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相親記上
楊家家教一向嚴緊,八郎十一歲犯過一錯,被打發到西北邊城守了一年城門,便是縣主娘娘,七歲時曾因一事罰掃過半年天波府馬廄。楊家子弟雖然調皮不少,然行事都謹慎很,皆因管嚴罰重。
罰蕭賢這樣調皮外甥搬幾個月磚,怎麼算也不算個事,楊氏使個人知會丈夫一聲就罷了,壓根就沒給滄州公公那邊送信兒。
柳家舅舅看來,他孩子娘把蕭賢兄弟弄去磚窯搬磚,是真心把這熊孩子當自己人拉扯,何況還怕孩子過於吃苦頭,還使得力家將貼身服侍呢。
蕭賢這孩子行事可惡,若是花點功夫給他扳正嘍,柳家管照下老老實實過日子,柳老爺子心裡舒坦不說,也與柳家有益。若是屢教不改,那也是沒法子事,他們做兒子媳婦可以對老頭子攤手。所以柳家舅舅過了好幾天才抽空去磚窯瞅一眼外甥。
可憐蕭賢搬了幾日磚,濁世佳公子再不情願,泯然滿麵灰塵十指污黑民夫矣。這一日和堂兄各人摟一抱磚胚正搖搖欲墜挪步,忽然看見打東邊來了一群衣裳華麗柳家管事,簇擁著舅舅朝他走來。好似天地無光暗無天日絕境驚現一縷溫情陽光,賢少爺恨不能立刻埋進娘舅懷裡大哭一場,當即拋下磚胚,張開雙臂撲出去。
蕭明公子原就比堂弟聰明,家還幫著管些事兒,人情世故自是懂得。原來他只說柳家要把他們兄弟倆陷磚窯磨死,甚是心灰,然這幾日看下來,雖然不與他們好衣穿,做活累卻不過份,吃飯時他兩個還是單吃,飯菜雖然粗糙,但餐餐肉都管夠。磚窯里那些民夫們,三日才給一回肉吃呢。是以這幾日看下來,蕭明心裡就曉得了,柳家這是打磨蕭賢呢,他是捎帶。
一來管家守甚緊,他和堂弟說不上私房話,二來,蕭賢若是自家能體會長者用心,柳家人才會喜歡,三來,蕭賢到底是蕭家子弟,若是能得柳家看顧,做個官兒十拿九穩,將來蕭家全族都能沾光。所以他陪著老老實實搬了幾日磚,雖是苦不堪言,卻是一句怨言都無。
然,道理再明白這個搬磚實是苦呀。蕭明大少爺提筆多寫幾筆字他娘老子還要怕他勞神呢,如今舊麻衣磨肩,磚胚墜膀子都抬不起來了,磨他時刻只把疼累二字放心上,旁都顧不上想。
好容易盼來了救星,蕭賢撲出去了,蕭明想都沒想,緊跟著也撲出去了,哥倆個一邊一個抱住柳家舅舅大腿,一個喊:「舅舅,救我出去。」一個喊:「舅舅,我們曉得錯了,我們認錯。」
不是只有一個外甥,怎麼冒出來兩個?柳家舅舅心裡吃了一嚇,扭頭看身邊,一個管家忙小聲說:「還有一位是賢公子堂兄。」又指了指那個滿口認錯大個花臉貓。
曉得認錯,倒是機靈人吶,然他也不是柳家親戚,改造他做什麼。柳家舅舅示意管家把這個便宜外甥拉起來,摟著親外甥好言道:「賢兒,舅舅舅母把你送到此處可不容易,欠下好大人情吶,你且安心此搬磚,舅舅過些日子再來瞧你。」
楊氏家將就一把把蕭賢扯過去,道:「賢公子,我們姑爺要走了,還是做活去罷!」提小貓似,把張牙舞爪哭喊舅舅花臉貓提走了。
柳家舅舅板起面孔冷眼看著蕭明,道:「蕭公子曉得錯了」
蕭明哽咽著喊了聲舅舅。柳家舅舅壓根就不看他,吩咐:「即刻把蕭公子送出曲池府。」
幾個管事齊聲答應,就有一個管家把蕭明扯到一邊,帶他去換回他來時穿那一身衣裳。蕭明摸摸荷包里還有幾錠小金錠,一把抓把那管事,陪笑道:「辛苦管事,與你老人家買碗茶吃。」
那管事笑一笑把金子接手裡,道:「蕭公子可是有什麼話說?」
總算遇到個吃他這一套了,蕭明公子忙道:「舅舅像是不大喜歡我們……」
那管事拿眼把蕭明上上下下看了數眼,才笑道:「實話說與你知道,何止是不大喜歡,簡直就是半點都不喜歡。聽講你們蕭家也是聚族而居,看公子也還曉得道理,為何賢少爺和清小姐半點教養都無?便是他那一房婦人無甚知識,女孩兒內宅無人教導也還罷了,怎麼賢少爺也無一個正經人教導他?」
蕭明公子被管事幾句話問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蕭賢沒有教養蕭家也是出名,一來蕭賢老子活著時,他們老太爺餘蔭尚存,族裡也無人敢管他家事,二來,他們這一房蕭氏族中為富有,族裡很有幾個不賢長輩巴不得蕭賢沒出息,上不得檯面事也沒少做。這些事,蕭明也曉得些,如今人家都明白說出來,他能拿什麼話回?
那管事看蕭明如此倒像是還有二三分良心模樣,倒不介意提醒他幾句,也省得他總來碰釘子害管事們跑腿受累,因笑道:「咱們家那位姑奶奶從泉州回來可沒說過蕭家幾句好話,她老人家又改嫁了,咱們柳家越發和泉州蕭家不相干了。這個話煩你帶把族裡長輩吧。往後賢少爺出息了,他自家要回泉州去認親柳家也不會攔,如今么……呵呵。」說罷摸著鬍子看著蕭明笑。
蕭明到此時大略也明白柳家行事風格了,柳家行事實是光棍緊,半點虛情面都不講。人家明曉得得蕭家擠了蕭賢母子錢,不來找蕭家算帳原是要留把蕭賢自家來算這個帳。將來蕭賢怎麼和蕭家算舊帳是蕭賢事,柳家不管就算是對蕭家留手了。蕭家現要搭上柳家線賺錢,是想都別想。既然求不到,蕭明本來就果斷,對著管事行一禮,笑道:「多謝都管教學生。學生一定把話帶到。」
到了來時坐那個船上,那管事順手就把那幾錠金子扔把船上伺候小廝,道:「這是蕭公子賞你們,小心伺候蕭公子。」說完沖蕭明拱拱手居然下船去了。
蕭明此來原是來找路子,就這樣回去如何跟族人交待?柳家路走不通,建京城柳家只佔三分之一,還有別家門路可以走得,豈能輕易就走?船至曲池府城,蕭明便說有個至交府城居住,需見一見,便要下船。
上頭也沒有特別交待,不過是個八棍子打出去挨不著親戚,小廝頭兒本份問一聲住幾日,蕭明說不需等候,他訪過朋友自從陸路回泉州去,那小廝頭兒便叫把船撐回清涼山去了。
且不提蕭賢還磚窯苦守,也不提蕭賢曲池府四處鑽營,只說蕭清柳家後園伴著樹娘住了幾日,因她甚是老實,楊氏使人收拾了芷蘭居側一間小院與她居住。這間小院極是小巧,三間小樓樓上與她做卧室,樓下起居,東廂兩間與使女們居住,西廂一間便與撥把這院洒掃婆子居住,另一間也把她設個小廚房,一切動用之物都和英華樹娘比肩。若說居住窄小,十間確實也夠了。論待遇,英華和樹娘有,清兒一樣不少。然清兒自家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卻有說不上來是哪裡。明明管事丫頭們看見她們姐仨都是一樣客氣有禮,可是待她總有一絲異樣似,讓她有氣悶心裡發不出來。
auzw.com 杭州柳家大宅裡頭,主母楊氏管內宅和雜務,柳五姨管著柳家生意,她兩個一來各有事忙,二來一個孕一個病,但得空就要歇歇,等閑幾日也碰不到一次面。三個外甥女兒呢,英華跟著柳五姨時候多,每日早飯楊氏那裡吃畢,或是午後得閑或是晚飯前得空到楊氏那裡走一走,平時都五姨內書房呆著,襄理庶務。
樹娘呢,祖母疼愛,替她置陪嫁原就豐厚,她娘陪嫁也無兄弟姐妹與她分,外祖父還說她沒了娘可憐,平常得了好東西,總要分她一份兒。樹娘一來真有錢,二來還沒處花錢,三來和她相處也沒幾個是真缺錢。她不曉得沒錢苦楚,自然也不能察覺有錢好處。她覺得柳家錢很不少了,原當讓舅舅讀書,便是不能做官,到底書香能破銅臭氣,是以她甚是看不慣舅舅姨娘們看錢真,整日只想著做生意。
長輩們也就罷了。似英華表妹便是天份有限,琴棋書畫也要略知一二,再不濟也要會寫幾個長短句,才不枉她投胎到翰林家。偏她白生清貴翰林家,姨母是個俗人,養得她除了揮拳打人,就只曉得看個家務帳,風雅一件不會也罷了,女孩兒家綉個花都不大精通,實是俗出眾。樹娘略勸過英華幾次,英華笑嘻嘻也不當回事,她就嫌英華俗氣,無事不肯找英華玩耍,要麼自家院里寫字兒畫畫兒,要麼帶人坐船西湖裡逛逛,去街市上買幾本書,一個人玩極是自。
英華和樹娘各過各,就把清兒落了單。清兒自然是不敢湊到英華那邊去,樹娘那邊她又貼不上去,獨她那個小院里住著也悶緊,是以她整日只藏坐著。三個人居然相安無事。
這一日杭州城裡沈侍郎家給楊氏柳五姨送來了賞荷花帖子,沈家打聽甚是清楚,還給內宅三位小姐發了請帖。
楊氏和柳五姨商量,沈家之前和柳家並無來往,突然送帖子來請女眷們,連前邊借住杜九娘都收到帖子,必是沈家有相親之意。再使人去打聽,沈家確是有兩個兒子不曾擇配,這確是相親無疑了。既然是相親,英華已是定過親了,就不必去了。楊氏原是當家主母,若是直接把話說到她面前,又沒有長輩擋前面,不合適也沒個騰挪,她也不合適去。便是柳五姨帶著樹娘和清兒去。
楊氏早飯時說五姨會帶樹娘和清兒去,留英華家陪她。英華便知這個是相親會,她訂了親人沒她什麼事兒,笑嘻嘻答應了一聲。
這樣宴會樹娘也參加過好幾次了,說英華不去樹娘心中就有數,吃過飯就推不舒服回去了,使了她自己人出門打聽沈家底細去了。
清兒滄州時,楊氏也帶她出過門,雖然不曾明說,總是為她擇婿計。從前她還不覺得這樣機會要抓緊。然前陣子她和哥哥暫時跟著堂兄過活,堂兄朋友們也見過幾個,她堂兄暗示下也沒少露面,然人人都是想和她私會,正經託人來說媒一個都沒。她自家也有些察覺,只說看見好必要抓緊,是以遇到舊日同窗芳歌兄長,曉得那人是個正經老實人,又是知府兒子,家裡也算有錢,長又不醜,嫁也嫁得過了。她就說弄些手段嫁了那人也罷了,誰知那人居然避她如避什麼似,倒叫她沒下手處。
清兒只說這回重回柳家,連五姨都不喜歡她,她是沒指望嫁個好丈夫了,不曾想還有機會,實是喜出望外。沒得賢少爺扯後腿,清兒頭腦甚是清楚,算計她年紀一日大似一日,外祖父雖是許過與她嫁妝,然內宅是舅母當家,舅母不喜歡她,能把她多少?侍郎官也不小了,錢肯定不少,侍郎兒子總是讀書罷,這樣人家不是好人家,什麼樣人家是好人家?若是她能嫁進這樣人家,還能挑什麼?過了這個村難得再有這個店,她拿定主意要抓住,吃過飯也回她屋裡,將箱籠都打開,挑衣裳擇首飾,為賞荷會做準備。
前宅杜九娘也收到請帖,也曉得這是個相親會。她和樹娘不說話,英華雖然忙,偶然路上閑話也算親熱,平常有好吃好玩也不忘送一份把她,還要捎一份把席八娘,何況,英華原是定了親——所以她收到帖子第二日便帶著一小盒果子來尋英華說話。
英華恰好家。東廂房裡拼著幾張桌子,堆著一堆圖畫,英華和福壽還有幾個大管事同看看京城規劃圖呢,聽說杜九娘有事來尋,英華只得告個罪請解說唐管事暫歇。幾個管事都曉得柳五娘給英華小小姐看這些,並不是讓她就把這些事管起來,原是讓她開眼界長知識。便是柳五娘馬上不管事了,只一個柳三娘還能替柳家撐二十年。這些東西,英華小小姐今日看明日看都不礙事。小小姐還是頭一回請假,倒不如讓她和青年姊妹玩一會去。是以唐管事便說腰酸很了,很想偷懶回去睡一會。那幾個大管事都笑了,一起請辭。福壽抿著嘴兒也笑說要歇一歇,不等英華答應,大家都散了。福壽說她看人收圖軸,請小小姐出去玩去。
英華情知她留下有福壽也不會讓她動,老老實實出來款待客人。杜九娘今日穿甚是清雅,綠紗衫極素,下邊白紗裙兒上是使金線和綠絲線絞一起綉出來綠竹三兩枝,綠瑩瑩中隱現金光,比照她平時妝扮可以說無比低調,倒是發上插金梳子不只變大了,還多了兩把。因英華多看了兩眼她頭髮。杜九娘笑著摸了摸耳邊一把梳子,苦笑道:「聽講京城現盛行插十二把梳子呢,我娘叫我家多插幾把先練起來,省得到時候頭上太重連路都走不來。」
京城流行十二把梳子!九娘頭上一二三四五六,只得六把,實不沒多久。英華取了一把手裡掂掂,好傢夥,十足真金打造,只梳子只怕就有二兩重,再加上梳背上打造金燦燦花葉,怕沒有四兩重!十二把金梳子是四十八兩,足足三斤多重呢,也不怕把脖子壓折了。
英華索性把九娘頭上金梳子都摘下,笑道:「你也太實誠了,你這幾把梳子極是好看,可是也不輕。弄幾柄小巧又好看梳子又有何難?」
杜九娘苦笑道:「滄州就興時頭上黃哄哄,我們家這個歪風甚。我心裡甚愛你和八娘妝扮清雅,然家母是循規蹈矩,說我家隨我怎麼穿,出了我們住那個院門,只能外頭時興什麼穿什麼。」
英華想了一想,道:「聽講過幾日樹娘姐姐和清姐姐也去,樹娘姐姐是不用梳子,清姐姐平常看她也不插梳子,若是和她們同行,只你一個頭上有梳子倒不好看了,總要意思意思插一兩把。妹子前日恰好得了幾把小巧花梳,大也只有兩寸寬,姐姐挑兩把去玩罷。」就叫紅棗去取。
少時紅棗捧來一個一尺長半尺闊紅漆匣,揭開蓋兒送到九娘面前,裡頭隔成一格一格,每一格裡頭都擺著幾柄小巧銀花梳,多是三五九孔,也有十一孔,還有兩柄十五孔大梳,窄只得一寸寬,大果然只有二寸寬,每柄都打造極是輕巧。
九娘挑了一把五孔一把九孔,笑道:「我也有幾柄花梳,金晃晃還鑲了珠子寶石,雖然夠閃眼,到底不如這個輕巧。明兒出門我就用這兩柄,到時候尋幾朵好花,我娘就不能強求我頂一頭金子了。」又道:「瞧你這盒梳子,每樣都有好幾把,可是留著送人?」
英華點頭,笑道:「我還有三個侄女呢,這些不值錢小東西只怕我嫂子留心不到這上頭去,我但遇見了,一來我自己喜歡也要留幾樣,二來也要替她們置辦些。」說著又挑出兩把叫小海棠拿個盒兒裝起來,對九娘說:「這個與八娘姐姐,小東西不值得特為使人送去,就煩姐姐順手帶把她呀。」
英華和杜九娘相互贈物,順手捎兩樣把席八娘原是做慣了。九娘也不以為意,叫小丫頭收了那個盒兒,又說了半日京里時興戴什麼花,杭州又興時戴什麼花兒,九娘才羞答答說明來意,道:「我們幾家和這個沈侍郎家素無來往,妹子可曉得沈家是什麼來歷?」
英華昨晚上倒是聽柳五姨閑話了幾句沈家,沈侍郎雖然不是潛邸舊臣,他兩個妹夫從衣都是堅定晉王黨。倒是沈家幾個兒子甚有講究,沈家大郎早年曾訂過親,未婚妻便是沈夫人娘家外甥女,可惜那位小姐訂了親沒兩個月便病死。大郎甚是傷心,幾年都不肯說親,沈夫人也甚是憐愛兒子,不忍逆他。大不說親,就把後頭都拖下來了。如今沈家大郎二十一歲,二郎十八歲,還有三郎也是十八歲,都沒有說親。這些話便是英華不講,隔日九娘去了沈家也能曉得。英華便一一和九娘說了,又道:「三郎是妾生,聽講只比二郎小八天。不過呢,沈夫人聽講對兒子有些溺愛。所以大郎二郎讀書都不大用功,倒是三郎,聽講極是上進。」
杜九娘把英華話記心裡,回去和母親說了半夜悄悄話,到賞荷會那日,她便穿極是樸素,頭上只簪兩把茉莉花梳。便是杜夫人,也把她那套金閃閃明晃晃黃哄哄出門行頭棄了,梳了個牛屎頭,穿了件醬綢背子,人堆里還略顯寒酸。
樹娘清雅靚妝不必說,沈夫人極是愛她,恨不能摟著樹娘不放手,當不得樹娘才坐下便咳,吃幾口便說頭暈,走幾步就喘。到底鬧沈夫人把視線轉到旁人身上。
清兒本來就生嬌美,著意妝扮之後,端是光彩照人。蕭家雖然沒甚家教,到底送她上過女學,喊人吃飯禮節她會,她又存了十二萬分小心,人家問一句她就答一句,決不多說一句話,拿定主意非禮勿動非禮勿言,也就甚像個樣子,襯得樹娘越發矯情了。
沈夫人看了又看,好像少了一個,她老人家急著娶兒媳婦心太過急切,就忘了小姑娘們都是驕傲,當著樹娘和清小姐面就問柳五姨:「還有一位王家二娘子,可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