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這個消息驚壞了清圓,她惶惶站起來,「什麼?」
指揮使府內宅出的事,對外沒有交代來龍去脈,就把人押進了大牢,沒出事便罷,一旦出事,沈潤難逃一個私設刑獄,逼死朝廷命官家眷的罪名。
新年的頭一天便出了這樣的事,這個年算是過不好了。皓雪和汪氏雖然可惡,但雙雙上吊自盡大可不必。眾人忙趕到盧龍軍大營,死的那個是皓雪,先前還牙尖嘴利的人,轉眼如物件一樣僵卧在那裡,看上去實在可怖。
芳純見狀又驚又慌,慟哭起來,捂著臉說:「我沒想讓她死,她這是何苦啊……」
也許失了臉面,讓她再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畢竟進過一回大牢,待年後斷下來免不得牢獄之災,對於一個姑娘來說一輩子就此毀了,不如死了乾淨。但也有蹊蹺,皓雪自盡還說得通,汪氏的罪過了不得是教女無方,結果她也湊熱鬧般尋了短見,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殿前司的班直開始偵查,仵作也來了,在牢房各處細細查看,又驗過了屍首,疑點愈發多起來。
「死者上吊用的是裙帶,也就是說她們自盡時衣衫不整,連襦裙都沒穿,這分明與她們尋死的初衷有悖。死是為了成全名節,結果死得那麼不體面,還有死的必要麼?」嚴復搖頭晃腦分析,「我不是女人,卻也知道裙子要緊,這娘兩個寧願不穿裙子都要死,我覺得其中有詐。」
沈潤瞥了他一眼,「說得有道理,還有呢?」
嚴復掀開白布,指了指姚皓雪脖子上的勒痕,「據屍斑推斷,姚氏應當死在今早五更時分。那時恰逢獄卒換班,又正好遇上過節,巡視的人懈怠了,待發現時她已經身亡,但汪氏因繩結鬆動墜地,僥倖撿回了一條命。殿帥請看,裙帶寬約三寸,就算疊在一處也有寸許,可姚氏頸上勒痕隱約有兩道,顏色稍深處僅一指寬,似乎不合常理。」
沈潤頷首,調轉視線問仵作:「本帥記得你們有法門,可令傷痕顯見。」
仵作道是,「只要以蔥白拍碎塗抹傷痕處,再以醋蘸紙覆蓋其上,略等一炷香時候,以水清洗便能令傷痕顯現。」說罷就帶著手下徒弟布置起來,將殮房裡的人暫時請了出去。
眾人退回前堂,清圓和芳純見他們出來,忙上前詢問結果,沈潤搖了搖頭,「仵作正驗傷,過會兒才知道結果。這地方晦氣,你們先回去吧,留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一面轉頭問押班,「汪氏怎麼樣了?」
押班呵腰道:「回殿帥,人還沒醒。已經派大夫施治了,一有消息會立時回稟的。」
芳純雖恨她們,但人真的死了,難免有負罪感,站在那裡抹著眼淚不住自責:「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早知道不予追究就算了,她們也犯不著去死呀……」
沈澈卻蹙眉,「害死了我的孩子,怎麼能就此算了?她們尋死是畏罪自盡,就算鬧起來,我來擔責就是了。」
然而話雖這樣說,事情卻遠沒有那麼簡單,畢竟那母女倆不是平頭百姓,姚家追究起來,必要鬧得轟轟烈烈。
清圓瞧了瞧芳純,她眼下只會哭,留在下反而讓他們分心,便低聲道:「這裡交由他們處置,咱們回去等消息吧。」
芳純哭哭啼啼挪動步子,沈潤命人往炭火上潑了醋,讓她們邁過去。死了人的地方臟,必要以這種辦法祛除邪祟,但仍不放心,親點了得力的人護送,復又吩咐:「派人守好門戶,我過會兒就回去。」
清圓應了聲,攙著芳純走了,這時仵作出來請他們進去查看,果然勒痕邊緣淡色的淤血褪去了大半,只余窄窄一道血痕鮮明,一眼便能看出是麻繩勒斃的,甚至連絞花的紋路都清晰可辨。
這就很明白了,分明是有人刻意引了這把火,要將沈家兄弟拉下馬。只是這世上除了提刑司,就數殿前司偵辦的案子最多,人死了,口雖不能言,屍體卻會說話。
當然,那個幕後真兇希望看見的結果,很快就顯現了。姚家一門得知了消息,老老少少全都趕到了盧龍軍大營,一時哭聲震天,高呼冤枉的,厲聲唾罵的,叫囂成了一片。
姚紹沒想到,那日一別後,再見居然是女兒的屍首和不省人事的夫人。他天旋地轉,幾乎昏死過去,好容易緩過來,咬著槽牙呼天搶地:「沈潤,你草菅人命,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要進宮告御狀,拼著這官不做了,也要為我夫人小女討個公道!」
轉眼姚家出了人命的消息不脛而走,姚紹也說到做到,入上京告御狀,在聖人面前聲淚俱下地控訴沈潤仗勢欺人,濫用私刑。
還沉浸在過年氣氛中,預備節後改年號的聖人一頭霧水,「你的家眷怎麼會被押入盧龍軍大營?前幾日沈家不是正大辦筵宴答謝賓客么,這好端端的,沈家兄弟為什麼要這麼做?事情總得有個來龍去脈吧!」
這來龍去脈說出來不便,但既然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顧不得許多了。姚紹道:「臣的內人與沈澈的夫人本是姑侄,我家小女自幼和董氏交好,臣任宣州少尹後舉家搬入幽州,因董氏寂寞,小女常過沈府探望董氏。董氏那時懷了身孕,一日不慎跌倒以至滑胎,沈家兄弟便遷怒小女,唆使婢女陷害小女,連夜將內人與小女打入了大牢。」說罷長哭,「聖人明鑒,臣的內人與小女都是深宅中的人啊,且又與董氏沾親,怎麼能做出那種事來!沈潤權傾朝野,隻手遮天,但凡針對誰,便將人往死里整治,百官皆對其敢怒不敢言。臣家遭此橫禍,四處求告無門,原想年後入上京呈稟聖人的,沒曾想接到了如此噩耗。聖人啊,臣的小女屈死,夫人如今生死未卜,求聖人替臣做主,萬要剷除佞臣,還這江山河清海晏啊。」
姚紹說得動情,聖人卻不甚歡喜,回身道:「依姚卿之見,朕的天下不夠太平,以致佞臣當道,生靈塗炭……朕是個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昏君嗎?」
姚紹大驚,嚇得臉色驟變,結結巴巴道:「不、不……臣斷沒有……沒有這個意思。臣是說……沈潤兄弟攬權,朝野上下怨聲載道。如今他們無端將臣妻女投入大牢,臣的妻女含冤莫白,若非走投無路了,何必以死明志?臣那小女,今年才十八啊,大好的年華自盡,縱是死,也是個屈死的鬼。聖人愛民如子,街頭老幼尚且憐恤,於臣一家豈有不愛惜的。因此臣斗膽御前狀告沈潤兄弟,請聖人明斷,為臣一家主持公道。」
這件事,其實撇開人情不談,確實是沈潤做得過了。官員女眷縱是犯了大罪,也應當另闢個清凈的地方關押,不該就此把人送進軍營大牢里。如今人死了,死無對證,就成了他沈潤仗權行兇。人家既來告了御狀,終不能偏袒得太厲害,沈潤驕縱也是事實,藉此敲打一回,面上過得去就是了。
聖人嘆了口氣,見姚紹哭得泗淚滂沱,和聲安撫道:「你家裡遭遇這樣不幸,朕深表同情,但眼下正是息朝的時候,這件事也不是聽一人之言就能定奪的。待初四,百官回朝再作商議。屆時你們當面鑼對面鼓,若沈潤兄弟果真枉法,朕絕不徇私,必定嚴懲不貸。」
姚紹呆了呆,本以為聖人至少會勉為其難將人傳至上京問話,結果竟要等他們安穩過完年再作決斷。一番義正言辭的金口玉言,用的也是絕不「徇私」二字。可見沈潤和聖人的交情早已是私交了,他頓時有些失望,憑自己區區的六品小官,果真撼得動這當朝權臣嗎?
姚紹在宮裡使勁兒,清圓在家坐卧不寧。晚間吃飯也舉著筷子三心二意,大覺食不知味。
沈潤替她布菜,「怎麼不吃?這是莊子上剛送來的野雞崽子,味道鮮美得很。我命人逮幾個活的圈養起來,回頭下了蛋,比家養的雞蛋更好。」
清圓嗯了聲,筷子起落好幾回,到底還是放下了,「我吃不下。」
沈潤知道她擔憂,寬慰道:「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這事我自有主張。雖說最後難免要受責難,但比起我要達到的目的,根本就算不得什麼。」
清圓訝然,這話越聽越玄妙,她有些不敢置信,「難道姚家母女的下場,是你一手安排的?」
他垂著眼,氣定神閑吃他的飯,半晌才說不是,「不過她們殘害我沈家骨肉,確實該死。」
清圓明白他對芳純的孩子被害一事深惡痛絕,換做一般人家尚且要追究到底,何況沈家這樣好容易有了頭一個後代的。對於沈潤,她不是不知道他的為人,在她面前雖是個極好的丈夫,但在外頭照樣呼風喚雨手段狠辣。她也有些怕,怕他因恨痛下殺手,因為按著律法皓雪罪不至死,要她償命,只有偽造自盡,才好替那未出世的孩子報仇。
可這麼做,恐怕會引火燒身啊。人是他下令押入大牢的,如今不明不白死了,姚家必不能善罷甘休。所幸他一向惡名在外,皓雪那八個姐姐不敢造次,要是換了旁的小吏,只怕房頂都叫人掀了。
再覷他一眼,他並不多言,吃飯照例吃得優雅。清圓踟躕再三沒好問出口,怕追問不休增添他的煩惱,自己在官場上幫不了他什麼忙,能做的不過是同進同退,迎接風雨罷了。
後來的兩日,也不見他有什麼焦躁的,沒事人一般吃喝玩樂,陪著老太爺釣魚賞畫。
過年休沐的七日眼見用完了,因情況有變,沈潤那十天額外的假也得先擱置。清圓心事重重伺候他換上朝服,邊替他整理衣襟邊道:「你的傷還沒好利索,我和你一同入京吧,留在幽州……實在是不大放心。」
他聽了一笑,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做事向來有把握,你別蛇蛇蠍蠍老婆子架勢。」
清圓沒法子,只得作罷。送他到門上時還是愁眉苦臉的,站在台階下招招手,「千萬要小心才好。」
沈潤錦衣玉帶,上馬便是意氣風發的樣子,笑道:「我有數,你在家等我的消息罷。」
那兄弟倆打馬揚鞭去了,剩下清圓和芳純對視了一眼,芳純道:「咱們收拾起來,等他們一發話,咱們就搬家吧。」
清圓點了點頭,對插著袖子往直道盡頭看,那一隊人馬漸漸變成細小的黑點,漸漸消失了。吞雲吐霧的時令,滿世界都是寒涼的蒼白,冷硬的路面,落光了葉子的樹枝,連天幕都是白的,又淡又空,讓人傷懷。
對於沈潤兄弟栽跟頭,朝中自然有人拍手稱快,但更多官員因吃了人家的酬謝宴,拿了人家的回禮,夫人之間又相處甚歡,拉不下這個面子來。
姚紹跪在廟堂上痛哭,字字血淚都是對沈潤的控訴。唯恐天下不亂的大談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和稀泥的則捧著笏板沉吟:「其中必有蹊蹺。」
御史中丞劉昂原本就和沈潤不對付,沈潤娶親他並未隨禮,後來的謝宴無從參加,因此關係沒有任何緩和的跡象。但人不到,沈府上一切動靜他卻了如指掌,當著沈潤的面也照說不誤,「縱是官階再高,也不當六親不認。早前沈大人的夫人與謝節使家反目成仇,倒還可有一說,但一個門子里同樣的事重來一遍,就不得不讓人懷疑,究竟是巧合還是必然了。姚少尹的夫人原是沈都使夫人的姑母,血濃於水,就算彼此間有了誤會,也不至於將人送進軍營大牢看押。如今一死一傷,沈大人難辭其咎,早前只說沈大人打壓同僚,沒想到處置起家務事來,竟也毫不手軟。」
步軍指揮使韓玉瞥了劉昂一眼,因家裡夫人對沈潤的夫人大加讚賞,他同沈潤也比往常親厚了不少。加上同是三衙最高將領,彼此間常有互幫互助的時候,便向上拱了拱手道:「聖人,姚少尹的夫人不過是都使夫人的表姑母罷了,一表三千里,什麼親的疏的!那日臣等在沈府宴飲,席間小沈大人醉酒離席,據臣的夫人說,姚家姑娘中途悄悄溜了出去,打算生米煮成熟飯,逼小沈大人娶她做平妻。還有小沈大人的夫人滑胎,也是她姚家姑娘有意扔了象膽皮害她跌倒,這樣的事還是家務事?劉中丞,落井下石是小人行徑,你不能因為平時和沈大人交惡便藉機構陷,也別因私心作祟,糟蹋了這些年讀的聖賢書。」
劉昂被韓玉說得臉紅脖子粗,「韓指揮使,劉某從不因私報復,說的也都是實情。先有謝家,後有姚家,難道誰還誣陷誰不成?」
於是滿朝文武的視線都移到了謝紓身上,他舉著笏板出列,眾人本以為他會藉此一抒胸中塊壘,沒想到他心平氣和地長揖,又心平氣和地說:「聖人,俗語清官難斷家務事,但臣家中發生的種種,臣卻心知肚明。臣一生有四女,上頭的三個女兒都長在我手,唯有小女自小不在身邊……」
沈潤偏過頭,含笑接過了他的話,「既說到這份上了,節使何不坦言?也免得總有人拿我夫人反出謝家說事,節使也背個無故休妻的罪名。」
這事確實滿城風雨,他也不便把那樣丟醜的事說出來。可現在退無可退了,再隱瞞也沒有意義,掙扎一番後垂首道:「前陣子臣休妻,想必聖人及諸位大人都聽說了,裡頭隱情……實在叫人難以開口。臣家門不幸,也是臣疏於管教,出了主母毒殺妾室,嫁禍另一名妾室的事。臣為顏面多番遮掩,因此骨肉流落在外也不曾相認,臣有愧於我那四女。萬事總有因果,故此她與沈大人成親不願再回我謝家門庭,不是她之過,是臣之過。」
一位從二品的官員,抖露出家裡那些隱藏在黑暗處的內情,需要莫大的勇氣。沈潤等他當著滿朝文武表態,只要他親口說出來,那麼清圓就再也不必背負母親殺人的罪名了。
總算謝紓還有良心,這個時候沒有繼續糊塗下去。沈潤稱意了,邁出一步站在寬大的甬道上長揖:「聖人,姚家母女並非自戕,而是遭人毒手。臣已將人犯擒獲,押入官署大牢,等候聖人發落。」
——
一個女人被發還了娘家,日子很不好過。
扈夫人在謝家撞破了頭但求一死,可惜沒能死成。謝紓做事狠絕,他連養傷都不容她,在她還昏沉的時候打發人給扈家報了信兒。老父老母丟不起這個人,自然不會出面,接人的是她最小的兄弟,家裡就數他沒有功名,在衙門做個排不上號的承奉郎,帶了兩名婆子,趕了一駕馬車就來了。進門見姐姐成了這模樣,炮仗似的蹦起來就要理論。謝紓沒好氣,冷笑道:「謝家都被她禍害垮了,我沒找你們扈家講理,你倒先來鬧?還是別言聲,悄悄把人領回去吧,有什麼不明白的,只管問你姐姐,別在我府上現眼,我們家容不下這尊大佛。」
扈四爺有些懵,「我姐姐在你們家二十餘年,給你當家,給你生兒育女,你一封休書,這就完了?」
謝紓惱起來,「她敗得我們家不夠,還要什麼?趕緊滾,再不滾,我命人把你們叉出去!」
扈四爺見他吃了秤砣鐵了心,知道這事暫且沒緩。正則默默上來抱起母親送進馬車裡,然後回身道:「四舅舅,你先接我娘回去住兩日,我再想想法子,興許父親火氣消了,還會准我娘回來的。」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摸出一個荷囊放在她枕邊,小聲道,「母親,我得了閑就去瞧你。」
扈四爺看看那個荷囊,裝的是銀票,看不出有多少數目,且姐姐隨身還准許帶走兩個大包袱,做了幾十年當家主母,一定攢了不少梯己。實在沒轍了只有先這樣,丈夫沒了,有錢也行。
馬車吱扭,進了扈府所在的巷子,老太太並幾個媳婦在門前候著,對於突來的變故還有些無法適應。
早前謝府傳出的醜聞,她們也知道,那時候就惴惴的,畢竟二姑娘出了那麼大的事,恐怕謝紓回來要怪罪。如今料得沒錯,果真發作起來了,這大姑姐被發還了娘家,男人休妻可不是小事,尤其謝家那樣的百年望族。大家看見了那封休書,都覺得大勢已去了,大姑姐是徹底落了架。可轉念再想想,謝家的嫡長子是她生的,或許謝紓只是生幾日氣,最後家宅無人料理,再看在大爺的份上,沒準兒還有重新接她回去的一日。於是眾人決定先耐下性子辨一辨風向,畢竟當家二十年的主母被休還娘家,是聞所未聞的事啊。
因此頭幾日,那些弟媳對她倒尚可,噓寒問暖寬解她,沒有半句不恭順的話。可是五日過去了,十日過去了,別說謝紓,連正則也不登門了,這下子扈家有點慌了,這逐出婆家的姑奶奶,不會真的要賴在娘家一輩子了吧!
扈家老父老母都上了年紀,家務事已經不料理了,加上四個媳婦又都不是省油的燈,只發話讓她住回原來的院子,吃飯讓她開小廚房自便。四個弟媳輪番過來說酸話,先是大罵謝紓無情無義,後是怨怪正則不孝順,由著她母親落難。
「不是我說,大爺也是個沒出息的,但凡有點氣性,這會兒早鬧得分府,自立門戶好把母親接過去一道過日子了。他倒好,八成還貪圖謝家的家私不肯吃虧,只好任大姐姐在娘家湊合。唉……生了這樣的兒子,爭如生了根棒槌。」
扈夫人聽得心裡發酸,又自覺說不響嘴,只好一徑隱忍。
當初她才回來,扈家也炸過鍋,幾個弟弟要替她討說法,合計好了打算告謝紓無端休妻。然而自己有把柄叫人拿捏著,當真鬧上公堂落不著好處,斟酌再三隻好息事寧人。那些弟媳們驚嘆她手段狠辣,倒有幾日不敢招惹她,但時間略一長,難聽話就來了,指桑罵槐地在院牆外數落,「哪家沒個三妻四妾,竟是這麼不容人!那時候一個才生,一個肚子里還懷著,這得多狠的心腸,才能玩出這種一箭雙鵰的把戲來。咱們是不中用的,麵糰捏的人,生了顆豆腐心,學不會人家的招數。不過好心總有好報,兒孫出息,全在裡頭啦。」
扈夫人無奈,只得拿錢出來買太平,借著要過年,每個院子貼補十兩八兩的,另給跟前伺候的人打賞。那四房弟媳見她手上有錢,態度一下子又轉變了,閑談的內容變成了埋怨過日子挑費大,手上拮据。從開頭的暗示,終於轉變成了借。
她從夫家出來,身上確實落了點錢,但那麼一大家子個個來刮油,她縱是鐵做的,又能打幾個釘兒?二十天下來,三百兩銀子填了進去,她開始收緊荷包,可寄人籬下的日子,哪裡那麼好過!
大奶奶來了,皮笑肉不笑道:「大姐姐,這麼下去不是方兒啊。你還年輕,又不是七老八十,越性兒再找個人,縱是過去做填房,至少有口飯吃。」
扈夫人當即險些一口氣不來,破口大罵,「哪裡來的混賬老婆,我再不濟,也是你男人的親姐姐。往常上我那兒打秋風,百依百順好聽話說盡,如今見我失勢,竟叫我改嫁,好惡毒的心腸!」
老大媳婦喲了聲,嗓門又尖又厲,「大姐姐自恃是做過誥命夫人的,拉不下這個臉來。可有什麼法子,你叫人休了,郡夫人的頭銜也褫奪了,朝廷不會再給你一個子兒的俸祿,不叫人養活你,難道還讓咱們給你養老送終不成?」
扈夫人氣得倒下了,家家戶戶熱鬧地預備過節,自己卻成了喪家之犬,叫那些爛了心的這麼羞辱。越是氣惱,便越生恨,這一切的根源全在清圓身上,她是仗著嫁了沈潤才來拿捏謝家的,倘或哪天沈潤倒了台,她又能神氣到幾時?
所以得盯著沈家,但凡有點風吹草動,也許就是她翻身的機會。
沈家大宴賓客,當日二房出了亂子,把姚家母女投入大牢了,她得知了這個消息,歡喜得站不住坐不住。她那第二個兄弟在盧龍軍做團練使,這樣近水樓台,沒有平白錯過的道理。
要過節了,所有官員都准予休沐,那天扈重寬正好在家,二奶奶又因採買出門了,她便進他們的院子,特意找這個兄弟說話。
扈重寬那時正在檐下逗鸚鵡,見她從門上進來,很有些驚訝,迎出來叫了聲大姐姐。一家子兄弟姊妹多,就算是一個娘生的,也不是個個都親厚,但唯獨重寬不一樣,他是她親手帶大的,兄弟姊妹之間,也只有這二弟和她感情最深。
扈重寬對大姐姐的遭遇深表同情,但男人成了家之後,有很多地方身不由己,因此除了言語上的關懷,實在沒有其他救助的辦法。今日因二奶奶不在,姐弟說話才方便些,忙把人迎到屋裡坐定,讓婢女上了茶和糕點,這才問:「姐姐這陣子過得好不好?我一直在軍營里,實在顧不上你那頭。才剛想去看你的,丫頭又說你身上不好正靜養,就沒去打攪你。」
扈夫人臉上露出唏噓的神情,「我如今活得狗都不如,能好到哪裡去?病也全是被氣出來的,前幾日大奶奶來,勸我給鰥夫做填房,這種話,是一家子骨肉能說出來的嗎?我算是看透了,早前個個巴結著,不過是看重謝家錢權,一旦我失了勢,最先瞧不起我的也是自己人。」
扈重寬跟著嘆氣,「世態炎涼本就如此,大姐姐還是看開些,保重自己要緊。」
姐弟兩個相對無言,枯坐了會兒扈夫人才道:「我有今日,全是沈潤夫婦害的,這口氣我實在咽不下,定要報以牙還牙才好。」一面眼神殷切地看向他,「重寬,你可希望姐姐有東山再起的一日?」
扈重寬是兄弟四個裡面最重感情,也最沒心機的一個,他獃獃說:「自然,我怎麼能不盼著姐姐好?」
扈夫人挪了挪身子坐近一些,「眼下有個法子,能助我擺脫困局,重回謝家去,你願不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扈重寬不知她說的是什麼,但依舊點頭,「姐姐請講。」
「沈家出的事,你可聽說了?」她急切道,「姚少尹家夫人小姐被押入了盧龍軍大牢,只要利用得當,就是個扳倒沈潤的大好機會。你想想,清圓那丫頭恨我入骨,我如今回來了,你又在沈潤手下辦事,他焉有不為難你的道理?現如今正值節下,他還沒抽出手來處置你,等節過完了,只怕你這個團練使的差事就保不住了。」
扈重寬遲疑地望著她,「姐姐的意思是?」
扈夫人道:「我問你一句,倘或姚家母女含冤自盡了,沈潤可會受牽連?」
「那是當然。」扈重寬道,「還未定罪便收押,必要確保人犯安全。女子押入男囚大牢本就是不應當,若上頭怪罪下來,恐怕落不著好處……」他漸說漸慢,頓下來覷她的表情,她眉眼間有肅殺之氣,看得他心頭一跳,「姚家母女未必有自盡的打算……」
「那就想法子讓她們『自盡』。大節下的,軍營里駐防必定鬆懈,那些獄卒也無心看守,偽造出她們自盡的樣子,不會太難。」
扈重寬被她的大膽嚇著了,「姐姐,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啊。」
扈夫人一哂:「我知道人命關天,可咱們這麼做是在自救,再等下去,沈潤會來尋你和重良的麻煩,到時候咱們毫無招架之力,扈家會變成下一個謝家的。」
然而扈重寬還在猶豫,不知道這樣鋌而走險,究竟值不值得。他六神無主,在地心茫然踱步,看看這眼神哀懇的姐姐,再想想自己未卜的仕途,人命其實在武將眼裡,並不像一般人看得那麼重。尤其經歷過大小戰役的,當年橫刀立馬的歲月經歷過了,想辦法要兩條人命,似乎也不難。
他在盧龍軍日久,要說各衙各部,甚至比沈潤更熟。那些獄卒裡頭,多的是壯志未酬的生兵,畢竟參軍並不是為了做這種下等差事,一旦有調動的機會,誰不願意爭取?
他找到了初一換崗的麻三,請他吃了一頓酒,說明了自己的目的。他也想過,若是麻三推辭,那這事就作罷,誰知守獄的都是腦袋別在褲腰上的兵痞,麻三先是委婉表示沈潤送進來的人,要殺得冒大風險,隨即又話鋒一轉,笑道:「小的也不求謀得一官半職,人死了,我倒調出牢房,白叫人懷疑。這樣吧,團練賞幾個酒錢,容我還了賭帳好好過個年,這事包在我身上。」
扈重寬的氣鬆了一半,回去和姐姐商議,扈夫人拿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交給他,那動作神情,沒有半分猶豫。
也罷,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把銀子送到麻三手上,又同他重複了一遍,「這事不論成敗,都要守口如瓶。別忘了你還有妻兒老娘,不為自己,也要為他們想想。」
麻三兩指夾過銀票,燈下獰笑道:「受人錢財與人消災,團練只管放心。」
後來等來了消息,姚家母女一死一傷,這可不是好預兆,萬一姚夫人醒了指證兇手,那大事就不妙了。
扈重寬慌忙派得力的小廝去找麻三,可惜到處尋人不見,扈夫人怔怔坐在那裡,腦子裡轉得走馬燈似的,「會不會是沈潤謊稱姚夫人沒死,誘麻三上鉤……」
話才說完,一隊班直闖了進來,不由分說將他們姐弟押解起來,寒聲道:「扈團練新禧啊,殿帥有令,請團練上殿前司衙門喝杯茶。」
全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眼見丈夫被人押走了,二奶奶拍腿嚎哭:「這個娼婦,喪門星!敗壞了謝家又來敗壞娘家,蒼天啊,二爺……二爺!」一直追出去,撲倒在門前的直道上。
——
殿堂上鴉雀無聲,聽沈潤慢慢說完,聖人切齒:「婦人之惡,惡起來真是叫人膽寒。那姚夫人眼下是死是活?」
沈潤道:「回聖人,母女皆已斃命,臣若是不放出這樣的消息,無法令真兇現形。」
姚紹像被雨淋壞的泥胎,原本以為至少夫人還活著,原來卻是沈潤的障眼法罷了。他垂著袖子喃喃:「難怪……難怪不讓我見夫人一面……」
沈潤轉過身去,向姚紹叉手作了一揖,「姚夫人母女雖確有害人之實,沈某也還是要向少尹賠罪。按律,她二人不過是杖五十,徒三年的罪責,如今竟丟了性命,沈某很覺愧對少尹。」
姚紹看著他,冷冷道:「兩條人命,憑沈大人一句話,就能一筆勾銷了么?」
髹金龍椅上的聖人蹙了蹙眉,知道過於偏袒沈潤,難免引得眾臣私議。略沉吟了下道:「沈潤有錯,錯在看押囚犯不力。盧龍軍乃我朝精銳之師,拱衛京畿,這樣的大營里竟發生人犯遭人暗殺的混賬事,沈潤難辭其咎。念在沈氏夫婦創建孤獨園,撫恤城中老幼的份上,著令罰奉半年,解職一月,許以自新,以觀後效。」
二品大員的俸祿每月五百石,罰了半年對沈潤來說不痛不癢。至於解職一月,這不是懲處,簡直是婚假。
沈潤面上悲涼,心頭暗喜,跪下叩拜,額頭結實抵在手背上,「臣領旨,萬歲萬歲萬萬歲。」
散朝了,眾臣從太極殿里退出來,這年月人命當真不值錢。姚紹的落寞沒有人撫慰,畢竟從六品官員,又是治家不嚴導致的,後宅婦人死了便死了。相比起姚家,大家寧願去同情謝紓。扈氏雖被休了,但惡事做盡,謝節使究竟是什麼眼神,居然和那樣的豺狼同床共枕那些年。
沈潤同韓玉一併出門,打量了韓玉一眼道:「今日多謝藍田兄了,不過我後院發生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韓玉笑了笑,「尊夫人初二登門拜訪我夫人,把前因後果都告知我夫人了。」
沈潤恍然大悟,「女人!女人一遇著事就想找人商量……」邊說邊無奈地搖頭,「唉,女人!」
身邊的人都笑他得了便宜還賣乖,一行人出了太極門漸漸分散,各自往官署去了。沈潤頓住步子看向謝紓,只覺那背影倏忽老邁,扈氏即便和他再無瓜葛,畢竟是他長子的母親,這回的事一出,謝家也不能獨善其身。
但無論如何,解職一個月,對沈潤來說是件好事,官署有沈澈和底下親信打點,他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散朝過後直回了幽州,到家清圓正收拾細軟包裹,見他回來有些意外。
「案子查辦得怎麼樣了?」她朝外看了看,「聖人怪罪了么?」
他一臉菜色,進門唉聲嘆氣,「聖人大怒,解了我的職。」
清圓目瞪口呆,但轉瞬又釋然了,她不是那種貪戀權勢的人,既然他不做官了,那一定有旁的出路,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她拍拍他的肩,「我早想和你一同出去遊歷名山大川,如今可算有機會了。」
沈潤疑惑地看著她,「你誥命夫人的頭銜也丟了,不覺得可惜么?」
她笑了笑,「這個頭銜原就是你給我掙的,過了兩日癮足夠了,丟了就丟了吧,只要你沒丟就好……」
可是話才說完,就被他一把抱進懷裡,響亮地在她頰上親了一口,哈哈大笑起來,「列祖列宗看,我娶了個能同富貴,也可共患難的好媳婦!」
清圓被他鬧得摸不著頭腦,待他洋洋自得把這幾天發生的事說完,她忍不住踹了他一腳,「你總這樣,嚇唬人好玩兒么,我的肝都快被你嚇碎了!」
他笑著揉揉自己的小腿肚,「娘子,我替你母親,替芳純的孩子報了仇,你可喜歡?」
她明白過來,「所以你是有意把姚家母女送進盧龍軍大牢的?因為扈氏的兄弟在盧龍軍任職,料准他們不會錯失了時機,好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難怪他那天說什麼要達到目的,原來就是這個。清圓一向知道他算計深,若不深,也不能走到今日。現在要報的仇報了,可無端的,心裡又惆悵起來。
她黯然抱緊了他的腰,「多謝你,我娘和夏姨娘九泉下也可安息了。可是姚家母女……不該拿她們做餌啊!以後萬不能這樣了,殺業太重,於咱們自己不利。」
他卻並不後悔,「善惡到頭終有報,可有些事,時候一久老天爺就忘了,既然如此,還是我來代勞更直接。我不是什麼好人,只知道以命抵命,可惜扈氏只有一條命,否則該砍她四回腦袋才對。」
也許這就是因果循環,誰也不知道行差踏錯後,會摔在哪把鍘刀下。
姚家的案子很快便判定了,涉案的三人斬立決。行刑那天清圓帶著母親的牌位去了法場,沈潤不叫她下馬車,只停在路邊遠望。她看著扈氏等三人被推上高台,看著儈子手摘了他們領後的招子。揮刀的那刻沈潤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高高把手裡的牌位捧起來,她想讓她娘看見,今日終於沉冤得雪了。
只是姚家,到底覺得愧對,清圓和芳純湊了五百兩銀子做賻儀命人送去,姚紹暴跳如雷把人往外趕,還是那些出了閣的姑奶奶們合計著收下了。畢竟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要忍辱負重活下去。沈潤兄弟的官階太高,又有聖人護持,一徑作對是以卵擊石,那些有了婆家的姑奶奶們深知道這個道理。
「和姚家的這個梁子結得太深了,單憑几百兩賻儀,恐怕不能解人家心頭之恨。」沈潤坐在圈椅里,抱著大圓子喃喃自語,「得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才好。」
他雖解職在家,但宮裡仍可以走動,在聖人跟前提了提這個隱憂,聖人解決得很直接,「留在京畿怕再生事端,遠遠打發出去就是了。他如今是從六品,賞他個正六品的都水使者,讓他往蜀地管理河渠陂池灌溉吧。」
沈潤道是,「臣這就傳令秘書省擬旨。」
聖人卻說不忙,「還有一樁事讓朕困擾,吐蕃派遣使臣進京求娶我朝公主。朕思量再三,公主是不成的,一則不能讓骨肉至親遠嫁那種蠻荒之地,二則公主們多驕矜,回頭鬧得不好打起來,會引發兩國戰事的。」
沈潤忖了忖道:「那就從王公府邸中選取一名適齡女子,賞以公主封號,也不是不行。」
聖人愁眉,「我大景自開國起,從未有過皇族女子出塞的先例,到了朕這一朝,倘或壞了規矩,將來朕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這就很明白了,沈潤一直掛著侍中的銜兒,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聖人內心的想法。
有些話,皇帝不好說出口,那就必須有個體人意兒的在一旁出主意,替皇帝說出來。沈潤慣會這個,掖手笑道:「聖人既然不忍金枝玉葉遠嫁,宮裡佳麗頗多,挑個出身顯貴的充作公主,也不算辱沒了吐蕃王。」
聖人露出了讚許的微笑,「那以率臣之見,遣誰為宜?」
他轉頭望向層層宮闕,或許有個人,正適合填這個缺。
第二日清圓便入了長秋宮,拜見中宮後閑話家常,皇后問上京的宅子安頓妥當沒有,她含笑道是,「樣樣都是現成的,上京比幽州更繁華富庶,妾和家裡妯娌閑逛了兩日,也不曾把東西市逛遍。」
皇后頷首,「今年外邦的商人比往年更多,帶進好些稀奇的物件來,我光是聽底下人說,就覺得眼花繚亂。」
清圓應承:「足見聖人治下國泰民安。如今邊關戰事也平定了,那些商隊往來暢通,貨源自然充足。」
正說著,清容托著茶盤進來,恭恭敬敬上了茶盞,又恭恭敬敬退了下去。清圓仔細留意她的眉眼,在長秋宮裡受了幾個月管教,倒不像先前那樣憤世嫉俗了。但妹妹做了誥命,姐姐卻要伺候茶水,這種現狀,難免讓人覺得諷刺。
清圓沖皇后笑了笑,「殿下,妾求殿下一個恩典,容妾同謝才人說幾句話。」
皇后瞭然,頷首應了,她便起身行禮,退出了長秋殿。
已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了,宮裡的花樹慢慢發芽,樹冠上覆蓋了一層淺綠的絨毛,隱約的花骨朵兒冒出來,像尖尖的嫩芽。清容夾著茶盤,站在樹下仰頭看,近處的樹,遠處天邊的飛鳥,組成一個清朗的春日。
眼梢瞥見有人停在她身邊,同她並肩站著,也學她的樣子仰頭遠望,她不需看,就知道是清圓。
「扈氏伏法了,姐姐知道嗎?」清圓說,輕淺的語調,如同感慨春意正好。
「這件事,終還是你辦到了。」清容漠然道,「當初我進宮,也曾想出人頭地,想得聖人恩寵,然後殺她而後快……可惜,我沒有這樣的造化。如今你報了仇,也好,就算我借了你的東風吧。」
清圓轉過頭來看她,「三姐姐,你有沒有想過出去?」
清容微怔了怔,「出去?」
「與其留在這深宮為奴為婢,不如遠走高飛,過自在的日子。這宮裡太多色藝雙絕的美人,聖人何時才能看見你?我不忍心見你在這宮闈里蹉跎一生,眼下你年輕,還能留在長秋宮,待將來年紀大了,無兒無女,當真要在上陽宮裡孤獨終老么?」
這些事,她不是沒想過,但又能如何!
「一入宮門深似海……」清容苦笑著搖頭,「哪裡還能出去。」
清圓道:「如果有個法子既能讓你出去,又能救謝家於水火,你可願意試試?」
清容終於轉過頭來,那死水般的眼眸里漾起微瀾,滿含希冀地望向她。
謝家因扈夫人被斬一事,名聲算是徹底毀了,自己人在深宮,外面的事並非一無所知。自小長大的家,縱然沒什麼溫情,但敗落成那個樣子,怎麼叫人不心寒?
她張了張口,難堪地問:「你有什麼法子?」
清圓道:「昨日聖人傳沈潤進宮議事,說吐蕃贊普正向我朝請婚。聖人不願公主遠嫁,想在名門閨秀中擇一人,代公主出塞聯姻。」說罷微頓了下,復又道,「塞外苦寒,氣候必定沒有中原宜人,但我想著,若能代公主聯姻,聖人一定會賞以公主之名,去了便是贊普的正妻,不比在宮裡苦守好么?只是有利必然有弊,背井離鄉,也許一輩子再也回不來了,這一樁要想好才行。」
清容聽了,沉默下來,半晌道:「這裡沒有什麼讓我惦念的,說來說去只有一個父親罷了,可這父親……原也沒有多親。我在謝家忍氣吞聲十六年,親生母親不在了,父親眼裡只有清如,我是謝家最不起眼的女兒。要是果然能出塞,再挽救一回謝家門庭,也算還了父親的養育之恩了。」
這是最無奈,也最有利的選擇,當你即將腐朽在一個地方,只有動起來,才能找到新的出路。
清圓點了點頭,「你要是打定了主意,我就讓沈潤為你請命。只是三姐姐,你可要再斟酌斟酌?」
清容說不必了,凄涼地笑著,「大姐姐許了開國伯家,你許了指揮使府,我若是做了王妃,總算不比你們差,是不是?」
有些人一輩子爭強好勝,到最後但凡有一點點優勢聊以自慰,也足夠支撐接下來的幾十年了。
清圓說是,「論地位,我和大姐姐都不如你。」
她臉上的笑變成無邊的苦,邊笑邊點頭,「好……好……就這麼辦吧,我要離開這裡,永生永世都不回來了,這樣很好。」
清圓從長秋宮退出來,沈潤還在左銀台門上等著她,見她露面,向她伸出了手。
那手指溫暖,一如成婚那日一樣,輕輕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帶著她在宮牆之外護城河畔緩行。草長鶯飛二月天,柳條輕拂,偶爾擦過他肩頭,柔軟的日光下,他的側臉仍像方弱冠的清俊公子,嗓音也是懶懶的,「她怎麼說?」
清圓細細地惆悵,「她答應了,原本於她於謝家都是好事,可不知為什麼,我心裡有些難過。大約因為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太少,一個個都走遠了,人生會變得越來越孤單。」
沈潤忽然站住了腳,「娘子,你最近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
清圓咦了聲,「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嗎?」
他中肯地評價:「睚眥必報,壞而堅定。」
她一臉愕然,「我是那樣的人?」
沈潤沉重地點點頭。
「那我現在怎麼會變得這麼軟弱?」
他想了想,想出個最合情合理的答案——
「你不會懷上了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