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明成從來就知道,明玉自己找上門來,肯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他有踩到一坨屎的準備,看到是落後的傳真而不是電郵,他還嘲笑了一下。但是,看完的瞬間,他被點燃了。他晚餐喝下去的兩瓶啤酒在燃燒,他全身血液在燃燒,他兩隻眼睛也在燃燒。
捏造!絕對是最惡毒的捏造!這個毒水母一般的人,她時時刻刻窺伺著合適時機,拋出致命的毒液。
他旋風般地衝出門去,攔下一輛計程車,司機問他去哪裡,他卻是愣了一下,才說出父親住址。
蘇大強已經睡下,蔡根花也已經睡下,但聽得震天動地的敲門聲,蔡根花還是膽戰心驚地起床,而蘇大強說什麼都不敢起床。他在被明玉逼問後就一直在擔心,明玉會不會告訴明哲和明成,明哲和明成會不會找上他。尤其是明成,明成對他從來沒好氣。敲門,不,射門的會不會是明成?蘇大強赤腳下床,悄悄合上卧室門的插銷,迅速鑽進毛毯里捂住耳朵。
蔡根花從貓眼裡看到眼珠突出的明成,她雖然見過明成一次,但早已忘記,再說見明成這麼凶,哪裡敢開門。她又是膽子最小的,都不敢問門外人是誰,怕門外人跟她吵架。忙跑進來敲蘇大強卧室的門。可是,怎麼敲,裡面的蘇大強也不吱聲。蔡根花沒主意了,想了半天,在轟天般的敲門聲中,也哧溜鑽進自己的卧室,關門睡覺。
明成不見有人開門,更是頭頂怒火騰騰躥起,對著防盜門拳打腳踢,彷彿這樣才能出氣。
可是,同一樓道的人睡覺被吵醒,有人悄悄鑽出來一瞧,見是一個高大男青年行兇,一個電話撥到110。警察很守信地五分鐘後到達現場,把明成逮個正著。
明成看到警察,立刻條件反射似的變乖了,什麼怒火都瞬間消失,有問必答。他吃警察的苦頭是吃怕了。
警察一問是家庭糾紛,便少了處理的欲·望。警察敲門想稍微調解一下,可是裡面兩個膽小的一聽是警察,就更不敢開門,個個鑽在毛毯裡面做鴕鳥。警察就教訓一樣地勸導明成有事明天再好好說,一家人不要鬧成這樣子。然後記錄明成的身份證,盯著明成先走,明成窩著一肚子氣,卻不得不先走了。
明成這一趟潑風似的來回,真相沒問到,卻是火上澆油。回到家裡,照著自家的防盜門就是一腳。打開門,卻見朱麗站在裡面一臉驚恐。兩個人面對面對視三秒,明成依然怒氣沖沖,但是有話說不出,明玉給他傳真上的那些內容怎麼跟朱麗說?朱麗一看明成滿臉通紅,又是一身酒氣,忍了一個來月明成的酒氣總是沒時間沒精力吵架、早餐桌上和風細雨相勸沒用、已經厭煩到極點的朱麗今天被明成的臨門一腳踢爆,再加自己一天上班下來又累又煩,終於火大。
「蘇明成你又喝酒,跟你說了幾次不要喝酒你怎麼屢教不改。你踢什麼門,門礙著你啦?成天喝酒,你到底喝岀些什麼來?」
「應酬,應酬你知不知道?廢話那麼多。」明成雖然自知理虧,可胸口窩著熊熊烈火,哪裡剎得住車,橫眉豎目就回了過去。
「你起勁個啥,你倒是踢啊,再踢啊。爭氣爭到家裡,越來越好樣了。」
朱麗自己沒意識到,這話聽在明成耳朵里不亞於霹靂,戳到他最敏感最痛的傷處。他想都沒想,旋身就沖著門好一頓拳打腳踢,嘴裡咬牙切齒地念念有詞,「我踢,我踢給你看,你要我踢,我踢……」
朱麗看著明成瘋狂地拿兩隻肉拳頭捶鐵門,嚇住了。兩隻拳頭握緊蒙在嘴前,不敢吱聲。她不由得想起明玉的遭遇。等明成眼神瘋狂捏著拳頭轉身,她嚇得連連後退,尖叫道:「蘇明成,你不許亂來。你別沖我發酒瘋,你離我遠點。」邊叫邊退,鑽進主卧砰地關上門死死頂住。
明成酒勁加氣勁,那麼多日子從明玉那兒從周經理那兒從明哲那兒從父親那兒從客戶那兒還有從母親去世那兒積累起來的怨氣關也關不住,跟著朱麗衝到客廳,對著主卧怒吼:「我沒喝酒,我沒發酒瘋,我們說明白,不許暗箭傷人。我惹你們什麼了?你們有種沖我下手,關媽什麼屁事,你們連死人都不放過,你們這幫惡狼,毒蛇,你們這些小人……」
朱麗在裡面瑟瑟發抖,連燈都不敢開,越想越不對,又鑽進主衛嚴嚴關上了門。一身酒氣,又不知所云,這還不是發酒瘋?忽然,聽到卧室門也是砰的一聲,她嚇得一聲驚叫,明成會不會衝進來?發酒瘋的他會不會將拳頭砸到她身上?想到探望明玉時候看到的明玉被打腫半邊的臉,朱麗不寒而慄。她第一反應就是給爸媽打電話,可是,這麼晚了。她握著衛生間的電話,聽著外門再一聲「砰」,她不敢猶豫了,雙手顫抖著撥了110。然後,一邊念菩薩保佑,一邊念警察快來。
明成團團轉著,在客廳里越罵越痛快,他誰都罵,他不怕,越罵越興奮。「你這毒蛇,媽早就知道你,現在媽死了,你伺機反撲了?告訴你,還有我,以後見一次揍一次。我不怕坐牢,打死你我賠命。不就是十萬塊嗎?以後再惹我,我揍死你,你給我當心著,別當我是病貓。媽死了也輪不到你坐大,你只配做老鼠,被人踩著才能活。明天我還會找你,你等著,別以為報警我就會放過你……」
夜深人靜,朱麗聽著這些沒有頭緒,一會兒好像是罵明玉,一會兒好像是罵周經理,最後是罵她?他知道她報警了?他會不會趁警察沒來的空當衝進來?朱麗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牙關咬得嘎嘎響。天哪,這個瘋子,她是老鼠?她什麼時候坐大了?她在他們蘇家母子心裡就這麼不堪,得被踩著過活?朱麗嚇得渾身發抖,氣得也是渾身發抖。
明成只在外面酣暢淋漓地罵著,轉身遇到障礙,就一腳踢開,他只覺得胸口有一團氣在膨脹,那是從媽去世那天積累起來的怒氣,這團氣脹得他難受。他邊走邊罵,氣脹得難受了,就一拳射門上,都不知道手會痛。
聽到有人拍門,他就像找到目標似的,三步並作一步衝到門口,呼啦拉開門,居然又是警察,他衝口一聲吼「幹什麼」,可忽然意識到不對,不再說話,兩眼陰沉沉盯著門外警察。
警察一看,就歸類到家庭暴力。一個年紀稍大的警察進門喝道:「有話好好說,坐下。身份證拿出來。」
裡面豎著耳朵聽著的朱麗一聽警察說話聲,頓時整個人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明成不敢胡來,乖乖掏出身份證。警察記錄了,又用對講機與不知哪兒聯絡。幾句下來,放下對講機,驚訝地道:「你不是剛在××小區找你爸鬧過事嗎?怎麼回家又鬧?」
朱麗在裡面聽見,大驚,他打上他父親家?這人喪心病狂了。幸好自己報警,否則不知會遭什麼罪。
外面,明成理直氣壯地道:「我爸不是東西,造謠侮蔑我媽。」
「喝酒了還是老老實實回家待著睡覺,什麼都別說。報警的人呢?」
朱麗用盡吃奶的力氣打開兩道門,只敢探出一個腦袋。警察看見道:「沒事了……」
朱麗喃喃地道:「他……他……他發酒瘋。」
警察看著一個漂亮女孩嚇得花容失色,十分同情,有商有量地道:「他現在不敢動,你看怎麼處理?」
朱麗這才眼淚嘩地流出來,剛才眼淚都給嚇住了。「警察同志,請你們等我一下,我收拾好東西跟你們出去。我不敢待家裡。」朱麗的一句話,整說了好半天。
任誰看到朱麗這樣子都會憐香惜玉,警察很和藹地道:「這麼晚,你一個女的去哪裡?」
朱麗愣住,逃難去爸媽家嗎?可是這麼晚了,嚇到爸媽總不好。警察見她猶豫,以為她沒地方去,便道:「你先生還醉著,而且今天已經兩處惹事,我們把他帶走,等他酒醒再讓他回來。你好好在家待著,不要害怕。」
朱麗不知道說什麼好,雖然又氣又怕,可下意識地排斥明成跟警察走。她愣了好久,才道:「還是我走,我找賓館住。」
警察有點同情地看著朱麗,由衷地道:「夫妻再怎麼吵架還是一家人,回頭等他酒醒了兩人好好說說。」
朱麗沒有回答,硬撐著收拾幾件衣服,跟警察出去。經過明成,卻見他雙臂撐著大腿低頭坐著,不住嘆氣,不住搖頭,活脫脫的垂頭喪氣。朱麗又恨又可憐他,可不敢耽誤警察的時間,急急跟著警察出去。
明成一個人搖頭嘆氣地又坐了好久,他不知道這世界為什麼變成這樣,連朱麗也反他。本來,朱麗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可是,烈火試真金,朱麗並不能真正理解他的難處,她知道他現在有多苦嗎?她都沒留意到他最近的消沉嗎?她眼裡只有她的事業,事業,事業。而他則是沒事業,被周經理害得死死的,蘇明玉還要來插上一刀。這兩個都不是人。尤其是蘇明玉,她氣得媽還不夠嗎?媽去世了她還不放過媽,凈往媽頭上扣屎盆子。這人真是毒到家了。
這世界真他媽全變了,整個的小人得志。
明成滿肚子的氣被警察壓回去,岀不來,咽不下,悶得難受。又是搖頭晃腦地坐了好久,才洗也不洗就睡了。幹嗎要洗?他怕誰啊。
睡地板上不舒服,翻來覆去直睡得四肢酸痛,極不踏實,天麻麻亮時候就醒來,直著眼睛躺到床上去,腦子空空蕩蕩的,卻是睡不著。初秋的晨風有點涼爽,明玉下去在小區了走了一遭,她入住後,幾乎還沒好好看過這個小區。清晨的小區裡面幾乎沒有人,綠化稍茂盛的地方鳥聲嘈雜。偶爾有人出現,大多是穿著難看校服的學生,大孩子自己走,小孩子有大人帶著。
明玉前面是一老一小,一隻花花綠綠的大書包背在老的身上。安靜的環境下,一老一小的對話很清晰地傳到明玉耳朵里。
「外婆,為什麼我那麼早起床,媽媽可以不起床?」
「媽媽上班晚啊。」
「真不公平。我以後也要做大人。」
「可是媽媽下班也晚啊,媽媽一天要做好多事,掙錢給囡囡買鋼琴。媽媽很累的。」
「嗯,我知道了,以後我洗臉時候放水放很小,像粉絲一樣細,不吵到媽媽。」
「好囡囡,外婆告訴媽媽去,媽媽聽了掙錢更有勁了。」
「爸爸也辛苦,外婆也辛苦,外婆每天最早起床,比我還睡得晚。外公最沒事做,外公洗筷子聲音真難聽。」
「胡說,外公釣魚給囡囡做湯喝呢。」
「可是外公說釣魚是大人們玩的遊戲。」
「呵呵。」
……
明玉聽一老一小對話,醒來後一直昏沉的腦瓜子清楚不少,她竟不知不覺跟到大門口,聽到煩人的車聲才折返。多可愛的一老一小,都是那麼懂得體恤家人。即使是那麼小的孩子,都已經會想到不打擾媽媽。這都是長輩教育得好,長輩帶了個好頭。瞧那外婆,雖然為了孩子早起,可依然那麼平和地跟孩子講理,而且一點都沒忘記為睡覺的媽媽在孩子面前掙分。這肯定是個和睦美滿的家庭。
家教,是一脈相承的啊,上面帶了好頭,小輩自會潛移默化。
明玉往回走,看到車庫門口停著的車子,忽然沒來由地心驚。不,不,絕不是因為看到熟悉的場景。她只是想到了一脈相承。即使蘇大強不是她的父親,可她的母親不會變,她從哪兒蹦出來,這路徑絕不可能錯誤。她的外婆,她的媽,還有她,是不是也一脈相承?
想到外婆為了舅舅的出息不惜斷送女兒的幸福,不惜下跪來逼迫女兒,媽竟然不以為非,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以致生出她這樣的孽種,事後為了兒子理所當然地擠壓女兒的生存空間,還有她,因為她的仇恨,蘇明成被她一刀刀地凌遲。這算不算是三個女人的惡毒秉性一脈相承?三個女人都咬牙切齒地為別人活著。想到這兒,明玉不寒而慄。
如今外婆死了,媽也死了,如果她們都沒死,而她如果沒出息不得不擠住在家裡,會不會一窩子人擠在小小空間,瞪著碧油油的眼睛自相殘殺?
她害怕。她以為自己無所畏懼,見佛殺佛,見鬼殺鬼,但現在她是真的怕,怕得渾身冰涼。她怕重蹈覆轍,走外婆和媽的老路。而那可能性真大,她有她們的血統,她還秉承了她們的家教。或許,她早早被媽扔進初中住宿還是件好事,那使她不用承受家中如此畸形的家教。可是,她真逃得過那一脈相承嗎?
明玉回到屋裡心煩意亂地想著,手中香煙又裊裊升起。
其實,她說她要脫離蘇家,可她的心一直拴在蘇家。她以前雖然少回家,可回家之前,心中早有整套對付媽的方案,她從來都重視蘇家,不遺餘力地與媽作對。她看似功成名就一臉超然,可她從來沒有忘記從小吃足的苦頭,只要被激發,她爆炸得很快,很猛烈。
今天審視自己,才發現自己早已變態,她逃不過一脈相承的自然規律。外婆對媽無所不用其極,媽對爸和她無所不用其極,她呢?對蘇明成無所不用其極。即便是在媽的葬禮上,蘇明成夫婦表現得稍微像人樣點,她都要冷嘲熱諷。
可怕!這也是災難。必須終止。
她必須停止如此變態的代代相傳。不為別人,只為她自己正常的、不陰暗的生活。外婆和媽都已經去世,明哲和蘇明成都不是那料,由她來結束這一切瘋狂吧。夠了,外婆折騰媽,媽折騰她,女人一代一代沿襲著前輩的「教誨」,死不改悔地不拿女人自己當人。她得活自己的,對自己好,找對自己好的男友,然後一起對下一代好,就像今天偷聽的那一老一小。所有的陰暗必須停止,即使她還有很多仇恨沒有清算,還是得停止,否則,她的一輩子都得搭進去。
生活的空間很大,到處都有海水藍天陽光綠樹,而非小小一屋子陰暗的仇恨,一家子的人在狹小的空間里互噬。結束過去,最好的辦法不是以前常說的一句從此以後我沒有父親母親,而是淡岀,雖然這很難,一肚子的話癆沒處兒發,憋得難受。法醫秦明系列
徹底走出蘇家,蘇家的好事她不去參與,本來就沒資格參與。至於壞事,和痛快淋漓地報復,她也得左手扼右手地阻止自己。她沒那麼大自製,可以今天說不參與,從此看見蘇家人就處之泰然。她以後還是離得遠遠的,眼不見為凈,以後慢慢忘記蘇家,包括她的過去。忘記過去的最佳辦法,不是將過去的每件事做個了結,那將沒完沒了。而是,瀟洒或不瀟洒地硬說一聲再見,一刀切。
她不能再心思歹毒地糾纏於過去,她得高高興興地為自己活。對,她得為自己活,而不是憋一肚子氣給別人看:瞧,我就是比他們爭氣,不靠你我活得更好。
明玉想,這腔調怎麼有點像石天冬的。
她回到家裡,從電腦包找出昨天手寫的對話記錄,又打開保險箱取出裡面蘇明成的窘態記錄,貓衛生間里,一把火燒了,乾淨。
就坐在剛燒了「罪證」浴缸邊沿,她給石天冬打電話,她這時很想石天冬這麼個正常人在身邊陪著她,她好像個陰氣極重的女鬼急需陽氣拉扯一把,否則無以回到人間。可電話過去,石天冬卻睡得迷迷糊糊,接起來口齒都不清楚。明玉這才想到石天冬因職業關係,晚睡晚起,可她還是扔下一句話,才掛機。「我是蘇明玉。你香港還沒待夠嗎?還要待多長時間?」
石天冬稀里糊塗的什麼都沒說,聽對方放下電話他也放,可放下稍睡會兒卻忽然意識到有什麼不對,抬頭起來,明玉的聲音似乎還清清楚楚響在耳邊。他回想一下,品出其中的意思,一時大喜。揉揉眼睛就打電話給明玉手機,卻是忙音,他等不及,翻出電郵功能,將自己回去時間詳細告訴明玉,寫完,又添上幾個字,「很快,很快,很快。」這下,他是怎麼也睡不著了。
這一晚,明成難得地沒有睡好。他感覺到危機猶如烏雲壓城,向他鋪天蓋地而來。有來自生活的,來自工作的,他們都非看著他妻離子散工作無著才會罷休。他被酒精和憤怒雙重控制的腦袋無比混沌,好不容易挨到天明,直到打開窗戶呼吸一口清晨涼爽的風,他的腦袋才稍稍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