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楚錦出去後, 楚瑜雙手攏在身前, 看著庭院里積雪在暖陽下化開。
楚錦來求她了, 那麼宋文昌的事兒就再耽誤不得, 哪怕楚錦走不到洛州, 她也不能讓宋文昌再活著。
想了片刻, 她正要吩咐什麼, 外面便報,卻是蔣純來了。
如今家中庶務幾乎都是蔣純在管,蔣純過來, 大多是來同楚瑜對賬或者是說些需要出去交際之事,然而對賬此事前兩天才對過,今日蔣純來, 楚瑜不由得有些疑惑。
然而她也沒有多想, 上去迎了蔣純進來,笑著道:「無事不登三寶殿, 前兩天才對了賬, 今日怎麼來了?」
「我過來, 是有件事兒想要同你說的。」
蔣純上前來, 嘆了口氣:「我近日打算出門一趟。」
這話讓楚瑜愣了愣, 但很快反應過來:「你想出去,同婆婆打了招呼, 出去便是了,有何需要吩咐我的?」
說著, 楚瑜笑起來:「這兵荒馬亂的, 莫非是要出遠門不成?」
話說完,蔣純卻沒否認,反而是點了點頭。
楚瑜詫異瞧她,蔣純嫁進來多年,都十分規矩,雖然不說像王嵐張晗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平日也很少外出,頂多是去寺廟中拜香誦佛,連娘家都沒回過幾次。
楚瑜放下茶杯來,有些擔憂道:「可是出了什麼事兒?」
「我聽聞如今兵近汾水,我有一位發小在那裡,」蔣純說著,嘆了口氣道:「說來你也別笑話我,我這次想去汾水,給我那位發小出出氣,若是可以,我大概會將那發小接回衛府,給她安排一個位置做活。」
「這是小事,」楚瑜點點頭,有些好奇道:「那位夫人是怎的了?」
「她與自己丈夫是娃娃親,長大後,她丈夫不喜她,執意想迎一位青樓里的淸倌兒做夫人,她婆婆便逼著他丈夫娶了她,迎了那女子做妾。她丈夫因此不喜於她,寵妾滅妻,如今過得十分凄慘。」
說著,蔣純嘆了口氣:「昨日我前些時日收到她來信,說自己有個孩子,不願再放在府邸中,想託付於我,我本想忙過這陣子再過去,但今日得了消息,說兵近汾水,我怕打到她哪裡去,她丈夫必然不會帶她逃難,到時候找人便難了。」
楚瑜明白蔣純的心思,蔣純這輩子本也沒幾個貼心人,所謂發小,大概也是很重要的人了。
於是楚瑜忙道:「那讓小七準備一隊人馬給你,你快去快回吧。如今北狄的確逼近汾水,去晚了怕就打起來了。」
說著,楚瑜又道:「我再給你一封書信,到時候若有任何事,你可去找宋世瀾……」
話沒說完,楚瑜就愣了,她本還在想,找誰去給宋世瀾送那個信和人,好殺宋文昌。
殺兄之事事關重大,不可走漏半點風聲,如果不是讓宋世瀾徹底放心知道是衛家人的人,宋世瀾絕不會妄動。如今蔣純過去,蔣純是衛家二夫人,無論如何,也不是偽裝的衛家人。而且蔣純帶著精銳過去,再正常不過,殺了宋文昌便回來,誰也不能將這兩者關聯起來。
楚瑜想了想,轉身頭蔣純道:「姐姐,我有一事想要拜託。」
「嗯?」
蔣純抬頭,楚瑜站起身來,到書桌前快速寫了一封信,裝入信封之中,交到蔣純手中。
「我會讓小七給你兩隊人馬,一隊是普通護衛在明,一隊是精銳殺手在暗。你到時候明著去汾水,暗地裡帶著殺手夜至宣城,將此信交給宋世瀾,然後協助他殺了宋文昌。」
聽見這話,蔣純神色嚴肅起來:「你要讓宋世瀾殺兄取而代之?」
「這是小七與宋世瀾之間的交易。」
蔣純沉默片刻後道:「可如今動手,會不會太過倉促?」
「宋文昌已經在小橘縣被北狄圍困,」楚瑜給蔣純分析:「如今全靠宋世瀾在旁邊打騷擾戰,牽制北狄不去全力進攻宋文昌,才保住宋文昌一條命。而且,北狄也有可能是想用宋文昌作為誘餌,誘大楚派兵宣城,方便空出其他關鍵的節點給他們進攻。我怕我哥當真去救他,所以此人既然要死,不如早死。」
「你到了之後,可讓宋世瀾夜襲北狄,北狄亂起來後,宋文昌必定要上城樓觀戰。你讓殺手趁亂摸上城牆,夜取宋文昌首級後將人扔入戰場,偽裝成北狄刺客,然後立刻抽身。」
「去的殺手身上帶著火摺子,」楚瑜說到這裡,抿了抿唇,終於還是道:「一旦被發現,點火自燃,不留半分辨識痕迹。」
殺宋文昌這件事,與宋世瀾不能查出半分關係,與衛家也不能有半分關係。
蔣純沒說話,片刻後,她點了點頭道:「我明了,此事你放心吧。我明日啟程,到時候府里就靠你多照看。你若有事出去,便將事交給阿嵐。」
楚瑜應聲,蔣純想了想,皺眉道:「還有一個事兒,就是阿嵐和牢里那個人,你要多看著些。」
「他們怎麼了?」
楚瑜有些奇怪,不明白蔣純怎麼突然提到這件事。不過蔣純如今管家,家中大事小務她知道得清楚,她讓看著,必然是發生什麼。
「我是覺得,如今阿嵐與那人通信,頗為頻繁了些。」
蔣純擔憂道:「那人畢竟是關在地牢里的,我怕身份上……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可是這畢竟是阿嵐的選擇,我也干涉不了太多……」
蔣純說到這裡,楚瑜總算是明白過來,她睜大了眼,有些奇怪道:「就沈佑那嘴皮子,不是在和阿嵐吵架嗎?我……我瞧著他們第一次通信,阿嵐都被他氣哭了!」
蔣純聽了楚瑜的話,有些無奈瞧著她:「你平日其他事兒上七巧玲瓏心,怎麼就沒明白過來呢?吵架哪裡有這麼天天傳著書信吵的?兩看相厭就不看了,怎麼還會像現在這樣天天巴不得送五頓飯過去傳信的?」
「啊?」
楚瑜真的有些奇怪了,就沈佑那樣的人,不被氣死就好了,還能天天念著?
還吃五頓?
「早上送了早飯,中午送午飯,下午送點心,晚上送晚飯,等到了夜裡,還得送夜宵!」
楚瑜沒說話了,她想沈佑在衛府,一定過得是極好了。
蔣純瞧著她明白過來的模樣,嘆了口氣道:「其實阿嵐喜歡就好,只是這個人的身份到底……」
「身份,倒不是問題。」
問題在於,沈佑做過的事兒。
歸根到底,楚瑜對於衛家的感情,其實更多只是一個追隨者。將衛家作為她信念的執行者,所以她來到衛府。衛府給她溫暖,她感激。直到後來認識蔣純、衛韞這些人,和他們熟悉,她才將衛府從一個牌匾的位置上,慢慢放正,放在心裡,當成親人一樣鮮活的存在。
可是她終究不是王嵐這樣與丈夫相愛、有了子嗣的少夫人,所以在看待沈佑的問題上,她能看得更清楚。
白帝谷一戰,沈佑帶錯了消息,可消息半真半假,也不算全錯。當時本就是守城消耗之戰,哪怕是對方埋伏十萬人,其實都不該出兵。楚瑜千叮萬囑,本就是因為無論當年現在來看,當時就該固守城池,北狄糧草不濟,自會退兵。
楚瑜不知道衛忠為什麼出兵,更不知道衛忠為什麼帶著衛家滿門出兵,如果當時衛家守城不出,哪怕這個消息說錯了人數,也不至於此。
更重要的是,就算出兵,也不是不可,十九萬對二十萬,本也是兩開局面,姚勇卻能臨陣脫逃,以致戰敗。
這一場決定性的問題根本不在於沈佑,沈佑當時消息說明的是十萬還是二十萬,都不是輸的關鍵問題。關鍵問題在於,這一仗根本不該打,打起來了,姚勇也不該逃。
且不說此戰關鍵本就不在沈佑。退一步來說,就算沈佑的有罪,失職有之,但並非有意,且客觀上無法避免。這樣的罪和當年衛家拋下城池一樣,只能是良心罪,懲罰不過以示懲戒,在細作這樣高風險之事上,若竭盡全力卻還是做不到而犯下的錯也要被治罪,這世上誰又願意去做難事?
可是對於當事人而言,失去丈夫的王嵐,失去父兄的衛韞,以及被迫在戰場出生的沈佑,他們則很難放下這份芥蒂——
所有衛家之死有關聯的人,他們怕都難以面對。
故而衛韞王嵐等人和沈佑之間的糾葛,楚瑜放得下,王嵐卻未必能接受。
楚瑜想了想,同蔣純道:「此事你不用多想,我會看著他們的。」
蔣純點了點頭,楚瑜既然管事兒,她也就不用多操這個心。
於是蔣純再和楚瑜核對了一下去汾水後的細節,便下去改道去找衛韞。
楚瑜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想了想,到地牢里去。
沈佑正在地牢里吃東西,一面吃一面寫什麼,看上去極為開心。
在地牢里這些日子,他看上去養胖了許多,比一開始見到那個殺手看上去靈動了幾分。
楚瑜一進來,他一手提了雞腿,一手握著筆道:「你先別來收,我還沒寫完呢。」
「你要寫多長啊?」
楚瑜笑著坐到椅子上,沈佑愣了愣,隨後抬頭看向楚瑜,詫異道:「你來做什麼?能招的我都招了啊!」
楚瑜含笑不語,打量了他片刻後道:「沈公子好氣色啊,看來在衛府過得不錯。」
沈佑不說話,他放下雞腿,有些窘迫道:「有事兒你就說,別和我拐彎。」
「好,」楚瑜點點頭:「我就是來問問,聽說你和我衛府六夫人近來關係不錯?」
聽到這話,沈佑面色僵了僵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呢,那小娘子我天天和她吵架都來不及,還什麼關係不錯?」
「哦,如此一般,」楚瑜點點頭道:「我就放心了。」
沈佑舒了口氣,聽楚瑜繼續道:「你做過些什麼,你還記得吧?」
沈佑微微一顫,他轉過頭來,看向楚瑜。楚瑜目光溫和:「我並不是找你麻煩,只是沈佑,一份感情得坦坦蕩蕩。你對阿嵐沒有意思最好,若你對阿嵐有意思,有些事兒,你得早說清楚。」
沈佑沒說話,好半天,他沉著聲音道:「你說什麼事兒?」
「我說什麼,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沈佑,」楚瑜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自己做的事兒,你是真的,覺得自己半點錯都沒有嗎?」
沈佑冷笑出聲:「我有什麼錯?」
「你若覺得沒錯,你告訴小七這些事兒做什麼?」
楚瑜盯著他,目光里全是瞭然:「你不說,我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件事與你有關係,當然,或許小七一輩子,也都知道不了真相。」
「你告訴我們,」楚瑜平靜道:「不是就是你想來補償嗎?你拿錯了消息,雖非自願,可是終究是你拿錯消息。只是這非人力之過,你如今已經受了小侯爺一頓鞭子,衛府也就不再追究。可你自己良心裡,沒有愧疚嗎?」
「你有。」楚瑜肯定出聲,她盯著他的眼睛,全是通透瞭然。
「你本可以一直在姚勇手下安心當殺手,可你不但來華京殺顧楚生,還當著眾人的面,暴露了你的口音,那句話本可以不是你喊的,對不對?」
沈佑沉默不語,楚瑜看著他,頗有些惋惜:「你知道衛家人在,所以你是故意想被抓,喊了那句帶著北狄口音的話。你的供詞里,也故意把九月初七這個日子單獨點出來,如果想要隱藏,大可以換一個不那麼敏感的時間。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引著我們讓你說出來。你以為,這樣的法子,就對得起你的恩公姚勇了嗎?還是說,你覺得在衛家挨那麼一頓打,就能讓你心裡舒服一點?」
「沈佑,」楚瑜輕輕嘆息:「何必呢?」
沈佑不說話,楚瑜慢慢道:「事已至此,過去的,也就罷了。只是你與六夫人的事情,你自己要想明白。一段感情你得坦蕩,過去做了什麼,你得先讓她知道。」
「我不讓她知道,」沈佑沙啞開口:「那你會去說嗎?」
楚瑜沉默片刻:「我沒想過。」
說著,她看著沈佑:「你會不說嗎?」
空氣里安靜片刻,楚瑜嘆息道:「本是大好男兒,何必強作如此姿態?」
「好。」
沈佑突然開口,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勞煩夫人,能否讓我沐浴更衣,我親自去同她說?」
楚瑜點了點頭,吩咐下去,轉身道:「我先去等你。」
沈佑應聲,楚瑜走到門前,沈佑突然道:「夫人。」
楚瑜頓住腳步,回頭看他,見沈佑跪在地面上,神色平靜:「我做如此姿態,是因為我知道原諒一個人有多難。」
「當年衛家已盡全力,我母親仍舊因此落難,我看衛家,尚且心有芥蒂,而衛家因我傳錯消息至此,若談原諒,心中未免太過憋屈,故而沈某怕衛家因心胸磊落原諒我。衛家恨,可大大方方恨,沈某如此心思狹隘之人,不值得這份磊落,要打要罵,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楚瑜瞧著他,搖了搖頭。
「你死又有何意義?」她嘆了口氣:「若真是愧疚,何不為國為民,多做點事來安你自己的心?」
「至於原諒不原諒,坦然來說,於我心中,你之過錯,在此戰中微博不足道,無需如此責怪。而其他人如何,也並非我所言說。」
「沈佑,」沈佑恭敬叩首:「謝過夫人。」
楚瑜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到了大廳里,楚瑜看著書卷等了一會兒,晚月便通報說沈佑來了。
沈佑穿了白衫青袍,發束松木冠,楚瑜放下書來,點頭道:「隨我來吧。」
說著,楚瑜帶著沈佑往王嵐房間過去。
王嵐如今還在休養,楚瑜去的時候,王嵐正抱著孩子在床上逗玩。
楚瑜走到王嵐房間里,笑著道:「阿嵐身體可還安好?」
王嵐見楚瑜來了,連忙就要起身,楚瑜快步走到她身前來,笑著道:「你且先停著,我今日是受人所託而來。」
「嗯?」王嵐眨了眨眼:「大夫人是由什麼事兒嗎?」
「沈佑想見你。」
楚瑜笑著開口,王嵐愣了愣,隨後忙道:「這……這怎的好?他本就是外男,還是……」
「你先別忙著拒絕。」
楚瑜嘆了口氣:「你聽我說,你家裡之前同衛府說過,等孩子兩歲,你便是要回王家的。」
王嵐沒說話,她抿了抿唇,沒有出聲。
楚瑜瞧著她的神態,溫和道:「沈佑於你,怕是有心的。」
「這事兒,」王嵐嘆了口氣:「等以後再說吧。這兩年,我只想安安心心守在衛府。」
「可你對他,當真沒有半分意思嗎?」
「大夫人……」
「若是有這意思,有一些話,還是當面說開好。」楚瑜固執道:「你且聽聽他要說什麼吧?」
王嵐聞言,抿了抿唇,終究道:「那還請夫人稍等,我梳洗後就來。」
楚瑜應了聲,去了前堂,讓人設置了屏風,讓沈佑等在屏風外。
她拍了拍沈佑肩膀,平靜道:「我先出去了。」
沈佑應了一聲,看上去似乎頗為緊張。
過了一會兒,王嵐從房間後饒了出來,她手裡持著團扇,遮住臉來到屏風後,端正跪坐下來,柔聲喚了句:「沈公子。」
沈佑一時有些無措,他跪坐在地上,沉默無言。
王嵐和他靜靜等了一會兒,王嵐有些安耐不住:「方才大夫人同我說,沈公子有話要說,不知沈公子,是想說什麼?」
王嵐說完,自己忍不住低了頭。
其實沈佑要說什麼,她是猜測出幾分的。近來通信,雖然都是吵吵鬧鬧,可若說對那人心思半分不知,其實是假的。
可是衛榮去了並不久,她如此做,她過不了心裡的坎兒,可是那人寫了信來,又忍不住回。
於是每次告訴自己不過是規規矩矩回信無妨,卻又在深夜裡輾轉難眠,唾棄自身這份放浪。
如今沈佑來了,她更覺不好,怕對方說出來,也怕對方不說,心中忐忑難安,只是覺得,若是說出來,便拒絕了吧。
真的喜歡她,那麼會等她。
若是不能等,那就算不得喜歡。
於是做好了所有盤算,王嵐這才開口,卻在開口後,久久不聞人聲,直到許久後,她才聽到對方沙啞的聲音:「沈佑來此,是特意來向六夫人,請罪。」
他一句話頓了三次,說得極為艱難。王嵐有些詫異:「你有何罪相請?」
沈佑閉上眼睛:「害衛家之罪,沈佑,特來相請。」
聽到這話,王嵐睜大眼睛,沈佑卻是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份堅定。
其實來時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如今又怕什麼?
面對衛韞那雙眼睛時他都沒怕過,如今不過是屏風後一個小姑娘,他有什麼好怕?
沈佑聲音平緩,慢慢說出自己的生平。
他出生於煙花巷,因她母親當年城破時被北狄擄去,賣入北狄為娼,他在北狄長到十三歲,受盡屈辱,母親也被折辱而亡,直到一個將軍攻下那座城池,救出所有大楚百姓。
他為報母仇,被那位將軍帶回去,培養成為了一名姦細,十七歲回到北狄,投身入北狄軍營之中,成為二皇子蘇查手下先鋒官。
然後他拿錯了消息,然後衛家七萬人死於白帝谷。
他跪俯在王嵐身前,沙啞道:「我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卻也知道,衛家之事,與我必有關係。沈佑雖為小人,卻未失良知,輾轉反側,藉以殺顧楚生之機,特意前來衛府自首。」
聽到這些話,王嵐整個人都是愣的。
她看著外面這個人,內心不知該是什麼情緒,聽見丈夫亡故相關的經過,她眼裡忍不住蘊滿熱淚,卻也知如此哭泣,在人前失禮,只能是道:「這些話,沈公子與侯爺說過便好,事已至此,沈公子向妾身請罪,又有何意?」
「人已不復……」王嵐聲音裡帶著哽咽之聲:「縱使怪罪,妾身奈何?」
這哭聲將沈佑所有話堵在唇齒間,讓他所有話語都變得格外卑劣。
他本想說,之所以向夫人請罪,是因在下有求娶之心,願赴湯蹈火以贖此罪,望夫人垂憐。
然而這哭聲將他的話狠狠堵住,他再如何,也說不出這樣的話語。
於是他跪在地上,許久後,只能道:「夫人方才生產,切勿太過傷心。沈佑有罪,願為夫人做牛做馬,哪怕夫人不願,沈佑也要為夫人效犬馬之力。」
「你走吧!」
王嵐不願再聽。
對間接害了自己丈夫的人有了那樣的心思,這當是何等難堪?
她從悲傷化作屈辱,提了聲道:「勿再相見,你速速出去吧!」
沈佑沒說話,他聽著這話,便已明白。
對於王嵐來說,或許這一輩子,都不願再見了。
沈佑跪趴著,他忍不住,慢慢抬起頭來。
屏風之後,依稀只能看見一個人影,然而他卻清楚記得,第一次撞見她時,那眼中盈盈水光。
他哪裡是見了女色就暈頭?
也不過是這眼睛瞧進他心裡,他方才懂了這份惻隱之心。
他貪婪看著那屏風之後。
這份感情,說已是山盟海誓,那未必有。
可是這份淺淺心動,對於沈佑來說,卻是頭一次,這是他頭一次來華京,來南方,這裡如他所想,風景精緻細膩,便連一份喜歡,都能溫柔又纏綿。
他聽著那哭聲,終於是慢慢垂下頭去。
「聽夫人吩咐,沈佑這就退下了。」
說著,他叩首行禮,站起身來,行到門口,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
「六夫人,」他看著那屏風,沙啞開口:「此言雖然不齒,可我對六夫人,確有真心。」
王嵐微微一愣,沈佑轉身離開。
夾風帶雪,一如他平日在北方那樣乾淨利落的作風,再無回頭。
王嵐慢慢抬起頭來,見屏風外只有樹枝在風中輕輕搖曳,她咬緊下唇,終於是忍耐不住,啜泣出聲。
楚瑜便就站在長廊上,她雙手攏在袖間,斜斜靠在長柱上,見沈佑走過來了,她直起身子,平靜道:「說好了?」
「嗯。」
兩人走了,楚瑜送沈佑回地牢:「你大概要在衛府再待一陣子,事情沒查清楚,姚勇不死,你怕是不能出去。」
「嗯。」
沈佑應聲,楚瑜見他的神色,淡道:「談得不好吧?」
「應該的。」
沈佑平靜開口,楚瑜想了想道:「你一開始既然對六夫人有心思,為何不早說?」
沈佑沉默不語,許久後,他終於道:「我本沒有這個心思,不過是隨意客套應付,牢中我不知道做什麼,她來了信,我便回信。」
說著,沈佑抬頭看著天空,慢慢道:「等後來有了心思,我便不敢說,也沒打算說,等我離開衛府,這事兒也就了了。」
「如今呢?」
沈佑沒有說話,好久後,他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娶她。」
他抬頭看向楚瑜,楚瑜頓住步子,頗有些詫異。沈佑目光堅定:「方才同你說話,我想得清楚。你說得對,我今日就算死了,又有何意義?白帝谷一戰,疑點重重,絕非我一人之過,我會幫著小侯爺查清真相。等我幫衛家報了仇,我再為她做牛做馬。這輩子她喜歡我,那很好。不喜歡我,那也無所謂。」
「你同她認識不久吧?」
楚瑜有些不理解這樣的感情,沈佑輕輕笑開:「我沒喜歡過人,實話說,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小姑娘,她拒絕了我,那我離開就是。可她是六夫人。」
沈佑眼裡有些苦澀。
衛家的六夫人,他欠了衛家,欠了她。
哪怕不喜歡她,也該補償她。
守在她身邊,是贖罪,也是追求。
他不知道哪一天她會放下,哪一天自己會心安。但是這條路,他卻想走。
楚瑜明白他話語里的意思,兩人沉默著,聽見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響起來:「你怎麼在這裡?」
楚瑜和沈佑回頭,看見衛韞站在長廊前,他盯著沈佑,皺著眉頭。楚瑜正要解釋,就聽沈佑笑了一聲道:「老子神通廣大將你衛大夫人迷得七葷八素……」
話沒說完,衛韞便一袖子直接把人抽翻滾進了庭院。沈佑翻身起來,大罵道:「衛韞我草你……」
音還掛在嘴裡,衛秋就直接塞了一個布團進沈佑嘴裡,壓著沈佑下去。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楚瑜有些尷尬道:「他胡說八道……」
衛韞點點頭:「我知曉,」說著他轉身道:「嫂嫂可打算去飯廳用飯?」
「是時候了。」楚瑜點點頭,同衛韞一同往飯廳走去,衛韞雖然沒開口,楚瑜卻趕緊將她把沈佑帶出來的事兒添油加醋說了一通。
衛韞皺著眉頭聽著,有些疑惑道:「嫂嫂的意思是,沈佑看上了六嫂?」
「是了。」
楚瑜點點頭,她打量著衛韞的神色,猶豫著道:「我想你的確不大喜歡沈佑……」
衛韞明白楚瑜指得是什麼,他搖了搖頭:「此事我分得清楚,我只是有些好奇,」衛韞笑起來,神色溫和道:「他這樣一個人,竟也會死心塌地喜歡一個人。」
「遇到那個人,誰都一樣。」楚瑜笑了笑,抬手拂過自己耳邊碎發。衛韞轉頭瞧她,見那花苞落在枝頭,恰好掛在楚瑜身後,他忍不住開口:「喜歡一個人,真會喜歡到為她放棄所有嗎?」
楚瑜有些詫異,隨後想起來,十五歲的少年,怕正是好奇時候。
她抿嘴輕笑:「那要看你有多喜歡了。」
衛韞皺起眉頭,似乎認真思索起什麼。那貓兒一樣的眼如琉璃乾淨漂亮,楚瑜瞧著他認真思索的樣子,忍不住大笑起來。
「小七,」她拍著他的肩:「若你日後喜歡上一個人,一定記得告訴嫂嫂你的心得。」
「想必,」楚瑜彎著眉眼:「是極有意思。」
衛韞瞧著女子笑若春光盈堂,只是靜靜看著。楚瑜有些奇怪:「你怎的不說話?」
衛韞面無表情點了點頭,應聲道:「好。」
說完之後,衛韞轉過身去,從她手下滑開,往飯廳走去。楚瑜摸了摸鼻子。
哦,她就知道,衛韞最近不開心。
而衛韞只是想著他跪在祠堂里,看著衛珺牌位那一刻的感覺。
他覺得有什麼呼之欲出,卻又不敢言語,於是他不聽不言,只覺得一日復一日壓抑下去。
春花已經開始蓄勢,綠葉抽出枝芽,少年素衣玉冠行於木質長廊之上,手握暖爐,合著春光,竟讓楚瑜有一瞬間覺得目眩。
看著對方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回頭,詢問晚月:「你說小七是不是長高了一些?」
晚月抿唇一笑:「小侯爺畢竟長大了呢。」
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早晚有一日,這個少年會長大。
他會有比及他父親的優秀俊朗,會如十三歲那年入城時那些華京女子所盼,堪稱一聲,衛家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