。他們兩從小就知道,未來他們會是夫妻,於是楚錦很照顧他,會為他熬藥,會給他擦汗,會甜甜叫他:「楚生哥哥。」
而這一聲稱呼,也會讓顧楚生牢記自己生來的責任——他是楚家的半子,為楚家而生。
於是他從小把楚錦當成自己的妻子來照看,縱使年幼時,他尚不懂得妻子該是怎樣。
那時候楚瑜雖然不曾回家,但楚家卻都是楚瑜的傳說。每一次楚建昌和楚臨陽回來,都會和家裡說這個嫡長女,而謝韻掛著這個嫡長女,哪怕楚臨陽和楚建昌走了,也會把他們說的事兒拿出來,反反覆復說。
例如楚瑜性格爽朗,武功高強,例如有勇有謀,善良機敏。
誇得久了,楚錦便十分討厭楚瑜,常常同顧楚生說:「我姐姐啊……就是個鄉野村婦,蠻人。」
後來長大些,楚錦學會了繞彎子,便換了詞兒道:「我姐姐啊,性格率直,只知道舞槍弄棒,日後到華京來,也不知道會吃什麼虧呢。」
楚錦心中九曲十八彎,顧楚生又何嘗不是七巧玲瓏心?哪怕換了詞兒,他心裡也明白楚錦的意思。小女兒家的心腸,小小的惡毒,他並不介意。
反正,他是楚錦的丈夫,護著楚錦,也是應當的。
【2】
他懷著對楚瑜的敵意,一直到十二歲。
十二歲時,他隨著父親來了西南邊疆,他父親主持西南一項防禦工程的修建,他就跟著來學點東西。
他和他父親到的那天,是楚建昌親自來迎接,那時還是清晨,遠遠見得鵲飛山月帶曙光,光落下之處,是一隻隊伍,為首的是楚建昌,身後跟著兩位少年,一位年長些,穿著黑色勁裝,他揣測著當是楚臨陽,而另一位……卻是一位姑娘。看上去十一二歲的年紀,穿著紅色的勁裝,頭髮用髮帶高高紮起。
她長得其實很漂亮,和楚錦的漂亮不同,她眼窩很深,睫毛很長,眼睛又大又亮,流淌著華京女子少有的朝氣和明朗,是一種帶著明艷的漂亮,刺得人有些睜不開眼。
彼時他剛睡醒不久,穿了一件紅色廣袖華袍,袍子上用金線綉著雲紋,頭上戴了玉冠,外面披了一件帶著絨領的白色披風,貴氣中帶了些許可愛。
他父親帶著他來到楚建昌面前,他規規矩矩和楚建昌行過大禮,帶了種少年少有的老沉道:「見過楚伯父,見過世兄,見過……」他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選擇了和楚錦一樣的稱呼,「楚瑜妹妹。」
他見禮時,都會看向對方,於是在喚著那聲「楚瑜妹妹」時,他那雙漂亮的眼便落在她身上。
少女聽著他喚她,微微睜大了眼,隨後突然一下,就縮到了楚臨陽身後去。
楚家人都有些尷尬,楚臨陽保持著微笑去拉扯楚瑜,壓著聲道:「做什麼你?出來!」
「不行不行,」楚瑜脆脆的聲音響起來,「這個小公子太好看了,我怕我嚇到他。」
顧楚生:「……」
生平第一次,有了被調戲的感覺。
這種感覺不太好,於是他想,這果然是楚錦說的,鄉野村婦。
當天夜裡,他歇在了楚府,西南有著和華京截然不同的氣候,夜裡星光璀璨,帶著淡淡花香,有女子在遠處用他聽不懂的曲子高歌,這樣的環境下,他忍不住想要撫琴一首,便抱著琴去了院子,剛踏入院子,他就聽見花園裡傳來楚瑜的聲音,似乎是在同其他人說話,興奮道:「哎呀你們不知道那顧楚生,長得可俊慘了,我今天一看他,心跳就快起來,他看著我叫我楚瑜妹妹,我突然就懂三娘說的,骨頭酥了半邊是什麼意思……」
旁邊女子聽著都笑起來,一個女人抿著唇道:「大小姐,你還小呢,懂個什麼呀?」
顧楚生聽著這些女子又開始談論自己相貌,他心裡想,果然粗俗。
於是抱著自己的琴,又退回了自己屋裡。
隔了幾日,楚瑜便找上門來,她甩著鞭子,大大咧咧道:「顧大哥,我哥說你在屋裡也憋壞了,讓我來照顧你,要不我帶你逛逛吧。」
顧楚生面上冷若冰霜,楚瑜被這個態度冷到,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那個,顧大哥,是不是我說錯什麼話了?」
「楚大小姐並沒說錯什麼,」顧楚生神色平淡,「只是我與大小姐年紀畢竟不小了,大小姐帶我出遊,怕是不妥。」
「有什麼不妥?」楚瑜一臉懵逼,顧楚生斜昵她一眼,頗為鄙夷道:「大小姐連男女之防都不懂嗎?」
「我又沒拉你抱你親你,我怎麼和你沒有男女之防了?」楚瑜有些不高興了,皺著眉頭道,「你是我未來妹夫,你還當我會看上你不成?」
聽到這話,顧楚生冷冷一笑,卻是不信。他親耳聽到楚瑜對他的非分之言,哪裡還會信楚瑜這些鬼話?
楚瑜見他不願意出去,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道:「不去就不去,那我自個兒去了。」
【3】
楚瑜不帶他去,顧楚生畢竟年少,憋了半個月,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始出去閑逛。他時常見到楚瑜,原因無他,人多的地方,往往有楚瑜存在。
他見過她領著人打馬從街頭飛竄而過,也見過她在校場和人摔跤一身泥濘。他發現楚瑜這個人,走哪兒都是焦點,而且這個人,真的太熟悉這個城市,吃喝玩樂,都是這個城市最有意思的。於是他開始悄悄跟著她,吃她吃過的飯館,點她點過的菜,去她去過的酒樓,走她走過的路。
他端著華京世家那份架子,過著楚瑜過的日子,竟發現,也頗有滋味。
少女的人生鮮活動人,和華京那些世家貴女一點都不一樣。
而後他也發現,楚瑜對他或許真的也沒什麼非分之想,因為楚瑜其實沒多大文化,形容詞極其匱乏,但凡見到一個好看一點的男人,都要和人說「我終於明白什麼叫做骨頭酥了半邊」,顧楚生聽得笑起,覺得楚瑜這姑娘,骨頭大概早就碎成渣了。
這樣的女人……
他想了想,還好是衛珺娶了,要換做他,怕是早就被這麼不安分的女人給氣死。
他愛楚錦那樣的女子,懂規矩,識大體,擅筆墨,懂音律。
不過——如果楚瑜不是他妻子,遠遠看著這麼靈動一個姑娘,似乎也是不錯。
他就這麼跟在楚瑜身後,跟了她大半年,偶爾楚瑜和他遇到,也就不咸不淡打聲招呼,喊一聲:「嘿,你在這兒呢。」
久了,他也會朝她笑笑,偶爾請她喝杯水酒,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他十三歲那年,陳國突襲,徐州城破。
當時楚建昌主力不在,楚瑜自個兒一個人出去玩。楚臨陽提著□□催促他:「你出城去,替我找到我妹妹,帶她立刻退到晏城去!」
他知情況緊急,便帶了披風,佩著長劍,駕馬沖了出去。
他在荒野上四處尋找楚瑜,徐城破城時,他終於找到楚瑜,當時她滿臉茫然,帶了些驚恐慌亂,一個人站在原野上,看著狼煙滾滾的徐城。那一瞬間,他終於覺得,畢竟是個小姑娘。
他朝她疾馳而去,伸出手,高聲道:「楚瑜,上來!」
楚瑜獃獃抬起頭來,看見了他,而後她目光驟然亮起來,高喊出聲:「顧楚生?!」
「上來,」他叫她,「我帶你走。」
楚瑜有那麼片刻,她猶豫著,抓上他的手。而後他攬住她,用披風將她裹在懷裡,訓斥道:「出來怎麼穿這麼點兒?!」
下著雪的天,不怕凍死嗎?
楚瑜這次沒有耍寶,她安靜抱著他,聽著他的心跳聲,馬蹄聲。
他以為她是怕了,便心軟了些,忍不住道:「你別擔心,我會護送你去晏城的。你父兄都不會有事兒,我陪著你。」
楚瑜抱著他,好久後,她才低低出聲,說了句「哦」。
【4】
他帶著她跑了一夜,終於護著她到了晏城。
到了晏城後,她情緒有些低落,他當作嚇到了,也沒多想。
後來幾日,他去看她,她都躲著他,他也不知為何。少年脾氣高傲,多被拒絕幾次,也就不去了。誰也不是誰的誰,犯得著這樣被人作踐么?
那時候他不懂,姑娘不喜歡一個人,才能坦坦蕩蕩,若是喜歡了,只能畏畏縮縮。
他畢竟是楚瑜的未來妹夫,楚瑜那樣的性子,哪裡容得自己多想什麼?
他一直沒有再見到楚瑜,直到回京。回京那天,他特意旁敲側擊,讓楚臨陽去給楚瑜報了信,然後他想等著楚瑜來送她,心裡想著,哪怕只是朋友,楚瑜也當來送送他。
誰曾想,他從白天等到黃昏,仍舊沒等到她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氣個什麼勁兒,把帘子一放,怒道:「走。」
他心裡想,日後楚瑜來華京,他也絕不去接他。
他說到做到。徐城之亂後,楚建昌終於覺得邊塞不安穩,送楚瑜回了華京,他聽聞她來了,也沒去見她。直到他被父親帶著去楚家赴宴,他才看見楚瑜。
回到京中的楚瑜,彷彿一隻被斬斷了翅膀的鷹,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她見到他,也彷彿不認識一樣,她既然不認識他,他也不會刻意交好。
只是偶爾她踩著裙角摔下去,眾人發笑時,他會提醒楚錦,讓她扶她一把。
他本以為人生就一直是如此,日後他步入官場,迎娶楚錦,為國家效力,為君主盡忠。
直到純熙七年,他十五歲,秦/王謀反。
秦王謀反之初,他便察覺了他父親的不對勁,他聰慧,頃刻便猜到了他父親要做什麼。
他父親是對開國趙氏有著濃厚感情,更受過秦/王禮遇,秦王落難,他不會不顧。
然而在趙玥出現在他家時,他還是震驚了。哪怕那時候的趙玥,已經被他父親改頭換面成為了一個普通家僕。
他知道自家的底細,也知道皇帝的手段,他明白,以他那單純父親的手段,決計保不住趙玥。然而趙玥已經到了顧家,無論如何,顧家難逃一死。
於是大雨之夜,他讓家中暗衛在外搜索了一圈,確認找出了其他暗衛蹲點的痕迹後,他知道,顧家在劫難逃。
他父親哭著苦求他。
「我可以死,趙氏血脈不可斷啊!」
顧楚生面色慘白,他看著自己父親痛哭流涕的模樣,終於道:「我有一個辦法。」
趙玥在屋中從容飲茶,聽得他的話,他抬起頭來,看著顧楚生,顧楚生轉頭看向趙玥,顫抖著聲道:「我聽聞,世子與長公主交好?」
趙玥垂眸不言,許久後,他輕輕一笑:「我也不知他會不會救我,但你可一試。」
顧楚生去試了。
他派人聯繫了長公主,得到了回復,長公主在宮中安排了人,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顧家從這件事中抽出來,給趙玥一個「死亡」,讓淳德帝安心。
他親手提著劍,送著自己的父親入宮,他舉報了他父親,為了表現自己的忠心,他又親手斬了他的父親。
淳德帝看著他滿手鮮血跪在地上,終於放心下來,嘆了口氣道:「難得你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忠心。也罷,我留你顧家。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今年似乎該入宮當太子伴讀?罷了,你去昆陽吧,從一個縣令做起,於你而言,也是磨鍊。」
他千恩萬謝,走出宮門時,他沒敢洗手。他將染了血的手藏在袖子里,一時不知道該去哪裡。
他像一個遊魂,這世間已沒有他容身之處,他憑著直覺走去,等反應過來時,卻是停在了楚家的巷子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來找楚錦,還是楚瑜,他只是茫然站在那巷子,然後看見了兩個年輕公子。
一個看上去約莫二十三四,另一個卻只有十三四。年長那位身著素衣,頭戴玉冠,年幼的則是身著黑色勁裝,頭髮用髮帶高高豎起,兩縷頭髮垂在額邊,露出一個精緻的美人尖。
那少年正在翻牆,青年就含笑看著,顧楚生見到他們,愣了片刻後,便反應過來。
年少的他不識得,年長的他卻是知道的。
衛世子,衛珺。
衛珺在這裡,那少年自然是他的親弟弟衛韞了。
他默默看著他們,瞧著他們的動作,便也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明年楚瑜就要出嫁,衛世子想來看看等了這麼多年的新娘子是什麼模樣,也是正常。
然而卻無端端有股火燒在心間,他雙手籠在袖間,冷冷看著這兩兄弟,壓著聲道:「衛世子,夜半三更領著自己兄弟做這種事兒,怕是有失分寸吧?」
聽到這話,衛韞頗有些心虛,又有些惱怒。衛珺沉默了片刻,尷尬笑了笑,同衛韞道:「小七,我說你不要這麼頑皮,你這隨便翻牆的習慣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好?下來吧,為兄帶你回去。」
衛韞:「……」
這一番話說得坦蕩又誠懇,衛珺轉過頭,看著顧楚生,行了個禮道:「小弟總有夜遊爬牆的習慣,我才追到此處,還未來得及阻攔,讓顧公子看笑話了。」
顧楚生沒說話,他目光冰涼如水。
衛珺沒理會他,招了招手,衛韞便跳了下來,衛珺拱手道:「告辭。」,隨後便領著衛韞,轉身離開。
顧楚生靜靜看著兩人的聲音,感受著手中鮮血粘膩。
憑什麼?
他想。
憑什麼他們活得這樣容易,要什麼有什麼,而他卻什麼都要失去。
顧家倒了,他父親沒了,他親手斬了他父親,他一無所有。楚錦不會嫁給他的,他太清楚這個女人了。而楚瑜……
他心中突然大悸。
楚瑜不是他的。
那是衛珺的妻子,不是他的。
【5】
顧楚生一年未曾出門。
他父親已經沒了,淳德帝卻秘而不報,裝模作樣開始審問眾人,彼時朝中人人俱危。而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間里,他什麼都不幹,就在裡面看書,作畫,喝酒。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大約就毀了。
他知道他努力可以東山再起,可是東山再起又怎樣,他能比得過衛珺嗎?
他日日買醉,沒有了父親管束,家中就他最大,誰也不敢說他什麼。
一年之後,守孝期滿,他也該奔赴昆陽上任。而這時候,楚瑜年滿十五,與衛家也定下了婚期。
他下意識迴避了楚瑜的婚期,即將離開華京前西,楚錦來找了他。
「楚生哥哥,」她哭著求他,「你退親吧。我姐姐你喜歡你的,我不能做對不起我姐姐的事。」
他面色平靜,聽著楚錦的哭聲,那聲音楚楚可憐,然而他內心一片平靜。
他太清楚楚錦的性格了,他忍不住笑了:「其實不是你姐姐喜歡我,是你不願同我去昆陽吧?」
楚錦微微一愣,顧楚生看著她呆愣的模樣,她像一朵嬌花,生來就該供養在華堂之上,用最精緻的瓷器養護。
她來退婚,是對他此刻的人生,所有的結果的一次宣判——他顧楚生不配擁有她。
她和他一樣清醒,一樣自私,一樣冷靜刻薄。
他靜靜看著她,想起她年少時叫著他楚生哥哥的模樣。他嘲諷笑開:「我不會退婚。」
「可是阿錦,」他抬手覆在她臉上,神色平靜,「跟了我,你不會後悔的。」
聽著這話,楚錦憤怒尖叫。她質問他——顧楚生,你配嗎?你看看你的樣子,你配得上我嗎?!
他沒說話,握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
楚錦回去之後,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他離開華京前夕,楚瑜突然給他送了一封信,說要陪他一起去昆陽。
他想這姑娘一定是瘋了,然而在看到信那片刻,他內心卻有了半分柔軟。其實楚瑜陪他去昆陽,對他而言是一件好事,當然也是一件壞事。
好在以楚瑜的身份和能力,大概會給他很多幫助。壞在以衛家的門第,怕容不得這樣奇恥大辱,也容不得他。
可衛家家風不會讓衛家做出太出格的事兒,這件事無論如何看,都包賺不賠。
他理當收下那封信,然而看著那筆跡,想著那姑娘策馬飲酒的模樣,他突然笑了。
「讓她別來。」
他低聲開口,同下人道:「好好嫁給衛珺,我不喜歡她,讓她別來了。」
【6】
然而她終究是來了。
她星夜兼程,策馬而來,用佩劍挑起他的車簾,露出她明艷的面容。
他說不清自己那一刻是什麼感受,只覺得似乎是光照滿了大地,然而在黑暗太久的他,竟感覺有那麼些惶恐不安。
於是他輕聲叱喝:「你來做什麼?」
「來陪你啊。」姑娘笑眯眯開口,隨後她認真下來,靜靜看著他:「顧楚生,以後我會陪著你,你別怕。」
少年沒說話,藏在衣袖下的手緊緊抓著膝上衣衫,他盯著她,不敢開口,因為他怕出聲的時候,沙啞的音調會泄露他的內心。
楚瑜見他不說話,笑了笑,她放下帘子,招呼著她帶來的人,提聲道:「啟程!」
她說到做到,她真的放下了親事,放棄了衛珺,千里而來,陪伴他。
他在黑夜裡看著姑娘的面容,完全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但他知道的是,那天夜裡,她累了抱著劍,靠在他肩頭睡過去時,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一天會回去。
有一天,他會回到華京,會報了自己的家仇,會比衛珺衛韞更強,會一人之上萬人之下,會……
配得起她。
只是那時候,他尚不知自己真正內心,他只是覺得夜風有些冷,他抬起手,將她攏在懷裡,用袖子搭在她的身上。
楚瑜背棄了衛家的婚事,自然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如果他不要她,她就無處可去,於是他娶了她。
他反覆告訴自己,他是為了報答她的恩情,是為了不讓她回去淪為別人的笑柄。然而當他聽說衛家上了戰場,前線就在昆陽不遠處的白城,而楚瑜自請幫忙押送糧草時,他抿了抿唇,卻是同楚瑜道:「先把親成了吧,你一個姑娘家做這些,總是不成體統。成親後我陪你。」
楚瑜驟然回頭,面上滿是驚喜,像是落滿了星光。
那是很簡單的婚禮,誰都沒有。他們自己拜過了天地,便算了。
那天晚上他很笨拙,楚瑜性子直,還笑話他。他惱了,背對著她不說話,她又低著聲來哄他。他又氣又無奈,最後抱著她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似乎這樣一輩子,也挺好。
那時他覺得日子很甜,過得很好,直到衛家戰敗的消息傳來。
衛家滿門除了衛韞,都戰死在白帝谷。
他本不想告訴楚瑜,卻還是讓楚瑜聽到了這個消息。那天晚上她沒回房,她站在院子里,一夜未眠。
他披著衣服站在長廊,嘲諷道:「你這是做什麼?死的又不是你丈夫,你犯得著這麼惺惺作態?」
「是我負他。」
楚瑜閉著眼,聲音裡帶了哽咽:「衛世子,是我薄他。」
他聽著這話,整個人驟然火起。
他想起月光下那個青年含笑的模樣,想起衛珺那一身榮光。這個男人,生得光彩死得磊落,他清楚知道,楚瑜沒見過他,若楚瑜見過他,怕不會來昆陽找他。
她不來找他……
那又如何?
他告訴自己,楚瑜喜不喜歡他,都無所謂,都不如何。他不稀罕、不在意、沒關係!
然而他還是覺得心口發悶,在華京時那種絕望和羞辱籠罩了他,他忍不住衝過去,拉住她道:「你給我回去,你和他什麼關係?你負他什麼了?!我才是你丈夫,你回去!」
她不動,他拉扯她,兩人糾纏之下,楚瑜猛地甩開手,大吼了一聲:「你要做什麼?!」
他本不過一介書生,哪怕有些三腳貓功夫,楚瑜使了真功夫,在她面前也是不夠看的。
他被她砸在地上,撞在門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楚瑜愣在原地,顧楚生微微喘息,楚瑜有些不知所措:「對不起……我……」
「你說什麼對不起?」
顧楚生冷笑出聲,他捏著拳頭,巨大屈辱將他淹沒,他撐著自己站起身,嘲諷道:「你且懷念你那死在白帝谷的未婚夫去吧,你要太想他,我送你一封休書,你們結個陰親,也未嘗不可。」
聽到這話,楚瑜臉色煞白。顧楚生見她終於變了臉色,心中終於暢快一些,他轉過身去,自己回了屋子。
等他一個人時,他才發現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
為什麼他會這麼焦慮?為什麼他會為了楚瑜這麼失態?
惶恐鋪天蓋地湧來,似乎直指一個答案。這個答案讓他驚慌失措,他忍不住掀翻了桌子,疾退著抵到牆上。
他不喜歡楚瑜。
他想,他這輩子,不會喜歡任何人。
【7】
他和楚瑜相處的過程,一直是針尖對麥芒。
少年人脾氣都大,楚瑜罵不過他,他打不過她。
那是他人生最落魄的時候,他所有都依靠著楚瑜,楚瑜見過他所有狼狽的模樣,卑躬屈膝、被人羞辱,那都是常事。
他曾在夜裡獨自哭泣,是楚瑜強行開了大門將他抱在懷裡,任由他痛哭流涕。
他曾得罪鄉紳被逼著磕頭認罪,是楚瑜衝進了宅院,和別人打得滿身是血,手提長劍都不肯跪下,同他說——顧楚生,站起來。
楚瑜罵他軟骨頭,他恨楚瑜惹事不知時務。
他們兩一面爭執,又互相依靠。她可以為了他拋頭顱灑熱血,他也能為了她無所不用其極。他們一起押送糧草,一起走過北狄,天冷的時候,他知道她怕冷,會將被子多給她一些,然後擁抱住她。
她總是說不用,他便罵她:「你有沒有半分女人的樣子?」
他後來回想起那些時光,那時候他們雖然爭執,但其實相愛。他當欽差被追殺,她能扛著他跑,笑著同她說:「你看,你還是得仰仗我吧?」
他就惡狠狠罵一句:「滾。」
她陪他待在北方五年,她幫著他一路平步青雲,衛韞平定了北方,他也終於回到華京,官至戶部尚書。
而這時候,他們已經成親近五年,她始終沒有孩子,別人都暗暗笑話顧楚生,說他不會生。他惱得在酒宴上掀翻了一個同僚的桌子,成了華京一大笑話。
她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每天高高興興喝葯,去校場和人摔跤,全然沒有半分顧大夫人的模樣。
他為她四處尋醫,終於找到了一個大夫告訴他們,她習武的路子是極陰的路子,這本沒什麼,但這些年她受傷太多,以至於傷了底子,體質偏寒,加上這武功路子,便不易有孕,而且長此以往,陰陽失調,日後怕是病症不斷。
他得了這話,猶豫再三,終於同她道:「你那一身武功,便廢了吧。」
她愣了愣,隨後罵了他一聲:「有病。」
「你總不能讓我一輩子連個孩子都沒有。」他終於有些安耐不住,大吼出聲,「日後你是尚書夫人,你還要這一身武功做什麼?!你是覺得我護不住你,還是不想要我護你?全華京都把我當成笑話,你為我想過沒有?!」
楚瑜沒說話,她背對著他,她聽出她話語里的難過,好久後,她慢慢道:「我只是覺得……每個人,都當有自己的人生。」
這話刺傷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他聽見這話,他就覺得很害怕,他冷著聲音:「你不需要有你的人生,你只需要當好顧大夫人。」
她沉默不語,他越發心慌,忍不住道:「你若不當,自有人來當。」
「那便讓人來!」
楚瑜猛地提了聲,回過頭來,手握腰刀,冷著聲道:「我倒要看看,誰敢來!」
「好,」顧楚生點著頭:「你且等著。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你以為這顧府,當真只有你一個女人不成了?!」
說完這話後,他衝出去,他滿京城亂竄,然後遇見了楚錦。
楚錦穿著婦人衣衫,頭上頂著一隻銀色發簪。這麼多年,她似乎從來沒變過,她轉過頭來,叫了他一聲:「楚生哥哥。」
那一聲驚醒了他,他第一次意識到,他真的回來了。
他顧楚生,終於從泥地回來,他終於有能力,再去捧回那朵嬌花。
楚錦彷彿他一輩子的執念,他輕輕一笑,有了定奪。
【8】
他決定迎娶楚錦,楚錦這一次沒有抗拒,甚至對他曲意奉承。
對比著楚瑜的剛烈,溫柔可人的楚錦,真是再好不過的解語花。他喜歡和楚錦聊天,也開始喜歡上了外面的生活。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
他背對著楚瑜,悄悄將一切都做了。在定下婚期那天,楚瑜突然臉色蒼白著回家,他們已經很久沒說話了,他以為她是知道了他要迎娶楚錦的事,卻不想她卻是突然同他說:「楚生,我們和好吧。」
顧楚生微微一愣,楚瑜走上來,擁抱住他,低聲道:「他們說你的話,我聽到了,是我不事。我這一身功夫,我找師父廢了。楚生,我會好好當顧大夫人,我不會再讓人笑話你了。」
顧楚生沒說話,好久後,他抱住她,慢慢道:「你別怕。」他也不知當說什麼,他只是抱著她冰涼的身子,沙啞著聲道:「以後,我會護著你的。」
他把婚期推遲了,一切彷彿沒發生過一樣。
楚錦並沒有催促,她甚至悠閑等著他。他問楚錦,你哪裡來這樣的自信。楚錦微微一笑:「楚生哥哥說得奇怪了,我這份自信,不是哥哥給的么?」
「哥哥要的東西,」她將手搭在他胸口,神色溫柔,「哪一件,是沒得到的?不過是一時憐惜,還能憐惜了一輩子不成?姐姐是楚生哥哥的妻子,我入門,她也不會如何。畢竟,她喜歡你,不是么?」
她喜歡他,所以會包容他。若她不包容,那就是不夠喜歡。
他也不知道從何時起,這成了他做事的一貫邏輯,他總是在測試她對他的感情,反反覆復。
於是他拉下她的手,點頭道:「你說得是。」
他和楚瑜過了一段似如新婚的日子,楚瑜身體調養好了,終於有了身孕。
那時楚瑜很高興,她不刺他,他說什麼,她都樂呵呵接下去。他也說不出重話。
他看她給孩子做衣服,看她笨拙又溫柔的模樣,內心也感覺被什麼填滿。有時候他們兩個人一起試著給孩子做衣服,但兩個人都不會做針線活,誰都做不好。
楚瑜肚子一日一日大起來,他什麼都忘了,就一心一意等著這個孩子出生。
他的喜悅感染了所有人,朝堂上所有人都恭賀他,除了衛韞。有一日他和其他同僚聊著做父親的事時,衛韞從旁走過,淡然出聲:「下作之人,堪配為父?」
這話讓他冷了神情,他盯著衛韞,平靜道:「衛侯爺這是什麼意思?」
「家中妻子有孕,在外仍有紅顏知己,」衛韞眼中帶了譏諷,「顧大夫人若知此事,也不知會不會後悔,當年千里迢迢,去救起這麼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聽到這話,顧楚生臉色大變。
他生平最恨的,便是說起當年楚瑜私奔來救他這件事。
他勾起嘴角,嘲諷出聲:「那不也是拋下了你哥來的么?衛世子看不住人,這能怪我?」
「我哥看不住人?」衛韞抬眼看他,神色平淡得似是不屑看他一眼,「你若讓楚瑜見我哥一次,她還會去找你這賊子?」
說著,衛韞冷笑出聲:「真是瞎了眼。」
這話讓顧楚生幾乎無法喘息,他正要說什麼,就看小廝衝過來,告訴他楚瑜早產的消息。
他急急忙忙沖回家中,聽著楚瑜在房內大喊,他急得來來回回,走來走去,罵著下人道:「怎麼看夫人的?!怎麼把她看成這樣的?!」
「大人,」管家終於忍不住,小聲開了口:「夫人知道錦夫人的事兒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腦子嗡了一下。
他張了張口,一句話說不出來。
【9】
楚瑜生產完後,他去看她。
她很虛弱,他就站在她邊上,一句話都不敢說。好久後,他終於坐到她身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低說了句:「辛苦了。」
楚瑜疲憊睜開眼,她目光很涼,卻是說了句:「放開。」
「沒事兒,」他艱難擠出一個笑容,「我陪陪你。」
「臟。」她又吐出一個字。顧楚生搖了搖頭,溫柔道:「我不覺得臟。」
楚瑜靜靜看著他,好久後,她終於解釋。
「你臟。」
顧楚生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著楚瑜,楚瑜眼裡是藏不住的厭惡,他沉默了片刻,內心有什麼湧上來。
他突然笑了。
「你後悔嗎?」
他問她。
她閉上眼,神色疲憊,他笑出聲來:「你後悔了是不是?當初就不該選擇我,不該和我在一起。你該嫁給衛珺,甚至於衛韞,都好。」
「可他死了!」顧楚生站起來,他狂笑出聲,「他死了!你沒有退路,楚瑜,你這輩子,註定只能跟我在一起,你知道嗎?!」
楚瑜沒說話,她顫抖著眼睛,眼淚浸了出來,看上去可憐極了。
他覺得那眼淚是剜在他心上,讓他又痛又絕望,這中間又帶了那麼幾分欣喜,這種自虐後帶來的快感,才讓他覺得,楚瑜在給他回應。
「既然,喜歡楚錦,」她沙啞出聲,「又為什麼,娶我?」
「既然,要娶她,」她每一個字都帶著哭腔,「又為什麼,不放我?」
不放她。
那當然不放他。
他腦海中彷彿有一頭巨獸,咆哮著問——他憑什麼放她?
她嫁給了他,有了他的孩子,這一輩子,下一輩子,她都是他顧楚生的妻子。
可這些話他不想說,他怕說了,便會映照出他那顆狼狽的內心。
於是他平靜出聲:「不是你求的嗎?」
「楚瑜,」他淡淡開口,「你一輩子是顧大夫人,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楚瑜沒說話,她低笑開口:「顧大夫人?」說著,她猛地睜開眼,用了所有力氣,將手邊的杯子砸了過去,怒吼出聲:「我不稀罕!」
那杯子砸得他頭破血流,如這場感情。
他們兩個人,都掙扎得鮮血淋漓,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10】
他迎娶了楚錦,本來是平妻,但最後,仍舊只當了一個貴妾。
楚錦笑眯眯同他道:「當貴妾沒關係,只要後院是我主事就行。」
於是他去問了楚瑜,問她願不願意交出中饋。當時他想,她只要服個軟,那就行了。
可她沒有,她抱著孩子,直接同長月道:「把賬本鑰匙全部交過去吧。」
她甚至沒看他一眼。
這個孩子出生後,她就再沒同他說過話。如無必要,她甚至都不會和他出現在同一個場合。那深深地厭惡他明顯感知到,他甚至覺得,在楚瑜的生命里,只有那個孩子,他無足輕重。
他想要她同他說話,於是他總去找她麻煩,他逼著她把主卧讓給了楚錦,當著下人的面責備她。她很少理會,除了說到她的孩子。然而她的反擊從來又狠又毒,她熟知他一切過往,一切狼狽,總是在別人面前,把那不堪的過去堂而皇之說出來,然後看他怒極,她似就開心了。
他們兩就這樣拚命傷害對方,卻不像少年時那樣,有了痊癒的空間。
有一天夜裡,他喝醉酒了,他太想她了。於是他偷偷去見她,他看見她抱著孩子,溫柔又圓滿。
「顏青啊,」她說,「娘以後和你就成一個家,我們誰都不要了,好不好?」
孩子咯咯發笑,而他入贅冰窟。
誰都不要了,那是不是,他也不要了?
他突然很恨那個孩子,他突然覺得,那個孩子似乎搶走了他的一切,他瘋了一般衝過去,把孩子一把搶走。
「楚錦缺一個孩子,」他平靜道,「給她養吧。」
她終於有了反應,她瘋了一樣反撲他,他讓下人按住她,帶走了那個孩子。
他把孩子交給了楚錦,第二天醒來時,他終於覺得有些累了。他突然不想再管她了,於是他再也不過問她,他以為這樣下去,一輩子就過了。直到長月受罰。
她跪在他面前,哭得不成樣子,她終於求他了。
然而她求的確實一封休書。
折騰了這麼久,這麼多年,她終於要離開他——為了一個下人。
他忍不住怒笑,他想問她,在她心裡,他算什麼?他幾斤幾兩?一個下人而已,就能讓她想要離開他?
他想教訓她,誰曾想,那個下人卻死了。
得知長月的死訊時,他有一陣慌亂,他匆匆趕到了楚瑜房間,卻見她跪坐在屋中,手裡抱著一把劍。
她神色茫然中帶著死寂,他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叫她。
「夫人。」
楚瑜沒有說話,好久後,她低下頭,撫摸著劍,平靜道。
「大人,」她說,「乾陽母親來信,她身子不好,需要人照顧,我去吧。」
顧楚生微微一愣,他說不出任何話,好久後,他終於道——好。
【11】
她走了。
他想,這未必不好。糾纏了這麼久,他也累了。
反正……他也不喜歡她。
無關的人,去了就去了。
然而他又忍不住想,如果她求饒回來,那便回來吧。
她畢竟是顏青的母親,是他的妻子。
他一直等著她求饒,然而她在乾陽,卻是彷彿消失了一樣。
她沒有給過他一封書信。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彷彿都和她沒了關係。
他期初還會憤怒,後來這份憤怒就化作了冰冷,與她僵持。
僵持了許多年,她終於給了他一封信,那封信與其他眾多書信夾雜在一起,沒有人特意提醒他,等他看到的時候,已經是好久之後了。那是她請求他,說她想回來,看看他父親。
他看著這話便笑了。
不看丈夫,不看孩子,只惦念著她父親?
於是他回絕了她。
他等著她說對的答案。
然而好久,他終於又收到了她的信。
「妾身病重,已近微末,唯願再見父母,了卻殘願,望君念舊時情誼,莫再相攔。」
看著這信時,他想,楚瑜這又是耍什麼花招。
然而他卻清楚知道,楚瑜或許說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病重,按照她的脾氣,想見,大概便來見了,哪裡還需他的懇許?
他連夜備馬,給宮裡送了摺子。楚錦領了顏青過來,詢問道:「大人,可是出了什麼事?」
顧楚生冷著聲道:「楚瑜病了,說想見家人,我接她回來。」
楚錦愣了愣,片刻後,她垂下眼眸:「我去吧。」
「你又想做什麼?」
他皺起眉頭,楚錦這次失了笑意,她抬手拂過自己的發,平靜道:「若是她撐不回華京,也總得見見家人。」
顧楚生沒有說話,最後他允了。
他星夜兼程,馬不停蹄。到了府中後,他先去換了身衣服,然而也就是換衣服這間隙,她便去了。
他來時,只得了她一句,若得再生,願能與君,再無糾葛。
他顫抖著將她抱緊懷裡,死死抱緊了她。
【12】
很多東西,要失去了才知重要。
很多人,要離開了才知相愛。
她走後,他花了二十年,一點一點承認,他喜歡她這件事。
最後他為了她與衛家的婚契,死在了衛韞劍下。
而後他重生歸來,他本以為他會和楚瑜重新開始,卻不曾想,錯過的人,便是永遠錯過了。
他恨過,絕望過,不擇手段過,卻在最後終於明白,愛這件事,本也只是一件單方面的事。
他替衛韞抗下了所有罵名,成了那個叛國之臣。
楚軍大獲全勝後,他便被大臣下獄。
他本該死的,卻是衛韞和長公主等人力保了他,還讓他繼續當上了丞相。
期初天下都是罵聲,後來便漸漸小了。
他這一生都放在了國家和百姓上,沒有娶妻,沒有納妾,更無風流韻事。
哪怕他被人罵了一輩子,記入史書時,也不忘將他當叛臣那一筆濃墨重彩寫上,可當朝的百姓,大多卻尊敬著他。
因為是他開了城門,保住了華京百萬百姓,這一點,百姓比誰都清楚。
雨漸漸小了,他和顧顏青說完話,也有些累了。
他回了床上,躺下睡了。顧顏青端著葯碗出去,他妻子站在門口,看見他出來,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你父親又同你說那個沒影的夫人的事兒了?」
顧顏青點點頭,有些無奈道:「人老了,便記糊塗了。當年他一個人從昆陽爬上來,哪裡有什麼夫人的幫助?我父親啊……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清醒了。」
顧楚生躺在床上,聽著顧顏青的話,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他們都當他糊塗了,可他卻知道,自己一點不糊塗。
他記得很清楚。
他愛那個人,他的妻子,一輩子活在他的腦海里,他的心裡。
你看,時至今日,他仍舊能清晰想起——
那姑娘駕馬而來,在夜雨里挑起他的車簾,朗聲開口:「顧楚生,你別怕,我來送你。」
這一輩子,他愛過黎民百姓,愛過秀麗山川,愛過大楚廣川脈脈,山河巍巍。
而他最愛,便是那個姑娘。
他彆扭了一輩子,忐忑了一輩子,他自卑又驕傲,不安又執著,用了一輩子,終於得承認——
他喜歡她,獨獨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