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顧思血洗黑風寨一事傳出去後, 整個望都城都驚了。
黑風寨在望都城外屹立已久,從未有一個縣令能夠成功剿匪,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黑風寨說是山匪, 實際是望都城貴族手裡的刀,誰想動誰, 價碼給得足,黑風寨就幫你毀了對方那樁生意。
誰都想有刀, 於是所有人都護著, 當然黑風寨背後,還是有一顆不可言說的大樹,過往大家都揣測著這顆大樹是誰,然而在黑風寨被剿滅不久後,梁家也因謀反被滅的消息傳了出來,這事兒就不言而喻了。
顧思審完了沈明, 從柴房裡走出來, 黃龍便走上前來, 同顧思道:「大人, 縣衙里來了好多商戶, 都是來買幽州債的。」
「來了多少?」顧思洗著手, 聲音平淡, 黃龍報了一下, 顧思沉默片刻, 心裡就有了數。
梁家昨晚動手, 自然不可能是他一個人,一定是竄通了許多商家,蓄謀一起。
今日來這些人,必然是知道了消息,急急趕來表忠。如今梁家屍骨未寒,還在清點家財產和安排剩下的人的去處,這些人知曉了結局,被顧思雷霆手段所懾,自然不敢再繼續下去。
顧思嘲諷笑了笑,他低下頭,洗著手,平靜道:「今日來得這幾家,要他們將家產全用來買幽州債。」
黃龍愣了愣,之前顧思一直是秉持著半自願原則,很少這樣強求。今日上來,卻就是要人用家產全買?
顧思見黃龍愣住,他抬眼看去:「黃大哥?」
「是,」黃龍趕忙應下,他點頭道,「大人,我這就去辦。」
等黃龍走出去了,顧思就站在架子邊上洗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泛了紅,帶著疼,他才終於停下來。
好久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才直起身去了府衙。
府衙里商戶都等著他,顧思見了這些人,朝著所有人行禮,大家忙站起身來,慌張回禮。
顧思看了一眼今日坐著的人,卻是之前沒動的硬茬全都來了。顧思嘲諷笑了笑:「我的意思,想必諸位都明白了吧?」
「大人……」那些商戶猶豫著道,「給幽州捐錢,我們義不容辭,可是這個數額……」
顧思抬眼,坐在首位的李姓商戶輕咳了一聲道:「大人,其實您這麼賣力,錢入的也是這望都庫銀的口袋。大家不如打個商量,您讓我們少點,我們讓您多點,您看如何?」
顧思聽著,嘲諷笑了笑:「我顧家捐了多少錢,你當我看得上眼的得是多少?」
聽到這話,所有人面色不太好看。
他們再富,也不可能比當年的揚州首富更富。顧思這種能把家當說捐就捐的人,要拿錢財打動他,的確太難了。
顧思揚了揚下巴,黃龍懂事的關上了房門,房間里就留下了顧思和這些富商,顧思將茶杯放在桌上,淡道:「大家也不用多想了,以往我總想著,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既然諸位不領情,那就官走官道商走商道。你們夥同梁家找我的麻煩,想必就是做好了準備。」
「大人……」所有人著急出聲,顧思抬手,止住他們的聲音,「不用解釋,你們有沒有做我心裡清楚。大家都是商戶出身,你們心裡想的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讓你們買幽州債,不是坑你們騙你們,你們不信我,警惕,我都能理解。可是禍不及家人,你們有事兒沖我來,找我家裡人麻煩,這是我的底線。」
顧思抬眼看著所有人:「做了事兒就的人罰,其他的商戶,我不會強搶。但你們就聽明白了,要麼認罰,要麼就全給我和梁家作伴去!」
所有人僵著臉,顧思直接道:「黃龍,拿紙筆來。」
說著,顧思靠在椅背上,轉著手的筆,一一掃著每個人道:「寫封信回去,今日大家就在這裡歇息吧,什麼時候,錢到位了,什麼時候,人就到位了。」
沒有人敢說話,大家都清楚知道,此刻的顧思的確已經是盛怒至極。他可以忍他們的嘲諷羞辱,可以忍他們的懷疑揣測,可是他卻絕不能忍自己的家人因他受到傷害。
黃龍將紙筆發給所有人,大家面面相覷,顧思在上方,打開了近日的卷宗,淡道:「大家慢慢寫,我陪著大家一起辦公。」
作為一個縣令,望都整個縣,上到財政殺人,下到丟雞找狗,全都由顧思一人來操辦。顧思每天的事兒多得不行,還好他看東西速度快,百姓遞過來的訴狀一目十行,他將其按照重要性排序歸類,然後分別準備了處置方式。
大家看著顧思的樣子,咬了咬牙,終於是將信寫了出去。
寫出去後就等著家裡籌銀子,銀子不夠,糧食布匹馬匹……又或是未來軍訂單,這些東西抵押來湊。
顧思就這麼忙活到了夜裡。柳玉茹見他還不回來,便讓人去問問,印紅從木南那裡得了消息,回來同柳玉茹將情況大概報了,柳玉茹靜靜聽了,隨後卻問道:「木南可說姑爺有什麼異樣嗎?」
印紅想了想,隨後道:「木南說,今日姑爺洗了很久的手,手都洗紅了。」
柳玉茹愣了愣,過了片刻後,她輕嘆了口氣道:「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他心裡想必還是難過。」
如今已經是深秋,夜裡有些冷,柳玉茹想了想,讓人燉了碗甜湯,隨後便穿著大氅,提了燈,帶著甜湯去了縣衙。
夜裡同往日起比起來有些異樣,周邊人神色匆匆,似乎都在著急忙著些什麼,柳玉茹抬頭看了一眼,沒有多說。
到了縣衙門口,柳玉茹也沒去請顧思,她就是站在門口,靜靜等著。
等到了半夜,她在馬車裡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顧思這才送走了最後一個商戶,忙完走了出來,出門便瞧見柳玉茹的馬車,靜靜停在一邊,掛著「顧」字的牌子在馬車前被風吹得輕輕晃動。
顧思笑了笑,他忙走到馬車邊上,印紅打著哈欠,看見顧思走出來,趕忙道:「姑爺……」
顧思抬起手,止住了印紅的話,他掀起帘子,就看見裡面睡熟了的柳玉茹。
他抿唇笑了笑,朝著周邊人打了手勢,小聲道:「走吧,別驚到她。」
吩咐完後,他輕手輕腳上了車,坐到柳玉茹邊上,將人輕輕放到他腿上靠著。
柳玉茹睡得迷糊,她隱約睜了眼,又覺得很舒服,沒有再管。
顧思坐在位置上,將外衣給她蓋上,用手指梳著她的頭髮。馬車噠噠回去,他瞧著這個人,覺得月色里都帶著柔情蜜意。
你說這些感情是如何產生的呢?
他自己回想起來,都很難明晰,到底是在哪個點,哪個界限,這份感情就這麼悄然變了質。從最開始只是想著負責、覺得這個姑娘不錯,就變成了生死與共,然後到了今天。
閑暇時的溫情,關鍵時的獨佔,他對這個女人的感情,無一不是走在了愛情的極致上。
覺得她哪兒哪兒都好,便哪兒哪兒都不想放手。愛極了,喜歡極了,想將她一個人獨佔放在身邊,也是自私極了。
顧思瞧著她的側臉,一看就入了迷,就覺得這人眉目張開來,怎麼看都是雕刻的美玉,筆繪的仙子。
一不留神就看回了家,等馬車停下來,顧思才察覺,忍不住有那麼幾分臉紅,想著還好柳玉茹睡著了,要是醒了知道自己居然能這麼看一路,不得埋汰死他。
他小心翼翼將人打橫抱起來,往卧室里走去。
這樣大的動作,柳玉茹終於醒了,她迷糊睜眼,看著顧思道:「郎君?」
「睡吧。」顧思知道她要問什麼,笑著道,「到家了,我抱你過去。」
柳玉茹應了一聲,她困得緊,可她還是想多說說話,便伸手攬著顧思的脖子,合著眼,迷糊著道:「我給你煮了甜湯,去接你了。」
「我知道呢,」顧思聽著她這麼掙扎著他說話,心軟成了一片,他輕聲誇讚道,「謝謝娘子。」
「你別難過。」柳玉茹低聲道,「我給你帶了香膏,記得擦手。」
顧思愣了愣,便知道今早上的事兒是傳到柳玉茹耳里了。
他心裡是說不出的動容,他未曾想著,這麼一個細節,就能讓這人猜到了自己的心。
他抱著姑娘,突然就覺得有些眼酸,少年長成,總是稜角盡蛻的過程。有的人蛻得圓潤和善,有的人卻只能生生折斷,鮮血淋漓。
他啞著聲,應了一聲,抱著柳玉茹到了床上,柳玉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慢慢緩了過來。這時候顧思已經梳洗好,讓人打了洗腳水進來。
他將洗腳水放在柳玉茹身前,柳玉茹自己脫了鞋襪,顧思看出她還犯著困,便撩了袖子,走到她面前來,將手探進水裡,搓揉在了她的腳上。
柳玉茹猛地驚醒,下意識就將腳縮回去,顧思一把抓住她的腳腕,看見了這皓足染著水珠,在燈光下如晨間荷葉,露珠搖搖欲墜。
他一時覺得目眩,獃獃看著那手握著的小腳,心跳驟然快了。
他目光移不開,他從未覺得,有人僅憑著一雙玉足,就能有這樣的魔力,讓人像是陷入了某種幻境之,奇異的感覺升騰而上。
顧思就盯著那雙腳,那目光如同火一般,灼燒在柳玉茹身上,柳玉茹紅了臉,結巴著出聲:「郎……郎君……」
聽得這一聲喚,顧思才驟然回神。
他抬眼看向柳玉茹,卻是不敢多說什麼,他突然發現柳玉茹看不得了,瞧著哪兒,都覺得異樣。
那唇色盈透,似是帶了水漬,引人品嘗。
那脖頸纖長,膚色在燈火下似是帶了流動的光,讓人恨不得沿著那光一路追隨而去,用唇在上流連。
而再往下更是胸有溝壑,腰藏曲江。
顧思深吸了一口氣,他逼著自己低下頭去,將目光落在水上。他怕柳玉茹察覺他的異樣,他覺得柳玉茹對他的評價太對了。
他當真太過孟浪了。
怎能有這樣的念頭呢?
他低著頭,怕自個兒目光里那些齷齪東西被人發現,讓柳玉茹不喜。他故作鎮定,笑著將柳玉茹的腳拉回水裡,柔聲道:「可是害羞了?」
「喚印紅來吧……」柳玉茹紅著臉,心跳得快,她總覺得面前這顧思和以往有些不一樣,可她又說不出有什麼不一樣來,讓她又怕又有些……
說不出的喜歡。
而這種喜歡藏在心裡,有些太深了去,她自個兒也沒察覺。這種喜歡,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欣賞或者單純喜歡的情緒,更像是所有人都不會說出來的、刻在人骨血里的、一種女人對於男人、男人對於女人的本能。
她只覺得身上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太害怕了,她說話聲都忍不住打了顫。
顧思聽出來,他頓了片刻,最後還是道:「我讓她去睡了,我來吧。」
說著,他笑了笑,那笑容瞧不出半分旖旎,俱是溫和道:「你來等我,給我煮湯,我就給你洗腳,給你擦手,好不好?」
看著顧思的笑容,柳玉茹心裡那份怪異散開了些,此刻顧思已經用手擦著她的腳了,再多說什麼,也是矯情,於是她只是道:「那明天早上我給你做桂花糕,幫你穿衣服。」
「好。」顧思笑著應聲,「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柳玉茹聽得這話,心裡安心又高興。
她是生意人,向來不信那些沒有付出就有回報的故事。
在她心底里,所有的禮物都標著未知的價格,只有明碼標價的交換才讓她心安。
她低頭看著坐在小凳子上為她洗腳這個男人。
他這模樣其實一點都不帥,和他在外那些風流公子、威嚴官爺的模樣都不一樣,他就這麼安安靜靜的、笨拙的替她按著腳,看上去甚至帶了種說不出的老實,可是她就覺得特別平穩安定。
柳玉茹靜靜瞧著他,而顧思也察覺到了她的目光。
他目光都落在她的腳上,他努力讓自己不要做出什麼逾矩的事兒來,惹得她討厭,可他又總有那麼幾分衝動。於是他替她擦著擦著腳,就忍不住用了力氣。
帶著繭子的手指擦拭在柔嫩的腳背上,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就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
她覺得有那麼幾分羞恥,便低聲道:「好了吧?」
「嗯?」顧思抬了臉,柳玉茹便瞧見面前的人,漲紅了臉,眼裡還帶了幾分水汽,那一貫艷色的眼角眉梢,更是帶著說不出的誘人。
柳玉茹愣了愣,顧思卻是笑了,乾淨利落將帕子撲在懷裡,將她的腳抱進來壓了壓,替她擦乾了腳。
「好了。」
他放開她的腳,只是放的時候,也不知道是有意無意,那手指就順著小腿一路划到腳腕,惹得柳玉茹輕輕戰慄了一下。
她更覺得羞惱,趕緊上了床,背對著顧思,徹底睡了。
顧思倒了水,又回了浴室。他在浴室呆了很久,似乎又洗了一次澡,這才出來。
柳玉茹躺在床上,她看著黑漆漆的夜裡,突然忍不住想。
其實,她和顧思……應當算夫妻了吧?
在顧思心裡,她應當算他的妻子,他不會再想著什麼放她離開了吧?
她其實很想問,可是又不太敢。她怕問出口來,顧思還是以前的答案。
當初她聽著這答案承受不起,如今更是承受不起,若她付出這麼多,顧思還是這麼說,她大概……
大概會很難過。
柳玉茹想著,垂下眼眸,她裹著被子,嘆了口氣,乾脆不想了。
顧思從浴室走出來,他似乎有些疲憊,他躺在床上,將柳玉茹攬進懷裡。
他身上沾著水汽,有點冰涼。柳玉茹抿了抿唇,她想了想,回過身去,主動伸出手,抱住顧思。
「思,」她小聲詢問,「你不會丟下我吧?」
「我丟不下你,」顧思聽著她的話,嘆息了一聲,他捋開了她的頭髮,柔聲道,「柳老闆,你可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小貓小狗,也不是小孩子,你不依附我,又有什麼丟得下丟不下得說法。」
「你該問的是,我離不離得開你。」
「那……」柳玉茹結巴著道,「你離……離……」
她不敢問了。
她又羞澀,又害怕,顧思等著她發問,見她半天開不了口,他低笑出聲。那聲音如寶石落在絲綢之上,華貴帶了幾分暗啞,撩得人心發癢。
他的手扣入她的指縫,他們的手交扣在一起,他的頭輕輕觸碰著她的額頭,他們靠得很近,呼吸都交織在一起。
「離不開。」
他瞧著她的眼睛,他漂亮的眼裡帶著無奈、帶著寵溺、帶著歡喜、帶著似乎是要讓人沉溺其的深情。
他往前探了探,附在她耳邊,小聲道:「你是我的命,我離不開。」
他的話帶著熱氣,噴洒在她耳邊,柳玉茹心跳飛快,她突然覺得還好,她是在床上問的這話,若是站著問的,此刻怕是站都站不穩了。
顧思這人,當真是生來就帶了種骨子裡的風流浪蕩,就算是說句話,也能說得人軟了骨頭。
她分不清是自個兒的問題,還是顧思的問題。
她就是雙手環著顧思的脖子,紅著臉不說話。顧思瞧著她的模樣,知道她是害羞了,低笑出聲來。
他其實也不好意思說更多了,他就將人往懷裡攬著用力抱緊。
他原想著,他只是想讓他離她近一些,想擁抱她,想用這個動作,去表達他那些未曾說完的感情。
然而在感受這個人的溫熱與真實之後,他突然發現,這人不僅是他的命,是隨時隨地能要了他的命。
於是他往後退了退,不著痕迹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低頭親了親柳玉茹,柔聲道:「睡吧。」
說完,他就側過身去,背對著柳玉茹。
柳玉茹愣了愣,她緩過來,這才反應過來顧思說了什麼。
她覺得心裡高興極了,哪怕顧思此刻背對著她,她也覺得歡喜。
她像一隻粘人的貓兒,想要討好面前這個人,於是整個人貼上去,環手從背後抱住了顧思。
「思,你真好。」
她用臉蹭了蹭顧思的背,顧思在暗夜裡,感受著身後人的曲線和柔軟,聽著後面人慢慢深沉下去的呼吸。
他睡不著。
他就盯著面前的柜子,仿若對方是他的死敵。他滿腦子只想著一件事——
他為什麼受這種罪?
他為什麼,不能勇敢一點,上進一點,再往前努力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