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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未平

所屬書籍: 九州·海上牧雲記
  這是帝都天啟城之夜。   整座城市都在黑暗之中,零星的幾點燈火,也像是一眨眼就能抹去了似的。於城中北望,隱約可以見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橫貫在視野中,與夜色溶為一體。那是天啟的百丈皇城,這個帝國曾經驕傲的偉岸身影。當年大端朝的一代代帝王們就在這城樓之上聽萬民歡頌,聽大軍呼嘯。   然而,一切都是故影舊事了。   此時的城樓上,只站著兩個寂寥的身影。   一位青年站在城堞之後,遠望大地,任凜風吹動他的冠帶與長袖。   他是這個帝國的第二十一位君王,年方二十的牧雲笙——未平皇帝。   他登基之時,太常寺本擬年號承平,但那時還是少年的牧雲笙搖頭說:「天下戰亂如此,還粉飾什麼。」故改年號未平,以示不忘平復天下的決心。   只是要一統天下,卻還有太長的路要走。   他的身邊,站著一位女子。她裹著雪茸氈袍,像是不禁風寒。但她的美麗,卻連黑夜也無法遮掩,連風雪也要在她身邊旋舞緩行,似為她而留連。   那是盼兮,魅凝結成的精靈。她的美麗使天下英雄折腰。傳言北陸狼主碩風和葉不惜傾瀚北之騎南下,不是為了天下,倒是為了能一睹她的容顏。當年少年牧雲笙也是為了她,不惜和父皇決裂,從最有望繼位的皇子,到被囚廢園。直到多年後,牧雲皇族幾乎在戰亂中死亡殆盡,外敵已包圍天啟,皇位成為人人逃避的畏途,他才不得不登上太華之巔,接下這亂世的殘局。   天啟城下一戰,碩風和葉折戟沉沙,退回北陸,大傷元氣,數年內無法再謀圖天拓之南。但牧雲笙治下的大端朝,也幾乎為此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未平皇帝牧雲笙眺望著這蕭涼帝都,輕輕嘆息。   「太安靜了。我記得當年我還是皇子時,初元節隨父皇於皇城遠眺,大地一片燈海,煙花連天,萬戶舞樂。可現在,一切都不復存在了。煌煌帝都,只剩了不到三百戶,晚上人們不敢出門,恐被餓犬所食。那些犬在戰亂時吃慣了人肉,已同虎狼一般。」   他輕抬手,在這大地上輕輕拂過,像是在觸及它的傷痕。   「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這個國家的復興。」這青年皇帝嘆息著。   盼兮緊緊挽住了他的臂膀,為他心痛,「你忘了那個跟隨我的詛咒嗎?我是天下禍亂之源,我若在你身邊,你便無法平復天下。」   「不。」牧雲笙轉身,凝視她的眼。縱然在黑暗之中,他的目光也執著熱切。   「是你忘了,我從不信命。為了你,我燒了神的祭台;為了你,我舉劍指罵蒼天。如今,我要證明,那詛咒多麼荒謬。你和這天下,我一樣也不會放棄。」   她知道這是多麼難的事情,縱然是千萬人,以千百年,也未必能使天下復興。她也知他立下此誓,便不會悔棄——正如當年,他立誓護衛她一生,便也再不曾退後。   「那麼……讓我也許上自己的壽命,我只願與你同生共死。」   她閉上眼,倚在他的肩頭,在心中暗暗許願。   「此生只要他志願得償,上天便請將我殘年盡數取去,我決不顧惜。」   他這一生,只怕註定要為天下而活。她這一生,卻只為他一個人而活。   天空中一聲尖嘯,一隻哨箭帶著火焰升入天空。數里之外,忽有燧台揚起了烽火。   牧雲笙的臉色卻沉重了。   「穆如寒江,攻破宛州城了。」   此時此刻,千里之外的瀟山之巔,也正立著兩人。   那英武將軍貫著鐵甲,按著寶劍,大紅的披風迎風展著,望著西方最後一抹血般濃的霞色。   暮色中,宛州城中股股濃煙升起,旗號亂舞。他的踏火騎軍終於攻破了這西南第一首府,天下富庶之都,從此宛州已盡握在手,九州已得其一。有了這九州最豐饒之土,天下便已在望,將來的大業直可一馬平川。   「天啟城中,此時已經看不見霞光了吧。」穆如寒江這樣嘆著。   他的死敵牧雲笙,此刻在想些什麼呢?他已得了金玉之城的宛州首府,而他卻還苦守著殘破的帝都。他日他大軍重回天啟城下之時,他很希望再看到他的表情。   「語凝,當初你勸我棄天啟而圖宛州,果然是對了。宛州若定,天下已得一半也。」穆如寒江放聲大笑。   但他身邊的女子,望著這城中火光,眉間卻只有憂懼。   那是蘇語凝。當年她出生之夜紅霞貫天,世人皆言是至榮至尊之象,此女若為皇后,必能輔佐君王,興榮天下。也為此,她自小便被選入宮廷做為皇子侍讀,以觀德才。但造化弄人,她還沒有長大,天下已亂,四方群雄並起,諸皇子或死於戰場,或死於爭位,竟只有六皇子牧雲笙一人獨存,繼了帝位。   但蘇語凝所愛卻並非未平皇帝牧雲笙,而是他的死敵,要與他爭天下的大將軍穆如寒江。   蘇語凝指向遠方:「三月奮戰,終於攻下了宛州城,士兵們只怕都喜極而狂;但現在城中四處火起,若有人趁亂燒殺搶掠,必定民心盡失。還請大將軍即刻約束。」   穆如寒江聽得女子之言,猛然警醒,握住她的手道:「語凝,若不是你在我身邊,穆如寒江只怕走不到今時今日。」   他轉身要下山,卻又回身望她:「今夜只怕又是無眠了。語凝,真盼早日平定天下,那時我可以好好陪伴著你,彈劍歌舞、大醉方休。」   蘇語凝看著他,只是輕輕地笑。   穆如寒江也孩子般笑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奔下山坡去了。   她喜歡看他揮斥方遒,喜歡看他拔出劍來,率萬軍沖陣,喜歡他在大勝之後那豪邁的笑,也喜歡他醉卧在她的懷中,孩童般地夢喃。   只是,她也無時無刻不在害怕。怕有一天,她再也看不見他的笑。怕有一天,他倒卧在她的懷中,卻永遠地不能再與她說話。   為什麼一定要爭天下,她不懂,她只知道這個男人要做到的事,就會決不反顧地去做。每次他率騎軍衝鋒之時,她都好怕這是最後的一面,她想大喊,讓他回頭望她一眼。但她知道她不能那樣做,他也絕不會回望。   北陸瀚州,碩風和葉大營。   這是無邊的大草原。   這裡的風更厲,這裡的夜更闊,這裡的酒更烈。   這裡的男人們,此刻卻在注視同一個地方。   隨著一聲悶響,一個黑影被從那金帳中摔了出來,在地上仰面朝天。   北陸漢子們狂笑著,指著那地上身影,笑得捶胸頓足,笑得大牙亂飛,笑得酒也灑了,馬也驚了。   他們笑的是他們的大王,北陸的狼主,一咳嗽可令天下喪膽的碩風和葉——那率七萬騎星夜渡江,一直打到天啟城下,殺得九州諸侯膽寒的雪狼之王。   此刻,這位狼主仰面朝天,噴著白氣,不服氣地手抱胸前,望著星星,眨著眼睛,似乎在納悶一些事情。   突然,他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穩噹噹地站著,手還是抱在胸前,連草葉都沒有扶一下。   周圍的人突然不笑了。   他們全都仰望著這個人。這是草原上他們最敬服的英雄,無論被打倒多少次,他還是能一躍而起。這就是碩風和葉。當他摔跟頭時,人們可以盡情地笑他,像笑自家的兄弟;但當他站起,他就是北陸之王,人人必須仰視。   「狼主,今晚又沒有戲了……已經好幾個月了……您要用力啊。」   說話的是一個鬍鬚頭髮紮成無數辮綹的粗野傢伙,隨著他這一句,周圍的人又都狂笑起來。   碩風和葉不怒也不惱:「笑吧笑吧,我終有一天會讓她變成我的女人。」   帳簾一抖,突然又是一隻陶碗飛了出來,碩風和葉嚇得一蹦,碗飛出老遠碎了。笑聲更是四下狂溢。   帳篷外的是北陸最強悍的男人碩風和葉,帳篷里的卻是連他也馴服不了的女子——大端郡主牧雲顏霜。   半年前天啟城一戰,碩風和葉眼看就要破城,霸業就要成功。就在這時,遠方衝來一支騎兵,一面「寒」字大旗高高飄揚。北陸騎兵以為是長皇子牧雲寒到了,人人心懼。為首那員騎將黑甲銀刀,沖至碩風和葉面前,手起刀落,將他劈下馬來。幸得眾將拚死護衛,碩風和葉才保住性命,天啟城卻得而復失。   那一晚,他趁夜襲破城外勤王軍大營,眼見又要得勝,結果又是「寒」字旗至,那騎士至,快刀至,第二次把他打落馬下,襲營又是告吹。   第三次,碩風和葉被牧雲笙穆如寒江聯軍夾攻,幾乎全軍覆沒,亡命狂奔之時,他又看見了那位騎士。   這一次,他看清了她。他也記起了她是誰。   許多年前,北陸還屬於大端皇朝,許多年前,牧雲穆如還是鐵打的兄弟。而他碩風和葉,屬於一個因為叛亂而被穆如鐵騎誅滅的部族。那個雪夜,他在草原上奔逃,被端軍的騎兵碰上,將要殺死之際,是這個女孩笑著說:「我們不如來玩捕獵的遊戲:我數一千個數你們再追,看他能跑多遠。」   碩風和葉於是沒命地狂奔,跑得就要斷氣,一如許多年後兵敗的這一夜。但是他活下來了。他知道他是赤腳,而端軍騎著快馬,縱然那女孩數一萬下,他也逃不脫。他活著,只有一個原因。   那個女孩只數了九百九十九下。   她想讓他活下去。   多年前這女孩因為一絲憐憫而饒了眼前的少年,卻沒有想到他長大後變成了顛覆她家國的死仇。   她憤怒地抽出戰刀,這一次她要親手補償自己當年犯下的錯。   但她沒有做到,趕來救援碩風和葉的護將從遠處放箭射中了她。碩風和葉將她俘回了北陸。   也許是因為有當年那九百九十九數之恩,碩風和葉不肯為難她,不肯恃強欺辱她。他渴望擊敗她,渴望佔有她,但他一定要讓她心甘情願,那才是真正的征服。   於是他為她松去捆綁,讓她養好箭傷,然後把戰刀親自交還給她,說:「我每天會來見你一次,你若有本事勝過我,就殺了我報仇。但你若沒本事,敗給我,就要死心塌地做我的女人。」   牧雲顏霜接過刀,咬緊嘴唇,默認了這個約定。   結果這兩個人都太自信了。九十七天過去,她沒能殺了他,他也沒能打敗她,每次都以剛才發生的那一幕——碩風和葉被踢出帳篷而告終。   碩風和葉被摔出來,仰躺望著星空時,他在想什麼呢?   他在想,也許他真的愛上這個女子了。因為她是這樣凜烈而美麗,就像最傲的馬,最辣的酒,最快的刀。   但牧雲顏霜在想什麼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一定會屬於他,會愛上他,就像所有的野馬最後都會溫順地依偎他,所有的烈酒最後都會被他大口吞咽,所有的快刀最後都會被他握在手中。因為他碩風和葉,是北方最強悍最狂傲的男兒。   這樣的一個夜晚,這樣的六個人。天下三分,天下又總會一統,勝負終會決出——牧雲笙、穆如寒江、碩風和葉,註定只能有一個勝利者,而另外兩人將死去。男人們期待那結局,好快意恩仇。女子們害怕那個結局,害怕心中所愛消逝。時光卻電光石火,不可遏挽地帶著無數人奔向那揭曉的一刻。   一隊騎兵在路上疾馳,精壯的戰馬踐踏起泥漿。路卻是越來越難走,兩邊山林逼來,最後,已經無路可行。   「不要再向前找了吧。」馬上一名校尉打扮的人搖頭,「還會有人住在這樣的深山裡么?」   「連年戰亂,逃進深山的人只怕不在少數。」年老些的騎將道,「相比奔逃於那些兵家必爭的城郡之間,能在深山中隱居,只怕倒是幸運的了。」   他揚鞭前指:「看,那裡草間有條小路,顯然山裡還有人家。我們下馬步行吧。」   這深山中幾戶竹檐茅舍的人家,驚慌地看著突然出現在屋邊的貫甲兵士,紛紛逃回房中,緊緊掩了門戶。   「問一下,這裡可有叫蘋煙的?」兵士在戶外喊著。   無人應答。   「有沒有一個女子叫蘋煙的!」兵士不耐煩地又喊了一遍。他們已經奉命搜尋了數月,對於能在茫茫亂世中找到一個人絲毫不抱希望,不過例行公事而已。   一雙驚恐的眼睛,隔著樹枝綁成的木門縫隙張望著。   「他們在找的是……小五兒?」那鶉衣少年回頭,望著牆角縮成一團的家人們。   「小五兒還做過什麼事?當年不知從哪裡收留了一個野小子,想來定是個逃犯吧,還帶回家裡來。我們哪有飯給他們吃,於是我又把他們罵走了。後來那男人跑了,五丫頭自個兒回來了。從此她也老實了,整天不說不笑只幹活,我還當這事兒過去了……結果現在……唉呀!」那四五十歲的婦人低聲罵著。   「五姐上山砍柴去了,若是現在回來,豈不正好被撞見?」婦人懷中的小女孩睜大眼睛著急。   「這小五從來就沒給家裡帶來過一點兒好事!現在又連累全家,真該讓她死了清靜!」婦人咬牙咒罵著。   年輕校尉見無人回答,嘆了口氣。   「走吧。再去別處。」他招呼著手下,不由報怨,「這大端朝的皇后怎麼這麼難找!一應聲就是極致的榮華,偏偏所有人都當我們是來抓丁的一般。」   那老年騎將笑道:「你這樣凶的呼喝,縱然人在,哪裡又敢應聲?」   「以前我可是好言好語,生怕嚇著了未來皇后娘娘,吃不了兜著走。但這幾個月下來,我也想明白了,這天下這麼大,哪裡找去?沒準早死了也不一定。陛下要找這當年落難時救過他的女人,也不過是想報個恩,並沒有什麼真情意的。真找著了,難道真立為皇后?那陛下身邊的美人兒怎麼辦?倒不如去找了,沒找到,反而最好——陛下也圓了報恩之心,又不用為了後宮的事為難。你看是不是我說的這個理?」   老騎將笑道:「偏你懂事!我只知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既然上面吩咐下來要找,便認真找去,怎麼倒猜度起陛下的心思來了?若陛下只是想做做樣子,天下本無人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他又何必大費周折、多此一舉?我倒聽說,陛下身邊那美人是魅,不能生育[魅族的身體是後天凝聚的,即使外觀完好,內里也往往有不為人知的缺陷,因而往往不能生育。同時魅在懷孕的時候必須將自己的精神分離出一部分賦予胎兒,這個過程極為危險,很容易母子俱亡,所以魅也往往不會選擇嘗試生育。牧雲笙的母親早逝即與他的出生有直接關係]。所以陛下為了立嗣大計,還是要尋一個皇后的。」   「咦?叫我不要猜度聖意,您老倒猜度得挺來勁。那你說,陛下若只為求個後代,天下那麼多女子,怎麼偏發了瘋了要找這一個?」   「要我說啊,那些什麼貴族大臣的女兒,凡是背後有家世的,入了宮,再生了小孩,必連同諸世家斗個你死我活。前朝歷代出了多少這樣的事兒,陛下能不看在眼裡?所以故意要找一個平民出身的女子,沒有什麼權貴外戚鬧心。」   「我明白了,這隻怕是為了讓那小美人兒放心。一個平民出身的皇后,自然沒有人幫她與陛下爭寵,她才能常伴陛下身邊啊。」   這兩人在外面聊得起勁,被柴扉後的人聽得真真切切。那年輕男人回頭道:「娘,我怎麼聽得……好像……好像那些人是來接五妹進宮的?說是什麼她當年救了皇帝,現在陛下要報恩……說要立她為皇后呢!」   那婦人正抖如篩糠,聽得此言,嘴咕嚕一下,兩眼翻直,好似被堵了心竅,就要憋死過去。一幫孩兒忙抓了她又搖又晃,掐人中打耳光,讓她醒轉過來。   「那死小子……當年那死小子……當皇帝了?我當年罵他不知哪來的浪蕩子……我還罵皇后娘娘是……不中用的賠錢貨!」   「皇后娘娘在我們家砍了十幾年柴啊……」眾姐弟突然全覺內疚。   「我昨天還讓皇后娘娘給我打洗腳水來著……」大姐恨不得從此不洗腳。   「皇后娘娘昨天做的飯晚了些,我還揪她耳朵罵她懶娘們……」二姐護住自己的耳朵。   「娘,誰是皇后娘娘啊?」五歲的幺妹搖著婦人問。   「就是昨天晚上抱你撒尿的那個!」   「五姐姐?五姐姐是皇后啊?為什麼她從來就不告訴我們呢?」   「她要是知道,就該我們給她洗腳了!」   「那些兵要走了啊!」在門口窺望三哥著急地喊。   全家人安靜了下來。   外面果然人聲漸遠。   「娘,要喊住他們不?」   那婦人心裡也猶豫著急,手裡緊緊掐著幺妹,直把幺妹掐得哇哇喊痛。   「娘,他們走遠啦!」   「豁出去了!」婦人跳起來,「老娘窮了一輩子,生了這麼多女兒,好不容易有一個攀上了富貴,就算出去被殺了,也要試一試!」   這婦人赤了腳,奔出門去,追到山坡邊,運了運氣,朝著正走遠的士兵們大聲喊了一嗓子:「蘋煙——!軍爺!你們是要找一個叫蘋煙的嗎?」   片刻後。這家人擠成一團,驚慌地看著圍住他們的士兵。   「蘋煙姑娘現在在哪裡?」老騎將問。   「你們不是該叫她皇后嘛!」幺妹脫口而出。   婦人一把捂住小丫頭的嘴,賠笑道:「不必,不必,免禮平身。」   老騎將想樂,向帝都的方向遙拱手道:「陛下找這位姑娘去做什麼,我們做屬下的不敢胡言。我們只負責將人帶回天啟都城。」   「那我們呢?我們也能一塊兒去么?」二姐忍不住湊上前,又被婦人抓住頭髮一把拽了回來。   「這……陛下未曾吩咐。不過既是蘋煙姑娘的家人,只要蘋煙姑娘難捨,自然該一併接去。」   四姐哇一聲哭出來:「娘,昨天我和皇后娘娘打架,揪她頭髮。你可千萬叫五妹別把我丟下。」   老騎將有些不耐煩了:「請問人究竟在哪裡?」   「上山砍柴去了……這就回來!這就回來!」   蘋煙背著柴草吃力地往回走,正下山坡,突然聽見村裡喧嘩。她拋了柴草奔到一棵大樹邊,向下一看,士兵們圍住了自家草舍,正在與家人說著什麼。   她心中慌亂,俯身藏在草間,只盼那些兵士早些走了,又怕他們動手傷害家人,一時心亂如麻。身子漸漸緊縮成一團,覺得手心冰冷。   但半個時辰過去,天色也漸黑,那些士兵還沒有走的意思。而且,家人竟然走到村邊來呼喊了。   「小五兒……不,皇后娘娘……你在哪兒啊?皇上派人來接你啦——」   蘋煙心裡如電光觸動,不由落下淚來。   是他……他竟然還記得自己么?   她還記得當年與他在一起的最後時刻。   「這個天下曾經是我的,」那少年說,「而且以後也將是我的。這也不是謊言。」   「為什麼?」蘋煙望著少年卻覺得如此陌生,「為什麼你又決心去重新爭奪天下?」   「因為從前,我以為我逃開了,一切都會過去。但現在我發現我錯了。我逃走,只不過是讓別人把本屬於我的一切拿去毀壞踐踏。我再也不會容忍他們這樣做,我要打敗所有曾想毀掉我、從我手中攫取一切的人。我心愛的女子,還有我的皇朝,所有我失去的一切,我都會奪回來。每一個企圖搶奪走我心愛之物的人,都會付出代價!」   他轉過頭,「以後我的一生也許都會在戎馬征戰中度過,我的身邊只會有死亡與鮮血,蘋煙,你不要再跟隨我了。」   蘋煙獃獃地站在那裡。為什麼他會是未平皇帝,為什麼他不僅僅是初識時的那個遊盪少年。那時他答應要帶她去尋找一個沒有戰火的所在,可現在……他為了更多的事情,忘記了過去說過的話,正像他所說的,為了還一個債,又欠了更多的債,他這一輩子,終於要為償還這些諾言而勞碌了。   「他有他心愛的一切,有他必須守護的一切。只是……那與我無關。」   蘋煙流著淚,不知自己是在哭還在笑。手緊握著,看天空若隱若現的星辰。   「我以為我能把你忘記了,我的心已是死灰,現在,又何必讓我活過來?讓我再悲傷一次。」   夜幕已來臨,蘋煙還是沒有回來。   「這是怎麼了?平時里早該回來了啊!」婦人頓足,嗓子早喊啞了。   「娘,山上太黑,我找不到五妹啊。」三哥從山坡上滑下來,渾身都是樹枝刮出的血痕。   「不會……不會偏這個時候,掉到山崖下頭去了吧……」二姐獃獃地說,被婦人一巴掌打哭。   「既如此,我們在此休息一夜,繼續等候吧。」老騎將搖搖頭。   第二天,晨光已現。蘋煙還是沒有回來。   「要不要上山去找?」年輕校尉問。   老騎將嘆了一聲,搖搖頭:「你覺得她為何不回來?」   「或許真是在山中迷路了吧。」   「她天天上山砍柴,怎可能迷路?若不回來,自是已聽見我們呼喊,卻不想回來了。」   「怎麼還有這種人?皇上要召她入宮,卻還不肯來?」   老騎將笑著:「你還太年輕,不知道世上福禍相倚的道理。只怕這女子,卻比你看得清透。」他一揚馬鞭,「我們走吧!」   婦人撲上來:「官爺!官爺!你們不帶我們走了嗎?我們一定把小五找回來的,我們這就去找!」   「她不肯去,難道我們把她綁回去不成?」   「這小五不懂事理,我定要狠狠訓她!但你們莫丟下我們啊!當年那小子……不,那皇上,還在我們家住過,吃過我給他做的飯呢!」   老騎將問:「你們走了,那蘋煙姑娘回來怎麼辦?」   「這……這……我們給她留話!她看見了,自然就會下山來找我們。她老娘和姐妹都進了宮,她怎麼可能還不跟來?」   老騎將嘆了一聲:「你們倒真是好父母,好姐妹。走吧走吧!你們是皇親國戚,我哪敢不帶你們?這就請上路吧。」   蘋煙就站在山坡上,注視一行人遠去了。   都走了,終於一切都清靜了。   風吹動竹林,喧嘩如海。她就這麼望著自己的家人乘車遠去,眼淚在頰邊慢慢地流,心卻靜如這落落空山。   「那天你要我離開你,我答應了。我既答應你的事,便不會反悔。」   她願為他付出所有。而此刻,她付出的,是一生的孤獨。   西都,西靖皇城。   穆如寒江看著大殿外走來的這個人。   他臉形瘦削,留著怪異的兩撇長鬍,袍子上儘是補丁,頭髮上全是油漬,拖著一口巨大的滾輪木箱。木輪都缺口了,一路雜訊讓人皺眉。   「木箱不可帶入大殿!」門口衛士攔住。   「狗屁!你知道這裡面裝的什麼?這裡面是整個天下!」那怪人跳腳,把唾沫噴了衛士一臉。   衛士揪住他的衣領,掣出腰刀。穆如寒江喝一聲:「不要管他了,讓他進來。」   怪人費了吃奶的勁,滿頭大汗才把那箱子搬到門檻里,其中砸中自己腳數次。衛士偷笑就是不幫忙。   然後他又一路巨響著把箱子拖到殿中,殿上文武都忍不住想掩耳。   「宇文慎謹參見陛下。」怪人唱個喏,卻不跪拜。   「我不曾稱帝,只是殿下。」   「有我在,你很快將成為陛下了。」   「聽說你滿街大喊,自稱可以為我獻上九州三陸?」   「是。」   「狂徒為何不跪?」一旁有將領忍不住斥責。   宇文慎謹把頭一扭:「不跪,請賜座。」   穆如寒江搖頭,「我的所有臣將都要行禮,你寸功未立,我不能為你破例。」   宇文慎謹轉身就走。   衛士上前要攔,穆如寒江一揮手:「讓他去吧。」   宇文慎謹又費了好半天把箱子搬出門,最後還把殿門重重一摔,穆如寒江哭笑不得。   旁邊謀士廉茂道:「殿下,宇文慎謹是個狂徒,但萬一真有本領,也不可落入他人之手。此人這一走,必投東端牧雲笙,不如除之。」   穆如寒江擺手:「由他去。我的天下,豈會因為一人而傾覆。」   宇文慎謹來到中州,同樣滿街大喊:「出售天下一個,有意者出價。」   中州也有人知道宇文慎謹這個狂徒的,於是又把他帶到牧雲笙面前。   「狂生為何不跪!」衛士吼道。   宇文慎謹一扭頭:「不跪,請賜座。」   牧雲笙笑:「我所有的臣將都站著,我不能為你破例。」   他站起身,走下階來,「不過,我可以也站著聽先生的高見。」   宇文慎謹上下打量著走近來的牧雲笙,好像是他在決定要不要錄用此人一般,突然尖聲說:「在東端牧雲治下沿途,聽市井草民高談政事,提及陛下名諱,毫無恭謹,甚至直呼其名,而衙吏充耳不聞,在下極為驚異。」   牧雲笙笑著問:「那麼在西端穆如治下如何?」   宇文慎謹說:「在穆如治下,眾人談及穆如寒江,皆拱手敬畏,都目之為天下第一英雄,欲投軍報效。踏火騎軍威望極高,所到之處人人夾道歡迎,凡軍士飲食行宿,皆免銀錢。」   牧雲笙問:「既如此,先生為何來我這裡?」   宇文慎謹大笑說:「在西端我若敢言君王的不是,只怕被激憤民眾當場亂棍打死。而我來東端,一路指摘弊端,言必提西端強於東端,聞者多含笑聽之,官員還將我引薦來見陛下,故知此處才是良臣報效之所。」   未平帝於是問宇文慎謹:「請問清明之政,如何治理?」   宇文慎謹道:」不過十二字。」   「哪十二字。」   「墾農田,興工坊,通商貿,行法度。」   牧雲笙搖頭:「都是虛浮之詞。我且問你,貪官如何治?」   宇文慎謹道:「人為獸化,私心長存,是故我眼中所有官吏,俱為貪官。」   牧雲笙問:「如此說來,世上豈不是無一官吏你肯相信?」   宇文慎謹道:「正是。自古以官治官,行監察,監察者與貪官勾結一氣;用御史,御史也同流合污。故我不信官,只信法度。」   未平帝大笑:「法度也要人行。自古都立法度,卻也一樣因人而廢,我卻要看你能行何法制。」   宇文慎謹道:「我不信良心道德、示心明誓,只信堂上寶劍、案前權印。世間貪腐橫行,只因吏權過大,同樣罪行,可輕可重,可殺可免,如此自然賄賂不絕。若百姓也能行律,也能判案,也能治國,也能審官,又何如?」   牧雲笙搖頭道:「這卻是聞所未聞。」   宇文慎謹打開那大木箱,裡面竟全是紙卷。他拿出一卷深躬舉起:「我觀世間炎涼,十年苦思,編有律法一部,數千萬言。請陛下用我變法,我願肝腦塗地,換大端萬世太平。」   牧雲笙取過,展開看了許久。點點頭:「好。」   「謝陛下與我大理寺卿之位!」宇文慎謹撲通跪下。   「不,先給你個縣你去試試。」   宇文慎謹於是來到中州松風縣,得未平皇帝的特許自定縣中律令,將原《大端律》三百十一五條增至一千七百一十條,每條又多附詳解。從徵兵調糧到妯娌分家,事無巨細,一一規定處置方法,官員照律施行即可。《大端新律》厚厚數十本,要求所有官吏熟誦於心,常有考試,若錯背一條,扣罰薪俸。舉縣官員叫苦不迭。   有鄉民王老吉與鄰爭地,投狀官府。王老吉事先請讀書人查過大端律典,認為必勝,但縣尉竟當堂判為其鄰得地。王老吉怒起:「你怎不按律判?」說著就要去翻案上律典。原來《大端新律》規定:官員必須把《新律》擺在案前,若是受審者認為官員錯判,可當堂要求翻查。   縣尉怒了,命把王老吉打了二十大板,此舉又與《大端新律》上所言不符——新律中有云:若僅為言語之過,不可以肉刑罰之。又因新律中規定,刑曹為縣尉第一候補,縣尉所有拘審,刑曹必須在旁參與;倘若見錯不參,被他人舉發,先罰刑曹。這刑曹一看這可不能怪我了,下堂就找了證人,上書參劾。於是此縣尉成為新律實施後被罷免第一人。   松風縣本來頗為窮亂,鄉民天天鬥毆鬧事,這邊壓下,那邊又起。宇文慎謹命豪強把地租給流民,命人將新律宣讀給不識字者聽,每村設一流外文職,專門負責幫人按律打官司。於是後來村民都學刁了,以前什麼事都要動拳頭,現在什麼事都要打官司。縣衙擠滿了忙不過來,於是宇文慎謹就在每村都設一堂,教授村民按律判決。若有發現律法疏漏不公之處,當夜修補,第二天就將修改處告諭全縣。   宇文慎謹治理松風縣半年,民風大變,聲譽極高。於是牧雲笙下令,將宇文慎謹調任御史中丞,新律試行於中州。   新律一行,因為規定凡告倒官者,平民可得重賞,有功名者可替其位,一時間各地參奏官員的本子鋪天蓋地,真假難辨。其中一半是大家上本互參,另一半是參劾同一個人的,那就是一步登天的宇文慎謹。諸如他在西端期間去向穆如寒江獻策煽動東端民眾謀反、到了東端之後頭一件事先去逛了天啟城風月坊中最大的青樓,這類的事全部被人揭了出來。   牧雲笙拿著《大端新律》一查:投誠者原為敵國效力之事,免罪。非官員出入公開經營的娛樂場所,不究。原來這位編法典時早就算計好了。   未平帝牧雲笙每天上朝,都有好幾車官員互相揭發的奏章運來,嘩啦啦往大殿上一倒,堆得官員們都沒處站腳。牧雲笙天天看各地報上來的官員八卦,自己看不過來就發給百官看,百官看不過來就發給內侍和宮女看。於是後世狗仔隊都尊宇文慎謹為祖師爺。   湯承恩是端朝三朝元老,從未平帝爺爺毅帝的時代就為官了。他憤怒地上本痛斥宇文慎謹是西端派來的「匪諜」,亂施法令,目的就是要搞垮東端。要按照他的作法,天下沒有一個官是乾淨的,人人自危,誰還敢當官,誰還敢管事?   未平帝把這個帖子也轉發百官,宇文慎謹當晚就回帖說我這人什麼都怕,就是不怕天下找不到願當官的人。不信你把官位讓出來,我第二天就找一千個願頂你這個位置的,其中必有一百個比你強。   湯承恩氣得半死,第二天在朝上痛罵宇文慎謹,揮著拐杖要打死他。百官分成兩派互毆,打得滿地都是牙。未平帝也不生氣,誰也不罰,下令以後想上朝打架的自帶枕頭,可以互擲,不準用牙咬。   這事傳到西端,被引為笑談。虎賁衛將軍郎士效對穆如寒江說:「牧雲笙果然是昏庸之輩,哪裡有這樣治國的,現在東端官員一片混亂,正是我們出兵的機會。」   諫議大夫廉茂卻說:「不可。現在東端變法之初,看似混亂,卻只是因為之前無人治理,官員昏憒無能,宇文慎謹一到,好似狼驚羊群,所有的羊都拚命跑起來了,面上亂作一團,實則睡者已醒,我們已經失去時機。當初宇文慎謹來獻國策,我們以為他不過是個狂徒,現在看來是錯了。何況東端變法只在文政,軍隊仍然嚴整,孤松直也是當世名將。有這兩人在,我們並無取勝的把握。」   郎士效說:「東端州郡多於西端,若如你所言宇文慎謹是個良臣,此時無機會,等他日後變法完成,豈不是更無機會?」   穆如寒江只是沉默不語。   這是一個沉寂的夜晚,大地上遍布篝火,像倒映的星河。火光照耀著睏倦士兵的臉,忽明忽暗。   在山腳下到處坐卧著人,他們許多人沒有盔甲,沒有武器,渾身傷痕與泥污。這是一支剛從戰場上潰散的敗軍。大多數人不顧地上泥濘,倒頭就睡著了。一些老兵愁容滿面地烤著火低聲說話。   一個躺在營地邊緣臉貼地睡的傷兵突然被驚醒了,他的耳朵挨著泥土,像是感到什麼震動聲。   他慢慢支起身體,站了起來,緊張地注視著前方的黑暗。   越來越多的敗兵感到了什麼,都站起身來,向同一個方向看去。   遠處,有什麼聲音漸漸可聞了。   那像是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雖還微弱,但若知其是從數里之外傳來,便可想像是怎樣一支龐大的軍陣在推進。   「那是鋒甲軍進軍的聲音么?」   「鋒甲軍!鋒甲軍進攻了!」   「未平皇帝來了!」   人們大喊起來,驚慌得轉身奔跑,整個營地的人像退潮一樣向後逃去。   一位將官疾衝進營地內那唯一的一座營帳,跪倒在地。   「將軍!端軍夜襲,已至一里之外。營中騷亂了。一月來敗退數百里,士兵們疲憊怯戰,已無鬥志,將軍如再不行約束,大家就要潰逃了。」   「輕聲。」卻是一個女子淡淡的聲音。   那年輕的女將軍早穿戴好了盔甲,細銅絲鎖甲緊緊包裹住她的身軀。她勒緊護腕上的束帶,提起劍,轉身來到床邊,一個十來歲的孩童正在那裡睡著。   「母親。」那孩子睜開了眼,他的目光純如凈水,看不到恐懼與迷惑。   「渙兒,你醒了?」女子笑著,輕撫他的頭髮。彷彿這只是一個普通的靜夜,並沒有近在咫尺的敵軍。   孩子卻伸出手,凝望著她的頭頂。   女將軍抬頭望去,星光正從那帳篷頂上的破洞中瀉下來。   她笑著抱起那孩子,帶他來到帳後的草地上。   孩子站在草間,仰頭貪渴地望向那星河。深色天空中銀帶流淌,無阻無攔,撲面而來,奔騰而去。巨大的星暈散出無可描述的絢麗色彩,緩緩地旋轉著。   他指出手去,踮起腳來,彷彿想觸到天穹似的。   他腳下的山野中,那最後的軍隊正在崩潰,漫山都是奔逃的人和呼喊的聲音,被丟棄的火把兵器旗幟狼藉遍地。   可孩子卻無動於衷,他只關注天上的奇景,彷彿聽不到人世間的聲音。   那女將軍也蹲在他的身邊,擁著他向天上看去,似乎不論他看多久,她都願意陪著。   那震動大地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了。他們的背後,看不到邊際的黑色甲胄的閃光正緩緩移來。   「渙兒,我們該走了。」女將抱起那孩子,將他扶上馬背。   她自己也翻坐上去,喝一聲,那戰馬踏揚草葉,消失在夜色間。   山頂大營。   「大膽菱蕊!你為何不戰而敗退,還放縱士兵逃跑?丟了山腳大營,敵人便可直趨本王主營,你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那王者對著帶著孩子奔回的女將咆哮,早失去了首領應有的鎮靜,只因眼前的形勢讓他瘋狂。   女將跪在座前,緩緩說:「商王殿下,我手下只剩三千餘傷兵,他們怎麼可能再與牧雲笙的鋒甲對抗?逼這三千人送死,於戰局何益?不如讓他們各自逃生。」   「混賬!你的意思是我們已必敗無疑,當棄劍速降?」   女將的嘴唇輕動了幾下,終於沉聲說:「殿下,的確是必敗了……還請速撤!」   商王暴跳著,上前一腳把她踢倒:「撤?我還有何處可撤?所有城池全被你們這些廢物丟了,難道要我再換上低賤污衣、再去做逃難流民?」   女將慢慢撐起身子,重新跪正:「殿下,你我大家本就是流民,為了有口飯吃而聚義起兵,大家也是因為你能讓大家活命才擁你為王。現在敵遠強於我,只有讓大家先撤退保得性命,才能再圖將來。此時王位衣著,都只是虛榮。」   「保命?只怕是你想保得性命吧!」商王大吼,「來人,將菱蕊推出去,斬首!」   四下將領齊齊跪下,鐵甲叩響地面,喊著「殿下開恩,此時斬不得大將」。   「你們全是一黨!」商王漲紅了面孔,「再有勸者,一併斬!此時不斬不戰而逃者,還有何軍心可言!刀斧手!」   行刑的兵士圍上前來,卻被菱蕊一把推開。   她跪伏在地:「殿下,菱蕊願受嚴刑責罰,但請留菱蕊一條性命。」   「你果然是怕死!」商王一口啐下,「斬你是太便宜了——來人,將她拖出,亂棍打死!」   「不許傷我母親!」突然一聲孩童的喊叫。那一直安靜無言的孩子突然沖了出來,倔強地攔在菱蕊身前。   商王暴怒地望向他,像瘋狼看向獵物,那孩子的眼神卻毫不退縮。   商王點點頭,忽然冷笑起來:「你乞饒一命,就是為了能養這孩子。他的父親是誰,軍中早有傳聞,都言你與牧雲笙曾有一番密會,你腰間還有他贈的玉佩,這孩子莫不是……好啊!來人,將這小畜牲與這叛婦一同拖去亂棍打死!」   菱蕊震驚地抬起頭,正有士兵上前拉那孩童,她猛躍起身,將那孩子籠在自己臂彎中,抽出寶劍,「誰敢傷他!」   「果然反了!」商王氣得顫抖,「給我殺!」   四下士兵圍住女子,卻畏其威嚴,不敢上前。   商王血漲面龐,暴吼一聲,抽出自己的寶劍,直向菱蕊斬去。   菱蕊格住那劍,眼中射出冷芒:「早知你是冷酷絕情之人。今日誰想傷這孩子,我便要誰死!」   她左手遮在了孩子的眼前,右手之劍一滑,向上一撩,商王慘呼聲中,血衝天而起。   周圍將佐驚叫起來,抽出佩劍,將這對母子圍住。   那孩子慢慢移開擋在他眼前的手,望著地上血泊中的屍身,眼神中卻只有漠然。   菱蕊看著商王的屍身,任血從劍上一滴滴落下。   好一會兒,她抬起頭,向周圍拱手:「眾位,當年此人與我等一同逃難,一同起兵,約好同生共死,同享富貴,我等這才擁他為王;如今他為了這王位,要賠盡所有人的性命。」她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今天菱蕊不惜一死,也一定要讓這孩子活著離開這裡。」   眾將沉默半晌,忽然有人將寶劍擲於地上。   「戰局如此,商王卻還要我等送死。殺了你,我們也要死於鋒甲軍陣。菱蕊將軍,你帶我們突圍出去吧。」   四下皆喊:「菱蕊將軍,我們跟隨你!」   菱蕊轉頭望向那孩子。一片劍光之中,他卻自顧走到了一邊,專註地看著遠處山下的火光,彷彿聲後的喧喊都與他無關。   她的眼中,突然有了一絲悲涼。   數里外,另一座龐大連營,營火之光密如星海。一面巨旗高高舞動,上書「牧雲」二字。   一健騎踏濺泥土,飛奔入營,穿營高呼道:「敵將菱蕊提了商王首級,率殘軍來降!敵將菱蕊提了商王首級,率殘軍來降!」   營中歡聲雷動,士兵們衝出帳來,揮刀高呼。牧雲軍與割據越州的流民叛軍纏鬥這許久,終是到了勝利之時。越州至此重歸皇域版圖。   菱蕊帶著那孩童與歸降軍將在牧雲軍的押送下來到了營前,他們身邊,是滿營的歡呼聲。   只有那孩童沒有被綁,他只是慢慢地走著,神色平靜,像是聽不到這巨大的喊聲,毫不在意身邊的一切。   一員戰將正立馬高處,望著這歸降的隊伍。   他周身包裹在泛著青光的鐵甲之下,他的戰馬也一樣身貫重甲。即使是在全軍歡慶的時刻,即使是敵人已全部受縛,他仍然緊握戰刀,一刻也不鬆懈。   一位將官從中軍大營中沖了出來,奔到他的面前。   「孤松將軍,中軍大帳中不見陛下,末將正在遣人四處尋找。這受降慶典,是否要推遲?」   孤松直抬頭望望營邊的山嶺,微微笑道:「我知道陛下在哪。他從來不喜歡什麼典儀大會、致詞獻酒的,不必尋了,所有一切,他正看著就行。」   未平皇帝牧雲笙正坐在峰頂,遙望著山下火蛇星海一般的連營。   遠遠海潮般的歡呼,倒彷彿只是節日的觀景。   勝了,他卻並不歡喜。他只是不能失敗,他要打敗天下人,卻不是為了自己。   一個時辰後,御營中軍大帳。   未平皇帝牧雲笙,還有他的鋒甲軍,是這世上最可怕卻又最不可捉摸的。萬眾見他,都要跪伏。   現在,他的眼前卻站著一個孩子,神情平靜,坦然直對他的目光。這孩子不知道他是誰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   當牧雲笙看見這孩子時,卻恍惚似曾相識。   「當年……你曾用這把曠世奇珍的菱紋劍,從我手中換走二皇兄的玉佩。」未平皇帝撫著那把暗青玉鞘的寶劍,鞘身冰涼而潤潔,「從那時我就知道,牧雲陸這個名字,對你多麼的重要……而現在,看見這個孩子,我更明白了,這個名字不僅僅是重要……他的血脈也早已溶入你的身體……」   「不。」菱蕊跪倒在地,「陛下誤會了,這個孩子是罪將從亂軍中拾來的,並非您兄長的骨肉。」   「不是么。」牧雲笙淡淡地說,「原來……我幾乎誤會了。」   他揮一揮手,「你帶著他,下去休息吧。」   「陛下,」旁邊有將領上前低聲道,「當將這女子先行囚禁才是,那個孩子也有些古怪……」   「不用了。」牧雲笙淡淡笑道,「她要逃走,又何必來?我知道她想去哪裡。班師,回京。」   天啟城,凡琳宮。   穿過重重簾幔,她隱在幽暗之中。   「縱然用玉石之鏡擋住所有的日月星光,但又能阻擋星辰的力量多久呢?我能感到它們正在尋找我,想把我帶走。」   盼兮幽幽地嘆著,她有著凌絕世間的美,卻註定短暫。   「我們的一生並不長,也許能阻擋一百年,足夠我們老邁死去。」年輕的皇帝說。   「你總是不相信命運,這會毀了你自己。」   「我自己,其實早就不存在了。」   「是的……在這玉殿之外,你對所有的人都冷酷絕情。」女子低下頭。   「這次平商軍之亂,大軍斬了十萬的頭顱。越州之地,百里難見人煙。但我終是勝了。看見滿地的血我不會再悲哀,看到人們為勝利而狂歡我也不會喜悅……我只有回到這裡來,聽到你的聲音,看見你時……心才會動一下,感到一絲溫暖。」年輕的皇帝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卻是冰涼的,正如那玉石。   「可是你已經成為天下的仇敵,包括……你的親族。」   「你知道了?」   「是的,我能感知你的所思所想,能知道你心中正想著的那件事情。我看到了那孩子的臉……他一定是你兄長牧雲陸的骨血。」   「你卻這麼肯定?」年輕的皇帝笑著。   「因為他眼中的那種目空一切……你的眼中也有。」   「可這一點並不像我二皇兄,二皇兄是會為了天下犧牲他自己的人,我們其他人都做不到。當年他才是太子……如果他不是死守衡雲關不退,與關同殉,現在這皇位應該是他的。」牧雲笙嘆息,「以他的才華,他才是能開創治世的真正的帝王。」   「所以你覺得歉疚?你覺得欠那個孩子的?」   牧雲笙默然無語,許久,才緩緩說:「這皇位,本該是他的。」   女子望著他,許久,輕輕問:「假如你有一個孩子,你不願意讓他繼承這個天下嗎?」   「盼兮,你不是凡人,不能生育。我的母親就是魅靈凝成之軀,體質極為虛弱,為了生育我,她耗盡了自己的生命,我方年幼,她就逝去了。」牧雲笙搖頭,「我絕不能讓你再走這條路。」   盼兮凝望著他,輕輕笑著:「可我恨自己不能為你生一個孩子,我多想有我們的孩子啊。」   他搖頭:「可是,如果因為這個,你也早早就離開我……那時我會多痛苦?」   盼兮沉默了:「是啊,我也想能永遠陪在你身邊……為什麼世上的事,總讓我們無法選擇?」   牧雲笙將她緊擁:「盼兮,這些年我率兵征戰,不知殺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為我而死。我能感覺到,他們的靈魂和痛苦深入我的骨髓,我閉上眼就能聽到他們的號哭。我不知道我還要這樣苦戰多久。只有在你這裡,我才能得到安寧,才能安然睡去。盼兮,永遠不要離開我……好嗎?」   女子閉上眼,流淚默默地點頭。   他的眼中閃出光芒:「我做皇帝,只是為了替我的父兄守護大端王朝,我不能讓它在我這一代傾覆。但現在好了,我們找到了二皇兄的孩子,十年之後,他就會長成。我會找最好的武將和文士教授他,他一定會有我兄長那樣統御天下的氣度和才華。之後,我會把皇位傳給他,讓他得到本就該屬於他父親的天下。那時,我們就可以從這無休止的征戰中解脫出來了。」   牧雲笙抬起頭,目光穿過重重樓閣直達遠方:「而這天下……我會在他長成前,就為他一統。   天啟城,火光點點。因為獲勝之師的回歸,這座因戰亂而蕭條的帝都重獲了一些暖意光彩。得假歸家的軍士們帶著慶功宴的酒氣,跌跌撞撞地匆匆奔向城市各個角落,敲門聲、呼喚聲、驚笑聲四處傳來。一場戰爭終於結束,他們居然還活著。然而,誰也不知道是否太陽還未升起,下一場戰火就已點燃。   但此刻,因為一個孩子的到來,這煌煌帝都也正人心浮動、殺機重重。   「傳聞那員歸降女將菱蕊帶來的孩子是莊敬太子的骨肉,是真的嗎?」   書閣中,油燈照亮著兩個人影。戰亂時節民生凋敝,縱然在重臣府第,蠟燭也是奢侈之物。而且今夜的話題,也並不適合秉燭高談。   問話之人,是內史侍郎方枯榮。   「只怕……是真的。」宇文慎謹微笑,端起茶杯,輕抿一口。   「我和孤松直,以及諸多臣將,都是莊敬太子的舊臣,曾立誓一世追隨殿下。只可惜他英年早逝,我們這才輔佐了當今。但如今既知莊敬太子留有血脈,我們該如何做?」   「你在問我嗎?」宇文慎謹放下茶杯,杯中水紋微微漾動。   「是的。」   「很簡單,殺掉那個女人。」   「什麼?」燈影在方枯榮眼中一跳。   「殺掉那個女人。因為她顯然希望那孩子繼承他父親所失去的一切,她終會把往事都告訴這孩子,這會害死他,害死先太子唯一的骨血。」宇文慎謹看著方枯榮,「正如你所說,軍中有那麼多將領是莊敬太子的舊部,如果他沒有兒子,他們都會忠於他的兄弟,但假如他有了兒子……對皇位的爭奪會引起新的動亂,這會徹底毀掉大端朝。你想看著曾和你一起奮戰親如兄弟的人彼此拔劍相向嗎?」   「陛下會怎麼想?他也會想用『殺』來永絕後患嗎?」左僕射問。   「不論陛下怎麼想。陛下也許寬容,也許無情。關鍵是天下人會怎麼想。」宇文慎謹輕彈著茶杯,看著杯中水紋震蕩愈急,「這孩子在一天,動亂的隱患就在一天。就算將來我們辛苦平定了天下,也隨時會重回亂世。如果你真的忠於端朝,就早早行動。陛下若想留這孩子,那是陛下純良到了糊塗的地步。陛下若想殺他,那麼你就更不用等陛下發話。」   「若是如此……」方枯榮沉吟著,「我們只須殺掉那女人,孩子卻可留下,畢竟他是莊敬太子唯一的後人。只要將他遠送,讓他再也沒有機會爭奪皇位即可。」   「不可以。將來只要有人想起兵作亂,都會去找到這個孩子,以他為旗號。他不死,禍患就不會根除。」   方枯榮搖頭,「殺死莊敬太子的遺孤,我做不到。」   「是么?那麼你只能做另一件事。」宇文慎謹冷笑。   「什麼?」   「殺了陛下。」   「你……」方枯榮驚立而起,「宇文慎謹,你究竟在為哪邊立策?」   宇文慎謹也立起,搖向遠方拱手:「我在為大端朝立策。天下容不了兩條蒼龍,一定要選擇其一,然後將另一條徹底殺死,否則必然再興亂世。」   方枯榮臉色蒼白,「若是弒君,豈不是現在就攪亂了天下?」   「現在興兵,只是變亂一夜。重臣們多是莊敬太子的舊部,若陛下崩逝,他們必然就會扶莊敬太子之子登基;若是莊敬太子無嗣,他們也必然就此死心塌地跟隨陛下。現在最可怕的,就是二人皆在,世人心中疑慮不定,那麼天下就不會有真正的安寧。」   「所以,我們現在就必須做出選擇?」內史侍郎輕輕抬手,拭去額上冷汗。   「是。」   方枯榮沉默了許久,直到油燈都漸漸暗了,燈影在他臉上明暗不定。   「那孩子現在在哪裡?」   天啟城外,鋒甲軍大營。   「孤松直,你是先太子的舊部,我問你,先太子在日,待你如何?」菱蕊按劍站在帥帳之中,目光凌厲,注視帥案後的鐵甲將軍。   孤松直仍然身貫重甲,幾乎沒有人看過他脫下那甲胄來的樣子。世人傳言,孤松直此人是穿著戰甲生下來的,也會穿著戰甲死去。只要在軍營中,他永遠在準備隨時應戰。所以從沒有人去偷襲孤松直的大營,哪怕他睡著了。   「莊敬太子對我有知遇之恩,肝腦塗地難以報答。」孤松直語音沉靜,如無風古潭。   「若是先太子牧雲陸與其六弟牧雲笙同在你面前,你會忠於誰?」   「先太子。」   「那麼,假如牧雲笙令你殺先太子,你會做么?」   「不會。」   「那麼,先太子令你殺牧雲笙呢?」   「你想說什麼?」孤松直望著菱蕊,卻只如聽家常絮語。   「如果先太子的孩子在你面前,你會如何待他?」   「事之若主公。」   「有人想殺你主公呢?」   「我拼必死相護。」   「很好。現在你面前的這個孩子,就是先太子的骨血。」   孤松直抬起頭,平視著菱蕊的眼睛,「你終於承認了么?」   菱蕊低下頭:「我本想隱瞞以保他性命,但這孩子的面貌,只怕所有認識二皇子的人都已看出他的身世,牧雲笙更應該早就瞭然於胸。他為求帝位安穩,必殺我母子以絕後患。就算他不殺,忠於他的人也會殺。我今天把這孩子帶來這裡,就是把我們的命交給你。你若是也忠於牧雲笙,現在就殺了我們。」   「我不會殺。」   「好!那你若要保小殿下性命,就起兵立誓護衛他!」   「我不動兵。」   菱蕊驚疑道:「你不殺他,也不護他,為何?」   孤松直語氣平緩,沒有一絲慌亂:「若有人要殺小殿下,我必然拚死相護;但是,我蒙陛下以重兵相托,男兒有信,我也絕不會為了小殿下而背叛陛下。」   「你不可能同時效忠於兩人!若是牧雲笙下旨要你殺我母子,你待如何?」   「不殺。」   「那豈不就是背叛?」   「我不殺你們,但也不會容你們再有機會爭奪皇位。我會把你們留在軍中,沒人能殺你們,但你們也不可能出去。」   菱蕊喝道:「這就是你對先太子的忠心?這皇位不本就該是他的嗎?不本就該是他兒子的嗎?」   「不錯,莊敬太子若在,我必會誓死跟隨於他。但現在殿下已逝,他在天之靈,難道還會希望自己的兄弟和自己的兒子相殘,使大端朝再陷亂世?莊敬太子待我如手足,我比你知他更深,他決不是會為了讓自己的血脈承襲皇位而不惜使大端皇族自相殘殺的人。」   菱蕊冷笑:「孤松直,世人皆言你極有謀略,但如今看你,真幼稚如孩童。你以為你不起兵,卻又收容我們母子,他人還能信你?你要忠於未平皇帝,只怕他卻不再容你。我想此刻,討伐的兵甲就要到了。」   「若陛下不信臣,為臣者也只有一死明志。倘或大軍真至,我會親自護衛你們突圍,直到我戰死。」   侍郎府。   「那小孩已被菱蕊帶去孤松直的大營,怎麼辦?假若孤松直有異心,只怕隨時都會起兵。」方枯榮舉著剛得來的信報。   「好,來得真快。」宇文慎謹笑著,「要麼現在就去他的大帳,跟隨於他;要麼立刻稟告陛下,並點兵防備。現在就是我們選擇要忠於誰的時刻。」   「這……卻是讓人難以選擇。莊敬太子是當年的主公,待我們皆有重恩,我們是因為他才跟隨陛下;但陛下也待我們不薄。一個是莊敬太子的兄弟,一個是他的兒子,這讓我們如何是好?」   「不要想了,我們都不是會背叛主公的人,我們現在的主公就是陛下。為人臣將,忠君之事,血腥留在自己戰袍上即可,這罵名就由我們來承擔。」   方枯榮一咬牙:「你說得是,一切的錯,由我們來承擔!把戰亂結束在這裡。」   「時間緊迫,我們分兵兩路。你去奏報陛下,我去傳詔,令各營點兵戒備,然後率一支軍馬徑去孤松直大營,就說奉聖命,要他交出那母子,看他如何應對。若不肯交,必是反了,我立率大軍攻之。」   「假傳聖命?!」方枯榮驚問。   「怎麼是假傳?若陛下得知,難道不也會立刻下此令?時間緊急,來不及請旨而後動了。你要先行決斷。」   「我知道了。」   大軍調動的腳步聲驚破了天啟之夜。   凡琳宮。   「如果你有個孩子,會讓他叫什麼?」盼兮依偎在牧雲笙懷中。   牧雲笙沉思不答。   盼兮微笑:「你年號『未平』,是因為生不逢時,遭罹亂世。如果希望孩子能平和無憂過一生,不如叫牧雲平吧。」   「太祖的長子不也是這個名字?他那一世可不平順,看來名字是要反著來才好。所以就叫牧雲未平吧。」   「和你的年號一樣?那麼以後天下人提到未平皇帝,指的是哪一位?」   「我若有兒子,我只希望他一生快樂,能找到心中至愛,為什麼一定要繼承皇位?當皇帝,真的沒有什麼好。」   「做皇帝雖然兇險,但平民百姓不是更命如浮塵么。」盼兮嘆著。   「如果有無盡之陸,田米充足,那就沒有人會再爭奪土地,也沒有人想當皇帝了。」   「可惜啊,人心是不知足的。縱有無盡之土,只怕也容不下一顆野心。」   宮外忽傳來內侍的稟報聲:「內史侍郎方枯榮急事求見陛下。」   「急事?」牧雲笙搖頭,「盼兮,看來又是一個無眠夜了。你先睡吧,處理完政事我就來。」   「嗯,你快去吧,國事要緊。」   牧雲笙起身向外走去。   「小笙兒。」盼兮忽然在身後喊。   他回頭,「怎麼了,盼兮?」   她微笑望著他:「沒什麼?我要笑著看你離開。」   天啟城外,鋒甲軍大營。   營前兩軍相持。鐵甲森森,映著月光。   「孤松直,將那孩子交出來!」宇文慎謹高喊。   孤松直在馬上輕輕搖頭,「我若交出,你必殺他。」   「那你是想造反么?」   孤松直又搖頭,「陛下若要我死,我立時自盡。但莊敬太子待我恩重如山,要我殺他的後人,我做不到!要我看著別人殺他,我也做不到!」   宇文慎謹知道再沒有什麼好說,他緩緩抬起了手。   三千弓弩兵齊齊舉弩。   孤松直身側,鋒甲軍舉起鐵網盾刃,月色下的原野上耀起一片寒光。   血戰在即。   「陛下駕到!」遠處傳來喊聲。   宇文慎謹、孤松直知道,決斷的時刻到了。   牧雲笙策馬輕騎而來,身邊竟只有幾個虎賁衛士。   他穿過宇文慎謹的軍陣,徑直來到鋒甲軍陣前。   牧雲笙掃視著這支他親手創建的軍隊,此刻,他們卻對他舉著兵刃。   他緩緩抬起了手,指向這支軍隊。   「跪下。」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在安靜的夜裡格外分明。   一萬鋒甲軍齊齊放下盾刃,跪倒在地,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沒有一絲猶豫。   鋒甲軍士全部來自當年流離失所的難民,當他們被騎兵沖踏、輾轉哀哭之際,是少年牧雲笙站出來,對他們喊:「你們還準備逃下去嗎?幾萬人、十幾萬人被幾千騎軍追著跑,你們和一群豬有什麼區別?」   他舉著劍,那上面流著屠殺者的血。   「任何人想砍我們的頭之前,他們的頭就會先落地!」   那一天,人群如海嘯般狂吼起來。他們甘心相信他,等著為了一聲召喚而成為英雄。他們跟隨著少年打回了天啟城,驅逐了右金軍。他們從匹夫變成了讓人畏懼的勇士。這世上的諸侯看到鋒甲軍的旗號就會顫抖。這少年給了他們尊嚴與勇氣,他們不會背叛他,絕不會。   只剩了孤松直一人還在馬上。   他不下馬,不跪伏。   牧雲笙平靜地望著他——這曾經為自己出生入死的將領。   「陛下,你打算如何對待你兄長的骨血、牧雲氏的後人呢?」孤松直高聲問。   似乎全天下人都正等待這個回答。一句話便是千萬人頭顱落地,一句話便是百年的戰亂。   牧雲笙緩緩地說出了答案。   「我會立他為太子。」   這聲音並不大,但所有人都聽得分明。   孤松直長嘆一聲,下馬跪倒,深深跪伏,高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方枯榮和宇文慎謹也跳下馬跪拜在地,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軍跪拜,那甲胄的寒光像波浪推向天際。他們齊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牧雲笙環顧他的大軍。他終於真正成為了這支軍隊、這些將領的主人。他也明白,自己終於成為了真正的帝王。為了這個國家,他只能放下私情,換得萬眾的擁戴。   「盼兮,對不起。」他低下頭,輕輕地說。沒有人聽見。   北陸,火雷原。   碩風和葉金帳。   碩風和葉被從帳篷里踢了出來。   「王子殿下,又輸啦?」草地上喝酒的將領們開心地問。   碩風和葉揉揉摔痛的腰,「嗯,今天天色已晚,回營休息,明日再戰。」   在部將們的大笑聲中,他一個人走回自己的營帳去了。   碩風和葉回到自己帳里,部將龍格敕正等著他。   「現在又有三個小部落的年輕主將願意跟著我們再征東陸,如此,瀚北八部內大多數的年輕人都支持我們了……我們也許能召集起五萬騎。只是,老頭們也越來越不高興。」他湊近碩風和葉,「他們沒有勇氣再南征一次……聽說,幾個部落的汗王們正在謀劃著要把你捉起來,這裡面也包括我的父親。他們怕你威望越來越高,就連您的父親,也不希望過早地被兒子取代吧。我們要早做準備。」   「明天你就和赫蘭鐵轅他們帶著我的信去各部,讓他們見信後帶齊人到朔方原集合,也通知那些老頭們來,到了談清楚的時候了。大不了就分疆,願意跟老頭們的留下,願意跟著我的南遷。」碩風和葉望著火光,凝起眉頭。   第二天夜裡,碩風和葉營外,一名巡夜的騎兵正緩緩而行,一支利箭卻突然射穿了他的咽喉。他沒來得及喊出一聲便落於馬下。   幾個持弓黑影潛至近前,觀察一下營中的動靜,然後轉身發出暗號。   遠方草影搖動,現出無數身影。他們牽著蹄包軟布的戰馬,潛近了沒有欄杆的營地。   一聲呼哨響起,襲營者猛地全部翻身上馬,狂嘯著疾沖而入。   大帳中,碩風和葉猛睜開眼睛,便聽到了喊殺聲。他翻身而起,顧不上穿甲胃,披了皮袍,拔出戰刀衝出大帳去。   幾乎就在同時,遠處射來的火箭穿破了他的營帳,釘在他剛剛安坐的地方,燃燒起來。   凄厲的號角響了起來,騎兵們衝出營帳翻身上馬,四面的殺聲已響成一片。火蛇在空中彈過,許多營帳已變成巨大的火堆。襲營的軍隊似乎有數千之多,而碩風和葉營中此時不過一千餘人。   「來得好!」碩風和葉大喊,「老頭子果然心夠狠。但今天你們殺了不我,明天就該我踏平你們!」他揮舞戰刀,指揮軍馬合成一路突圍。   赫蘭鐵轅等將領帶兵聚攏來,這千餘人都是經過東陸血戰回來的,悍不畏死,襲營軍也似敬畏這些勇士,不敢逼近死戰。眼看就要衝出包圍。碩風和葉忽然撥轉馬頭,向回奔去。   赫蘭鐵轅大吼道:「殿下你瘋了!你是為了那個女人嗎?她比你的天下霸業還重要嗎?」   「滾你的蛋!帶上人到凜風原上等我,少一個我踹死你。」碩風和葉的聲音遠遠傳來。   「我……」赫蘭鐵轅本想跟著殺回去,但又不能違令,一咬牙對騎士們喝道,「跟我走!」   牧雲顏霜在帳中,看外面火光人影疾動,心中忽覺輕鬆了。   解脫終於來臨了。   她慢慢穿好衣服,來到銅鏡邊。帳篷已經燃燒起來,她卻只安然對鏡梳著頭髮。   戰馬嘶鳴,燃著的幕布被一把扯開,現出天空星辰,殺聲與寒風一齊撲來。   牧雲顏霜站起身來,看見碩風和葉勒馬而回,扯著那片熊熊的火焰,對她笑著:「想死,沒有那麼容易。」   牧雲顏霜怒咬銀牙。此時背後一名襲營騎兵縱馬飛至,揮刀砍來,牧雲顏霜頭也不回,只怒視碩風和葉,直接一揚手抓住那騎兵手腕,將他扯下馬來,奪了刀飛跑幾步,跳上戰馬,沖向碩風和葉:「你想死倒是容易得很!」   碩風和葉叫聲不好,撥馬就跑。牧雲顏霜緊催馬揮刀大喊:「碩風和葉,我一定要殺了你!」   當年在這片草原上,她是獵手,他為獵物,但她放過了他;一年前,在天啟城外的戰場,她想殺了他,卻反為他所俘。他為報恩,不肯殺她,她卻覺得是恥辱。現在,他們又一次追逐在風沙呼嘯的戰場,彷彿有一根線早將他們拴在了一起。   他們一前一後追逐,周圍騎兵們追來,都被他們砍落馬下,兩人在火光之中左衝右突,視亂軍為無物。   有襲營將領遠遠看見,對身後騎射手道:「放箭!」   「但汗王說不能殺殿下,要抓活的……」   「我未說要射死他。但你箭法不好誤殺了,卻不是違了汗王軍令。」   「這……明白!」   射騎手亂箭齊發,夜空中儘是令人膽寒的尖嘯。   牧雲顏霜伏身馬側,戰馬卻中箭摔倒。她摔落於草地上,剛翻身跳起,後面騎兵擁來,向她甩出套馬長索。牧雲顏霜揮刀撥開幾根,卻終被一根套中脖頸,拉倒在地。   追兵將領飛馬至前,細看了方道:「這個不是碩風和葉……」猛地摔下馬去,喉間扎著一支箭。   碩風和葉放了疆繩,縱馬持弓,連連發射。牧雲顏霜身邊的追兵一個個應聲而倒。   碩風和葉沖至牧雲顏霜的面前,喊:「還不跳上馬來?」牧雲顏霜一愣,眼看亂箭又射來,不及思索,一縱身坐到碩風和葉背後。她腳下無鐙手中無韁,情急之下只好抓住碩風和葉的腰帶。碩風和葉帶著她向外衝去。   終於衝出重圍,殺聲漸遠,四周安靜下來,只聽到蟲鳴與風聲。   他們來到一條河流邊,放馬飲水歇息。兩人坐在草地上,都不說話,只看著月光下戰馬在銀色水流中緩行。   「你要是我的女人多好,」碩風和葉說,「現在我們會在一起又笑又跳的,可以一起在草原上打滾。」   牧雲顏霜只是抱膝沉默,汗水在她的發上凝亮。   碩風和葉突然抱住了她。兩人在草地上扭打起來。   這一夜很快過去了。   朝霞初現,碩風和葉猛睜開眼。   「奶奶的……我竟然被打暈了……」他一咧嘴,痛得抽涼氣,「牙都打掉了,這女人下手太黑了……」   他驚跳起來,看向四周,牧雲顏霜還有兩匹戰馬已經都不見了。   「奶奶的,女人都是這樣的,想飛走的時候比天上的大雁還急。不僅帶走了我的心,還要帶走我的馬……」   「母親,我們去哪?」   搖晃的馬車中,牧雲渙問著。   「去你應該去的地方。那裡有你的寶座,將來你要在那裡君臨天下。」   「為什麼他們要我當皇帝?」   「這世上的人,沒有不想成為皇帝的。這個位置本就該屬於你。」   「我怕。」牧雲渙貼住母親,「我不想他們都看著我。」   「不用怕。當了皇帝,才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天下人的命運。你的父親本該是皇帝,可惜他沒有來得及登上那個位置,你一定要繼承他應有的一切。」   牧雲渙不再說話。   大殿之中,牧雲笙看著走上前來的這對母子。   「參見陛下。」菱蕊伏身跪拜。牧雲渙卻只是好奇地望著大殿的穹頂。   「平身吧。」牧雲笙走下丹墀,看著牧雲渙。   菱蕊緊張地偷視著青年皇帝的眼神,那眼神中並沒有兇險。他似乎正看著自己的孩子。   「你就是牧雲渙?我兄長的孩子?」   牧雲渙點頭:「我母親說,你的位置本來是我的。」   百官靜默無聲,不敢喘息。牧雲笙大笑起來。   「等你長到十五歲,就可以坐在那個位置上了。如果你喜歡,現在也隨時可以去坐一坐。」   「陛下叔叔,當皇帝好玩嗎?」   「實在是沒有什麼好玩。」牧雲笙搖頭。   「所以你想把皇位給我,你自己去玩對不對?」   「做皇帝需要承擔很多事,天下的興亡……很累很累。我不適合當皇帝。」   「不是人人都想當皇帝么,為什麼不選一個來當?」   「因為……皇帝只能姓牧雲。」   「為什麼?」   「其實也沒有什麼道理。但這是先祖留給我們的帝國,我們就只能接過它,把它傳續下去。」   「但它總會亡的啊。那是不是像擊鼓傳花一樣,傳到誰手裡誰倒霉?」   牧雲笙大笑:「你這麼小小年紀,倒反而看得透徹。可惜天下其實很小,皇帝只能有一個,所以天下人就爭啊搶啊,朝代換了又換,都只不過是換個家族當皇帝,也沒有什麼旁的區別。」   「如果天下很大很大,大到沒有邊,那人人都可以當皇帝,就不用打仗了。」牧雲渙高興地說。   「哪裡去找無窮大的天下呢?」牧雲笙嘆著,「何況,天下再大,也容不下人心。」   宇文慎謹並不贊同牧雲笙把皇位傳給牧雲渙,一直物色人選,要為牧雲笙充實後宮。牧雲笙只想守著盼兮,當然不允。宇文慎謹乾脆直接選了美女送進宮去,牧雲笙又把她們送回家,卻有一些是不肯走的,牧雲笙也只好任由讓她們在後宮住著,只是自己每天只在凡琳宮居住,不理會她們。於是這些未承恩澤的妃子和蘋煙家的「皇后家眷」們沒事就上演宮心計,每天動刀子下毒上吊跳井都沒有人來管,只要不燒房子就行。這個基本處於原始叢林狀態的後宮,能活著走出來的幾乎沒有。後世拍的後宮戲裡屬這個時代的最多,幾十本書也寫之不盡。   再說宇文慎謹。因為新政卓有成效,宇文慎謹已被牧雲笙升為都御史,監查百官,推行新律。昔日的重臣在天啟戰後跑的跑,死的死,還有一些在觀望不歸,所以朝中極缺人才。丞相等職位俱空缺,沒有資歷威望足夠的人擔任,宇文慎謹便已成為牧雲笙最器重的臣子,官員的任命處置都要經過他手,人事監察、立法執法一把抓,儼然無印丞相,權傾朝野。   他當年也是一名憤青,本來立志要肅清貪腐,推行法治,然而人一旦有了權,就難免被權力所誘,不知不覺間自己就變成了最大的腐敗分子,卻還渾然不知,自以為清廉。他任用官員號稱不看履歷,只看能力,但既然無據可依,實際上就變成官員升調只靠他一句話。於是自然有無數想當官者投其所好,宇文慎謹只當是自己深受崇拜,頗為受用。自己有了門生,門生又有門生,漸漸形成龐大一黨,人稱「謹慎黨」。而身邊的下屬門人甚至家丁借他威勢收取賄賂,他更是管不過來了。   掌管鋒甲軍的上將軍孤松直是莊敬太子牧雲陸的部下,菱蕊是現太子牧雲渙的母親,還有眾多武將昔日都曾追隨牧雲陸,這些人自然是「太子黨」。因宇文慎謹極力反對牧雲笙立牧雲渙為太子,還曾經想剷除親牧雲陸的勢力,雖然被牧雲笙攔下,但太子黨人始終擔心宇文慎謹為禍,動搖牧雲渙的太子之位,他們看到宇文慎謹專權,自然頗為憂慮;而宇文慎謹手無兵權,也擔心太子黨發難,便調十率日夜監視眾人。兩派對立愈發嚴重。   其實兩派互斗,每天都有互相指責的參本奏摺,牧雲笙心中明了,但此局卻並非只有黑、白二色棋子。兩派也無法以忠奸來簡單分辨,關係錯綜複雜,根葉勾結,牽一髮而動全身。他此時才明白當年父皇終日眉頭緊鎖,不見笑容之煩憂,這皇帝果然不是人乾的。   宇文慎謹見那群「妃子」毫無建樹,心裡一急,乾脆把自己的女兒宇文靜也送進宮去。他女兒才十二歲,正好牧雲笙生病,看到她還以為新來的宮女,還嘆息說你這麼小就進宮,太可憐了,你們家一定很窮吧。病好了才知道是來當童養媳的。牧雲笙心想宇文慎謹你還嫌這後宮不夠亂啊,又不好給退回去,只好繼續養著。   宇文慎謹巴不得女兒能快點跟牧雲笙有個兒子,可惜宇文靜年紀太小,雖然聽老父庭訓天天圍著牧雲笙轉,但張口都是「皇帝叔叔你陪我玩跳皮筋好不好」。牧雲笙心想我怎麼多了這麼大一女兒啊,尤其哭笑不得。   雖然宇文靜啥也不懂,但「皇后系」和「妃嬪系」都把她當成了大敵。不過因為宇文慎謹勢大,加上牧雲笙把她當女兒寵,也沒有人敢對她不恭,只是都盼著宇文慎謹失勢,好把這「獨得帝心」的小丫頭也一道整死。   關於「謹慎黨」和「太子黨」的爭鬥,牧雲笙一想就睡不著覺,心想這權力有什麼好爭?當了皇帝又如何,還不是要天天陪著都御史的女兒跳皮筋、花一整天聽朝中兩派互罵。為了讓兩系都消停,表示自己立儲的決心,他乾脆直接讓牧雲渙上朝,每天坐在自己身邊聽百官奏事。   但牧雲渙此人有自閉症,而且間歇不定,高興了就是個話嘮,不高興半個月都一字不說。而且他極為戀母,每天往椅上一坐就跟入了定一般神遊天下,一聽「退朝」便撒腿跑去找媽媽。牧雲笙無法,只好把菱蕊也接進宮來。   宇文慎謹聽說菱蕊入宮,又擔心起來——就算牧雲渙是白痴,他媽可不是省油的燈,菱蕊這一在宮裡,宇文靜還能有好嗎?   果然菱蕊最看不得宇文靜天天圍著牧雲笙轉,一聽宇文靜天真無邪地叫「皇帝叔叔」就覺得全身發麻。找了個機會,她便對牧雲笙說:「這小女孩太可憐了,陛下反正也不打算真娶她,不如准她出宮,也好另行婚嫁。」   牧雲笙知道菱蕊看不得宇文家的人在宮裡,但他也不能去打宇文慎謹的臉。於是牧雲笙說:「這事不好強求。等宇文靜長大了,若有喜歡的人,那時再說。」菱蕊也無話可說。   牧雲笙卻開始有意疏遠宇文靜,要她去讀書學畫,總不讓她有空來找自己。宇文靜沒有人玩,宮女們又不敢和她太親近,悶在宮中十分無聊。   那天宇文靜正在鬱悶地獨自瞎逛,踢草撲蟲,突然看見一個少年坐在台階上發獃,正是太子牧雲渙。   宇文靜很高興地衝過去:「你是牧雲渙吧?我是宇文靜。」   牧雲渙看著天邊的雲彩,不理她。   宇文靜說:「你看什麼哪?」   牧雲渙不理她。   宇文靜說:「我們來玩吧。我追,你跑。或者我扔樹枝,你撿回來。」   牧雲渙就是不理她。   宇文靜生氣了,說:「你怎麼不理人啊。」把牧雲渙一推,牧雲渙骨碌碌就從台階上滾下去了。   天啟皇城的宮殿都修在高台上,台階有好幾十級。牧雲渙一路滾到底,跌坐到地面上,獃獃地看著遠處的雲,還是不說話,只是頭上一股血慢慢地流了下來。   這事兒鬧大了。   菱蕊提著劍去找宇文靜,宇文靜嚇得在宮裡到處找地方躲藏,最後被菱蕊趕到太漪池邊。她嚇傻了,撲通一聲跳下池去。   菱蕊看著小女孩在湖裡掙扎著慢慢下沉,幾次想救咬咬牙還是沒動。   突然湖面起了奇異的變化,彷彿變成了彈性的球面,托住了宇文靜,她陷在其中,卻掙扎不出。   菱蕊驚訝回望。她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女子,容顏絕美,彷彿不屬於這個塵世。   這是盼兮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在白日里走出凡琳宮。菱蕊之前從來沒有見過盼兮,只是聽過她的傳說。她一直不懂有什麼樣的女子可以讓人願甘放棄一切甚至皇帝的權力,但今天她明白了。   她也曾自負美貌,卻比不了這女子分毫。她突然感到恐懼:如果這女子和牧雲笙有一個孩子,自己與渙兒哪裡還有容身之地?   牧雲笙聽聞消息忽忙趕來,看見宇文靜兩眼緊閉,已嚇暈過去。   他望望盼兮,盼兮對他輕輕一笑,牧雲笙便點點頭。兩人的眼神無比默契,並不用語言多說什麼。   牧雲笙抱起宇文靜向遠處走去,始終沒有看菱蕊一眼。   菱蕊看著牧雲笙抱起宇文靜關切看她的樣子,像是抱著自己的女兒,她再一次感到深深的孤獨。雖然牧雲渙已經是儲君,極致的權力只有一步之遙,但她仍覺得如處冰淵。   她不相信權力會這麼順利地來到自己手中,也許一切最終還是要用劍來奪取。   牧雲笙退了朝,徑直向凡琳宮而去。   這是他每天的習慣。在大殿上,他必須聽各種消息,大多數都不太好:北陸右金又在聚集兵力;穆如寒江又奪取了新的郡縣;某地洪水泛濫;某地滴雨不落;難民們又在四起;軍隊征糧困難;官員貪污賑糧;有人在煽動造反……每天都有幾百人的處斬名單送上來簽批,各種奏摺堆成小山,一半是地方官吏叫苦連天,一半是派系臣工互相彈劾,根本不可能一一看完,更不用說詳細調查奏章中所言諸事,是否有冤情謊報。   當皇帝有什麼好,牧雲笙想不通——難道所有人都以為當皇帝只需要應對三宮六院就行?事實上,你會忙得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更不用說妃子們。   但是幸好還有盼兮。   她的身邊是他唯一能感到溫暖與寧靜的地方。   至少他知道,哪怕全天下都背叛他、唾罵他,但有一個人不會。她會永遠陪伴在他身旁,直到……   直到那一刻的來臨。   很多魅靈壽命短暫,若要用秘法延壽,便往往會急速衰老,甚至變得怪異醜陋。牧雲笙不知道這延壽的法子,也許盼兮知道,但牧雲笙卻知曉她不會用。   那一天隨時都會來臨。就像當年他的母親離去那樣。他還記得那天母親說:「小笙兒,你自己安靜畫畫吧,我累了,要睡一會兒。」便倚欄睡去。   那是一個寧靜的下午,靜得讓人心中不會去想任何事。牧雲笙看著睡去的母親,在畫上偷偷畫下她熟睡的模樣,只想著等她醒來便拿給她看,聽她笑著說:「這畫得哪裡像我。」   但是母親再也沒有醒過來。   那一天以前牧雲笙不懂得什麼叫失去,不懂得什麼是憂愁。他以為生活會永遠快樂美好,他可以在這重重宮闕之中和美麗的女孩們追逐笑鬧,將她們的容顏一一描繪下來,直到永遠。   但是當年他畫過的那些女孩,現在竟一個都不在了。   這彷彿是一種詛咒,她們的美麗只留在了畫紙上,卻無法長存於人世。   牧雲笙一直想為盼兮畫一幅像,這將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作品,甚至會比維護一個帝國更重要。   但他卻總是畫不好。事實上每次畫到一半,他便開始害怕,終於自己將其毀去。   他害怕畫完成的時候,就是盼兮離開他的時候。   牧雲笙總對盼兮說他不相信神靈,不相信什麼註定的命運。但他一個人時,也會望著星辰猶疑:是否生命中的美好,都要用另外一些東西去換取?是否執掌一個帝國,和陪伴在愛人的身邊不可能兼得?如果必須要作出選擇,他該選哪一個?   他明白,他必須儘早做出選擇,因為盼兮的時間不多了。   幸好如今,一切有了轉機。他找到了皇位的繼承者,這個孩子有足夠有說服力的血統,使那些他皇兄當年的舊部臣服。事實上,牧雲笙已經等不及他長成,他恨不得現在就把皇位交給牧雲渙,好立刻帶著盼兮遠走。   但如果這樣,他一樣會內疚。因為他拋棄了這個國家,拋棄了本來屬於自己的責任,將整個帝國的命運都丟給了別人。   似乎有些選擇,是永遠沒有辦法做出的。   所以他才急著去凡琳宮,他每天能陪在盼兮身邊的時間太少了。而只有在她身邊,他才能忘記自己是個帝王,擺脫那些虛偽的禮儀和無邊的事務,不用顧及複雜的人情世故,把心中的話盡情傾吐。在她身邊他可以跳腳大罵某個庸官,可以敲打著奏章說此人以為我不知道他貪了多少?她微笑著看他,注意地傾聽。雖然他知道在這個時候不該再談公事,她的時間如此之少,卻每天都要浪費大部分時間看著光影流轉,自己的生命一點點逝去,盼著他的到來。   她為他而活著,為他而儘力地想多活一分一秒,只為能微笑著等他歸來,聽他傾吐。   生命中能有這樣的愛人,他真的不應該再奢求什麼。   有了這麼美好的女子卻還放不下一個帝國,也許他註定要為自己的執迷付出代價。但代價是什麼?她,還是這個國家?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失去哪一樣?   「盼兮,我回來了。」他收起憂慮,笑著大步走進宮中,不想讓她看到這惶惑。   但這次,沒有人應答。   一種巨大的不安突然緊緊抓住了牧雲笙。   不,不會。不會是在今天。離別不該來得這麼突然。   他覺得喘不過氣來,他高傲得不肯信神,此時卻在向所有神靈祈禱:讓她活著。讓她活著!作為交換,我可以立刻放棄其他的一切!   他衝進帷幔之後,那裡空無一人。   盼兮不在這裡,桌案上卻放著一幅畫。   那是當年的那一幅,他在幻境之中邂逅了她,便想畫出她的容顏,卻總是不滿意。畫中人的神采不及她真人的萬一。   但這幅畫,她卻視為珍寶。   今天,她一定打開了這幅畫,看了許久。   牧雲笙上前,緩緩展開畫軸。   畫的背面,卻多了幾行字。   「小笙兒,你不懂女人的心。能在這世上活多久,對她們並不是最重要的,容顏總會老去,她們會把所有的希望和生命都寄托在她所愛之人的身上——還有,她的孩子。我這一生,如果不能和你孕育一個孩子,我會死不瞑目。   「我說我無法生育,其實我騙了你。我此生只騙過你這一次,希望你不會怪我。   「我知道你其實從來就不喜歡皇帝的生活。這位置太兇險太艱難。我也知道你別無選擇,已對天下做了承諾,要將皇位傳給你的侄兒。如果你的孩子出世,這個國家一定會面臨新的動蕩,孩子也會處於危險之中。   「所以我要離開。你的孩子不會知道他的父親是誰,我會讓他快樂平靜地度過一生。雖然我覺得他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是他沒有必要經歷父輩所經歷的痛苦。看著他長大,是我的心愿。我的餘生都會這樣度過。在陽光下,看著這孩子盡情地奔跑,回想著當年的你的樣子,這一生還有什麼企求?何必非要等到生死離別?我不想看到你傷心的樣子,也不想讓你看到我再也不能對你笑的那一刻。」   信在這裡結束了。牧雲笙呆坐著,靈魂已從身體中抽離。   沒有人聽到他之後痛苦的狂喊,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九州三陸都聽到那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未平皇帝下詔傳位於太子牧雲渙,改年號啟臨,設兩文兩武四位輔國大臣。   太華殿上,他喚過牧雲渙,扶他在金蛟寶座上坐下,遙指著殿外說:「以後,你就是這個國家的君王。」   眾臣跪倒,高呼萬歲。   牧雲渙卻還是沒有表情,不知在想著什麼。   牧雲笙指著宇文慎謹對牧雲渙道:「他當初曾想殺你,但那是忠心為國。現在你已是這帝國之主,他也必忠心待你,同待我一般。不可因舊怨而誤國事。」   牧雲渙看著宇文慎謹,點點頭。   牧雲笙又對宇文慎謹道:「你女兒年幼,我一直待她如自己的女兒一般。如今我將宇文靜許與牧雲渙為後,你看可好?」   宇文慎謹痛哭流涕,重重叩首。權臣儲君兩系之爭,從此不復存在。   牧雲笙像是終於了結了長久的心愿,長長出了一口氣,說:「我要出去走走。」   他邁步便向宮外走去,目中再無他人。百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遠遠步行跟隨。   牧雲笙來到天啟城外,一步步走上那百丈占星台,仰頭觀漫天繁星,獨少了那一顆。   他想起當年,就是因為眾人皆言與魅靈相戀違逆天意,會帶來亂世,他一定要和盼兮在一起,才一怒燒了占星台,憤與天爭。   而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他一直在苦苦撫平戰亂,想證明自己可以戰勝命運,但盼兮終於還是離開了他。這一生卻還要為何而活?孤獨一生,還有何快樂?   他不回頭,只揮揮手:「你們走吧。」   這是未平皇帝最後的旨意。   所有人都離去了。牧雲笙獨自留在占星台上凝望蒼穹,任凜風撲面。第二天黎明之時,人們再登上台頂,卻不見了未平皇帝。從此無人知其去向。   西部。   將軍推開持著火把的士兵,顧不得自己貫甲持劍,直奔入行宮中,吼著:「殿下,一統九州的時機到了!請即刻下旨東征!」   穆如寒江坐在殿中,卻不言語。殿前已經跪倒近百官員。   郎士效再喊:「請殿下即刻下旨東征!」   百官齊呼:「請殿下下旨東征!」   穆如寒江似乎想了很久,終於下了決心。   他笑了笑:「此人與我少時相識,算是故友,當年我第一次見他,他在廢園中沉醉於自己的畫技與法術,我也想不到會與他爭奪天下。我知他本不想當皇帝,討厭爭鬥,現在終於解脫了……他既離去,我猶感傷。此時征討,卻是趁人之危,天下人將不齒。」   郎士效頓足道:「天賜良機,此時不取,只怕成千古之憾!」   穆如寒江卻只是揮手,命百官離去。   蘋煙扛著高過頭頂的大堆柴禾,踩過溪流上的石塊。   忽然她停下了腳步,她看見了溪邊的那位女子。   她容顏美麗,卻消瘦虛弱,腹部隆起,顯然懷有身孕。   蘋煙關切地走上前:「你還好么?」   女子抬起頭,對她微微一笑。她的美讓蘋煙自慚形穢,和她相比,自己就像沙塵在珍珠旁一樣黯淡無光。   那女子望著蘋煙,卻好像早已認識她一般親切。「這裡人跡罕至,你為何要獨自居住在這大山深處?」   蘋煙一笑:「那你呢?你又為何來此?」   「我想找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安靜地生活。」   「我也一樣。」   數月後。   蘇語凝為穆如寒江生下一子,名喚穆如深。深仇的深,也是深愛的深。   孩子降生之時,穆如寒江在殿外獨行,有人聽他舞劍而歌,歌聲感慨,雖有喜悅,卻也嘆時光逝去,豪情易老。   此時,遠離天啟千里的小山村中,也有一個孩子誕生了。   「是個男孩呢……」蘋煙歡喜地抱著嬰兒,來到那虛弱的女子身邊。   女子接過孩子,輕輕擁住,聽他啼哭。淚水落在他的臉上。   「給他起個名吧。」蘋煙說。   女子望著懷中的孩子,憾慨萬千。   「如果你有個孩子,會讓他叫什麼?」她曾問牧雲笙。   牧雲笙沉思不答。   她微笑:「你年號『未平』,是因為生不逢時,遭罹亂世。如果希望孩子能平和無憂過一生,不如叫牧雲平吧。」   牧雲笙卻說:「太祖的長子不也是這個名字?他那一世可不平順,看來名字要是反著來才好。所以就叫牧雲未平吧。」   「他的名字叫……」女子輕輕說,「雲未平。」   「雲未平,好名字啊!」蘋煙抱著嬰兒問,「這孩子的父親是誰?卻怎麼這般狠心,讓你至此境地。」   盼兮搖搖頭笑:「不要怪他,是我自己要離開他。人生百年終有離別,無人能相守永遠。只願這孩子能這份血脈流傳萬世,能證明我們曾經相愛過。」   心愿已了,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的盼兮閉上眼睛,不再醒來。   牧雲未平在襁褓中放聲啼哭,這世上再無人知曉他的身世。他的父母希望他遠離這個未平的天下,可惜人總是不能控制命運。   此刻,天啟城中,牧雲渙正在聽宇文慎瑾講著治天下的道理。   北陸草原上,碩風和葉在懷念著遠去的姑娘,計劃著再一次的南征。   地下王朝,姬氏的後人以為終於迎來了復國的時機。   西南宛州,穆如寒江正為他新出生的長子欣喜不已。   東北寧州,羽族的鶴雪士們立誓要屠盡踏火騎,報當年辰月之變屠國之仇。   穆如深,雲未平,這兩個小小嬰兒並不知道,他們註定要替自己的父輩決定誰才是天下的主人。牧雲與穆如數百年的恩仇仍將如宿命般在他們身上傳承。   天下未平。這個時代,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