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有些答案不需要說出來
英華覺得不太好回答。如果她順著婆婆的口氣稱是,她就得乖乖跟著婆婆回家,被拘在二門以內過「享福」的日子。如果她說不呢,柳家管事的這些女人比起那些只在家帶孩子做家務的老婆們,確實要累要苦很多。英華想了又想,老老實實回答:「娘的問題英華從來沒有想過,可以多想一想,再回答娘嗎?」
英華想不通就說不知道,也不會跟婆婆頂嘴,還是好人家教出來的老實孩子啊,陳夫人含笑點點頭,說:「好,你慢慢想,哪天想通了哪天和我說。現在帶我們出去逛逛吧。」
英華便請兩位婆婆由二門走夾道到西邊去,西邊有一個極大的院子,裡頭是停馬車的。看到英華一行人過來,早有小廝一路飛跑著過去給車套馬,有車夫小跑過來問:「小小姐要去哪裡?」
「就在清涼山逛逛,若是來得及,就去皇城轉轉,去問大管事討個路牌來。」英華話一說完,那個車夫就高高興興答應著去了。
少時有人來請上車,英華扶著婆婆先上了車,又扶沈姐上去。落後她自家上車坐定,就叫小海棠坐外頭去。馬車出了柳家的西角門,沈姐朝後頭看了一眼,就問:「怎麼後頭還跟著一輛車幾個人?」
英華張了一眼,笑道:「那是跟我出門的人。」因為沈姐笑嘻嘻看著她,她就撒個嬌兒,說:「那年在吳家村遇到潘曉霜,我們身邊沒帶人,不是吃了她的大虧嘛,所以後來我出門,總要多帶幾個人。」
出了五柳鎮,路兩邊就少了許多綠色,車來車往,道上黃土漫天。馬車繞開大隊的車馬,抄近道直奔金明池。一路上沈姐掀帘子的手就沒捨得放下來過!便是陳夫人吧,車裡除了兒媳婦也沒外人,她也歪著頭借沈姐的光看外面景色。
柳家的車夫自然是從柳家的地盤走的,她們那個馬車走的大路,極是寬闊,兩邊還在挖溝渠。陳夫人看到處都這樣,甚是不解,問:「這是做什麼?」
「挖排水的陰溝呀。」英華笑著解釋,「東西市坊的位子已經定下來了,雖然主要街道的走向還沒有定,但是這邊一大塊是國子監和太學、國史館佔下的地方,原本就說好是由柳家建的,我們把路先修好了,就可以開工啦。原地主的商鋪就在那一片。」英華指著窗外人最多的那一堆說:「那裡會先修幾條街。把鄉親們的鋪子早一點蓋出來,早一點有人來租去,也可以早一天收租。」
沈姐顯然一點都不關心這個事,眼睛壓根就沒朝這上頭看。陳夫人想一想她娘家在這裡沒鋪子,略看一眼就看遠處的金明池和太液池,也不理論。這一塊提早蓋幾條街出來,富春鄉親們的鋪子頂多佔十分之二三,剩下全是柳家管事們的福利,英華把公公給的零花錢都花在這上頭了,她本來還想勸說兩位婆婆也拿私房出來買鋪子,現在買當然是便宜的成本價,過二三年,或者賣,或者一直取租,都是不費事就能坐地拿錢的好事啊。可是大小婆婆都是完全不關心的樣子,英華也只好閉嘴。
金明太液二池後邊,皇城前面在建的是三省六部的官署。柳家承建禮吏兵三部,英華的馬車就是從兵部的工地上穿過去的。來來往往巡邏的兵士看到馬車外頭掛著的柳家牌子,都樂呵呵給馬車讓道。馬車一路進皇城那個大城門都暢通無阻。皇城裡頭英華已經來過幾次,道路頗熟,因為天氣炎熱,她也不肯讓婆婆下車,就叫車夫趕著車在幾個已經在給柱子上漆的宮殿外頭轉轉,又順著大車道去後頭轉了轉。這個皇城大半是依山而建的,後頭圈了七八個山頭在裡頭,現在也只有兩個山頭在蓋宮室,馬車在一個略高的山坡頂上停下,英華請婆婆們下車散散。陳夫人和沈姐都極是好奇太妃娘娘和皇后娘娘住的地方,東看西看不停的問。
英華指著那兩個人頭攢動的山頭,笑道:「正中對前頭宮殿中軸線的那個山頭是皇后的住處,另一個樹多景幽的,想是太妃帶著先帝嬪妃住的地方。咱們現在看到的,都是最要緊的地方,再有二三年能得一小半,外頭的官署和官員們的住宅都差不多了,估計官家就要搬家啦。」
現在腳下站著的,就是將來皇帝和皇后娘娘住的地方?陳夫人愣神,沈姐也愣神,她們這一輩子都在二門以內打轉,見過的最大的官除了李大人,估計只有親家王翰林。這兩位大人都是沒什麼架子的。她們也沒法想像皇帝是什麼樣的,現在居然有機會親眼看到皇帝家是什麼樣子的,老實說,陳夫人有點小激動,沈姐也是。
英華靜靜的站在一邊,心裡琢磨:她娘這是讓她的婆婆開眼界來了吧,多看看外頭,誰還能在家呆得住啊。
馬車下山的時候,陳夫人若有所思。沈姐卻是不停的把帘子掀起又放下,放下又掀起,英華都替她覺得手酸。陳夫人瞅了沈姐一眼,沈姐有些不好意思的說:「皇城真大,真好看,我想綉下來呢,所以想多看兩眼,記個稿子。」
這麼一說,陳夫人臉上讚許的笑容就浮出來了。英華很配合的跟著點頭微笑,心裡又琢磨上了:小婆婆也不簡單啊,公公疼她,兒女敬她,婆婆待她也好,不全是因為她老人家能一個接一個的生孩子呀。
馬車出皇城走的是另一條道兒,這條大道兩邊俱是高牆,看大門和大門之間的距離,又不像是做官人家的住宅,陳夫人看到一個一個大門,她頻頻朝外頭看,英華忙說:「這邊是忠義坊,那邊是孝義坊,是留把趙家皇親居住的地方。太常光祿二寺也在這邊。這邊是曹家承建的地盤。」
本朝開國才三十年,皇親也不太多,這兩坊的住宅並不是很多,空著的地方倒有一大半。從空著的大塊地盤上看,現在的官家對皇家的人口增長還是很有信心的,也做好了充份的準備。經過這塊,再朝前走,路就比來時差多了,路兩邊有一塊沒一塊的在蓋房子,空著的地都荒著,草長得足有人高。陳夫人和沈姐都是外行也看出來了,給曹家幹活的都沒什麼精神勁,還有不少偷懶的,監工捉到就是抽皮鞭。她們來時看到的柳家人可是完全不同,不論是搬磚的,還是和泥的,給柳家幹活的臉上都帶著笑呢。
陳夫人是個不怎麼藏心事的人,有問題她就直接問:「曹家不是和柳家一樣給官家蓋新京城的嗎?我看著柳家上下都在快快活活做事,怎麼這一路看下去,給曹家幹活的都像是不大樂意似的?」
英華就一條一條數給陳夫人聽:柳家給的工錢多,工期安排的很靈活,工匠們想歇就能歇,曹家給的工錢少,還不許歇。柳家的工匠可以帶妻子同來,五柳鎮上光供給工匠們家人吃飯的大飯堂就有六個,洗衣煮飯這些活全是統一安排的,工匠們的妻兒老小們攬一家子都在外頭幹活,穿衣吃飯全是現成的,誰也不消太費心。所以樂意給柳家幹活的人特別的多。柳家去各地招工,人家都搶著來。給曹家幹活的都沒有帶家人來的,又不能歇,管的還嚴,掙的錢還少,他們就不大樂意啦。
陳夫人聽著直點頭,說:「做人真是要厚道,你舅舅家待工匠們好,工匠們自然肯踏實給柳家幹活。」沈姐也在一邊點頭。
馬車回到李家,陳夫人和沈奶到晚飯時還沒有回過神來,飯桌上都在聊新皇城,李大人樂呵呵在一邊湊趣,青陽也夾在裡頭問七問八,英華低著頭只管扒飯,李知遠笑眯眯給全家添菜。大家和和氣氣吃過晚飯,李知遠牽著媳婦的手回家,走道上就問:「你帶娘和沈姐出門逛皇城去了?」
「嗯。」英華把一天的見聞說給他聽,就說:「娘看見女管事們,說她們辛苦呢,說若是男人們更能幹一些,女人們在家呆著不是更好,你覺得呢?」她不動聲色先把李知遠考問上了。
李知遠想都沒想,笑道:「這世上哪有那麼多能幹的人?若是男人不能幹,還不許女人能幹些,那一家子就真沒活路了,是不是?」
英華用力點頭,接著問:「若是男人能幹,是不是就不消女人能幹了呢?」
「你怎麼了?是不是中暑了?」李知遠伸手去按英華的額頭,「不燒呀。能幹總比不能幹好。照我看過的事來說,男人再能幹,女人也不能只指望男人,自家什麼也不想著去干。我在泉州看多了,多少人家,能幹的男人或是病或是死,內宅的女人什麼都不會,家馬上就敗掉。遠的不說,那個蕭三老爺家就是那樣!」
蕭清和蕭賢家,確實就是那樣。當家的蕭三老爺死了,他們一家在族裡都呆不下去了。英華覺得要是換了她五姨,肯定是掉個個,換蕭家全族在泉州呆不下去。
便是沒有那個萬一,柳家大姨和二姨現成的例子在那裡呢,嫁的丈夫不算能幹,兩位姨母自己又是只守在二門以內特別賢良淑德的女人,她們兩個連嫁妝都沒保住。便是她唯一的姑母,難道就不是婆婆理想中只在二門以內過日子的賢良媳婦?她過的也不怎麼好呀。
auzw.com 英華摸到了李知遠的底,他的想法和她是差不多的,她覺得婆婆的問其實不難回答,但是,這個答案真沒法和婆婆說。這才新婚呢,要是上趕著和婆婆說:「男人再能幹,要有個萬一怎麼辦?」她婆婆不啐她,她娘都要抽她。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英華才進柳家大門,黃鶯就過來請她到內宅去。楊家舅母和柳三娘柳五姨三位坐在一處,看到英貨進來,楊氏和柳五姨都笑問她:「昨日玩的開心嗎?」
「我瞧她們都怪開心的。」英華親親熱熱挨著柳三娘坐下,問:「今日是不是沒有什麼事?」
「你五姨下午回杭州去,喊你來,我們娘四個說說話。」柳三娘摟著英華把她送到柳五姨的榻邊坐下,她自己也挨著榻沿坐在一處,隨口就問:「你婆婆說什麼了沒有?」
「她看到女管事們吃飯都快,覺得女人家太過辛苦。」英華想了一想,把婆婆問的原話一個字不錯的複述一次,笑道:「我倒是想好了怎麼回她,可是要當著她的面說萬一男人靠不住什麼的,她老人家惱了要請家法的吧。娘給人家拿個主意,女兒該怎麼回她老人家?」
柳三娘笑著呸她。楊氏搖頭。柳五姨冷笑著說:「你婆婆有福氣,嫁了個男人有本事又良心好。寵得她都不曉得天高地厚了。她要是能幹一點半點,也不要多吧,能有你一半,你公公有那個本事在泉州知府任上一蹲二十年,安知他就不能一路升上去做宰相?」
柳三娘和楊氏俱都點頭。楊氏就說:「我嫂子也說李親家可惜了的。他在泉州做了一任知府,做的極好,先帝就有心提撥他的,只是……」楊氏看了看柳三娘,柳三娘把頭搖一搖。楊氏就笑著說:「都是陳年舊事了,不提也罷。」
舅母語焉不詳,但是英華是聽說出來話里的意思了,其實照公公的本事,他是能一路升上去的,但是婆婆太不能幹,給他老人家拖後腿了。這事婆婆自己不知道,估計公公也不在意。英華看著她娘,她娘也說過,她爹從前也是極得先帝讚賞的,為了娶她娘,他爹選擇在翰林的位子上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柳三娘捏捏女兒的手,微笑不語。
柳三娘的笑容盛滿了幸福,顯然她不介意丈夫官做的大或者小,王翰林自己也不介意。楊氏笑眯眯看著她們,她的男人也不愛做官,她也不介意啊。柳五姨看著她們兩個的笑容,臉上雖然也帶點笑,可是沒說什麼話,只是把英華的另一隻手抓起來,緊緊的握著。
英華想的比較遠,她覺得她公公其實在做官上也不是特別有上進心,倒是和她爹似的,一提教書考試什麼的就喜歡。反而她婆婆吧,一見李知遠就把科舉啊,做官啊掛在嘴上不停的說,若是她老人家知道是她拖了公公後腿,沒讓公公做成宰相,她心裡會不會難過?英華想一想,覺得這事公公不介意就成了,她還是別添亂,婆婆的那一問,擱著吧,反正婆婆發話叫她慢慢想的,她慢慢想個三五年,估計婆婆也習慣她天天在外頭跑了。
使女們送茶送點心,大家陪著柳五姨閑話,難得清閑。正說話間,一個管家在使女的帶領下飛跑進來,稟:「樹娘小姐在曲池辦了幾場詩會,有個常州的才子獻詩得樹娘小姐青目,那廝也辦了一個詩會,當場跟樹娘小姐求婚,我們樹娘小姐,許了!」
樹娘表姐這個動作,是不是太快了點?她到曲池府有兩個月沒有?英華一不留神,從榻上溜下來了。楊氏也被茶嗆到了。
柳三娘又是好笑,又是有氣,問:「那個才子的底細查出來了沒有?」
管家小心地看了一眼不動聲色的柳五姨,說:「這位才子是常州府許家的旁枝,單名一個諍字,今年二十六歲,州試沒考過。家就住在府城裡,有老母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印過一卷詩,都是他自己寫的!」
管家這麼強調一下,連柳五姨都不厚道的笑了一笑,說:「接著說。」
「沒了,樹娘小姐的小叔小嬸和許公子的族叔做證,給她和許公子寫了婚書,樹娘小姐決定這個月底辦個大詩會嫁他。使小人來和舅母,三姨五姨說一聲兒。」管家越說聲音越小,頭都差不多要縮胸口去了。
柳五姨都氣樂了,連聲說:「她有親叔親嬸替她做主,她來問我們做什麼?我不管她!」
楊氏笑一笑,道:「五姐先別惱。她小叔小嬸比咱們更親近,替她看女婿肯定加倍用心,咱們送禮就完了。笛子,把我上回得的那對綠玉鐲找出來,給樹娘添妝。」她看一看柳五姨還在生氣,又說:「再把那個玉觀音找出來,算五姐給她添妝的。三姐,你給她添點什麼?」
柳三娘想一想,說:「我們家有本前朝的詩集,我們家不是弄了幾個工匠在雕板子印卷子嘛,你們姐夫把這個詩集帶去學堂順手翻,學生們吵著要看,就雕了幾塊板子要印幾百卷,我就把這個孤本送她吧。」就吩咐人回去討,又問英華:「你送什麼?」
英華還愣在那裡呢,柳三娘就和黃鶯說:「給二小姐隨便準備對釵。取來交給笛子,咱們一塊兒使人送去就是。」
英華好容易反應過來,悄悄和柳五姨說:「五姨,是不是太草率了?」
「頭一回吃虧上當叫天真,第二回還這樣,叫蠢。」柳五姨說話一點都不客氣,「蕭明那廝雖然人品差了點,還有點本事,又是個曉得進退的,樹娘嫁他過的不會太差,這一個,天知道!」
其實,曉得樹娘飛快的把自己嫁掉的,最生氣的人還不是柳五姨,是蕭明。他到曲池安頓好,就帶著妻子上梅家探親來了。梅家雖然讓他進門,但是老兩口板著臉沒笑過,梅家子弟看到他和梅十五娘都跟沒看見似的。梅四郎是親哥哥,還跟蕭明閑話幾句,聽出蕭明有求學之意,他就老實說恩科不開了,要考還有兩三年,這兩三年草堂兩月一聚誰都能來,過兩年開草堂妹夫再來吧,到時候只要妹子過的好,他開口跟爹說,放妹夫進門一句話的事。
好吧,有梅四郎這句話吊著蕭明,蕭明對梅十五娘就很不錯了,在五柳鎮住了兩天,借著送茶山的地契晃到柳家去,柳家舅舅還親自見了他一面,看親戚面上,賣了幾個新鎮的五進宅院給他。
蕭明覺得事事都很順心,又還沒到考試之前抱佛腳的時候,他情願還回杭州去住著,但是——樹娘在曲池,他放不下。
樹娘辦詩會,他去,樹娘還對他笑笑,他更放不下了。
人家給樹娘送情詩,他格外放不下。
前幾日英華成親擺出來的那個嫁妝轟動江南,整個曲池府都在猜:同是表姐妹的大才女樹娘,陪嫁也不會少吧。王家二娘子這份陪嫁,養一族人幾輩子都夠了,樹娘有才更有財,他怎麼放得下?夜裡摟著美妾潘氏睡,他都不只一次說夢話:「樹娘,我想你,為什麼我娶的不是你!」
突然之間樹娘要嫁個姓許的才子,蕭明覺得他整個人都不好了,立刻奔他那個書房裡,把樹娘給他寫的詩呀,詞呀全翻出來看,一邊看一邊想不通:那個姓許的詩寫的也不怎麼樣啊,長的還不如他呢,都說曾經滄海難為水,樹娘怎麼就看上姓許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