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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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瑜腦子有些發懵, 她獃獃看著長廊盡頭的衛韞, 他什麼都沒說, 就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目光無悲無喜, 然而身子卻隱隱發顫。
顧楚生握著她的手, 在她提步前一秒,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麼,他緊緊握住她, 沙啞出聲:「阿瑜,你別走,你不要離開我。」
楚瑜沒說話, 她低下頭去, 看著顧楚生滿是祈求的臉。
好久後,她才終於回過神來, 艱澀道:「你怎麼敢?」
怎麼敢說出來?怎麼敢告訴她?
難道他以為, 所有的傷害, 一句對不起就可以解決。
所有的痛苦, 跪一下就能煙消雲散。
她顫抖著身子, 眼淚幾欲滾落而出,她想將她的手抽出去, 而他卻固執不放,他知道她要做什麼, 然而他不能讓他做。
他輸光了所有底牌, 他嘗試了所有可能,她如果走了,他真的毫無辦法。
於是他只能笨拙去拉她,她痛苦想要抽手,他反覆出聲:「我錯了,我真的錯了,阿瑜,我不會再犯了。我知道你要什麼,我知道怎麼愛你,我比任何人都能更好的對你,阿瑜……」
「放開。」楚瑜聲音顫抖,她已經極力剋制,可那些爆炸開來的情緒,卻仍舊回蕩在她的心裡。她眼淚撲簌而落,而那個一貫姿態從容的青年,卻彷彿已經放下了所有自尊,他糾纏不放,痛苦出聲:「我不放,我不能放!」
雨聲開始變大,燈火之下,那兩人都狼狽不堪。
衛韞站在不遠處,他靜靜看著他們,他覺得自己站的很近,可兩個人卻怎麼看都覺得這麼遙遠。他們好像有一個無形的世界,將他隔離開來。
他早已經遣退了下人,清退了周邊所有暗衛眼線,整個庭院里就他們三個人,他一貫被別人誇讚有勇有謀,他面對千軍萬馬從容有餘,卻在這一刻覺得,自己彷彿是失了方寸。
他不知道要做什麼,於是他除了站著,竟然什麼都做不了。
他看著那兩人,體會著他們之間那些澎湃的情緒,好久後,他終於才開口:「顧大人,夠了。」
顧楚生愣了愣,他看見衛韞收起傘,走到他們兩人身邊。
衛韞抬起手,輕輕搭落在顧楚生手上。
「顧大人,」他平靜開口:「凡事都有界線,你已經走到了那一步,走不過去,就該放手回頭。」
顧楚生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衛韞。
「她是,」顧楚生艱難開口:「她是我顧府大夫人。」
衛韞垂下眼眸,他握著顧楚生的手,他沒用力,卻是道:「煩您放手。」
「她是我同床共枕十二年,進了我顧家祖墳,和我合葬在一起的顧大夫人。」
「煩請放手。」
「衛韞,」顧楚生終於感受到了手腕上傳來的力度,疼得他發顫,可他固執著沒有放手,他盯著衛韞,一字一句:「她是我妻子。」
衛韞捏著他的手微微一松,他睫毛顫了顫,而後他又控制住力道,將顧楚生的手從楚瑜身上一點一點試圖拖下來。
顧楚生瘋狂掙紮起來,衛韞沒動,他拳打腳踢,衛韞沒有還手,他只是將他的手一點一點抽出來。
如同他的感情,一分一分,生拉硬拽,從那個人生命里拖了出去。
顧楚生悸動嚎哭,衛韞平穩自持。顧楚生終於抑制不住,嘶吼出聲。
「你算個什麼東西?!衛韞,她是你嫂子,上輩子,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這輩子,她是你大哥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什麼身份,在這裡管我同她的事?」
衛韞沒說話,他將楚瑜護在身後,看著被他推開的顧楚生,平靜道:「顧大人,回去吧,該做什麼,便去做什麼。」
顧楚生坐在地上,喘息著看著他們,衛韞看著顧楚生的樣子,眼裡帶了憐憫,但卻也不知是憐憫他,還是憐憫自己。
「回去吧,」他沙啞開口:「您是內閣大學士,這天下還有許多事等著您,有許多百姓仰仗您。不要在這裡糾纏一個婦人,不成體統。」
聽到這話,顧楚生低低笑了。
「衛韞……我真沒想到,這輩子能從你口裡,聽到體統兩個字。」
衛韞雙手攏在袖間,聽著風雨聲,聽著他道:「衛韞,上輩子,我就顧著體統,顧著太多人,她死的那天,我坐在靈堂,還批閱文書。」
「可你知道么,」顧楚生聲音夾雜在雨里,慢慢低下去:「然後你就會發現,你被打磨了少年銳氣,少了那份世人最愛的鮮活風流後,所有人只會離你越來越遠。愛你的人越來越少,路越走越窄。最後你被人供在祭壇上,活得像一座牌位。」
「你以為我為什麼輸給你?」顧楚生笑起來,他撐著自己,慢慢站起來,他盯著他,狂笑出聲:「我不是輸給你衛韞,我是輸給了時間,輸給了我自己。我走了太多路了……」他沙啞出聲:「她最愛的乾淨我沒有,勇氣我沒有,純粹我沒有。」
「她最愛我的時候……」顧楚生沙啞出聲,他看著楚瑜,眼裡帶著茫然:「她最愛我的時候……」
也是他少年時。
他紅衣金冠,意氣風發。他任昆陽縣令,帶百姓避難;他以文臣之身,穿梭於戰場。
她最愛他的時候,是他駕馬而來,光明坦蕩;是他扶著糧草而來,哪怕全身傷痕纍纍,也要抬頭同她說:「你別管我,把糧草護好。」
「衛韞,」他聲音低下去:「你走了這條路,註定護不好她。你只會蹉跎她,不如放手。」
聽到這話,衛韞慢慢笑了。
「顧楚生,」他笑容里全是苦澀:「她從來不是我的,你想要,該問她願不願意,而不是讓我放手。」
「你與我最大的不同,」他看著顧楚生,艱澀道:「那便是,你愛著一個人,你覺得你們是雙方的,所以沒有了自己。我愛一個人,卻從不覺得,她屬於我,或者我屬於她。」
「我是衛韞,是鎮國候,是如今的平王,我有我的責任,有我要走的路。她也一樣。」
楚瑜聽著他的話,慢慢抬起頭來,仰望著身側青年。
風雨吹進來,他面色沉靜泰然,他剋制著情緒,與她和顧楚生那失態的模樣截然不同。他從風雨中走來,早已被雨水濕了衣衫,卻未曾影響他半分。他看著顧楚生,聲音平穩從容:「她是楚瑜,是衛家大夫人,是一品誥命,也是軍中北鳳將軍。她的人生遠不止你我,她不屬於誰,她愛誰,不愛誰,我管不了;她要留在衛家,還是要跟你去華京,或者雲遊天下,我也管不了。」
「你讓我放手,」衛韞艱難笑了:「又何從談起?」
「你從沒給過她一份感情應該有的樣子,」衛韞靜靜看著顧楚生:「你沒讓她在一份感情里學會張揚自立,沒有讓她感受過感情會是她最好的壁壘,時至今日,你也沒能明白,談好一份感情,得先做好一個人。所以,別糾纏了。」
他彎下腰,拿起旁邊的傘,淡道:「回去吧,先當好顧楚生,再來愛一個人。」
說完,他抬起手,握住楚瑜的手。
他的手很暖,在那溫度涌過來的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彷彿是淹沒在深水裡的人,被人驟然打撈起來。
如果顧楚生的愛是將她拖下去窒息的沼澤,這個人就猶如小船一般,拖著她走向彼岸。
她靜靜跟著他,路過大雨的地方,他撐著傘,將傘傾斜下來,遮住大雨。他們走到屋中,他讓人準備了薑茶,又給她拿了衣服,垂下眼眸道:「先換了吧,別受寒。」
楚瑜低低應聲,他的神態太平和,平和得讓她也隨之安定下去。
她換好了衣服,晚月端了薑湯上來,楚瑜抱著碗,衛韞拿了帕子,就站在她身後,輕輕擦拭著她的頭髮。
她慢慢鎮定下來,在溫暖中找回那一份理智,身後人動作輕柔小心,等將她的頭髮擦乾後,他從她手裡拿過喝了的碗,低聲道:「先睡吧,我還有許多事,先回去了。」
「小七,」楚瑜終於開口:「你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衛韞背對著她,好久後,他終於道:「改日吧。」
楚瑜低低應了聲,衛韞往外走了幾步,又頓住了步子。
「阿瑜,」他聲音沙啞,楚瑜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背影,聽他道:「我也會難過的。」
哪怕他做得再好,假裝得再淡定,再從容。
可是人畢竟是人。
楚瑜獃獃看著他,面前青年轉過身來,他艱難笑了笑,沙啞著聲道:「你能不能過來,」他彷彿少年時一樣,可是這句話,他說得那麼難,那麼慢,他說:「你能不能走過來,抱抱我?」
讓我知道,這份感情,不是我一個人在努力。
讓我明白,這份感情,會有所回應。
楚瑜看著他,對方等了片刻,沒有等到什麼,衛韞低頭輕笑,似有恢復了平時那沉穩從容的模樣,他轉過身去,溫和道:「無事了,我先回去了。」
然而話剛說完,他便被人猛地從身後撲來,死死抱在了懷裡。
楚瑜在他背後,用額頭抵住他,她的溫度從他身後傳遞而來,衛韞獃獃看著門外搖晃的燈火,也不知道怎麼的,眼淚就落下來了。
楚瑜在他背後抱著他,衛韞沒敢回頭,沒敢眨眼,他沙啞著聲音,慢慢開口。
「我不知道怎麼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阿瑜,」他沙啞出聲:「其實顧楚生說得對,人都愛少年,我有時候會想,十五歲那年在北狄,你背著我走過萬水千山,那時候我覺得世界特別美好。那時候衛秋衛夏還會和我鬧著玩,沈無雙話也比現在多,母親面對我也不會忐忑不安,那時候你還會抱著我,叫我小七。」
「可現在呢,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了。」
「衛秋衛夏很少同我說笑,沈無雙也開始變得恭恭敬敬,母親有話就在心裡,從來不同我說,便就是你……」
衛韞看著搖曳的燈籠,沙啞出聲:「也變了。」
「我自問沒做錯什麼,我努力護著每一個人,我學會克制、忍耐、包容、果斷,」衛韞慢慢閉上眼睛,聲音中帶著隱約的哭腔:「可每個人都還是離我越來越遠,敬而不愛,賞而不親。可我做錯了什麼呢?」
衛韞聲音顫抖,他似是有些剋制不住,在楚瑜懷裡,慢慢佝僂下身子,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猛地爆哭出聲:「我只是長大了而已。」
他只是長大了而已。
一個人長大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變得懷有深意,他的每一個動機都會被視為包含野心。
他已經很努力了,他努力想去讓身邊每個人過好,他努力想要擁抱住身後這個人,她所有擔憂的惶恐的不安的,他都在為她解決,可世界還是沒有變成他想要的樣子。
可他做錯了什麼呢?
她曾把自己最美好的給了顧楚生,她能放下所有夜雨私奔去找顧楚生,她能帶著絕不回頭的勇氣去愛那個不會愛的人,然後顧楚生做錯了,跪地祈求,還能得到她的心軟心疼。
他小心翼翼去給她所有美好,他為她向趙玥求了一品誥命、北鳳將軍的位置,他為追趕上她努力成長,想要為她遮風避雨。她不夠喜歡他,他就等著她,可她還是越走越遠,他不知道怎麼留住她,他甚至不敢像顧楚生一樣開口強求留住她。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留她,她就會留下來。
於是他什麼都不敢說,他就只能在這個雨夜裡,在她懷裡,握著她的手,嚎啕大哭。
他許多年沒這麼哭過,楚瑜死死抱緊他,尖銳的疼痛湧上來,她咬緊牙關。
她第一次這樣真切的感受到,衛韞比她想像里,過得更難更苦。
只是有些人從不將傷口展示給人看,於是哪怕發膿發爛,別人也以為他雲淡風輕。
她想起五年前在沙塵,衛韞泡在沈無雙給的藥水里,他掙扎痛哭,抱著她叫她,嫂嫂,我疼。
年少時他尚能說出這樣的話,長大後他卻是連「我疼」兩個字都再說不出來,反而只是問她,我哪裡做的不好?
沒有哪裡做的不好。
楚瑜咬著牙關,她聽著他的哭聲,想起自己年少來。
她不公平。
哪怕他從沒開口,可她卻清楚意識到,這份感情,她太不公平。她把顧楚生所有給過她的傷口留給衛韞,顧楚生拘束她,她就以顧家大夫人的姿態活在衛家,卻忘記了當年衛韞從北狄回來,給趙玥的三個條件里,就為她求了軍職;顧楚生辜負她,她就忐忑不安,等待著衛韞有一日的辜負,卻沒看到衛韞將這份感情放在心裡五年,從未褪色半分。
她把最好的自己給了做錯事的顧楚生,卻將最不好的自己交給了什麼都沒做錯的衛韞。
一份感情無論如何都會有磨難,痛苦與甘甜相伴相隨,包容與自由相偎相依。衛韞為她努力鋪好了所有路,她卻連走上去的勇氣都沒有。
她深吸一口氣,收緊了手臂。
她突然想,如果回到十五歲那年,如果她沒有嫁給過顧楚生,沒有經歷歲月磋磨,在最美好的歲月里,她遇見這個人,她會做什麼?
當這個念頭閃出來,她便低下頭去,狠狠啃咬在這個人唇上。
哭聲和眼淚交織在這個吻里,她將衛韞壓在身下,將手指滑進他的手裡,十指扣在一起。
她從未這樣放縱親吻過他,沒帶半點技巧,莽撞又熱情。衛韞在她身下,慢慢握緊她的手。
「衛韞,」楚瑜直起身子,認真看著他:「我和你坦白,我活過一輩子了。」
「我方才,聽見了。」
衛韞看著坐在身上的人,他繃緊了身子,他有些害怕她要說出口的話,楚瑜靜靜凝視著身下的人,平靜道:「我嫁過人,有過孩子。」
「我知道。」
衛韞垂下眼眸,不自覺握緊了和她交扣的十指,然而又似乎想到什麼,慢慢鬆開。
楚瑜俯下身去,頭髮垂落在他身邊,她靜靜看著他,溫和道:「我以前,對你不好。」
「沒有……」衛韞沙啞出聲:「是我求的太多。」
「你應該求的,」楚瑜抬起手來,覆在他面容上,神色溫柔:「我曾經有過很好的樣子,我那時候很勇敢,你想要的,作為戀人,我該給你。可是我給了別人,沒有給你。」
「別說了!」衛韞似乎有些難堪,他想要起身來,楚瑜抬起手,猛地將他壓下去,她看著他,神色鄭重。
「所以衛韞,」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眼裡,交織糾纏,她靜靜看著他,平靜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衛韞愣了愣,她似乎沒有明白,楚瑜抬起手來,將發簪從自己頭髮上取下。青絲如瀑而落,她眼裡還帶著水汽,然而眼角眉梢卻都是笑意。
「如果是我十五歲,我看上你,」她抬起手,取下自己的腰帶,衛韞獃獃看著,看她衣衫散開,俯下身來:「你若喜歡我,那麼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你看好不好?」
衛韞沒說話,他目光轉向旁邊,張了張口,似要說什麼,楚瑜抬手落入他發間,溫柔出聲:「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這一聲喜歡來得毫不遲疑,卻帶著哭腔和委屈,楚瑜輕聲笑了。她低下頭,含住他的唇,溫柔道:「那就夠了。」
那就夠了。
雨打秋葉,長廊帶寒,他們擁抱、親吻,從地面到床上,酣暢淋漓。
當高/潮驟然來臨時,他死死抱住她,盡數埋沒在她身體里。
他顫抖著身子,死死抱緊她。
他擁抱著她,他感受著她,他那一瞬間突然發現,哪怕這一刻她說她要走,他也不害怕。
因為他知道,這時候的楚瑜,是真的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