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鳳陵城裡沒有糧食。
然而皇帝卻還是將她派了過來。她本來還想, 皇帝為什麼這麼輕易就讓一個女子為將, 如今想來, 他哪裡是要她當將領?真正當主帥的是張雲, 她不過就是一面旗子, 立在鳳陵, 吸引衛楚兩家來救。
就算衛楚兩家不來, 也是讓這兩萬人以命拖住鳳陵。至於鳳陵中那些費盡心機造出來的東西?
本來北狄也沒打算讓大楚拿到,所以鳳陵連著幾次傳遞消息都傳不出去,北狄根本就是在拖著時間, 鳳陵求援的時間段里,雖然北狄沒有進攻鳳陵,卻是一直在調兵過來。
既然大楚拿不到, 便乾脆在戰火里付諸一炬。
楚瑜深吸了一口氣, 轉頭看向劉榮:「陛下給你們下了死令對吧?」
劉榮微微一愣,楚瑜卻是瞭然:「若是城破, 你們都不會活下來, 對嗎?」
劉榮沉默不言, 青衣男子卻是開口道:「若刀不為我大楚所用, 便寧願毀了, 也不能留給他人。」
所以上一輩子,鳳陵城中沒有一個活人。
所以上一輩子, 鳳陵城城內大多被付之一炬。
楚瑜看著他們,平靜道:「沒想過投降嗎?北狄是沖著你們手裡的東西來的, 若是降了, 以你們的能力,在北狄也會受到禮遇。」
「你要投降?!」劉榮激動出聲來,隨後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你可知我建鳳陵城費了多少心思?你這女人……」
「我等若是降了,大楚何如?」
那青衣人卻是十分鎮定:「如今陛下昏庸多謀算,將士被逼著以政治手腕四處抗衡,君不君,臣不臣,北狄區區二十萬鐵騎,不足半年拿下半壁江山,我鳳陵若再有失,大楚當真是要亡國了嗎?」
青衣人抬眼,目光裡帶著隱隱激動:「我等在此隱姓埋名十幾年,難道就是為了看著這國家亡於我等手中?」
「我明白了。」
楚瑜點了點頭,她退了一步,展袖躬身:「方才楚某多有冒犯,望大人海涵,兩位大人放心,」楚瑜抬起頭來,認真道:「楚瑜必以身護此城,城在人在,」說著,她一字一句,說得格外堅定:「城亡人亡。」
「夫人放心,我等也會拼盡全力幫助夫人。」劉榮連忙出聲,扶著楚瑜直起身來,楚瑜轉頭看向旁邊青衣男子:「敢問大人貴姓?」
「韓。」對方淡然出聲:「韓秀。」
楚瑜愣了愣,旋即立刻道:「貴夫人是否姓李?」
對方目光微微閃動,點了點頭。
「貴夫人……」
「方才我看見了。」韓秀平靜開口,聲音中帶了些沙啞:「我四個孩子都進城了,她不在,必然是不在了。」
楚瑜一時不知如何言語,韓秀轉身道:「北狄準備後應該很快會第二波攻城,張將軍說您是此戰主帥,就請您準備吧。」
說完,韓秀便往外走去。劉榮上前打圓場:「他平日就是這脾氣,您不要介意。」
「無妨。」
楚瑜搖頭道:「勞煩大人如今將城中人口和糧食清點給我,我讓軍中去清點馬匹,如今我等可能要苦守一陣子,關鍵時刻只能以戰馬為食了。」
或許不僅是一陣子,而是很長時間。
楚瑜沒有多說出來。
上輩子楚臨陽守了三個月。如今局勢雖然不一樣,但明顯對於楚家和衛家來說,如今來救鳳陵並不是明智之舉。
「還有,城中水源是從哪裡來?」
「這個您放心,」劉榮點頭道:「鳳陵城都是天水和地下水,山下河流從山上往下走。」
楚瑜應聲,同劉榮將所有地方都熟悉了一遍後,韓秀來給她說明了風陵山幾道防線。
作為軍事重地,風陵山防守做得極好,楚瑜帶著兵馬連夜熟悉了風陵山各種防衛器具,不由得有些驚嘆道:「這樣多的好東西,韓大人為何不讓軍部知曉?」
「造價成本太高,知道也沒用。」
韓秀平淡出聲:「而且對比北狄,大楚本就擅長守城,這麼多年來,北狄也就只是打秋風而已。」
楚瑜皺了皺眉,她不免覺得有些奇怪。如果說這麼久以來鳳陵城所造出的東西都是這些華而不實、無法普及的東西,皇帝還如此看重鳳陵嗎?
北狄到底是沖著什麼來的?北狄一定知道鳳陵城裡有什麼。
然而韓秀不說,楚瑜便知道韓秀不會回答他。歸根到底,雖然目前在一條戰線,韓秀始終是淳德帝的人。
兩人各懷心思,韓秀帶著楚瑜熟悉了鳳陵山後,楚瑜終於去歇下。
睡下不過一個時辰,風陵山便響起了號角之聲。
北狄第二次攻城!
這次雙方都修整好,楚瑜翻身提劍,便衝出房中。領著晚月長月一路衝下山去。
劉榮站在城樓上看整個局勢,韓秀在後排指揮著城裡士兵操縱著機關,楚瑜帶著士兵守在第一線。韓秀先射第一波箭雨,北狄人太多,殘留上來的人衝上來,再面對鋪好了釘子和荊棘的第二波機關。再往前就來到風陵山前,對上楚瑜等人。
他們用沙袋建立了壘,做出一個簡易城牆,保護後排的射手,而後楚瑜這批人就衝上去,肉身貼肉身砍殺。
人一波一波湧上來,楚瑜自己也不知道是廝殺了多久,從清晨第一縷陽光落下,一直到夜色降臨,楚瑜一直衝在前線之上,戰鼓聲不停,戰場之上,聞鼓聲退則戰,聞金聲不往前。
不能退,不能退。
楚瑜殺得神智麻木,身邊人一波一波換下去,又一波一波衝上來。
一個士兵倒在她腳下,楚瑜一劍逼退衝上來的敵軍,提著人往後疾退,就扔到身後沙壘之後,一雙素手接住人,楚瑜抬頭一看,見楚錦穿著士兵的衣服,她面上帶著血,神色堅毅,朝她點了點頭,就接住士兵,快速抽出布條綁上士兵傷口。
楚瑜只是這麼一愣神,便迅速回了前線。
生死之前,不問前塵。
疆場之上,不計得失。
北狄明顯是想強攻打完這一仗,他們人多兵強,而楚瑜等人則據天險而立,一時之間,打得難捨難分,北狄強攻兩天兩夜,未能往前寸土。
如此一來,北狄士氣大減。第三日前夜,北狄終於停下,暫做修整。楚瑜殺得眼前一片血紅,提著刀坐在北狄不遠處,盯著士兵虎視眈眈。
她的劍早就砍斷了,在戰場上撿了什麼兵器用什麼,頭髮用髮帶高束,銀白色輕甲在夜色里泛著涼意。
她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盯著北狄,仿若某種野獸和獵物對峙,北狄人不敢對上她的目光,她殺得太過兇狠,如今北狄人看見她就覺得膽寒。
劉榮提了壺酒上去給她醒神,蹲在她身邊,苦著臉小聲道:「再這麼打下去撐不住了,士兵都累了。」
「我知道。」
楚瑜舔了舔乾裂的唇,喝了一口酒。
「你別擔心,至多後日,他們就會退兵。」
「你如何知道?」
劉榮有些詫異,楚瑜沉默了片刻。她又喝了一口酒,沒有說話。
她如何不知道?
皇帝如今就等著楚家或者衛家來救她,衛韞只要知道鳳陵的情況,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過來。
鳳陵城距離華京兩天的距離,如果衛韞知道消息,算一算,也該來了。
楚瑜閉上眼睛,那酒有點苦。
也就著時候,北狄的軍號聲突然響起來!楚瑜猛地睜開眼睛,看見北狄兵馬如潮水一般退去。
「退兵了……」
劉榮聲音里有些顫抖,楚瑜站起身來,她毫不猶豫,足尖一點,便迅速跳到樹頂之上,看著向遠處。
只見遠處有一隊人馬,白衣銀甲,高抗軍旗,大大的寫著一個「衛」字。
他們朝著鳳陵城衝過來,北狄軍馬則是朝著他們涌過去。
他們排成一個尖頭陣,陣前一少年,手握□□,氣勢如虹,一路破開軍潮,帶著身後輕騎朝著鳳陵城狂奔而來。
他們身後還帶著追兵,身前全是敵軍,彷彿是被海水包圍的小船,在浪中疾馳。
楚瑜遠遠看著,身子微微顫抖。
北狄不是退兵,那分明是去攔截援軍!
來的人軍隊人不多,他們本可以轉身離開,卻還是朝著楚瑜來了。
楚瑜目光落在為首之人身上,他越來越近,隔著千萬人馬,楚瑜甚至可以看到少年抬起頭來,目光落到她身上,然而揚眉笑開。
「整軍……」楚瑜提聲:「整軍接應!」
「夫人!」
劉榮驚詫出聲:「人太多了,我們救不了的。」
「還能站起來的兒郎且起身來!」
楚瑜揚聲:「如今援軍已到,且隨我殺去!」
大喊出聲之後,楚瑜一馬當先,率先沖了出去,長月晚月完全沒有思考,便跟著沖了出去。而後陸陸續續有人站起來,打了這麼兩天,許多人早已習慣跟在楚瑜身後。
而這時楚錦正在城牆上包紮好一個士兵的傷口,她站起身來,看見那陸陸續續帶人衝出去的身影,而韓秀站在城樓之上,白色面具下看不出喜怒。
那身影帶著人陷入軍中,韓秀仍舊不動聲色,楚錦咬了咬牙,突然沖向了戰鼓,握住戰鼓,猛地敲出聲來。
「你做什麼!」
站在旁邊的將士驚詫出聲,想去拉楚錦,韓秀卻突然抬手,平靜道:「由她去。」
戰鼓的鼓槌很重,同楚錦過往彈過的琴截然不同,她揚聲擊打在鼓面之上,還在前線的將士隨著鼓聲站起來,追隨著楚瑜沖了出去。
鼓聲激昂高亢,震得人心頭熱血翻滾,北狄軍隊戰了兩天,面對鳳陵城種種詭異的武器和士兵不要命的打法,早就被磨掉士氣,此刻聽得身後戰鼓聲響,殺聲震天,一時不由得亂了陣腳。
而前方衛韞帶的軍隊皆乃精銳之師,於是楚瑜和衛韞中間的北狄兵頓時亂起來,開始四處逃散。
一旦兵馬開始潰逃,便不成氣候,衛韞瞬間失了阻力,他抬頭看去,便見女子朝他駕馬而來。
哪怕她面容上染血髮髻凌亂,神色卻都明亮璀璨,如月色於夜,雨後天光。
她破千軍萬馬朝他奔來,那一刻衛韞驟然覺得,天地似乎都失去顏色,一切都變得安靜起來,她成為世上最亮的色彩,馬蹄彷彿是踏在他心上,震出驚天巨響。
他向來知道她美麗,卻是在這戰場之上,才第一次認識到,這個人真正動人無雙!
她的馬與他擦身而過,留下一句:「我斷後!」之後,便沖向前方。
衛韞抿了抿唇,壓住笑意,給自己隊伍開路,一路沖向鳳陵山。
衛韞的軍隊人不算多,動作極快,沒有多久就安穩進入了風陵山,而這時楚瑜也帶著人打了個轉折回來。
北狄人太多,逃跑的和追人混在一起,早就亂了起來,如果不是風陵山內如今也沒多少還能用的兵力,此刻是最佳追擊時間。
楚瑜頗有些遺憾看了戰場一眼,便聽旁邊有人聲笑道:「別看了,你若再追,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楚瑜轉過頭去,看見衛韞含笑立在她邊上。
他似乎從見到她那一刻開始笑意就沒聽過,楚瑜突然意識到自己兩天沒洗澡,身上全是血和汗混在一起的臭味。而衛韞則好上很多,他沒有怎麼正面交鋒,身上雖然沾染了血跡,但是發冠未亂,面上血跡也已經被擦乾淨,看上去仍舊是翩翩兒郎。
第一次這樣狼狽和衛韞見面,楚瑜莫名其妙生出幾分不好意思。她輕咳了一聲道:「先上山去,我有話同你說。」
「嗯。」
衛韞點了點頭,轉身同楚瑜一起往山上去。這時候楚瑜才注意到有大袋大袋糧食放在「木梯」旁邊,劉榮正神色激動指揮著人往木梯上送著堆著糧食。
楚瑜睜大眼,回頭看向衛韞道:「這糧食哪裡來的?!」
「我劫了蘇查的糧草,」衛韞說得輕描淡寫,楚瑜卻知其中艱險,驚詫看著衛韞,聽他平靜道:「所以蘇查就讓人追著我一路來了。我見無處可躲,乾脆躲進鳳陵來。」
楚瑜一時都不知道當罵不當罵,看見少年滿臉無所謂的樣子,憋了半天道:「你劫他糧草做什麼?你燒了不就好了嗎?!」
衛韞沒說話,低下頭去。
楚瑜心裡咯噔一下,覺得衛韞不至於這都沒想到吧?
然而衛韞卻無法將話說出來。
他早到了一天,按計劃,他人數不多,的確是燒了糧草會更好。然而他遠遠看著楚瑜被困,遠遠看著風陵山和北狄這樣血拚,他終於還是沒能忍住。
他想陪到楚瑜身邊去,想陪同她一起守城。他知道皇帝的意思,無非就是讓衛家牽制北狄主力,讓姚勇攻打北狄後方。最後姚勇再來打北狄,徹底贏了這一場。
如此一來,既守住了江山,又保證了皇權不倒。
只是所有虧都是衛家吃,功勞都是姚勇占,如今皇帝綁了柳雪陽,又送楚瑜來送死,可見在皇帝心裡,他如今已與亂臣賊子無意,若讓姚勇拿到首功擊退北狄,戰後清算,他怕是凌遲都不夠泄皇帝心中之憤。
然而他還是太年少。
做不到作壁上觀,做不到眼睜睜看著楚瑜一人廝殺於疆場。他太想與她並肩而戰,甚至於擋在她前方,為她頂天立地,為她開疆拓土。
於是他乾脆劫了蘇查糧草來到鳳陵城。
守城就守城吧。
有時想想,若能死在楚瑜身邊,其實也是無妨。
然而這些話他不敢說,連日征戰讓他腦子一片麻木,他甚至無法去思量,所謂死在她身邊也無妨,是怎樣的情緒。
他只是跟在楚瑜身邊,感覺內心一篇安定。
楚瑜見他不語,思索他畢竟年少,有失誤也是正常。笑了笑道:「無妨了,你帶了糧草過來,已是很好。先上去,我們再定下一步。」
衛韞點點頭,同楚瑜來到山上。
楚瑜剛一入城,便看見楚錦站在她面前。
她眼裡帶了擔心,卻又止在唇齒間。
楚瑜驟然想起戰場上這個姑娘接過士兵那堅毅的眼神,楚瑜笑了笑:「阿錦。」
「姐姐……」楚錦打量著她,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楚瑜明白她的意思,點了點頭道:「我挺好的,你別擔心。」
「那就好。」
楚錦舒了口氣,楚瑜看著她的神色,溫和笑開:「阿錦長大了。」
她自己也長大了。
當她發現,自己此刻看著楚錦,能夠平和溫柔,甚至帶著那麼幾分欣賞的時候,她便意識到,成長來得悄無聲息。
衛韞一直靜靜看著她,目光沒有挪過片刻。他走在楚瑜身旁,看著她和城裡一路打著招呼進去,然後帶他來到她的住所。
長月晚月提前過來給她準備了洗澡用的水,因為節省物資,楚瑜用的是冷水,她隨意沖刷了一下,洗得很快。衛韞就等在外面,沒了多久,看見楚瑜裹了袍子出來,坐在他身邊來。
戰時吃東西都很緊,此刻終於停下來,楚瑜和衛韞慢慢吃著東西,開始說話。
楚瑜將自己得到的消息同衛韞說了一遍,衛韞將京中發生的事說了一遍。說完之後,楚瑜皺起眉頭:「你說顧楚生對你說的?你都不知道的消息,他怎麼知道的?」
楚瑜心中划過一次寒意,然而太久沒有休息,她的腦子還有些遲鈍,沒多想什麼,就聽衛韞道:「他說是長公主說的。」
如果是長公主知道,那也就不奇怪了。
楚瑜點點頭,沒有多問,吃著東西道:「那他去說服人打天守關,你現在困在鳳陵,你打算做什麼?」
衛韞沒說話,他慢慢道:「到時候你哥應該會隨機應變……」
聽到這樣沒章法的話,楚瑜嘆了口氣,放下碗道:「別說孩子話了,尋個機會,你帶著人馬,我送你出城去。」
衛韞抿緊唇:「你能送我出城,何不同我一起出城?」
「這便是我要同你說的了。」
楚瑜放下碗,看著衛韞:「我……」
「你先別說這些。」
衛韞打斷她:「你先睡一覺,睡好了,想好了,再同我說。」
楚瑜聽到這話,看著少年抿緊唇,她有些無奈,兩人僵持了一會兒,衛韞終於道:「先讓我再陪你一天。」
從見到她那一刻到現在,是這些日子,他覺得最安心的時候。
他貪慕這份溫柔,想在此刻,再多停留一會兒。
楚瑜聽著,覺得這話真是孩子氣極了,卻湧出一股暖意來。
楚臨陽和楚建昌不擅長表達感情,這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這樣直白對她表達過關心。她知道衛韞對她的依賴,這樣的依賴和關愛她放在心裡,便想進一步回報他。
她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只是嘆口氣道:「那吃了飯,先睡吧。」
楚瑜吃了最後一口飯,放下飯碗。而後她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同衛韞道:「你吃完自己找地方休息,我先睡了。」
說著,楚瑜便拐進房間里,直接倒了下去。
衛韞坐在外間,慢慢吃飯。
他也不知道怎麼的,吃飯動作就變得格外緩慢。吃了好久,他聽見裡面呼吸平緩下來,他才放下碗筷。
他就坐在大堂里,聽著她的呼吸聲,竟就覺得這裡是最好的歇息之處。
他一直坐到半夜,竟就這麼倒在蒲團上睡了過去。長月晚月都睡了,其他人不敢打擾衛韞,反而是拿了毯子過來,收了餐桌,讓衛韞就這麼睡在地板上。
楚瑜一覺睡到接近天明,她迷糊著走出來,就看見睡在地上的衛韞。
楚瑜微微一愣,她忙上前過來,入眼就看到衛韞的睡顏。
正是介於成年與少年的容顏,俊朗中帶著些稚氣,他睫毛極長,顯得眼睛色彩對比極為鮮明,哪怕沒上任何顏色,都讓人覺得有那麼幾分艷麗風流。
未來的衛韞,曾被評為當世第一貌美。楚瑜一貫知道他生得好,卻是在這一刻才被這樣的美貌驚住,她呆愣了片刻,心跳竟是不自覺快了幾分。
她被驚得慌忙退了一步,隨後又覺得好笑。她竟是被一個十五歲少年的容貌給震住了,她又蹲下去,推了推衛韞,小聲道:「小七?」
衛韞聞得她聲音,迷迷糊糊睜開眼來。
他應該也是累得太過了,想也是,華京和鳳陵的路程,他竟是昨天就到了,應是不眠不休趕過來,來了就劫了糧草打過來,睡得怕是比她還少。
楚瑜有幾分心疼,看見衛韞搖著頭撐著自己清醒起來,慢慢道:「嫂嫂對不住,我昨日太困了些……」
「趕緊去睡吧。」
楚瑜揮了揮手,催促他去休息。衛韞點了點頭,到了門前,卻是道:「嫂嫂可知我住哪兒?」
楚瑜愣了愣,看向下人:「劉大人未曾安排嗎?」
侍女露出尷尬神色來,楚瑜頓時明白,一場大戰下來,劉榮怕是忙瘋了,安排客房這種小事,估計以為她會做。
此刻怕是客房都沒收拾好。
楚瑜有些無奈,看著衛韞眼下發青,她揮了揮手道:「你先去我屋裡睡著吧。」
衛韞腦子有些蒙,楚瑜起身道:「別嫌棄,將就著睡完,我讓人去收拾房給你。」
衛韞木木的,他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該不該去。
然而他最後終究還是躺上那張床上去,床上還帶著楚瑜的味道,是他記憶里的蘭花香。
他躺在床上,頓時清醒了過來。
他猛地起身,掀開被子下去,急促出了房中,詢問了衛秋的房間後,趕緊走到衛秋房中去,擠上衛秋那張硬榻。
楚瑜回來時衛韞已經走了,她有些奇怪道:「人呢?」
侍女們搖了搖頭,只是道:「小侯爺突然起身就走了。」
楚瑜有些茫然,讓人去找,卻道衛韞在衛秋那裡睡下了。
楚瑜想了想,衛韞這個人果然是比她守規矩太多。
等到天徹底亮起來,衛韞總算是醒了。
楚瑜聽劉榮在報傷亡人數和城中剩餘物資,沒了一會兒,衛韞便走了進來。
楚瑜邀請他進來,在劉榮這裡將城裡情況摸清楚以後,笑眯眯看著衛韞道:「昨天不能說,今天可以和你商議後面的事兒了吧?」
睡了一夜,人也冷靜了很多,衛韞點了點頭,發出一聲「嗯。」
「我是這樣想。」
侍女端著粥進來,放在桌前,如今城中嚴格控糧,濃粥已算奢侈。楚瑜喝著粥道:「鳳陵城中必然有什麼是蘇查一定要拿到的,他下一次再攻城,一定會鉚足了勁兒。我們讓幾步,他看我們退後,一定會拚命往我這邊進攻,你就趁機帶著兵馬出城離開,回華京去。你不要出兵幫我,我死守這裡牽制蘇查。以顧楚生的能耐,一定能說服北皇攻打天守關,到時候我這邊壓力會小很多,你就按照原本計划進行,守住天守關逼著陛下斬了姚勇後,再來救我。」
衛韞沒說話,他垂眸看粥,楚瑜休息了一晚,興緻很高:「鳳陵城最嚴重的問題就是糧草不足,你帶了糧食進來,我們還有戰馬,守一個月綽綽有餘,你就放心吧。」
衛韞還是不語,楚瑜猶豫道:「你還有什麼擔心?鳳陵城的防守兵具你也看到了……」
「我還有什麼擔心?」
衛韞抬起頭來,靜靜看著楚瑜:「你說我還有什麼擔心?」
楚瑜微微一愣,這話說得太直白,便是遲鈍如楚瑜,也體會出那麼幾分不對來。
而衛韞只盯著她道:「你要守鳳陵,你能守幾日?你守太狠,蘇查會退兵,所以你得適當的讓。你讓多了,他攻下城,又要如何?而且你拖著他,等北狄在戰場上戰敗,蘇查並將憤怒放在你身上,到時候傾盡全力攻城,你又怎麼辦?!」
「你要以兩萬人馬拖住北狄主力,你當蘇查是吃素的嗎?!」
楚瑜聽著衛韞分析,他說的她何嘗不知道?
「可是你又能怎麼辦?」
楚瑜靜靜看著她:「小七,你要是陪我守在這裡,陛下的目的就盡到了。你做的一切,都是為姚勇做嫁衣。你讓宋世瀾和我哥不迎敵,不就是為了天守關破以後,逼著皇帝處置姚勇,給你帥印嗎?可你現在在這裡,衛家軍在這裡,姚勇就可以在後面大大方方掃了北狄殘兵。戰事一旦結束,就是你的死期,也是我的死期。」
「你來這裡,已是不該。你還要留在這裡,難道不是意氣用事?這天下,你還要不要?」
「那你要我怎麼辦?!」
衛韞猛地提了聲音,抬頭看她,他像一隻被激怒的小獸,紅著眼,又凶又狠:「看著你被圍在這裡,死在這裡嗎?!我不來救你,還有誰來?」
「天下重要,」衛韞沙啞出聲:「你不重要?」
這話出來,楚瑜便呆住了。一絲微妙浮現出來,衛韞扭過頭去,沙啞著聲道:「我陪你守住鳳陵,等姚勇打過來,我們就跑。」
「胡鬧。」
楚瑜忍不住笑了,知道衛韞說的是氣話,嘆了口氣道:「先將韓秀請來,我先搞明白,這鳳陵城到底值不值得蘇查如此攻打。」
說著,楚瑜便讓人召了韓秀過來。
韓秀進來時,手裡拉了個十歲的少年。此刻他換了衣服,楚瑜卻仍舊認出來,這是護著楚錦同她爭執的一個少年。
少年恭恭敬敬拜見了楚瑜,隨後坐到一邊,韓秀向衛韞行了個禮,隨後和楚瑜互相行禮之後道:「衛大夫人讓我過來,不知道是所謂何事?」
「我想要城裡所有武器的名冊。」
楚瑜直接開口:「城裡你們研製的所有東西,我想都了解清楚。我想知道蘇查對此城勢在必得到了什麼程度?」
聽到這話,韓秀喝著茶,點頭道:「夫人稍等,我下午就送過來。」
楚瑜應聲,轉頭看向韓秀身邊的少年道:「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草民韓閔。」
少年聽到楚瑜問他,轉過身來,正對楚瑜方向,恭恭敬敬回答。
楚瑜眼中浮現出一絲笑意,衛韞轉頭看了楚瑜身上,目光落到韓閔身上,帶了幾分冷意。
等韓秀和韓閔走出去後,衛韞慢慢道:「我發現,嫂嫂似乎對於少年人,格外有耐心。」
「嗯,」楚瑜笑著道:「我喜歡少年人,覺得有朝氣。」
說完這話,楚瑜便察覺失言,她也不過十六歲,哪裡又能說什麼朝氣不朝氣?她輕咳了一聲,趕忙道:「而且少年人,長得好看。」
衛韞沒說話,楚瑜站起身道:「我去做其他事兒了,你點一下你帶過來的人損傷如何吧。」
說著,楚瑜往外走去,衛韞卻是突然道:「可他不夠好看。」
楚瑜愣了愣,回過頭去,看見衛韞僵著身子,目光直直看著前方:「我不覺得韓閔多好看。」
聽到這話,楚瑜「噗嗤」笑出聲來,笑彎了眼道:「是是是,我們小七最好看。」
衛韞抿了抿唇,沒有說話,等她走了之後,衛韞露出些茫然來。
衛夏走進來,恭敬道:「小侯爺,要去看一看將士嗎?」
「嗯。」
衛韞應聲,慢慢站起來,走在長廊里,衛韞突然開口:「衛夏。」
「嗯?」
「我不喜歡嫂嫂誇其他少年人。」他神色茫然:「我是不是不對?」
衛夏面露尷尬之色,衛韞轉頭看向衛夏,抿著唇道:「我為什麼會這樣?」
衛夏答不上來,也不敢答,只能輕咳聲道:「小侯爺您別想了,要做的事兒可多著呢。」
衛韞在清點了自己的人馬,他沒有正面交戰,只是往戰場過了一道,兵馬折損得不算嚴重。然而因為人多,衛韞又點得仔細,等弄完的時候,也是到夜裡了。
衛韞回到府中就往楚瑜房間奔過去,剛進門,便看見楚瑜正在翻著下午韓秀送給她的冊子。
她皺著眉頭,衛韞便知道她有疑惑,走過去道:「嫂嫂可是有何疑慮?」
「嗯。」楚瑜點了點頭,扔了一本冊子過去給衛韞,皺眉道:「韓秀給我這冊子里的東西,都是一些小玩意兒的改進,要不就是造價成本太高,根本不適合普及。你說就這麼些東西,值得蘇查這麼打嗎?」
「他不可能給你知道關鍵東西。」
衛韞看都不看,直接道:「蘇查肯定是皇帝引來的,他花了大價錢建了風陵山,不會將風陵山拱手讓給北狄。他必然是給韓秀下了死令,一旦城破,韓秀不會活下來。」
衛韞嘲諷道:「一個能接陛下死令的人,怎麼可能把關鍵東西給你?雖然此刻你護著他,可你畢竟是衛家大夫人,東西到了你手裡,也就是到了我手裡。他怎麼可能給你?」
楚瑜皺著眉,韓秀不肯配合,她就不能知道自己牽制蘇查的辦法能不能實施,又能實施到什麼程度?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外面突然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道:「衛大夫人可在?」
聽到這個聲音楚瑜和衛韞對視一眼,衛韞站起身來,躲到屏風後面,楚瑜抬手道:「請。」
說話間,卻是韓閔走了進來。
他進來先是恭敬向楚瑜行了個禮,隨後道:「小民偷跑前來,不能耽擱太多,若有失禮,還望大夫人見諒。今夜來尋大夫人,便是想問大夫人,可是想知道北狄之所以圍攻鳳陵城,為的是什麼。」
「你知道?」
楚瑜不敢小覷面前這個少年,對方雖然只有十歲,但言語間全然沒有半點忐忑惶恐,反而是從容點頭道:「知道。」
「我父親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研製了一種叫火/葯的東西。」
韓閔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個筒狀模樣的東西。楚瑜有些好奇,韓閔道:「這是威力最小的一種,夫人且看。」
說著,韓閔便站起身來,拿了一根蠟燭,走到庭院中,遣退眾人後,他舉起燭火,點在了那東西的引線上,然後往庭院一扔。
片刻後,庭院轟然作響,火光大作,不過頃刻之間,整個院落就被夷為平地。
楚瑜獃獃看著這東西,韓閔轉過身來:「這是平日他們用來調試配方的分量,實際用在戰場上的,威力大概是這個火/葯數倍乃至數十倍不止。我想,北狄如今前來,為的大概就是這個。」
「這個東西,」楚瑜終於明白了這個東西可怕之處,也明白了這東西在戰場的價值:「若是批量生產,可昂貴?」
「如今我父親已將成本價格控制得極低,完全可批量生產用於戰場。」
韓閔說得平靜,楚瑜眼中帶著冷意:「那鳳陵城中,此刻有多少?」
「您是打算用鳳陵做引子,牽制整個戰場是嗎?」
韓閔神色在火光下十分冷靜,完全不像一個十歲的孩子。楚瑜沒說話,韓閔慢慢笑開。
「很多很多,我想,足夠你用來牽制主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