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明成知道,老頭子躲在房間里哭,這是毫無疑問的。想起剛才的唇槍舌劍,不,簡直是一邊倒,他又好氣又好笑。他若不是自己寄人籬下比較尷尬,他會更欣賞剛才這一出。他真是有點手癢,想把這一段寫成小小的小說扔到博客上。他已經發出郵件,可一時腦袋裡總想著剛才這一出,這一出真是最近狗一般生涯中難得的亮點,他竟有點懶得思考了,打開博客閱讀留言,不出所料,他昨晚寫的要小男人閉賤嘴的文章後面的回帖觀點兩極分明。有人罵他不是男人,有人大聲叫好。
明成摸摸昨天剛打出來的傷疤,臉上掛著最近幾天難得一見的微笑,鄙夷地看著那些反對的留言。切,他們懂個屁。他心情好,不與那些屁都不懂的人爭,不教他們學這個乖。
但是慢著,這條留言與眾不同。這條留言寫著:「上一篇的留言你可能沒看到,這一篇繼續留。我是××周刊的,郵箱為××××@×××××××.com,請撥冗與我聯繫。」
「哈!」明成不由自主地叫岀聲來。周刊?聯繫他?問他要文章?
明成喜極,立刻給那個郵箱寫信,平時打字都是好好的,這下幾乎打三個錯兩個,好不容易拼成一封短短的只有寫出他通信方式的信,回頭一看,又是語句不通。他太興奮,沒想到自己泄憤似的文章居然會獲得那份有點名氣的周刊的矚目,他只可惜,可惜那只是周刊,那如果是日報,要他天天寫一篇都不在話下。
一高興,他把中午發生的這段小小插曲寫成一篇小說扔上博客,用的是第一人稱。明玉說的字字句句,他幾乎沒什麼改動,只修改了他自己的,把自己的形象稍微修改一下,不要那麼暴躁,變得有點像明哲。他在點擊發送時候,又有點猶豫了,這不是明目張胆地宣傳明玉嗎?但再一想,這個工作狂,每天有休息的時間已經不錯,哪裡還會上網閑逛。這麼一想,他就把文章發了出去。
不久,他的手機就叫響了。他被約稿,他居然被約稿。
千字一百五,他知道這個價不高,只是網上某些寫手的對摺,但是他已經滿足,他是新人,不是嗎?
但是,新人,並不意味著人氣低落,才一會兒時間,看看他的博客,新發文章的後面,沙發已經搶到屋頂。
明成幾乎是刷一遍網頁就看到多一條留言。他有點志得意滿地靠在椅背上,一遍一遍地轉動著手中的鉛筆,滿臉都是笑意。終於,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這一片土地上,還有哪個周經理會橫行?
但是,這一片處女地需要開墾,需要施肥,需要養育。他需要補充知識。
這一刻起,他不再玩遊戲,玩文字打架,他開始有的放矢地海量閱讀資料。網路上,只要有心,幾乎是應有盡有。
明成事後懷疑自己怎會把這篇小說扔上博客,可能是約稿帶給他自信,自信讓他寬容。寬容自己,寬容別人。
明玉將車馳岀沒多遠,大約看不到剛才她才離開的那幢樓了,就又在路邊趴下了。她心中一直盤旋著明成剛才難得的一句人話,難道那天她打上山門,老爹被她逼問出來的話是假?
她搜盡枯腸地回味那些話,心中又是疑問,如果是假,老頭子是不是太能幹了,竟然編得如此活靈活現,簡直可以只做簡單記錄就是一篇扣人心弦的現實主義小說。但看他今天對著明哲的電話張口就來的謊話,天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的過去在心裡編輯演繹多少次,編成一出最動人的苦情戲?可明玉又覺得,憑老頭子的能耐,還不可能編得那麼符合邏輯,尤其是符合現實中每個人的性格。
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明玉無法判斷。除非回去那間小小客廳,以最高技巧逼問真實來龍去脈。可是除非不得已,她不願回去那間有蘇家人存在的房間。
而且,問岀來真還是假,有什麼意義?以此說明媽是個好人?不,這是蘇家兩個兒子才會做的事。其實,真,還是假,又有什麼意義?該吃的苦頭,她都吃了,該受的不公,她也都受了。即使媽在別人面前是雷鋒是孔繁森,對於她而言,媽還是魔鬼,不會變。
明玉放下心事,安心上路。但是她心裡也是清楚,媽是她永遠的心魔,她的心裡永遠無法放下一個心魔。任何與蘇家稍有關聯的接觸,就能輕易打開潘多拉的盒子,放出那個從幼兒開始一直糾纏至今的魔鬼。她對任何蘇家的事、物都是過敏。生理上的過敏,可以到醫院找出過敏源打封閉,心理上的過敏,她雖然清楚過敏源,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發作。她對此無能為力,就像雙腳踩上輪滑鞋,即使兩手死握住橫杠,她還是無奈地看著自己以慢動作緩緩摔倒。唯其清醒,才如此痛苦。工作,只是撲爾敏,治標不治本。
她所能做的,唯有克制、剋制、再克制。剋制得自己冷漠變態。尤其是自己都覺得自己變態,她總是以最清醒的眼光認識自己,看著自己受罪吃苦。
不過這些都不妨礙她回到公司就正常投入工作。無聊的時候才會多思多想,她哪有那麼多時間多想。有時候真希望有關蘇家的事都發生在她被工作逼得團團轉的時候,等她忙回來,好,事情已經過去。
今天也是一樣,等做到天色墨黑,路燈大亮,回頭猶如涅槃,沒事人一樣拎上輪滑鞋出門。竟然看到小蒙臉色血紅、領帶歪斜地還在加班。明玉看了微笑,野馬也給上鞍轡了。她走過去,拿腳踢踢小蒙的桌子,笑問:「吃飯去?」
「吃你個頭。布置作業也不知道控制個量,老總怎麼做的。」小蒙頭都沒抬。
「我去石天冬那兒給你打包個飯盒回來。你要是沒做完就溜是人妖。」天火大道
「去去去,別煩我。我做完你還沒回來,你是蚯蚓。」
「算啦,還是吃了飯再回來做吧,肚子里沒油水,血液里沒血糖,腦袋裡沒營養,再做也是白做。」
小蒙這才「靠」的一聲,終於被勾引,跟著明玉一起下樓去石天冬那兒吃飯。石天冬那單身公寓簡直成了他們的食堂。
石天冬見面就道:「明玉,我給你看一篇文章,一篇男人寫的女權文章,正是我昨晚聽說有人非議你之後的感想。」
石天冬幾乎是興奮地等了明玉一天,說話時候自然就把手放到明玉肩上。明玉不由斜了身邊的小蒙一眼,小蒙正沖他們吐舌頭。明玉忙改斜為白,偏偏將頭一仰,倚到石天冬肩上,接近了,立刻聞到石天冬口氣有點臭。「下午空閑時候沒休息一下?光顧著上網玩了?」
「你不也一樣?今晚早點回家休息。」
小蒙驚訝地指著兩個人,目瞪口呆,「你們兩個?你們昨晚縱慾過渡了?太強了,沒結婚就上……」沒說完就被石天冬捂住嘴巴,明玉早滿臉通紅,跳離石天冬身邊。石天冬尷尬地道:「小蒙你小子嘴巴放乾淨點。」
小蒙來勁了,「我哪胡說了,你每次看見蘇星星兩隻眼睛都像銅鈴一樣,大家都是男人,你自己老實承認,你心裡把蘇星星吃了幾遍了。哈,昨晚我替你們製造機會,老石終於……」
「小癟三外面吃西北風去。」明玉給石天冬使眼色,石天冬快手在電腦上調岀文章,沖明玉指指電腦,趁小蒙與明玉纏鬥,自去燒湯。明玉這才給小蒙個後腦勺,「剛看你還人模人樣,一不小心就露猴子屁股。沒見我兄弟被打破頭嗎?石天冬昨晚得幫我處理。」明玉怕小蒙沒完沒了,不得不扯了個謊。
小蒙笑嘻嘻地對坐到電腦面前的明玉耳語:「可憐可憐老石吧,他都快欲·火焚身了。」
「靠,我說風聲鶴唳你不懂,說杯弓蛇影你也不懂,說起下流詞來你一個賽一個,聰明全用在下半身。嗯,這篇文章不錯。你看,題目叫《小男人,閉上你的賤嘴》,聽話,閉嘴。」明玉不理小蒙,知道一說到葷的素的小蒙就來勁。文章確實寫得好,很多話說得痛快淋漓,簡直是現代職業女性的一肚子氣話,針砭社會對職業女性戴有色眼鏡的陋習。
小蒙沒看出有什麼精彩,見石天冬端菜上桌,他餓得先吃了起來。不料他媽來電話,他一看號碼,就道:「靠,現在沒法查老爸的崗了,每天閑著沒事幹查我的崗。」接通就問:「媽,幹嗎?不搓麻將了?」
「小寶,我燉了一隻野雞湯,你快點回來吃。媽給你留著雞胗。」
「你去搓麻將,我還有一道題沒做完,得加班到十二點。再見。」說完就掛了電話。
明玉看著《小男人,閉上你的賤嘴》寫得不錯,又見下面註明轉自blog,有興趣看看此人的其他文章,便上百度查詢。很容易就找到此人的博客,此人起了一個很別緻的名字:沉香。頭像下面的說明裡說,尋常之樹,水淹土埋,煎熬之後,始成沉香。明玉看了一笑,寫字人脫不了的自戀,酸。菜已上桌,她暫時沒心思閱讀沉香的其他文章,三個人一起搶食。
想起剛剛小蒙與他媽的對話,忍不住問:「你媽搓麻將也得跟你通報一下?」
「沒,她燉了個什麼湯,我沒聽清,要我回家吃飯。又不是她燉的,肯定是保姆燉的,她一個人讓兩個保姆伺候著,閑得只會搓麻將和煩我。」
「你有地方吃飯,還來這兒蹭石天冬備給我的菜。明天開始叫你媽送飯盒來公司,不許再蹭我的飯。」
「我叫我媽送完飯找你聊一會兒天?」小蒙嘻嘻笑著看向明玉,知道兩人不對路。
「投降。」明玉也笑。管一個小蒙已經夠累,誰耐煩再應付蒙家母老虎。
「所以你看,我來蹭你的飯是為你好。就老石看見我肯定不高興,老石巴不得一個人時候好吃了你。」
明玉不得不再給小蒙一個後腦勺。很快吃完,與小蒙一起回公司。小蒙嘖嘖連聲,說明玉找的是石天冬,陪她的卻是他小蒙。路上看見有人騎自行車賣花,他又指出那麼多天石天冬連花都不準備一束。明玉直接給他一句「八婆」。
辦公大樓到時間就關中央空調,小蒙凍得受不了,鑽進明玉的辦公室繼續做作業,就坐在明玉對面,兩人合用寫字檯,互不干擾。九點鐘時候,老懞來電話,問是在公司還是在家裡,明玉說在公司,老懞就說他很快上來。明玉看看正清理比對當季應收款和銷售額,分析某個片區銷售員們動向的小蒙,決定還是不跟他說明,免得他逆反地走避,自己悄悄起身出去迎候老懞。
老懞跟在明玉身後進門,一眼就看見兒子背著門對一台筆記本電腦抓耳撓腮地幹活,模樣非常認真的樣子。他瞠目結舌,胖手指指兒子又指指自己,明玉領會他在驚訝這難道是他的兒子嗎,微笑點頭。老懞竟然不敢進門,眉開眼笑地看著兒子好一會兒,忽然揮揮手要明玉一起出去,親自動手躡手躡腳將門關上,又悄悄走出很遠一段路,到大辦公室,才輕問:「小寶在幹什麼?」
「他喜歡做大哥,我就讓他根據一些銷售資料分析每個銷售員的手法心理,再提出針對性的改進方案。」
「他還行嗎?」
「還行,腦子反應很快,記憶好,就是玩心重,需七騙八拐才能壓他坐位置上好好做事。還有就是沒有生活壓力,上進不主動,得靠別人來推動。」
老懞搖頭:「這事我管不好,我已經斷他糧草,即使他媽不給他錢,他也有本事到處借到錢,債主最後都問我來要債。這樣已經挺好了,你一步步來,不要心急,早知道他聽你的,我前幾年就把他交給你。」
明玉笑道:「蒙總你即使再這麼想也別說出來,小蒙一得意就無法無天。」
老懞笑得很高興:「對,對,你教他好好做人,好好看人,他以後最主要還是管人。小蘇,小寶是你弟弟,你要像教自己弟弟一樣教他,打罵都可以。他媽要敢胡說,你找我。我以後所有兒女都交給你管。」
明玉笑道:「我還不如找小蒙給我做擋箭牌有效一點。蒙總,還是去我辦公室吧,這裡太冷。」
「我去了小寶肯定又演猢猻戲給我看。」但看看明玉穿得單薄,只得去明玉的辦公室。果然,小蒙一見他爹進門,立刻將一隻腳騎椅子上,沒一點坐相地斜睨著電腦,活也不幹了,調出遊戲玩耍。
老懞只得裝作沒看見,裝作大公無私地拍拍兒子的三彩毛毛頭,心裡其實挺歡喜的,眼睛就是不正眼看兒子,也不跟兒子多說話,坐下就詢問明玉幾個產品的市場分布與預計。明玉見他問的是一些公司尖端產品,好奇他怎麼忽然想起這些來,就拿電腦一起坐到沙發上,對著電腦如數家珍地把某地有幾家下游企業用得到這些產品,某地某家企業正調整產品結構,預計會用上哪些產品,需求量估計是多少,等等,一一告知老懞。
老懞聽後想了會兒,道:「這麼說,中原以西的地方,預期需求量不是很大嘍?」
中原兩個字出來,明玉立刻想起柳青,想起柳青最近申請上馬新設備,以生產公司的尖端產品。柳青為人追求高端,心中異常想把手下工廠改造成一流。可是,他忘了他也只是集團公司全局中的一枚棋子。明玉不偏不倚地道:「就目前形勢分析,中原以西地區的高端需求量還不至於大到要在中原設立高端生產線的地步,在可預期的三年時間內,在中原設高端線的必要性會增加,預估兩年後動工,三年後建成,效果會比較好。」
老懞點頭,「話是這麼說。」卻一時沒說下去,皺眉看著地圖不語。小蒙現在大致知道了一些數據,但還不會分析。他又為了對抗老子故意不去做他的作業,雖然白著眼睛坐著似是無所事事,其實一字一句聽得真切,心中好奇,既然話是這麼說,為什麼老爹還一臉犯難的樣子?他又不肯問老爹,只好問明玉:「你說的是柳青的公司?」
「是啊,他那家輻射中原以西地區比較好。但目前我們的高端產品需求主要在沿海,一些出口加工企業用得比較多……」
「可是你忘了,甘肅一家廠已經在用了。」
「那家產品是通過新疆供中亞的,量不大,發展前景不是很明朗。不過我看好四川。小蒙,你明天的功課是好好了解一下四川的下游企業動向。四川跟武漢之間,有長江船運為依託,使柳青管的公司輻射四川的能力優於鎏金公司。有數了嗎?」
小蒙伸出兩根手指在臉上裝著流淚,嗚嗚哭了幾聲,道:「我今天的作業沒法完成,課堂太吵,我沒法安心做作業,我不要做人妖。」
明玉聽了忍不住笑,這不是趕老懞嗎?她很想說那就立即揮刀自宮,但礙於老懞在場,老懞又是抱著胖肚子考慮問題,她只得取出手機給小蒙發了「揮刀自宮」四個字。小蒙一看,哈哈哈大笑,沖著明玉揮拳頭。可當著他老爸的面,他還不敢拿頭頂過去。老懞本來是在考慮各方面的平衡問題,但聽兒子插嘴,一下耳朵調整焦距,追聽他們兩個說什麼,聽兒子居然說得有模有樣的,而且看來他很能接受明玉的說明,心裡歡喜,笑眯眯地看著兒子裝鬼臉虛張聲勢,但很快被小蒙發現,小蒙立刻拋給他一個白眼。
老懞不以為意,心中也想給兒子上一課,便貌似對明玉說,其實是對兒子深入淺出地解說道:「柳青上任後一直衝勁十足,這是非常值得鼓勵的事。他想儘快做好,做出成績,這種心理值得肯定。如果完全駁回他改造設備的請求,可能會打擊他的積極性……」
明玉聽老懞講得那麼簡單,便明白老懞其實是講給他兒子聽。她想到的是,柳青的收入與利潤之間的掛鉤太緊密,涉及金額非常之大,導致柳青有點被沖昏頭腦,罔顧市場需求,急於上馬高端設備。如果他的申請被駁回,他會懷疑老懞是不是壓他之利,肥總公司其他三個分廠。但柳青的這種心理,老懞不會想不到,只是不便明說。明玉相信老懞在了解市場分布與預測後,會在權衡利弊之下,在公司利潤與柳青的積極性之間取一個中間值,不用她多嘴。
明玉只是在想,要不要提醒一下柳青,不要太急功近利,張牙舞爪,也得考慮一下老懞的容忍度。
她正想著,她的手機叫喚,石天冬的。「明玉,還沒早點回家休息?」
「我在公司,還有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