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聽見衛韞的話, 沈無雙覺得有些牙疼。
如今北狄已經完全呈防守狀態, 圖索與蘇查僵持, 如果大楚不主動進攻, 也不會有什麼事。衛韞叫衛秋和秦時月進來, 吩咐了這幾個月軍防準備後, 同他們大道:「我不在這些時間估計休戰, 不會有什麼大事,我會放個替身在將軍府里,你們幫忙遮掩著。這些時日你們好好修生養息, 該準備的東西記得準備,我把人抓回來之前,你們能聯繫上我就找我, 聯繫不上就找楚大人。」
衛秋和秦時月點點頭, 也沒多問其他,又詳細詢問了一些雜事後, 這才離開。
等他們走了, 沈無雙拿了一堆小竹筒進來, 放到衛韞面前道:「一般用得到的葯, 都帶著吧。」
衛韞點點頭, 衛夏出去給他準備身份文牒,沈無雙提了小酒邀請他:「出去聊聊?」
衛韞應聲, 同沈無雙一起走出去,坐在長廊上。
北方的天空很澄澈, 萬里無雲, 明月高懸,明亮又乾淨。衛韞這些年長得很快,儼然一個青年的人模樣,坐在沈無雙身邊,比沈無雙整整高出半個頭去。
「其實抓個人,不必勞煩你親自去吧。」
沈無雙閑聊著,衛韞給自己倒了酒,平靜道:「此事事關重大,我放不下心。」
「他是往華京去的,你大概是要回華京一趟。」
衛韞沒有應聲,沈無雙笑著瞧他:「我說,你不會就是為了故意回去吧?」
衛韞淡淡瞧他一眼,沒有多話。
沈無雙聳聳肩,覺得衛韞真是越來越沒意思,這個人年少時候話還多些,越長大話就越少,到現在便是能不說就不說。
成長彷彿就是給人的心建一座屋子,將所有人都隔在外面,長大了,屋子建好了,就同外面的世界遙遙相望,所有的感情變得遲鈍,也變得格外冷靜。
沈無雙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也是這樣走過來,於是道:「你也三年沒回去了,該回去看看你母親。」
「嗯。」衛韞終於應聲,沈無雙抬起手,指了指房裡的柱子:「想那個人也想了三年,見一見,也好。」
衛韞沒說話了,許久後,他終於道:「我會偷偷看她。」
沈無雙笑了:「這有什麼偷偷的?想見就見,你見她,是犯了哪條王法?」
衛韞抬眼瞧了沈無雙一眼:「我心裡的王法。」
沈無雙被他噎了噎,衛韞給沈無雙倒酒:「無雙,我同你不一樣。」
他平靜出聲:「我做不到你這麼洒脫,我和她若在一起,就會有無數雙眼睛瞧著。當初顧楚生說我年幼,我梗著脖子和他說我會堅持,但其實我心裡是怕的。」
「後來二嫂把所有說清楚,點明白,我覺得,她說得對。」
「你喜歡一個人,就要把所有路給她鋪好,不能冒冒失失的你喜歡,就拖著她去走一條格外艱難的路。就算她不在乎,」衛韞舉著酒杯到了唇前,抬頭看著明月:「我也心疼。」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沈無雙有些煩躁,衛韞的話,何嘗不是戳著他的心窩?
沈無雙抬手指著屋裡全是劃痕的柱子:「打算把那柱子畫滿,然後你這輩子就這麼過了?!」
「我給了自己五年。若我到弱冠,還像如今一樣喜歡她,」
衛韞平靜出聲,沈無雙有些奇怪,轉頭看著月光下的人,看他喝完酒,將酒杯輕輕放在地面上,彷彿是再說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一般,平淡中帶了幾分莫名的鄭重:「我就回去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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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瑜跪坐在長公主旁邊,看見太醫一個個退下去。
幾乎整個太醫院都來問診,每個人都給了長公主一個肯定的回答——確有身孕。
這成為了長公主逃不掉的事實,長公主讓所有人退下去,就留楚瑜和她在屋裡。
門剛剛關上,房間里一片寂靜,長公主便朝著楚瑜看了過來。
她的手微微顫抖,楚瑜定定看著她:「殿下,這是您的孩子。」
「這也是他的。」
長公主咬牙出聲:「他逼死了我的兄長,把我囚禁在這裡,他害死了我大楚七萬將士,把我的女兒遠嫁出去——」
長公主眼裡含著眼淚:「他還想讓我為他生孩子?!他休想!」
說著,長公主推攮了楚瑜,她倉促站起身來,似乎要尋找什麼,反覆道:「我不能要這個孩子,我不能要,我……」
楚瑜慌忙跟上,去拉住長公主,長公主見她不讓她找東西,她就抬起手想要砸向自己的肚子,楚瑜一把拉住她的手,高喝出聲:「殿下!」
長公主慢慢轉過頭,獃獃看著楚瑜,她眼裡含著眼淚,楚瑜從未見過長公主這樣軟弱的模樣。她彷彿一個小姑娘,失去了所有鎧甲和劍,倉皇無措。
「我不能有他的孩子,」她沙啞出聲:「你明白嗎,啊?」
「我明白,」楚瑜握著她的手,定定出聲:「我明白。」
「他是我的仇人,他是大楚的罪人,早晚有一日我要親手殺了他,我要送他去黃泉路上給所有人謝罪,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已經委曲求全屈身於他了,我的驕傲、我的尊嚴、我的臉面,我的家人,我的愛情,我全都沒有,全都給了他了!他還要怎樣?!」
長公主猛地提了聲音,她顫抖著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神色倉皇:「我覺得他像一顆帶著劇毒的種子,他想在我身體里生根發芽。可是不行……我什麼都能讓,我絕對不會為他生孩子……我絕對不會讓他的孽種在我肚子里長大。我一定會殺了他,我要是有了他的孩子……」
長公主蒼白著臉色:「這是要逼著我以後,也殺了我的孩子嗎?」
殺一個愛人已經夠了。
她這一輩子,少年宮亂喪母,兄奪帝位後喪父,青年喪夫,中年喪兄。
她一直同別人說,她要活得特別漂亮,不能讓別人看著自己的笑話。
可是從臣女變成長公主,又成長公主變成一個靠著君主寵愛的梅妃,她這一輩子,早就讓人笑話透了。
這個孩子似乎在擊垮她,仿若壓在她身上那根稻草,她整個人沒有力氣,睜大了眼看著宮外,她拚命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她拚命想控制住眼淚,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眼前變得模糊。
楚瑜感覺到她的掙扎,於是她問問扶住她,平靜道:「殿下,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選的。」
長公主微微一頓,她慢慢抬頭,看著楚瑜,楚瑜神色沉穩:「每個人的路都很難,都會遇到很多事,身邊親人離開、背叛、陷害、走到絕境,誰都會有那麼一刻,可重點是在於選擇。」
「有些人選擇斬斷那沼澤池裡拉著她的繩索,有人選擇被那繩索拖下去。殿下,」楚瑜扶著她的手穩得仿若千斤搭在上面,也會紋絲不動,這讓長公主很有安全感,她慢慢冷靜下來,看著楚瑜注視著她的眼,聽著她道:「您斬了那些繩子,走出來,就沒事了。」
「人生的路還很長,不是嗎?」
聽到這話,長公主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她靜靜看著楚瑜,許久後,她終於道:「你說得對。」
說著,她在楚瑜攙扶下站起身來,慢慢回到床上,平靜道:「我得走出來。」
楚瑜沒說話,她站在一旁,長公主想了許久,終於出聲:「你想個法子,將我平日喜歡十日香的味道這件事兒,傳到王貴妃那裡去。」
聽到這話,楚瑜微微一愣。
十日香是一種獨屬於東南的花晒乾後所產生的香味,香味能保留十日,故而名為十日香。這種香有安神的功效,但是鮮少有人知道的是,十日香與東南另一種花『子思』味道相近。『子思』對於女子來說,平日里有活血養顏之功效,但對於孕期女子來說卻是大忌,佩戴子思香包一日,就足夠造成流產,因而東南地區的女子哪怕喜愛十日香,在孕期都鮮少用這花作為香料,就怕與『子思』混合。
而王貴妃本人少時,其實是跟隨母族在東南地區長大,十日香對於其他人來說陌生,但王貴妃卻是絕不陌生的。
楚瑜在聽到長公主說這話的瞬間,就知道了長公主的意思。
她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孩子是長公主的,人生是長公主的,她固然可以勸說著長公主將孩子生下來,可生下來之後呢?
她無法替代長公主走了人生,也不能幫著她養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生下來,就註定夾雜在了趙玥和長公主之間,長公主和趙玥已經是死結,這個孩子生下來,又何其無辜?
然而她也是有過孩子的人,哪怕那個孩子已經很遙遠,並讓她傷透了心腸,可是她還是會記得自己當年懷著那個孩子時,那種拼了命想保護她的感覺。
於是她垂下眼眸,低聲道:「殿下決定好了嗎?」
長公主不說話,她捏著扶手,好久後,沙啞著聲音,一字一句道:「我想得很明白,我和他之間的事,沒必要平添無辜。」
楚瑜點了點頭,走上前去,替長公主蓋了被子。便就是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了通報聲,太監聲音才落下,就聽見趙玥著急道:「我聽說你召了整個太醫院,他們同我說你有孩子……」
話沒說完,趙玥就停下步子,瞧著楚瑜。他有些失態,頓住步子,輕咳了一聲道:「衛大夫人。」
「陛下。」
楚瑜轉過身去,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趙玥將目光看向長公主,長公主明白他的意思,朝著楚瑜揮了揮手道:「你先下去吧。」
楚瑜恭敬拜別,往外走了出去。等走到長廊之上,她低聲吩咐晚月:「把長公主懷孕的事告訴宮裡的細作,讓所有人儘快知道。」
晚月應了聲,楚瑜轉身去了御花園,帶著長月停在水榭邊上,給晚月時間去找人。
過了一會兒,晚月便匆匆回來,小聲道:「都吩咐好了。」
楚瑜點點頭,這才領著晚月回了衛府。
到了衛府中,她讓人去找蔣純,準備了十日香、金釵等華麗的飾物,又讓長月將自己的指甲塗抹成紅色,修剪成和長公主差不多的模樣。
做這些事兒做到一半的時候,丫鬟就進來通報道:「大夫人,宋家送了禮物上來。」
楚瑜低頭瞧著長月在燭火下給她染著指甲,平靜道:「說我睡下了,不見。」
沒過一會兒,又有丫鬟來通報:「大夫人,王家人前來拜見。」
「不見。」
丫鬟恭敬退下去回絕王家的家僕,長月有些奇怪道:「夫人,為什麼他們今晚都來找你啊?」
楚瑜輕輕一笑:「後宮裡要填主子了,他們能不慌嗎?」
說著,晚月端著收拾和香囊進來,楚瑜抬眼看了一眼那些東西後,慢慢道:「如今後宮裡根本沒有子嗣,一旦長公主生下孩子,若我們衛家再當她的支柱,封后之事便指日可待。王家和宋家無論是為了試探風聲,還是來策反,今晚都是要來的。」
「夫人拒絕得這樣乾脆,不怕王宋二家不滿嗎?」
晚月跪坐下來,在楚瑜身後給她梳頭。
楚瑜低頭看著指甲上的紅色染了光,淡道:「如今長公主有孕的消息傳出來,正是關鍵時刻。見不見他們,就是我的態度。於王宋兩家而言,我不見,代表著我繼續忠於公主,我若見了,這才是怪事。」
說著,楚瑜塗好了指甲,抬起手來,在燭火放出的燈光下看了看:「至於得罪,從我與長公主交好那天開始,我便已是得罪了,還在乎這一時?」
「倒也是。」
長月點點頭,她看向那些金釵,有些疑惑道:「那夫人要這些東西做什麼?」
這次楚瑜沒有解釋,她笑了笑:「我自有我的用處。」
等到第二日,楚瑜穿上了一件藏青色長裙,外面籠了金線綉紋的銀紗,挑挑選選,從昨夜的金簪里選了一隻不大起眼的,插入了髮絲之間,而後掛上十日香的香囊,駕馬往宮裡去了。
她剛入宮不久,才往棲鳳宮路上過去,迎面便看見女子坐著轎子從花園中過去。楚瑜止住步子,雙手交疊在身前,微微低頭,等著那人過去。不曾想對方卻是讓人將轎子抬到楚瑜面前來,停在楚瑜身側道:「衛大夫人。」
「見過貴妃娘娘。」
楚瑜恭敬行禮,王貴妃點了點頭。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絲綢裙裝,看上去頗為莊重。王家一直期盼著她能登上後位,便一直按著這個方向培養。如今宮裡三位貴妃,長公主名聲不佳,姚氏囂張跋扈,宋氏年幼嬌氣,若不是趙玥心裡有著長公主,王氏倒的確是最可能成為皇后的——
當然,前提是,長公主沒生下皇子才是。
王貴妃如今出現在這裡,楚瑜和在場人心裡都明了是怎麼回事,王貴妃上上下下打量了楚瑜一遭,輕輕笑道:「我記得上一次見夫人,還是春宴,那時候夫人還是素衣,如今也開始打扮了。」
楚瑜面色從容:「妾身不過小女子,自然好顏色。如今喪期已過,便挑了些喜歡的飾品,本想著改動不大,」楚瑜輕輕笑了,抬手扶住頭上的金簪,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卻不想娘娘心細如髮,竟是看出來了。」
王貴妃輕嘆了一聲:「你如今也就十九,人生還長著,正是好年紀呢。」
王貴妃這話楚瑜聽明白,她的意思,無非是她如今年少,早晚是要離開衛家嫁出去的,她得為自己打算。
衛家要和長公主聯盟,但是那是衛家的事,不一定是楚瑜的事。
王貴妃見楚瑜沉默,想她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我投緣,若有什麼難處,大可來找本宮。」
說著,王貴妃,往轎椅上輕輕一靠,露出了些許驕傲來:「我王氏一等世家,百年名門,衛大夫人,有許多事,別人做不到,我王家卻不一定。以衛大夫人之品性,哪怕再嫁之身,我王氏也能為夫人儘力。若夫人與我王氏投緣,王氏嫡系正妻之位,或許也可以呢?」
聽著這話,楚瑜抿著唇,微微彎起嘴角。
王貴妃見她面上帶笑,輕輕皺眉,楚瑜抬起頭來,將頭髮往而後輕輕一挽,平靜道:「勞娘娘操心了,只是妾身還捨不得這個誥命之位,想來還是算了。」
王氏是百年名門,難道衛氏不是四世三公之家?
若說門第,王氏和衛氏不相上下;說名聲,衛氏乃國之脊樑,舉國仰慕;如今楚瑜在衛府還乃一品誥命,去王氏除了多一個男人,還能多什麼?
王貴妃聽出這中間的嘲笑,忍住氣,勸阻道:「衛大夫人,女人一個人過一輩子有多苦,你等以後才知道,聽本宮一句勸,別不見棺材不掉淚。」
「娘娘說得是,」楚瑜嘆了口氣,抬手放在胸口:「可惜妾身太在意這個誥命之位了,還是不牢娘娘操心了。」
說著,一個宮女從拐角處走了過來,眾人認出那宮女來,正是長公主身邊伺候著的彩雲。
「見過王貴妃。」
彩雲恭恭敬敬朝著王貴妃行了個禮,隨後轉頭同楚瑜道:「衛大夫人,梅妃娘娘等您等得急了,派奴才專門來請。」
楚瑜轉頭瞧向王貴妃,笑著道:「失禮了。娘娘,那妾身先行一步了?」
王貴妃冷著臉點頭,楚瑜便轉過身去,跟著彩雲往棲鳳宮過去。
楚瑜剛消失在王貴妃眼前,王貴妃旁邊的侍女便很恨道:「娘娘您看她那樣子,真當自己算個什麼東西!」
王貴妃眼裡帶著冷意,慢慢道:「宮裡這個月的香膏發下去了嗎?」
「尚未呢。」
如今明面上說管事兒的雖然是長公主,但實際上真正做事兒的卻是王貴妃。
王貴妃點點頭,同侍女道:「這個月不要全發一樣的,將有的香膏味道都給三位貴妃端過去,由貴妃自己挑。」
侍女有些不明了,王貴妃卻也沒解釋,她腦子裡回蕩著楚瑜身上那股十日香的味道。
看得出來,如今楚瑜為討好長公主,細節上幾乎都在往長公主的方向上靠。雖然衣衫大致還算穩重,可卻也帶上了金簪、指甲上塗上了豆蔻,這些都是同長公主學的,那十日香……大概也是長公主的喜好。
反正她將香膏送過去,長公主若真喜歡,自然會選了那香膏。都是宮裡的東西,出了事兒,也怪不到她身上來。
王貴妃輕輕一笑,轉頭離開。
之後時日,楚瑜按著平日里的頻率,定時到宮中給長公主問安,接著同長公主下棋之名,在宮裡部署著逃跑路線。
她們布下這個局,是為了讓王貴妃回去同父親哭訴,從而激起王氏與趙玥的矛盾,要是趙玥直接把人殺了,再想辦法嫁禍給其他人或者遮掩下去,甚至找個替身來,她們所作所為,也就功虧一簣了。
她們得保住王貴妃活著,從宮裡撈一個人出去不算容易,需得早早準備才是。
「她讓我自己選了香膏,我選了十日香的。」
長公主平靜開口:「今晚我會用它,你今天讓長月晚月帶走一個人假裝是你回衛府,但你別走,就躲在我宮裡。」
楚瑜點了點頭,將棋子落在棋盤上,平靜道:「你覺得趙玥會為你做到哪一步?」
「王家是他的母族,他如今這個位置,全靠平衡周旋所得,他不會為了我把王家得罪太狠。」
長公主平靜道:「大概就是給她禁足,削了品級吧。所以咱們得加一把火,把這把火燒得旺一些。」
楚瑜靜靜聽著,長公主抬眼看她:「她被禁足的時候,我會派人偽裝成趙玥的人刺殺她,你趁機把她帶走,讓她以為是趙玥打算暗中對她下手。」
楚瑜握著棋子的手頓了頓,許久後,她垂下眼眸,低低應了一聲「嗯」。
這條路,從來誰都不幹凈。
下完了棋,楚瑜進了內室,和一個暗衛換了衣衫,便讓長月晚月帶著那暗衛假裝是她回了府中。而她換上宮女的衣服,帶上人/皮/面/具,躲在了長公主的內室中。
到了晚飯時間,長公主自己坐在鏡子前,楚瑜站在她背後,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許久後,慢慢道:「其實很久以前,我曾經想過給他懷個孩子。」
「不過那時候他還太小了,我大他五歲,還有一個女兒,他正值青春好年華,秦王世子,哪怕落魄到了我身邊,我也覺得,有好多小姑娘喜歡他。」
說著,長公主失笑出聲來:「有的時候我也會想,乾脆不要談感情,就和他雲雨一番,得了他的人,也挺好的。可是我就特別怕……」
「您怕什麼呢?」
楚瑜上前去,抬手給長公主梳頭,長公主沙啞出聲:「我怕他愛上我。」
說著,長公主慢慢閉上眼睛:「阿瑜啊,他們這些少年人,很多時候是分不清□□和愛的。」
「我曾經有過一個面首,在我喜歡上趙玥之前。那個面首年紀很小,我是他第一個女人,」說著,長公主勾起嘴角,面帶苦澀:「我覺得他很乾凈,說喜歡……倒也不是特別喜歡,但是他對我說喜歡的時候,真摯得我的確是有些心動的。」
「後來有一天……他和一個女人跑了。」
「侍衛將他抓回來,我問他,他說愛我,怎麼和另一個女人跑了呢?」
「他變心了?」
「不是。」長公主搖了搖頭,有些嘲諷睜開眼睛:「他和我說,是他的錯,他沒分清楚,慾望和感情。我是他第一個女人,那時候他以為慾望就是感情,直到後來他遇到了那個女人,他才知道,這不一樣。」
「一個男人很容易對一個女人產生慾望,可是當他長大,當他遇到一個又一個人,他會發現,哦,慾望和感情,真的差別得特別大。而他們為了慾望追求你的時候,真摯得連他自己都覺得是真的。其實不僅是男人……女人也一樣。你知道我是在哪一刻會特別清楚覺得我愛趙玥嗎?」
長公主眼神有些迷離:「在我緊緊抱著他,聽他特別溫柔問我,你是不是疼了那一刻,在他死死抱著我,像一個孩子一樣帶著我到頂峰的時候,我會有一種可怕的想法,我真的特別愛這個人,我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去愛他。」
「所以在他清楚表達出愛我之前,我從來沒碰過他。」
長公主神色慢慢平靜:「我要一份感情,就要這份感情乾乾淨淨,不然,我寧願一輩子,什麼都得不到。」
說著,長公主從桌子上拿起香膏。
她顫抖著打開蓋子,然後在楚瑜的注視下,一點一點抹在臉上,脖頸上,手上,然後放到自己腹部,一圈又一圈打著轉,抹了上去。
與十日香幾乎沒有區別的子思的香味在空氣中瀰漫開來,長公主塗抹完畢,連合上蓋子的力氣都沒有,仍由著盒子掉在地上。
楚瑜走上前去,將香膏撿起來,擰好了蓋子,放到桌上。
然後她扶著長公主上床去,自己候在一邊。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長公主開始感覺到腹痛,楚瑜趕忙衝出去,大聲叫喚,讓太醫趕過來。
太醫與趙玥一道過來,楚瑜混在人群中,站在門外。
趙玥來的時候,長公主疼痛開始加劇,她咬著牙關,面色慘白,血從她身下涓涓流出,趙玥將她抱在懷裡,整個人都在抖。
他一面親吻她額頭,一面同她道:「你別怕,你別怕……」
他們十指交扣,長公主疼得掐他,可他沒有放手,死死抱住她。
太醫反覆同長公主詢問用過的東西,終於找到了香膏,整個太醫院會診,一個從東南地區來的太醫認出來,這個香膏里含著的花,應該是子思。
太醫迅速開了葯,折騰到了半夜,長公主疼得暈過去,終於才止住了血。趙玥站在屋裡,看著跪了滿地的太醫,沙啞著聲音道:「太子,保不住了?」
孩子還未出生,趙玥就稱為「太子」,可見他對這個孩子的期望。
太醫戰戰兢兢,無人敢答,趙玥驟然提聲:「說話!」
「陛下,」太醫署丞終於開口,嘆息道:「子思藥性強烈,陛下節哀。」
「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趙玥顫抖著聲音:「梅妃明明懷著身孕,宮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誰拿來的?」
趙玥握住香膏,怒吼出聲:「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子思不能靠近孕婦你們這些奴才不知道嗎?!」
「陛下……」彩雲怯生生開口:「可這香膏送來的時候,明明說是十里香啊……」
趙玥微微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他覺得手足冰冷,他獃獃看著香膏,熟知那些齷齪手段的他瞬間就明白了來龍去脈。
「把經手過這個香膏的人,都給朕過來。」
他聲音裡帶著冷意,沒了多久,發放香膏的宮女就被帶了上來,趙玥跪坐在上位上,玩著手裡的香膏盒,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人,平靜道:「這是朕第一個孩子,你們知道朕盼望它盼了多久嗎?」
說著,他抬起頭,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聲音裡帶了些笑意:「十二年。」
十二年前,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歡上了他的小姑姑。
此後十二年,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娶她,同她一起有個孩子。
可是它毀了。
趙玥站起身來,平靜道:「朕給你們一個機會,說出來,或者,朕送你們去一個地方,朕保證你們,生不如死。」
在場人嚶嚶哭了起來,互相讓對方說出口來。然而許久,卻都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趙玥揮了揮手,讓人將這些人帶下去,然而也就是這時,一個宮女尖叫起來:「是王貴妃!王貴妃!」
趙玥抬起頭來,那侍女哭著爬上前道:「殿下,奴婢不知道怎麼回事,可是過往香膏發放都是所有人統一按照規定好的庫存發放。可這個月王貴妃突然下令,要改一個形式,由所有人單獨去挑……今年香膏發放沒有任何異常,就這一件事。一定是她!」
趙玥眼中神色動了動。
王貴妃……
他捏著香膏盒,手微微顫抖。然後他站起來,抬起手,同侍從吩咐道:「拖下去用刑,誰說出線索,就可以去死。」
眾人都是一愣,而旁邊聽著的人更是奇怪,審訊都是說出來就能活,哪裡有用情報求死的?除非……
是太過殘忍了。
楚瑜在外面聽著,抬頭看著月亮,心裡微微發顫。
她想,她和長公主,都太低估趙玥的狠辣了。
說完這句話後,內間終於傳來動靜。
趙玥趕忙起身,來到長公主身邊。他跪在榻前,握住長公主的手,沙啞著聲道:「沒事兒了,你還疼不疼?」
長公主看著床頂,神色平靜。
她慢慢抬起手,放在自己腹間,轉頭看向趙玥,沙啞著問了句:「他呢?」
趙玥神色僵住,長公主沒說話。
她面容上沒有一點表情,沉寂如死。趙玥心裡微微發顫,這個表情,他在梅含雪死的那年,從她臉上見過。
他倉皇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他急促道:「你別難過,我們還會有其他孩子,我們……」
「所以他白白死去了,是嗎?」
長公主凝視著他,慢慢笑起來,眼淚從她眼眶中慢慢流出來:「阿玥,我怎麼誰都留不住啊?」
「我們……怎麼這麼難啊?」
「你看看你我,」她笑聲越來越大:「你當著傀儡皇帝,我當著見不得光的□□貴妃,兒子死了,我們也只能這麼握著手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忍氣吞聲。」
「別說了……」趙玥顫抖著身,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長公主瞧著他,含著眼淚:「趙玥,」她嘲諷:「屠夫之怒尚能殺人,你貴為帝王,你能做什麼呢?」
趙玥抿著唇,沒有說話。
「你知道嗎,」她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放在他面頰上,輕柔出聲:「其實我知道的。」
「從我肚子開始疼的時候,我就想到了結局,我知道也不過就是死一片宮女侍衛,真正動手那個人不會有任何懲罰,就算有,也就是雷神大雨點小。你難,我知道。」
說著,她沙啞出聲:「你處境艱難,我知道。所以我沒怪你,可是我怕……我怕啊……」
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趙玥將她抱進懷裡,聽她哭得聲嘶力竭。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長公主。
她在他心裡,無論任何時候,都要保留著那份驕傲,絕不會讓人看出半分狼狽。這是她第一次,在他懷裡,放下了所有姿態,反覆同他說——
我怕啊。
趙玥眼裡全是眼淚,他抱著她的手微微顫抖,等她終於哭累了,他將她放下來。
他顫抖著身子,整個人都有些踉蹌,從牆上取了劍,就往外走去。
剛出了大門,他便吩咐御林軍封了整個棲鳳宮,隨後留了一句「棲鳳宮清乾淨」之後,便朝著王貴妃所在的落霞宮趕去。
他身邊一直侍奉他的太監張輝看出趙玥的不對勁,焦急道:「陛下您這是要做什麼啊……」
趙玥不說話。
張輝鼓足了勇氣,一把拽住趙玥的袖子,大聲道:「陛下!」,趙玥頓住步子,他轉頭看張輝,聽張輝快要哭出來一般道:「王家是您的母族啊……」
趙玥看著張輝。
這是從小跟他到大的人,他向來對他帶著敬重,他叫了流浪在外時的稱呼:「張伯。」
張輝紅了眼,趙玥艱難笑開:「我第一次有孩子,我特別高興,我以為這個孩子生下來,我和她以後就能好好生活。」
張輝啞著聲:「您以後還會有的。」
「我是他父親,也是她丈夫。現在,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妻子躺在宮裡,她說她害怕……」
趙玥聲音顫抖,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她這一輩子,何時說過害怕?!」
「我知道您要說什麼,王家是我的母族沒錯,可是王芝我殺定了。張伯你放心,她死的事不會傳出去,我會安排好。」
趙玥慢慢冷靜下來,臉上全是殺意:「誰都別攔我。」
楚瑜躲在暗處,聽了趙玥的話,皺了皺眉頭,提前一步,急急朝著落霞宮趕了過去。
她心亂如麻。
她和長公主都沒想過,趙玥會做到這一步。
無論如何王貴妃得活下來,她若真的死了,以趙玥的能耐,說不定真的就遮掩過去了。
楚瑜急急潛到落霞宮,直接翻進王貴妃的寢室,在她還沒來得及出聲時點了穴,扛了人就往外出去。
這時趙玥提著劍趕了過來,楚瑜和王貴妃躲在樹梢上,聽著趙玥朝著落霞宮的人怒道:「人呢?!」
王貴妃眼中驚疑不定。趙玥找不到她,下令讓人四處散去找,而後朝著落霞宮點了一把大火。
「他果然是鐵了心殺你啊。」楚瑜輕輕一嘆:「娘娘,今夜你要是出不了宮,怕只能去死了。」
說完,她見四下無人,迅速帶著王貴妃到了他準備好的地方,將王貴妃放進了潲水桶,自己拿了令牌,跟著侍從一起抬著潲水桶上了馬車。
馬車來到宮門前時,宮裡已經徹底亂起來,趙玥直接下令封鎖宮門。楚瑜看著那些人在交涉,她也顧不得其他,夾著馬朝著宮門直衝而去,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間,闖出宮門。
士兵趕緊追來,楚瑜提著王貴妃縱身飛上屋檐,此時來追的都是普通士兵,沒有幾個起落,他們就丟了楚瑜的身影。
楚瑜提著王貴妃,心裡還跳得撲通撲通的。
做著這些事,她其實也很害怕。在害怕的時候,她腦子裡驀地划過一個身影。
她忍不住輕輕笑了。
習慣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這一輩子沒有人讓她有過心安,於是遇到了那麼一個人,從此任何害怕的時候,就會想起那個人。
衛韞。
那個名字彷彿帶了無窮力量。她輕輕一笑,竟就這麼安定下來。
與此同時,衛韞也準備好了一切,他戴上面具和人,朝著華京方向,直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