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少年陌上游下
太陽越升越高,船艙外曬人緊。英華想單獨和李知遠說會兒話,便不肯進艙,就船頭尋了個坐處。李知遠心裡,英華是個走官道都會撞樹憨妹子,如何肯讓她一個船頭玩耍,他便站英華身邊默默看山,思量著:她若是落水,是抓胳膊還是抓手?
楊小八倒不覺得曬,只是船頭只有那麼點大地方,逗英華,又怕她掉河裡去,不逗英華,又悶很,他便沿著船舷摸到後頭去尋那個黑里俏船妹子,說不得幾句話,兩個並排坐船邊,有說有笑,好不活。
趙十二進艙坐了一會,見英華不曾進來,他又出來,站英華對面,和李知遠話家常。不逗英華,趙十二談吐都有風度,論起京城建設條理分明,頭頭是道。
李知遠便問他:「照你看,清涼山是內城,然清涼山方圓已有二十多里,京城會有多大?」
「無限大。」趙十二使扇子划了一個大大圈,「整個曲池府都是京城。」他臉白里滲出鮮紅,不曉得是曬還是激動:「皇城建清涼山高山峰上,三部六院山坡上。」
「那太妃和皇后娘娘住哪兒?」英華歪著頭插了一句。
趙十二使扇子擋額頭上遠眺清涼山,笑道:「都那幾座山上呀。」
「徭役會很重罷。」李知遠皺眉道:「今冬不只咱們曲池,東南幾省怕是都不得閑了。」
趙十二沉默了一會,道:「苦這幾年,管教東南百姓享一世安樂。」
英華就先笑了,啐道:「你又不是官家,說比唱還好聽。」
李知遠搖頭道:「怕只怕東南土地兼并之風從此開始了。」
趙十二有些不好意思,掏出手帕抹汗,笑道:「大臣們商量了好幾年,都說遷都弊處也就是這二三年,好處說不得要三五十年之後才能看見。遷都已定,再論何益?」
一隊穿紫衣虞候岸邊樹蔭下歇息納涼,看見船經過,就有人喊:「船上客人,討幾碗熱水吃。」這些人滿面風霜,衣衫前後都被汗濕透了,結著一層白色鹽霜,縱然隔老遠,那股酸臭汗氣也能聞得到。
英華有不忍之色,走到艙里和父親商量:「外頭那些軍漢討熱水吃,看著可憐緊,與他們些綠豆湯可好?」
王翰林依了,杏仁不等吩咐便去後艙,問船家討碗。
船家便喊他女孩兒:「荷花,取碗。」
荷花抱著一疊碗,經過英華身邊,狠狠瞪她一眼,將本就渾圓飽滿胸挺了一挺。這人是要幹嘛?英華目瞪口呆看著她水桶腰輕擺,款款到船頭,翹起蘭花指把一疊粗碗排船頭一張長凳上。
杏仁和一個婆子從後艙抬綠豆湯過來,英華要讓道兒,先到船頭。船頭站著四五個人,李知遠怕擠到英華,讓她站到中間去,顧此失彼撞到荷花。
那荷花先是豎眼瞪人,再見李知遠生得比楊小八白凈俊俏,豎眼就放橫變彎,笑嘻嘻道:「客人,撞奴家做么事?」一邊講話,一邊又將她胸挺了一挺,捎帶得意瞟了一眼英華。
「原是下不小心,抱歉抱歉。」李知遠嚇出一身冷汗,退後一步掏出手帕來揩。這張帕子原是英華看月亮那日與知遠擦手,他居然一直帶身邊,英華心裡一甜,微笑低頭。
李知遠那身冷汗,一則是被荷花媚眼兒和洶湧波濤嚇得,二則是怕英華惱了。豈料英華看他一眼就笑,美他笑意忍都忍不住。
他兩個眉來眼去,趙十二收眼底,心裡很不是滋味。從六歲上師從王翰林啟蒙,認得英華也有年了,英華每回見了他不是揮拳頭,就是踢小腳,便是笑眯眯遞個棗兒與他吃,也從來不是甜。這李知遠為人雖然不討厭,可是做了先生學生才幾日,英華看見人眉眼就帶笑,著實可惡。他就忘了,昨日他還抱怨英華妹子不打他呢。這般兒想著,趙十二扭頭就進船艙,貼著王翰林那邊坐下。
杏仁取小瓢將幾隻碗都盛上綠豆湯。那荷花已是一手杈腰,一手不曉得從哪裡抽出一塊水綠羅帕舉過頭頂輕搖:「哎,來吃湯。」
船兒慢慢滑向岸邊。虞候們嬉嬉哈哈推出一個後生,那後生跳進水裡,沖李知遠抱拳道:「多謝。」
李知遠還禮,笑道:「客氣。」就將板凳上碗端與他,他接手裡並不自吃,涉水回去送到一個花白鬍子手裡,回來李知遠還要再端碗送他。荷花嬌嗔看他一眼,挽起袖子,一手握住一條板凳腿,就將長凳穩穩舉起來送過去了。
那後生接過去送至岸邊,早有七八隻手來搶。這般兒來來回回趟水,實是難為人家,杏仁漲紅了臉,把剩半鍋綠豆湯提到船邊,輕聲道:「你來提過去罷。」
虞候們鬨笑起來,那後生黑臉膛上現出些紅暈,一個笑厲害傢伙背上拍了一掌,又趟水過來把鍋接走。那鍋綠豆湯不消片刻就進了眾虞候肚內,大家七手八腳把鍋碗洗凈,還由那個後生送了回來。
杏仁待去接,被荷花用偉大胸懷撞到一邊,漲紅臉退到船艙里去了。
李知遠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扭著頭去看英華。英華又是驚奇,又是害臊,又是好笑,一彎腰進了船艙,伏杏仁背上笑喘不過氣來。
王翰林咳了一聲,道:「英華,可曾準備中暑諸葛行軍散?」
英華笑著答應:「帶了些兒。」,就去翻文具盒。
「恆兒你去,送給那些軍漢們。」王翰林拈鬚看著有些不自趙十二,「去。」
英華翻出一個巴掌大瓷瓶,笑吟吟雙手遞給趙十二,眼睛彎成兩道月芽兒。
趙十二接了,理理衣裳出來,站船頭待喊話,甚是難為情。他向來不愛搭理陌生人,平常都是楊小八出頭,偏楊小八後頭又不過來,他就不曉得怎麼做了。
李知遠看他這樣為難,忙笑著大聲問:「先生可是讓你贈葯與他們?」
「正是。」趙十二笑了一笑,把葯給他看,「諸葛行軍散怎麼吃,我忘了。」
「哎呀,我們正少這個。多謝多謝」那後生大步跑過來,笑道:「好東西呀,怎麼吃小人們省得,貴人不消為難。」
趙十二就把藥瓶遞過去,道:「你們辛苦了,吃怎麼樣?」
「能吃飽。就是天太熱,喝生水又怕拉肚子。」那後生把葯高高舉頭頂,沖著船艙方向唱喏,道:「謝過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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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軍漢們也都站起來,喊:「謝過老先生。」
王翰林忙叫船家些撐船,孩子們進來,個個面色緋紅,也不曉得是興奮,還是日頭曬。王翰林看他們這樣活,臉上出露出笑來,道:「都吃些涼水,把窗戶都打開,莫要助了別人,自家倒中暑了。」
日頭底下這般炎熱,兩岸田裡做活人都漸漸不見了,唯有一隊隊紫衣虞候們好像勤勞工蟻,兩岸山間地頭忙碌。孩子們看了一會,都看出滋味來了,趙十二先道:「這般大日頭,原該讓他們歇歇,這是哪個主事混帳,不拿人當人使。」
這話也只他說得。王翰林拈著鬍鬚重重嘆了一口氣,道:「只怕主事都一樣日頭底下忙碌,遷都這樣大事,誰敢怠慢?」
李知遠皺眉看了一會,道:「先生,這些軍漢懂事守禮很是吃苦,或者還有那等不懂事,到人家去要吃要喝,只怕也是有。我想……」大家都看著他,他臉紅了,「我們請先生出面,廣邀富春士紳,沿這條官道建幾個茶棚,施茶施藥,可使得?」
「這個好。」英華拍掌笑道:「我先捐一百兩。」
「這樣真好嗎?」王翰林樂呵呵看著孩子們,笑道:「施茶施藥是個好主意,可是怎麼施,既方便了需要人,又不會讓人為難,你們都想想。」
「原該各人自願。」李知遠滴汗,臉紅似熟透柿子:「學生錯了,這事原不該邀人做。原該自己去做。他人有意自會跟從,無意也不會為難。」
「善。」王翰林點頭,道:「咱們兩家辦起來罷。英華,你真出一百兩?」
「爹爹不會嫌少罷?」英華撒嬌兒,笑嘻嘻道:「那女兒再出十兩,再多就沒有了。女兒就這點私房銀子。」
「我自家也有點私房。我先隨英華妹妹一樣出一百一十兩。」李知遠微笑著看向英華。
「我和小八也出二百二十兩。」趙十二一點就透,就從荷包里翻出四張銀票,塞到英華手裡,道:「英華妹子,你先收起來。」
英華捏手裡,笑嘻嘻道:「若是咱們出銀子,叫士紳們出頭,人家必是樂意。」說得大家都笑了。王翰林指著女兒笑罵:「你呀你呀,就這點小聰明。說透了就沒意思了。四百兩銀子想也夠使了。你們幾個商量個辦法罷。」
英華便問趙十二:「現富春縣有多少人測量土地?」
「我們離京時候,工部還召集人手。現富春縣裡……」趙十二皺眉,揚聲喊:「小八,富春有多少東京來軍漢?」
「一千五。」小八頭上不曉得系著誰圍裙,他鑽里艙里來,一邊解系圍裙帶子,一邊苦笑道:「一路上很看見幾個熟人呢,哥都不敢露臉。」
「哦?」趙十二道:「都有誰?」
「還能有誰,就是常跟哥打架那群混小子。」楊小八看看李知遠,笑道:「你會心疼人,我喜歡你。」歇了歇,又小聲道:「以後要找人打架,喊一聲兒,哥替你揮拳。」
英華和王翰林聽見一齊瞪他,他縮到杏仁身邊坐下,笑道:「怎麼做,我聽你們。」
趙十二和李知遠相互看看,李知遠苦笑道:「綠豆多少錢一石,諸葛行軍散多少錢一瓶,我也不曉得。」
「有防中暑葯,綠豆湯倒不必了。」王翰林笑眯眯看著自家閨女,什麼東西多少錢可以買,怎麼買又便宜又好,女兒比她娘還精。
英華想了一想,笑道:「諸葛行軍散並諸般藥丸葯散,咱們自家可以配製,便是人手不夠,梅里鎮上閑人不少,喊來做幾日短工,也要不了幾個錢。一百五十兩足夠了。」
「那樣還有三百兩。」李知遠家也是管家務,取了紙筆先畫了一個大圈是清涼山,又畫了一個小圈是富春縣城,涮涮幾筆添上道路河流,笑道:「施茶水,要有柴火有清潔水。咱們先設四個點罷,尋蔭涼地方砌個灶,備幾個水缸一口鍋,再備一堆柴草……」
「水桶一副,水缸大小兩個。桌椅若干,瓢兩隻。大鐵鍋一口,柴一堆。每處少要兩個人……」英華一邊數一邊記,弄完了再算帳,不禁苦笑道:「每處置辦齊全也要十兩銀子。這還沒算建茶棚錢呢。」
「那我再出……」趙十二邊說邊翻荷包。
楊小八按住他手,笑道:「再出也是我掏。建幾個草棚何難,咱們自己就能把這事辦了。我帶來人裡頭,就有好幾個會建房子。」
李知遠笑道:「這就省錢了。先生,學生斗膽代趙世兄和楊世兄請兩日假,明日我們仨去看選地方。」
王翰林微笑點頭,道:「很好。不論大小事,都不是一日能做得來。這個算是老師給你們功課,你們明日再辦起來罷。不過,老師不查考你們功課,滿縣人眼睛都看著你們呢,做好不好,也不消查考。」就把前艙讓給他們四個,自到中艙去歇息。杏仁拉下竹簾,悄悄兒到後艙去了。楊小八自是和趙十二並肩坐一條板凳上。英華便和李知遠並排坐,她兩個起先都著意兒朝外坐。說了一會兒話忘了,漸漸就靠攏到一塊了。
趙十二怎麼看怎麼覺得刺眼,偏艙里只有這麼大地方,若不叫他兩個坐一塊,就要自家或是楊小八和李知遠換。讓楊小八換還不如他換呢。可是他要自己跟英華坐一條板凳,一則說不出口,二則又覺得這樣做很不是味兒,是以他心裡彆扭很。但看他們三個說熱火朝天,他就有些悶悶。
英華才過十五歲生日,李知遠也大不了二三歲,楊小八和趙十二俱是十七。楊小八和趙十二都是衣來伸手主兒。英華雖然管家務,但只是幫母親打打下手。李知遠管家務,量米支出是內宅事,他是不曉得,外頭人情銀帳來往他倒是清楚,也是給父親打個下手。這一回王翰林把這個事當成功課布置下來,就讓他們四個獨立去做,先還不用做,只是想想,四個孩子心裡都激動很。就是趙十二心裡鬧彆扭,過了一會看英華和李知遠沒有發乎情已經止乎禮,他心氣兒就平了。四個商量來商量去,議定梅里到清涼山幾十里官道上尋那林深有水所建四個闊大草亭,這樣四個亭子大約六十兩銀子足夠,買材料事交給李知遠,建房人手交給楊小八管,英華管帳,趙十二管——管監督他們三個,他不肯,鬧了半日,英華把製藥活分給他一半,他才滿意了。大家各自攬了事情,都覺得自己很重要,說話行事都沉著不少,一時無話,一本正經各自看自己面前那篇帳。
王翰林隔著帘子看四個孩子過家家,肚內笑要死,先生要威嚴,他只好埋著臉裝睡。
一時行至清涼山腳下小碼頭,早有李府家人過來接著,請到山下一個小庵歇息,吃中飯。這個庵就叫清涼庵,小小巧巧十來間房兒,只得三四個白胖比丘,平常不過混日子罷了。今日來了貴客,使出渾身解數伺候,吃罷飯英華與她二兩銀子香油錢,那姑子歡喜接了,又請英華到里院歇中覺。王翰林年紀大了,天氣又熱,就吩咐庵外林子里擺了張木榻,又擺了兩架屏風,吹風納涼歇息,讓三個學生自去走走。
英華帶著杏仁和兩個婆子到後院走動,聽見他們三個牆那邊商量要趁先生睡中覺去爬清涼山,急小貓撓心一般,隔著牆就喊:「等我,我也要去。」
從前有一陣子,王耀宗到哪都把這個妹子帶著,楊小八和趙十二都習慣了,小八喊來兩個隨從,就搭了個人梯,他爬到牆頭道:「換衣服呀,我們門口等你。」
李知遠上回帶英華妹子看一次月亮,屁股就挨了幾十下,養了好幾天,今日卻是不敢了,拚命牆下對楊小八擺手。
趙十二搖著扇子,眯著眼笑道:「不妨事,只要帶著她,先生就不打咱們手心。」
英華人還沒過來,先砸了一片瓦過來,趙十二腳下粉身碎骨,碎片濺到趙十二腳上,他活活挪了個位子,笑道:「你不來也罷了,咱們就走,不等你。」就命隨從備馬。
李知遠又糾結了,給先生打手心倒不丟人,被爹爹打屁股,只要英華妹子逛活也罷了,若是柳氏夫人曉了還要打她,可怎麼好?
少時英華換了一身嫩綠窄袖緊身騎馬裝束,蹬著一雙掐牙繡花小靴子,搖著馬鞭過來,說不俊俏風流。李知遠只看得一眼,就覺得胸口被十幾塊大石頭連番砸過,砸得他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