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芳純如今也有五個月身孕了,這時候摔了一跤,確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事了。
清圓急得團團轉,因自己是個姑娘家,沒經歷過那些,怕思慮得不周全,央著祖母陪她一道過去。馬車急急往沈府趕,好在相距不遠,一炷香時間便也到了。
門上婆子早已候著了,見車到了門外,即刻上來迎接,給陳老夫人請了安,又給清圓納福,說:「姑娘快瞧瞧我們太太去吧……見了紅,怕是不好。」
清圓忙攙著老太太往西苑去,進了院門,見上房檐下齊整吊了一排燈籠,光帶之中人影往來,端盆的,抬熱水的,迎頭相撞亂成一團。
芳純的哭喊在這夜色下倍顯凄涼,清圓一時竟有些怕,回頭瞧了陳老夫人一眼,「祖母……」
陳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別慌。」一面牽了她,隨僕婦引領進了上房。
濃重的血腥氣在屋子裡蔓延,一盆盆的血水端出來,看得人眼暈。清圓知道不妙了,忙上去看芳純,她滿臉的汗,一雙大眼睛裡蓄滿了淚,看見她,嗚咽起來,「清圓……」
清圓忙去握住她的手,「別怕……別怕……大夫在呢。」一面回頭看,老太太正詢問大夫境況,大夫不說話,只搖了搖頭。她心裡頓時涼了半截,是啊,照這樣出血法兒,別說孩子,就是芳純自己的性命,能保住就不錯了。
清圓心裡也害怕,一頭忙於給芳純拭汗,一頭溫言安撫她:「你這會子什麼都別想,也別哭,自己留著氣力才好。」復問邊上人,「打發小子往上京報信兒沒有?快叫二爺回來是正經。」
不曾想回話的是皓雪,她掖著帕子道:「芳純姐姐才摔下來那會子,就已經打發人去了,料著過不了多久都使便會回來吧。」
清圓哦了聲,心裡雖納悶於這位大家子小姐的無時不在,但眼下情急,也顧不上深究。
芳純的痛,似乎並未因時間的流逝減輕,反倒愈發嚴重起來,起先還知道哭喊呻吟,後來竟虛脫暈厥過去。滿屋子人個個驚慌失措,清圓急得直哭,老太太拉她讓到一旁,容大夫把脈施針,折騰了好久,人雖醒過來了,孩子也落了地。
那是個男孩兒,五個月大了,手腳俱全,裹在白布裡頭捧出來,看著真叫人心疼。
僕婦問:「姑娘,怎麼處置?」
清圓也覺得為難,忖了忖道:「二老爺想是快到家了,讓他過了目再說吧。」
她這裡話音才落,便聽見皓雪在芳純邊上抽泣,輕聲說:「姐姐,你別難過,總是咱們沒福氣,留他不住。」
芳純木著一雙眼問:「是男是女?」
皓雪愈發哭出來,「是個男孩兒……」
老太太在一旁直皺眉,又不好說得太過,和聲道:「姑娘別引得她哭,孩子三歲才生根呢,來了又走,是緣分不夠,別太傷情了。二太太年輕,往後還能再生,眼下要緊是保養好身子,小月子里不能哭,哭壞了眼睛追悔莫及的。」
好好的,竟出了這樣的事,家裡亂得不成個樣子。也有老媽子趁亂做法的,站在院子里什麼都不幹,低著頭只管竊竊私語。清圓冷眼看著,實在不成個體統,老太太在屋裡支應,她便讓人傳了西苑的管事來,站在檐下揚聲道:「西府的事,原不該我管,只是眼下你們太太不便,咱們又是一個大門進出的,我少不得要替她行事。如今入了夜,各處院門該落鎖就落鎖,上房的留下張羅,不是上房的都回去各司其職,看管好了宅院是第一要緊。回頭二老爺回來,連個迎接的人都沒有,像什麼話?楊嬤嬤給我看著,若有不服管教,胡亂走動嚼舌的,只管記下來報予周嬤嬤,事後再一併清算。」
將要過門的大太太發了話,誰也不敢不遵,楊嬤嬤忙給眾人使眼色,「戳著做什麼,還不快散了!」
眾人忙道是,潮水般退出了正院。這時又下起雨來,稠密的雨勢打得院里芭蕉直點頭,清圓不由嘆氣,芳純和沈澈成親兩年,一直盼著這個孩子,好容易懷到五個月,就這麼丟了,想來哪裡能甘心!
只是原本一切好好的,怎麼會平白摔一跤呢,便招了芳純身邊伺候的人來問話。那個叫集螢的丫頭抹著淚說:「回姑娘話,自打我們太太有了身孕,咱們處處都小心著,連桌角都換成圓的,唯恐磕著碰著。可今兒也是巧了,我們太太因嘴裡生了瘡,又不好吃藥,便剪了一片象膽葉子,挖出裡頭的肉來含著,說是能清火的。後來不知怎麼,用剩的皮兒落在地上,我們太太沒瞧見,踩上去了,就……」說著嚎啕起來,「都是奴婢們不好,要是多留神,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姑娘狠狠責罰奴婢們吧,是奴婢們沒伺候好太太,辜負了二爺的重託。」
這哭聲哭得清圓頭疼,她蹙眉道:「噤聲,你們太太眼下身子弱,你這麼大哭大鬧,她心裡好受來著?」言罷回頭望了眼,「皓雪姑娘什麼時候來的?」
集螢道:「回姑娘,姚九姑娘今兒一天都在,陪著我們太太說話取樂。」
清圓聽了這排序,暗道乖乖,姚家的人口著實壯大,竟都排到第九去了。女兒多的人家,越是小的越不得關心,難怪許她整日流連在別人家呢。
「那你們太太摔倒的時候,姚九姑娘應當也在場,她也沒瞧見那片象膽皮?」
集螢猶豫了下,慢慢搖頭,「那麼點大的東西,落在木地板上頭,不細看委實難分辨。」
清圓沉默下來,半晌沒有再言語,正待要轉身,見沈澈從外頭進來,因奔波在了雨里,渾身上下都是濕的,邊走邊抹臉上水珠,到她跟前叫了聲姑娘,「這麼晚了,還勞煩姑娘走這一遭……」
這就是沈家的家風嚴謹,芳純還會開玩笑叫聲大嫂子,但在未正式過門行禮前,沈澈是絕不會讓人難堪的。清圓頷首,「都使言重了,我們離得近,過來也不費什麼工夫。孩子……」
沈澈一臉哀傷的神情,眼裡甚至隱隱有淚,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說,「我已經見了。」
清圓很少看見大男人那麼難過的樣子,她瞧著也不大落忍,嘆了口氣道:「進去瞧瞧她吧,再者這件事……也要仔細查問為宜。」
沈澈點了點頭,快步往屋裡去了。
芳純原本昏昏欲睡,聽見丈夫喚她,勉強睜開了眼。待分辨清來人,摟著他的脖子慟哭不止:「澄冰……我對不起你……」
他們這樣,真有種患難夫妻的模樣。沈澈抱緊她,不住安撫:「不打緊的,這個掉了,是他沒福分生在咱們家。等你養好了身子,咱們可以再懷,懷他個一男一女龍鳳胎,到時候只怕你忙得招架不住。」
芳純現在的情況,除了那個最親近的人,沒有第二個人能寬慰她。沈澈一遞一聲溫言煦語,全無武將雷厲風行的樣子,滿心都是對妻子的憐惜。清圓看得心裡酸楚,屋裡的人料理得差不多了,見此情景也紛紛退了出來。皓雪一步三回頭地,走得倒比別人還慢些,也不知是在瞧芳純,還是在瞧沈澈。
清圓叫了聲皓雪姑娘,「難為姑娘忙到這麼晚,再不回去,恐怕府上要怪罪。我打發人送姑娘一程,姑娘不必記掛芳純姐姐,反正都使回來了,沒人比他更知道怎麼安慰她。」
皓雪噯了聲,「沒想到竟會出這樣的事。」
清圓並不多言,傳人過來,把她送出了西府。
該收拾的都收拾熨帖了,清圓方同祖母回府。路上老太太嗟嘆,「可惜,要是再過兩個月,生下來都能養活了。我瞧著那小人兒,真是可憐。」
這變故來得太快,不過一眨眼的工夫生死已定,可惜沈家盼了這麼久的孩子,到最後一場空,實在叫人難過。
老太太復又拍了拍她的手,「原說都使夫人能早你一步,你肩上擔子還輕些,眼下這樣,倒是全家都指著你呢。」
清圓有些不好意思,「這事急也急不得,再說就算成了親,也不是只奔著生孩子去的。」
老太太笑道:「你不著急,怕姑爺要著急。他們門子里子息太少了,哥兒兩個又都是不納妾的……我在家也和你祖父說呢,當初的沈公和夫人,得是多好的教養,才教出這樣兩個孩子來。只不過門第人品太好,未必不招人覬覦。」老太太頓了頓道,「今兒二太太床前那位姑娘,是沈家哪路親戚?」
清圓道:「不是沈家親戚,是芳純娘家的人,家裡任宣州少尹,才舉家搬到幽州來。」
老太太哦了聲,「怪道辦事說話逾越呢,原來是娘家親戚。不過這個時辰,她一個姑娘家也沒個長輩陪同,怎麼跑到人家府里來了?」
這事清圓也琢磨不透,要是按著禮數,再親厚也不至於這樣,畢竟芳純出了門子,嫁到了人家府上。這是沈家沒有公婆坐鎮,倘或有公婆,她也能這麼沒有忌諱地往來么?
她把打聽來的細節同老太太說了,「她這程子一直在沈府上,說是陪芳純解悶的。我問了底下小丫頭,據說芳純是踩了象膽的皮,才跌了這一跤,祖母想,可是太巧合了?」
陳老太太斟酌了下,也緩緩點頭,「是天災還是人禍,著實說不清。你也不能去勸,人家是自己人,鬧得不好怪罪你。你只需管好自己府上,別給那姑娘親近的機會,須知親近你,便是親近姑爺,別怕自己小人之心,這種事防患於未然的好。早前他們兄弟只二爺成了親,這才沒分家,將來要是時機成熟,還是分府過吧,這麼著能省了你許多麻煩。」
清圓知道老太太是為她好,但因沈家只余兄弟兩個人,娶了親便要分府而居,實在太沒人情味了。於是嘴裡只管諾諾答應,並不當真十分上心。
第二日先著人過指揮使府打聽了一回,說沈澈還在,她便沒去探望芳純。到了第三日,聽說沈澈一早便回上京去了,清圓才命人套了車過去。
從長廊往西,一路上邊走邊問周婆子,「今兒皓雪姑娘可來?」
周婆子道:「來了,不單今日,昨日也在。」
清圓站住了腳,「昨日都使不是在府里嗎?」
周婆子澀澀笑了笑,「是,是在呢。」可架不住人家要來,既到了門上,總不好往外轟。
清圓長長嘆息,這麼著可就不妥了,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夾在人家夫妻之間,算怎麼回事!
所以去時留了份心,沒叫人通傳,到了外間正聽見裡頭喁喁低語,皓雪道:「要是我,就算再要緊的事,也要放一放才好。姐姐滑了孩子,生死攸關的大事,人家只陪了一日,就這麼一走了之了,我瞧在眼裡,也替姐姐不值。當初他上雲中求親,姐姐二話不說,拋家舍業的跟他來幽州,他既知道姐姐孤身一人,就該愈發體諒。小事上頭且不論了,如今這麼大的事,也是說走就走,倘或姑父知道,不知怎麼心疼姐姐呢。」
芳純自然要替丈夫周全,氣息幽幽地說:「殿前司那麼大的衙門,公務巨萬,他走了兩日,不知屯下多少差事去……」
「公務再多,也不及姐姐要緊。姐姐真是好性兒,外人只說你過得風光,竟不知道裡頭這麼苦……」
清圓聽不下去了,到這會兒是真的應證了自己先前的猜測,這姑娘並不沖著他們夫妻和睦來。芳純正是脆弱的時候,現在不開解她,一徑地給她添堵,細想起來,真可說居心叵測。
她走進了裡屋,淡聲道:「皓雪姑娘不知道殿前司的差事,也應當知道官場上不進則退的道理。他們直接聽令於聖人,不同於其他官員五日一休沐,只要聖人有令,不管是正吃飯還是正睡覺,立起來就要走,這是皇命,不是兒戲。這府里伺候的人不少,再說都使還託付了我,不管芳純姐姐有什麼事,或是吩咐下人,或是著人傳話給我,都是不相干的,不必都使日日守著。我也知道,姐姐受了這麼大的難,總要丈夫在身邊才安心,料著都使回了衙門會再告假的,姐姐不妨等他兩日。」一面在芳純床前坐下,一面軟語開解,「殿帥那日來請期,定下了日子二話不說就往上京去了,我瞧他掌心裡全磨出了繭子,想必近日官署里有要案亟待辦理。等忙過了這程,他們都會回來的,這陣子我多來陪陪你,你有什麼心事,只管和我說罷。」
芳純嘴裡應著,臉上還是愁眉不展的樣子。這回丟了孩子,對她的打擊太大,不管怎麼勸慰,她都是怏怏的。
人總有鑽牛角尖的時候,就像吃了迷魂湯,好話聽不進去,壞話卻聲聲入耳。皓雪因清圓那幾句反駁尷尬不已,芳純唯恐她下不來台,少不得兩下里說合,便道:「你不必替我擔心,你要籌備婚事,自己也忙得很,我怎麼好意思再勞煩你。橫豎我這兒有皓雪呢,有她陪我就成了,你只管張羅你自己的事吧。倒是我,原該幫忙的,如今竟躺在床上下不來了。」
清圓聽出了她言語間的推脫,還是更相信娘家人。這皓雪分明在挑撥離間,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這樣看來只好作罷,到底人家的家務事,自己還未過門,不便過多干涉。
從西苑裡出來,清圓慢慢走在木作的長廊上,已然入了秋,風裡也有了絲絲涼意。
周嬤嬤在邊上亦步亦趨跟著,「姑娘,可要往咱們自己府里瞧瞧去?上京有人孝敬了老爺一架紫檀大插屏,才運進府里來。」
清圓說不必了,只是低低吩咐她,「嬤嬤替我多留意西府吧,二太太眼下身子不好,耳根子也軟,別叫有心人鼓動了,回頭再鬧得家宅不寧。」
周嬤嬤一點就透,「是,我明白姑娘的意思,那位皓雪姑娘來得是忒勤了些兒,我們做下人的又不好多說什麼。眼下姑娘既吩咐了,我們自然好生盯著,請姑娘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