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審第三天
室內一片靜寂,只聽得見吃便當的咀嚼聲,沒有人想說話。里沙子想吃腌菜,但怕咀嚼聲太大,有些猶豫。合上只吃了一半的便當,然後又打開,夾起還沒吃的燉煮菜。「每天都吃便當,偶爾也想去外面吃啊!」白髮男士為了緩和氣氛說。「可是便當很好吃啊!」一旁的女性卻這麼回應,氣氛反而變得尷尬。里沙子再次合上便當蓋,對六實使了個眼色,可正在吃便當的六實並未抬起頭。里沙子的目光落在桌上,想起早上的事。
一帆風順的人生——安藤水穗的丈夫壽士給里沙子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樣。白襯衫搭配深藍色西裝上衣的壽士,身高比陽一郎略矮,目測約莫一米七五。沒有痘疤的光滑肌膚微微晒黑,細長的雙眼皮眼睛,挺直的鼻樑。乍看上去有點冷淡,但應該還算「帥哥」那一型。「總之,不是我喜歡的型。」里沙子在心裡補上這句話,又很詫異自己竟然在想這種事。越是這麼想,越覺得安藤壽士是那種隨處都能見到的男人。他和水穗一樣,離自己的生活很近。
里沙子覺得,安藤壽士肯定對妻子的所作所為很氣憤,她已經做好了聽他數落妻子的準備。
沒想到他說的話和里沙子想像的完全不同。
安藤壽士任職於房屋中介公司,比水穗小兩歲,今年三十四歲。老家在江戶川區的小岩,現在只有母親一個人住,父親在壽士二十歲那年過世,未婚的弟弟因為工作關係,定居關西。
五年前,也就是二○○五年,壽士與水穗結婚。二○○七年春天,壽士換了一份工作,進入現在任職的這間房屋中介公司,那年秋天他們購置了獨棟新宅。之前,壽士任職於運動用品商店。
小兩口婚後並沒有積極地要孩子,本想一切隨緣,但老家的母親想要抱孫子,一直催促他們。買了新宅後,兩人意識到應該養兒育女了。夫妻倆商量後,都決定努力要小孩,水穗辭去工作,接受醫生的專業指導,順利懷孕生女。水穗曾表明,自己打算生完孩子後過一陣子再回到職場,壽士倒也沒有反對。
知道水穗懷孕時,壽士雖然有點不安,但喜悅戰勝了一切。因為水穗說直到自己重返職場之前,家裡的經濟得靠他一肩扛起,所以一直待在營業促銷部的壽士於二○○八年夏天毛遂自薦,如願調到企劃促銷部,也開始準備相關的資格考試。十二月,尚未適應新部門又要忙著準備考試的時候,女兒出生了。
就像水穗說的那樣,從醫院回家後不久,孩子睡不好,一醒來就哭個不停,連她也累得睡眠不足。得知情況後,壽士也很想幫忙帶小孩,無奈工作日要上班,根本沒辦法。請教有孩子的朋友,大家都說起初幾個月都是這樣的,一笑置之,壽士也沒有很認真地對待這個問題。但水穗的心情越來越消沉,當她說出「孩子一點也不可愛」這句話時,壽士才驚覺情況不妙,遂向老家的母親求援。水穗和親生父母的關係不好,產後從未回過娘家,況且她也說過,不會向自己的母親求助。
壽士的母親在家裡開設書法教室,為了照顧孫女,只好調整上課時間,有時甚至要停課。但可能是婆媳想法有分歧吧,從某天開始,水穗說不希望婆婆再過來幫忙照顧孩子,壽士的母親打電話給水穗,卻始終無法接通,親自去找兒媳一趟,也不得其門而入。水穗拜託壽士轉告婆婆,請她別再過來了。為了避免給水穗增添壓力,壽士將水穗的意思轉達給母親。
女兒出生後三四個月時,水穗告訴丈夫,孩子似乎發育較為遲緩,其他孩子能做到的事,自己的孩子卻好像做不到。壽士說別和其他孩子比較,水穗卻不予採納。孩子長濕疹,或是要定期體檢、打預防針的時候,壽士都會盡量晚一點上班,陪水穗一起去醫院或衛生所,但也沒辦法每一次都陪著去。壽士曾問醫生和保健師,女兒的發育是否比同齡孩子來得遲緩,他們都說沒有。他懷疑妻子是不是因為照顧孩子過於疲累,有了被害妄想的傾向。
孩子六個月大時,壽士發現她的臀部和大腿有瘀青。壽士質問水穗,她說孩子不肯吃她辛苦做好的輔食,又哭鬧不休、不睡覺,所以才忍不住出手,她向壽士保證絕不再犯。壽士為了讓妻子喘口氣,周末盡量幫忙照顧孩子,讓水穗外出透氣或補覺,就這樣過了一段相安無事的日子。約莫三周後,他又發現女兒的腿上有好幾處掐傷的瘀青。記不清到底有幾處,總之不止一處。
壽士將這件事告訴也有孩子的朋友,友人建議他請之前家訪過的保健師再來一次,於是壽士趕緊申請,還想著那天請假待在家裡,說服水穗,陪她一起接受諮詢。
案發當天,壽士不到晚上八點就下班了,約八點三十五分到家。他沒聽到女兒的哭聲。其他房間都沒開燈,只有浴室的更衣間還亮著燈,壽士走過去一看,發現水穗注視著浴缸,女兒則一動不動地浮在水中。壽士嚇得趕緊抱起女兒,確認還有心跳,趕緊用手機打急救電話報案求助。雖然他飽受驚嚇,之後的情況有點記不太清楚,但他記得自己質問水穗究竟是怎麼回事。水穗表示只想給女兒洗澡,沒想到一時手滑了。他記得自己問了水穗,為何沒有馬上救起孩子,但記不太清楚妻子當時是如何回答的了,大概是說正要將女兒抱起來之類的,而且語氣十分篤定。
陳述至此,壽士低頭,從褲袋掏出手帕掩著臉。里沙子覺得自己好像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也慌忙低頭。壽士那條白底藍條紋、熨得平整的手帕烙印在里沙子心裡。
他和里沙子想像中那種人生一帆風順、凡事盡如己願的印象實在大相徑庭。難道他不是那種經歷過嚴重挫敗、不會對人生絕望,也沒有做過什麼重大決定,只是安然度日、享受人生的人嗎?里沙子覺得壽士應該是這種人。他應該從小就很有人緣,運動和文化課成績都能達到一般水準,雖然考大學時可能沒如願考上第一志願,或是沒能進入自己想進的公司,但也從未逃避人生,就像絕大多數人一樣生活著。
但是聽著面前進行的問答,里沙子無法停止想像。
孩子出生時,這個人應該也是像今天這樣用乾淨的手帕掩著臉,默默地哭泣吧。雖然不知道沒有生育經驗的男人,如何切身感受到為人父親的喜悅,但面對與自己血脈相承的新生命時,任誰都會欣喜,當年陽一郎更是表現出比里沙子想像的還要多上兩百倍的欣喜。陽一郎曾和她說起:以前去朋友家探訪小寶寶時,因為和自己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感覺就是在看一個普通的嬰兒。那些說孩子的眼睛真漂亮啊,或是嘴巴很像爸爸之類的朋友,他都覺得人家很會說客套話。但是第一眼看見自己的孩子,他才知道,這孩子長得和別人家的完全不同——天啊!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孩子啊!
這個人應該也是一樣吧。里沙子想。
於是,欣喜與憐愛的心情越來越膨脹,以至於成了焦慮,是吧?必須努力工作才行,必須早點出人頭地才行,必須多賺些錢才行。
「當然,這些充其量是我的想像。」——里沙子像要提醒自己別將想像妄斷成事實似的,在心裡喃喃自語。
壽士與水穗的視線完全沒有交集。水穗一直低著頭,從未抬起過。
里沙子試著將面前的兩人與照片上那棟位於半山坡上的獨棟民宅重疊。獨棟民宅馬上變成了里沙子看到的待售新宅,那是總有一天自己要買的房子。她腦中浮現出住在那棟房子里的兩人的身影;從照片看來,屋內相當乾淨整齊,水穗應該很會收納、清理吧。早上一起床,先用咖啡機煮咖啡,忙著準備早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一邊吃早餐,然後站在玄關送吃完早餐的老公出門上班。兩人並未像新婚時那樣來個再見吻,只是照慣例詢問幾點回家,然後揮揮手,說聲:「路上小心。」老公也揮手回道:「那我走了。」開門、關門。里沙子彷彿連大門打開時,擴散至整個玄關的白色光芒都看得到。
腦中輕易浮現出他們兩個的生活光景,這番幻想過於清晰,不免令里沙子困惑。但是,幻想中沒有小寶寶,里沙子無法在幻想中加上孩子。無論是用過後捲成一小包的尿布、奶嘴、毛巾質地的玩偶,還是嬰兒那股混著牛奶和蜂蜜的特有味道,她都想像不出。
里沙子自然而然地想起文香還不到一歲時的事。
那時,他們住的是屋齡已久的舊公寓,飯廳與廚房是合二為一的,還有兩間日式榻榻米房間。房間里散放著陽一郎的母親帶來的玩具、繪本、一袋沒拆封的尿布,還有懶得收拾、疊成一堆的小內褲和襪子。
里沙子絲毫沒有察覺房間很亂,因為比起收拾屋子還有很多事要做——餵奶、哄小孩睡覺、洗衣服,將衣物丟進洗衣機之前,還要想辦法去掉粘在上面的大便污漬,還要列出採買清單……光是這些事就忙不完了,哪裡還有心思顧慮家中整潔與否。
孩子在睡覺。陽一郎還沒回來的這段時間,里沙子環視屋內——怎麼如此髒亂啊!她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但這種髒亂不是那種讓人不忍直視的可怕髒亂,而是被一種深深的、沉穩的安心感包覆著。這是什麼樣的感覺呢?里沙子腦中浮現出一鍋煮得看不出蔬菜原本形狀的咖喱。
這就是生活吧,里沙子想。這就是生活的真實樣貌。試著套用這句話後,她突然發現,髒亂的房間看起來是那麼理所當然。
屋子裡凈是里沙子初次一個人住時,還有步入職場、搬進鋪著木質地板的房間時,會刻意避開的東西:看起來很廉價的原色物品,風格幼稚的雜貨、玩偶,卡通圖案的餐具,沒有疊好、堆積如山的乾淨衣物,隨手擱在餐桌上的信件,隨便用橡皮筋封口的零食……里沙子一直很忌諱這樣,絕對不會讓這幅景象出現在眼前。此刻,這些東西卻充滿了屋子。而自己非但不討厭這般光景,反而覺得有點安心,她不禁覺得自己很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到想笑。
不久,嬰兒細細弱弱的哭聲傳來,里沙子趕緊抱起在卧室睡覺的孩子。回到家的陽一郎一如往常地喝著罐裝啤酒,吃著里沙子準備的晚餐。里沙子心想:這人和我一樣也覺得亂七八糟的房子有一種莫名的安心感吧。但她沒問過陽一郎。
然而,之后里沙子再也沒有機會享受雜亂帶來的不可思議的安心感。尋覓新住所、搬進現在住的這棟公寓時,她看到這間房子還算新,空間寬敞、漂亮,日照絕佳,她為此感動不已,決定搬過來後一定要保持居家整潔。自己要教文香養成收拾玩具和衣服的習慣,洗好的衣物也會馬上歸位。無論何時有人來訪,都希望家裡乾淨整潔,下班回家的陽一郎也能徹底放鬆。
法庭上這些人的家也總是髒亂不堪嗎?水穗也是那種勤於收拾、整理的人嗎?還是過著整天忙碌不已、根本沒有時間整理的日子?但這種事可能發生嗎?如何做到明明有人生活,卻感受不到半點生活氣息呢?
中午用餐時,大家都沒有開口說話,或許是因為安藤壽士這個人太像大家身邊會接觸的人了——里沙子擅自推測。雖然不知道這麼想是否正確,但她實在很想開口講話,緩和一下氣氛。
就像在電視報道里看到令人備受衝擊的新聞案件,為了沖淡感受到的衝擊,明明對報道沒興趣,還是會和別人談論。里沙子現在也想找人聊聊,她認定,大家應該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氣氛尷尬地沉默著吧。
吃完午餐,因為屋裡收不到手機信號,里沙子到外頭的走廊查收信息,沒有收到婆婆的消息。雖然自己也覺得不必每天都發信息、傳照片,但沒收到又有點擔心。里沙子猶豫著要不要發個信息,問問文香有沒有乖乖聽話,順便請婆婆別買太多點心給她吃。最後她還是選擇放棄,回到會議室。
下午的庭審,一開始是被告律師向壽士詢問婚後的事。
兩人結婚時,壽士在體育用品店工作,水穗則是在進口食品公司上班。無論是婚前還是婚後,兩人都沒有好好談過婚後水穗是否要繼續工作,以及孩子的照顧問題,沒有將來一定要怎麼樣的強烈意念,也沒有設想明確的未來願景。
雖然壽士工作的體育用品店幾乎不用加班,但水穗接觸的多是外國客戶,因為有時差,她常常很晚才到家,兩人很少一起吃飯,工作日里晚餐多是買現成的便當或熟食隨便解決,但周末會一起吃飯。想想雙薪家庭的夫妻大概都是這樣,兩人也就沒有為此起過口角,壽士也從來沒向水穗抱怨過什麼。「我們確實吵過架,但我不會把理由什麼的都記得那麼清楚。任何夫妻都會起口角、冷戰。」被問到兩人吵架的頻率和情形時,壽士這麼回答。
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吵架呢?里沙子的腦中閃過這個疑問。
別的夫妻會因為什麼事情吵架,里沙子對這種事很感興趣。「你們會吵架嗎?」里沙子常抱著學生時代的心情,這麼問朋友。無論是已婚的朋友,還是和戀人同居的朋友,極少有人會回答「不會」。大家都說:「會啊!會啊!」而且吵架的理由都差不多,只是激烈程度不一樣。
「為什麼臭襪子總是亂丟?」一方語氣強硬地質問。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另一半就是改不了。結果對方反駁:「你還不是一樣,提醒你要扔掉過期的食品,你就是不理。」學生時代的朋友說出這番話,看到里沙子忍不住笑出來,自己也一起哈哈大笑。
無法原諒另一半居然忘了結婚紀念日,為了這個生氣也可以理解。但友人說她為此和老公「冷戰」一個星期,這就超乎里沙子可以理解的範疇了。生氣歸生氣,住在一起卻不講話,應該很麻煩吧。
每一對夫妻吵架的理由都不是那麼嚴重,那時,在還待嫁閨中的里沙子聽來,朋友們只是在炫耀自己的感情罷了。因為臭襪子和過期食品而起口角,因為忘了紀念日而生氣,都是相信今後會一起生活才衍生出來的事端。
里沙子回想昨天很想和陽一郎吵架的焦躁心情又是為了什麼?對了,是氣他吃著便利店買來的便當,卻沒買自己的份。
但這種事肯定明天就忘了吧。「我不會把理由什麼的都記得那麼清楚。」「任何夫妻都會起口角、冷戰。」里沙子在心裡反芻壽士說的話。
壽士對婚姻生活與家庭生髮出明確的未來願景,是在母親問他什麼時候可以抱孫子時。雖然他早就明白應當生兒育女,但那時他再次意識到女性有適合懷孕生產的年齡一說,也有時間方面的壓力。於是夫妻倆坐下來好好商量,水穗也表明想要孩子。他也表達了對妻子的歉意:婚前和婚後都沒有好好商量過這件事,這與自己比妻子小也有一定關係。
雖然水穗辭去工作一事是壽士的提議,但既非命令,也非懇求,水穗自己也有此意。
她真的說過想辭職嗎?律師換了好幾種說法質詢,檢察官一再以辭職一事與案件無關為由,提出異議。但法官認同律師的質詢,所以壽士又被問了一次:「你是否記得夫妻倆是如何商榷工作事宜的?」
壽士回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記得具體內容,但他並未要求水穗辭去工作,專心照顧孩子。至少他記得這是兩人商量後決定的事,也記得那時他想到自己必須一肩扛起家計,有點惶惶不安。
水穗懷孕後,壽士還特地用掉休假,和她一起參加過兩次區里辦的新手父母教室。
女兒出生後,壽士幾乎每天都得加班,回到家往往已經晚上十點、十一點了,他明白身為新手母親的水穗很疲累,但剛調職的他,實在不好意思當著公司前輩的面說自己先下班。況且一想到今後要養活一家老小,更不敢馬虎看待工作。
有時迫不得已,壽士也會外宿,因為工作遲遲處理不完或應酬到太晚,結果錯過末班車。這種情形一再發生,畢竟自己在新部門的資歷尚淺,連聚餐一事也很難開口拒絕。
明明如願喜獲千金,水穗卻越來越消沉。儘管工作忙碌不已,壽士還是想幫上些忙,於是他想到向母親求助。水穗的娘家在岐阜,她和父母的關係不太好,也沒帶過孩子回去看二老。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想拜託老家的父母。
就壽士所知,母親和水穗常在他不在時通電話,雖然婆媳兩人不會相約碰面那樣親昵,但關係也沒有很糟。壽士的母親很樂意照顧孫女,從沒露出不情願的臉色,甚至特地調整書法教室的上課時間,趕赴壽士家幫忙照顧孫女。
是水穗自己說不希望壽士的母親過來幫忙的。壽士記得她的理由是「都是媽媽愛抱小凜,把她慣壞了。結果晚上她一哭就得抱抱,害我沒辦法睡覺」「媽說因為我都不跟小凜講話,所以孩子才會沒什麼表情」之類。也就是說,婆媳的育兒觀完全不同。「畢竟時代在變,資訊的發達程度也和以往不同,可能水穗剛生完孩子,有點緊張過度吧,請盡量彆強迫她接受您的看法。」壽士打電話對母親這麼說。母親也能理解,表示盡量不出言干涉。後來壽士的母親好幾次表示要去照顧孫女,情況未見改善,水穗依舊斷然拒絕婆婆的介入。
水穗也拒絕請保姆或尋找支援中心的幫助,壽士想,也許是水穗變得有些神經過敏,思考問題時有被害妄想吧。
記得在孩子出生後兩個月還是三個月時,忘了是水穗帶孩子去醫院檢查,還是保健師主動到家中拜訪,說自己的孩子比其他小孩的發育遲緩;雖然不太記得是哪些表現或行為有問題,總之孩子的情況不太妙。水穗也因此越來越負面、消極,堅持認為女兒不如其他孩子,也就越來越不想讓別人見到自己的孩子、幫忙帶孩子,拒絕和同齡孩子的母親們交流。
兩人當然因為這件事爭吵過,就算壽士一再強調每個孩子的成長情況都不一樣,水穗還是聽不進去。「如果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要,就只能靠自己想辦法做些什麼了。」壽士曾這麼發牢騷。「既然如此,你就想想要怎麼辦啊。孩子又不是你生的,你解決得了嗎?」水穗甚至說出如此傷人的話。壽士氣得怒吼:「話不能這麼說吧?!」但他強調自己絕對沒有毆打水穗,也沒有丟東西、對妻子大聲咆哮,他只是抱著必須做點什麼才行的決心,設法和妻子談談。因為他絕不想等到孩子稍微大一點、聽得懂別人說的話時,讓她聽到什麼「早知道就不要生你」或是「你一點也不可愛」之類的話。
里沙子思考壽士所說的。這位丈夫看重的不是別讓妻子說喪氣話,幫助她以積極的態度養育孩子,而是擔心孩子長大後聽懂大人的否定言辭。總覺得哪裡怪怪的,里沙子卻無法貼切地形容這種「怪怪的感覺」,或許男人的思考方式本來就和為人母親的女性不一樣,或許奇怪的地方就是這種違和感吧。
壽士認為他是抱著想要好好商量的心情在談,沒有和妻子吵架。儘管反覆爭論同一件事時,心情變得焦慮不已,彼此的語氣也越發失控,沒辦法靜下心來好好談,他仍然認為這不是吵架,充其量只是爭論。但他又表示,事到如今回過頭想想,自己是在有兄弟的家庭長大的,也許男人認為正常的音量與語氣,聽在女性耳里會覺得很粗暴。
這時,壽士端出水穗與娘家父母感情不睦一事,認為這就是夫妻間的一次「爭論」。
壽士只在結婚前和水穗的母親見過一次面。那是二○○五年五月的黃金周,水穗的父親沒來,只有母親來了東京,他們約在飯店裡的咖啡廳見面。丈母娘將女兒託付給壽士,壽士也謝謝她接納自己。第二個月他們結婚,只是辦了登記手續,沒有舉辦婚宴,所以壽士還是沒見過岳父,也只見過岳母那麼一次。婚後聽水穗說,她和父母感情不睦,他們也從未打電話關切女兒一家人。壽士想過要打電話向二老問好,但一直擱置,始終沒付諸行動。
岳母給人的印象和水穗形容的不一樣,完全不覺得她是那種對孩子漠不關心、十分嚴厲,動不動就生氣的人。所以壽士想,內心有疙瘩的人搞不好是水穗,為人母親後,她或許會想改善自己和父母之間的關係吧。
水穗既不向娘家父母求援,也不聯絡往來,壽士曾為此提出質疑,但絕對沒有說過「和父母處不好的人,怎麼可能為人母親」「孩子長大後,肯定也會討厭你」這種話。
沒有人見過他們爭吵的畫面,也沒人知道爭執的具體內容。雖然壽士曾苦惱地向同事和朋友透露夫妻倆近來頻頻發生口角,卻沒有說過爭執的原因。
壽士發現女兒身上有疑似被打傷的紅腫痕迹,是在進入六月以後。起初他以為是孩子不小心跌倒、撞傷,後來試著探問,水穗坦言是她下的手。說是孩子哭個不停,自己忍不住動手的。
朋友勸他帶水穗去看心理醫生,壽士並未排斥,也不嫌這種事丟臉。只是擔心要是說出水穗打小孩一事,醫院通報給兒童福利機構,女兒可能會陷入被強制安置的窘境。所以工作日無法幫忙照顧小孩、分擔家務的他,選擇觀察一下情形再說。他周末盡量幫忙照顧女兒,讓水穗出去透透氣,好好休息。倘若過一段時間水穗的情況還是未見好轉,再去醫院,自己當然也會陪伴同行,水穗也同意了。
水穗周末想待在家裡休息的次數比外出透氣還多。壽士便一早帶女兒去公園、圖書館、兒童館和超市的兒童遊戲區閑逛。
里沙子眼前浮現出用背帶包裹著小嬰兒、一臉不知所措的男人坐在公園長椅上的模樣,彷彿親眼看過一般鮮明。稍遠處,母親們和孩子們圍成一圈坐著,那些孩子都已經到了會站、會走、會跑的年紀。男人並未過去向母親們搭訕,只是望著在那裡嬉戲的稍微大一點的孩子們。
這突然浮現的畫面卻因為下一個質問和壽士的回答,瞬間消失。
壽士說,外出時順便和朋友見過一兩次面,而且是女性朋友。
發現女兒身上有傷痕後,壽士請教了同樣也有小孩的女性朋友。對方也很擔心,特意趕來碰面。壽士說兩人並未單獨在一起好幾個小時,只是想讓她看看女兒的狀況,後來也曾為表達謝意,請對方吃了頓飯。
之所以沒有告訴水穗,是因為實在無法告訴她,自己和友人碰面的原因是她對孩子施虐。況且面對有被害妄想傾向的水穗,壽士認為,就算表明兩人只是朋友,她也不會相信,隱瞞只是為了避免橫生事端。事到如今,壽士對此深感抱歉,但他說那時真的沒想這麼多,只希望能讓水穗找回些許從容。
壽士承認自己和這位女性友人交往過。
當壽士答出這句話時,里沙子差點「咦」地低語一聲。實際上她並未出聲,只是微張著嘴。
從大學四年級開始,兩人交往了四年,然後在壽士與水穗結婚四年前分手。之後女方結了婚,也有了孩子,兩人雖然還有聯繫,但並未時常碰面,更沒有任何男女情意。
「如果兩人曾碰面一兩次,那麼只吃過一次飯嗎?是這兩次的哪一次?還是兩次都吃了飯呢?這種事情總該記得吧。」里沙子這麼想時,律師也提出類似的質問。只見壽士思忖片刻,改口稱應該見過三次,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但不是每次都一起吃飯。
他說不記得那時曾向這位女性友人吐露自己想離婚的念頭,但再次發現女兒身上有傷痕時,內心已經快被不安擊潰,或許真的說過類似的話。自己也並未明確說想離婚,只是茫然地表示「要是水穗還是一直說女兒一點也不可愛,依舊虐待孩子,兩人就很難在一起生活了」。不過是發發牢騷罷了。
壽士說自己沒有幾個朋友關係近到能聽他發牢騷,也羞於向別人說家務事,所以不好意思向有孩子的同性友人吐露這種事,而可以傾訴煩惱的異性朋友只有這位女性。
「我剛生下小孩時,也是幾乎沒辦法睡覺,甚至覺得自己變得不太對勁。」壽士聽到女性朋友這麼說,總算稍微寬心,也反省自己不夠體貼、了解妻子。
總之,兩人聯絡並不密切。壽士也不知道水穗看過他手機上和那位女性友人往來的信息。
預約保健師上門訪問一事,就是這位女性友人的建議。雖然也想過諮詢兒童福利機構,但兩人商量後,覺得還是找保健師比較好。於是壽士沒有告知水穗,便打電話預約了時間。確定時間後,隔天對方打電話來,希望更改時間,於是改到了八月十二日。這個時間是保健師指定的。那天壽士特地請假,想要陪同諮詢,向對方說明水穗的情況,順便問清如果要去醫院看病,該看哪一科之類的事。
案發當天早上,壽士覺得水穗看起來並無異狀。女兒躺在嬰兒搖床里哭泣,壽士吃完早餐的麵包後哄了一會兒,孩子還是哭個不停。因為還要趕著上班,他趕緊給女兒吃上奶嘴,匆匆出門。站在廚房做家務的水穗問他今天幾點回來,他說會盡量早點回家。
事實上,那天他比往常都更早結束工作,不到八點便下班了,還發消息告訴妻子要回家了。從位於西新宿的公司回到世田谷的家,差不多三四十分鐘車程。這天,一路轉車都很順利,不到三十分鐘就到了,他沒有繞路去別處,直接回了家。
打開大門,客廳沒開燈,靜悄悄的。壽士只瞥見浴室外的更衣室亮著燈,走過去一瞧,浴室門敞開,水穗站著,女兒癱在水中,水深約莫膝蓋高。壽士嚇得趕緊抱起女兒,幫她把嗆進口中的水吐出來,用手機打急救電話,質問水穗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到這裡,壽士沒有掏出手帕,只是低下頭。
「我也有很多事沒做好,但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此時,法官提醒壽士要針對法庭上的問題作答。
里沙子忽然覺得寒氣襲身,因為太過突然,她的第一反應是空調溫度被突然調低了。過了一會兒,里沙子才察覺這其實是一種恐懼的感受。但就算釐清這種感覺,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麼。是害怕眼前這位低著頭,失去了孩子的父親嗎?還是眼神從未和這位父親有過交集的孩子的母親呢?抑或是對這起孩子慘死的案件本身深感恐懼?
里沙子偷瞄水穗,只見水穗的頭幾乎低到下巴,肩膀微晃。她在哭嗎?里沙子趕緊將視線移到自己在資料上記的筆記上。雖然看得懂寫了些什麼,卻無法理解。到底應該怎麼看待這件案子,她完全不知道。
進入休息時間,法官告訴陪審員們,有任何想問的事都可以提出來。也就是說,休息結束後陪審員可以針對案情提問。里沙子本以為氣氛會和午休時一樣,沉默到有點尷尬,沒想到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剛剛那位丈夫挺了不起的,是吧?現在還有人對太太這麼體貼嗎?」五十多歲的年長女性開口。與其說是提問,不如說是如實表達自己的想法。她的目光依次掃視著里沙子和另一位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子,可能是因為他們和水穗年紀相仿吧。
「我還是單身,所以……」男子回道。
「我想是因為工作性質不同,每個人有所差異吧……」礙於男子的回應,里沙子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回應。
「聽說和父母相處不睦的人,會做出出乎常人預料的事……」一位身穿亞麻料西裝,從沒開過口的四十多歲的男人說,「不是說那位太太有被害妄想嗎?就我剛才聽到的,那位丈夫的陳述很清楚,不像是憑空捏造的。」
「他是說妻子不向父母求助,也不聯絡,沒錯吧?」白髮男士像要確認什麼似的說。
「我覺得意思完全不一樣耶。要是妻子有被害妄想症的話,大概會認為別人一定都帶不好小孩吧……不過啊,他還真是個體貼的好丈夫,不是嗎?」年長女性說道,眾人陷入沉默。
里沙子總覺得無法釋懷,想從安藤壽士口中再多聽到些什麼。她還有好多好多想知道的事,卻又不知道該怎麼提問。大家應該也是這麼想吧,因為她自己就有這種感覺。
「我想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吵架,」打破沉默的是六實,里沙子一臉驚訝地看著她,「呃,那個,吵架不是兩個人同時向對方說些什麼,而是有一方先說了什麼,是吧?好比明明叫你做那件事,你卻沒做之類的。」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是耶。」年長女性可能是想起自己和另一半相處的情形,只見她邊笑邊喃喃自語。
「因為太太拒絕外援、拒絕婆婆的協助,所以夫妻倆發生口角。不過我記得安藤先生說婚後不久,他們也爭執過,只是不太記得因為什麼事而吵架。我想知道到底是哪一方先挑起事端的,」六實說,「不過不是為了判斷什麼啦……」她又補了這句。
「想知道什麼,想問什麼,請不要顧慮,儘管說出來。還有人要發言嗎?」法官逐一看著每位陪審員。
「那位從學生時代交往的女性友人……」三十多歲的男子喃喃了一句,隨即閉口。
「我不認為他們是舊情復燃。」身穿亞麻料西裝的男子說。雖然氣氛稍微緩和些,眾人卻又陷入沉默。雖然看上去是在思索什麼,但里沙子覺得大家八成想不出要問些什麼。
「安藤太太發現先生和前女友往來的信息,我想知道信息的內容。」三十多歲的男子露出一副總算知道自己想問什麼,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搞不好他會回答不太記得了。」年長女性說。
「候補陪審員的提問,我們也會一併匯總。有想問的問題嗎?」聽到法官這麼說,里沙子和同樣是候補陪審員的阿姨,不由得互看了對方一眼。
要是女兒不如其他孩子,您怎麼辦?難道不會覺得不安嗎?從不覺得嬰兒的哭聲很煩嗎?難道您不曾熟睡到完全沒聽見女兒的哭聲嗎?您的女兒喜歡什麼樣的遊戲?女兒會笑是幾個月大的時候?想問的事一一浮現腦中,里沙子又覺得這些問題似乎都不適合在審判場合詢問。只見那位阿姨小聲回了句:「沒有什麼特別想問的。」里沙子心想自己也要這麼回答,說出口的卻是:
「如果安藤太太生產後說自己想繼續工作,丈夫會尊重她的決定嗎?」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別人的發言,「安藤太太的工作也很忙,時常需要加班的樣子,那時兩人對未來有什麼規劃嗎?有具體想過要怎麼一起生活嗎……」自己到底想知道什麼呢?里沙子停頓半晌,又趕緊補上一句:「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知道什麼就是了……」
「沒關係,這也可以問哦!」法官笑著說。
休息時間結束後,安藤壽士再次站上證人席,陪審員們逐一詢問。壽士直視陪審員們,回答問題。這一幕讓里沙子有點受到衝擊,她原本就覺得壽士很像自己周遭會遇到的人,這下子感覺更貼近了。這種近到像是回家路上擦肩而過,又或是像六實那樣和自己搭上同一班電車、會招呼幾句的感覺,這讓里沙子不由得畏怯。
面對六實的提問——也就是兩人吵架的原因,壽士只是一再回答「不記得了」,但他強調並非一方一味地指責另一方,而是雙方都說出了比較情緒性的話,才爆發了口角。
里沙子聽著壽士的回答,反射性地看向水穗,她好像想說:「才不是這樣!」當然,始終低著頭的水穗不可能發言。如果允許她的話,她會怎麼說呢?
關於自己與前女友往來信息的內容,壽士說自己在信息中約過碰面時間,或向對方道謝;對方回復的也只是確認時間的信息,或是回答問題、給予建議。不過比較長的談論都是用電腦聯絡,手機大多只是用來確認碰面時間與地點等,所以不知道水穗是看到哪一條特定的信息萌生誤會的。
接著由法官詢問,先是女法官說出里沙子的提問。里沙子擔心要是壽士看向自己回答該如何是好,不由得垂下眼帘。
「如果她說要繼續工作,我當然不會阻止。水穗還沒懷孕時,的確沒有計劃得很具體,但現在很多都是雙薪家庭,那時候認為總有辦法兼顧。」壽士看著提問的法官,回答道。里沙子偷瞄了一眼,確認他並沒有看向自己。
法官又陸續提出好幾個問題。之所以沒有馬上陪妻子去看心理醫生,是因為壽士覺得水穗的情況還不到要就診的程度,而且就像剛才說的,擔心會被迫和孩子暫時分開。女性朋友建議向保健師諮詢,也是擔心他們被兒童福利機構關注,認為能免則免。這一點和沒立刻去看心理醫生的理由是一樣的。
壽士表示,就是因為擔心事態會演變到親子被迫暫時分開的局面,自己才在周末多擔待一些,希望可以改善情況。之所以找保健師諮詢,純粹是因為女性朋友建議找比較了解情況的人商量,壽士才做此決定的。
為什麼擔心孩子會被帶走呢?里沙子思忖。莫非壽士認為,一旦心理醫生確認水穗的精神狀況有問題,孩子就會馬上被帶到兒童福利機構接受保護?里沙子在思索這些問題時,法官繼續詢問:「您之所以對兒童福利機構有所顧慮,是否並非單純地害怕家人四散分離,而是怕事情鬧大、家醜外揚?」這正是里沙子想問的。
壽士否認,而且是堅決否認。「老實說,我不知道要找哪一種機構、要怎麼諮詢,現在還是很困惑,那時也是……」他喃喃著,頓時語塞。里沙子看了想:低著頭的壽士又哭了嗎?但他並未掏出手帕,只是耳朵紅紅的。
再次短暫休息後,和壽士交往過的那位女性朋友站上證人席。
這位名叫穗高真琴的女性和壽士同歲,兩人是在大學的語文課上認識的。真琴大學畢業後在旅行社上班,現在也還在同一家公司。二十五歲那年與壽士分手後,真琴第二年就結婚了,二十七歲時生下第一個小孩,二十九歲時又生了第二個。
婚後她才又和壽士聯絡上,但最多只是發發信息,互問近況如何罷了。在壽士有小孩之前,兩人見面的次數用手指頭都數得出來。
壽士的孩子出生後,兩人發的信息變多了,而且講的幾乎都是育兒和孩子的事。
「壽士因為妻子水穗的情況不太對勁,找我商量過幾次。最初收到這件事情的消息大概是二○○八年年末,或者二○○九年年初。他說有件事想跟我談談,於是我們碰了面。壽士說,孩子半夜醒來就哭鬧不停,搞得妻子心力交瘁。老實說,這種事很正常,我不懂他在煩什麼。我告訴他,孩子出生後頭一兩個月,母親真的很辛苦,但是睡眠不足的情況會逐漸改善,在那之前丈夫應該盡量幫幫太太,讓她多少能喘口氣。
「後來我們又碰面談過幾次,電話聯繫的次數也變多了,我越聽越覺得問題好像很嚴重。在我的印象中,與其說壽士的妻子是被逼入窘境,不如說是她太過敏感吧。我告訴壽士,不少新手母親都有這樣的苦惱,有必要聽取第三方的建議。我回想自身的經歷,給了些建議,也介紹了一些彙集母親心聲的網站和書籍,給他參考。我告訴壽士,要盡量傾聽太太的心聲。
「我們都是約在居酒屋或餐廳碰面,當然也會喝點酒,畢竟白天時間比較緊張,不出售酒精飲品的店好像也坐不了太久。
「記得我們碰面時,他說過和老婆的關係不太好,但我不記得是二○○九年幾月的事了。之前就聽說他們為了育兒一事傷透腦筋,我想未必是夫妻之間出了什麼問題,應該是他們無法好好共同承擔責任。其實只要孩子再稍微大一點,問題就能解決了。我也是這麼告訴他的。
「聽說孩子身上疑似有傷痕時,我意識到事態可能比想像的還嚴重。因為壽士說他周末負責照顧孩子,我就去看了一次。那時孩子身上的傷痕已經消失了。印象中,壽士的孩子的確比同齡孩子瘦小,不過也沒有太誇張。
「他大概請我吃過兩次飯。壽士喂孩子吃水穗做的輔食,沒想到孩子一入口卻馬上吐了出來。我的第一個孩子就不喜歡吃輔食,那段時間我真的很辛苦,不難想像,水穗一定也是心力交瘁。我告訴壽士,如果他的太太是那種個性認真、每次都親手給孩子做輔食的人,就會更辛苦。這樣的人還喜歡把自己的孩子和別人家的小孩做比較,或者全盤接收育兒書上寫的東西,搞得自己身心俱疲。
「一開始我們都是用電腦和對方聯絡,後來也會用手機,但關於育兒的問題都是用電腦討論,手機聯絡只是簡單幾句話而已。好比『謝謝款待』『寶寶的情況如何』,或是介紹我覺得還不錯的輔食製造商給他。
「再次聽聞水穗又疑似對孩子施虐時,我勸壽士找以前來家裡拜訪過的保健師諮詢,畢竟對方比較了解情況,也能察覺出母女雙方的變化。我說水穗可能不會說出自己毆打孩子的事,所以他最好陪著一起諮詢、說明情形。
「記得壽士曾對我說,他不知道這樣的夫妻關係要如何走下去,但聽不出想離婚的意思。我覺得壽士會這麼說,並不是對婚姻生活感到絕望,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們偶爾碰面,我聽他傾訴,也會發消息聯絡,絲毫不覺得做了什麼虧心事,所以也沒想過安藤的太太會怎麼想。我從來沒有發過會引起誤會的消息,因為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男女情愛,我也從不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現在也不覺得。
「那天晚上,壽士打電話告訴我這件事。他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好像還哭了。他說不知道如何向長輩們開口,我勸他還是趕緊聯絡他們比較好。
「以前我和壽士交往時,他從未對我發火、怒罵,也不曾拿東西扔過我,更不記得他說過什麼粗暴言辭。我們再次碰面後,他也不曾有過任何粗暴行為或言辭。」
那天審理結束後,眾人聚集在評議室。和上次一樣,法官希望大家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就盡量提問。
「一次聽到太多內容,反而有點迷糊了。」
年長女性這麼一嘀咕,帶著笑意的嘆息聲霎時此起彼伏。里沙子抬起頭,恰巧和六實的視線撞個正著,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又別過視線。
「就是啊!」老紳士說。
「不必要求自己一下子就全盤了解,也不需要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只要邊看資料邊聽,留意證人們的神情就行了。不需要判斷誰是壞人、誰是好人。」三位法官中最年長的一位這麼說。
「所以說,那個人並沒有搞婚外情嗎?」
年長女性可能覺得氣氛一下子變得輕鬆許多,不由得脫口而出,隨即看向法官們。法官們並沒有回應她的問題。
「審理時念了兩人用電腦聯繫的內容,這要怎麼理解呢?」三十多歲的男子像是要糾正年長女性的話似的,問道,「安藤太太看到的是手機里的信息,不是電腦里的。」
「我想應該是為了證明兩人是什麼樣的關係而念的。」女法官回道。
「可是……」六實喃喃著抬起頭,「沒,沒什麼,只是個人感想。」她又面無表情地說。
下午四點五十七分,宣布散會。
穗高真琴的身形比較豐滿,與其說是美女,不如用「可愛」這類字眼來形容。也許是因為產後身材遲遲沒有恢復吧,里沙子擅自想像。她看起來就是那種頗為幹練的女性,妝容漂亮,留著一頭及肩捲髮,米色褲裝的打扮非常適合她,可能每天都是這類裝扮吧。
車上有空位,里沙子馬上坐下來,環視四周。車廂里有好幾個和真琴很像的女性,年紀都差不多,大概都把年幼的孩子託付在託兒所了吧。里沙子的斜前方剛好站著一位這樣的女子,背著大包,一頭短髮,穿著短袖襯衫搭配半長褲,抓著吊環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細細的戒指,視線落在右手拿著的資料上。
「就算下班有點晚,去託兒所接孩子回家時孩子哭鬧了幾聲,就算老公只顧解決自己的晚餐,她們大概都不會憤怒、緊張、焦慮吧。」里沙子思忖著。因為這就是日常生活啊!她們周末大概會用早就準備好的食材迅速地做出一桌子菜,不但能好好哄孩子,也不會對老公亂髮脾氣吧。
真琴是個什麼樣的母親呢?里沙子看著她們,思索著。孩子還小時,頻頻做出危險舉動時,進入反抗期時,她都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工作呢?
肯定一切都能從容應對吧。里沙子腦中浮現出今天見到的陌生女性們臉上的各種表情:看到孩子在哭,自己也假裝在哭;看到孩子把房間搞得一團亂,驚訝的同時也會擠出笑容,然後蹲下來看著孩子,一臉認真地告訴他為什麼這麼做不對。
這些都是里沙子見過的母親們的模樣。「對了,不知所措時,試著笑一笑就行了嗎?心情煩亂時,大哭一場宣洩一下就可以了嗎?不由得想發火罵人時,是不是應該先聽聽對方怎麼說?她們並非每個人都是自己心目中勾勒的完美母親的形象,但無論是在超市、路上、站台,還是露天咖啡座位上,看到互動親昵的母子,誰都會覺得那就是一個完美的母親。」
「一直堅持工作的真琴也是,雖然有煩心事,卻能照顧好孩子,打理好家務,顯然比我能幹多了。她散發著這種自信,或許那不是自信,而是職場女性特有的氣質吧。是一種連她本人也沒有察覺到的特質。」
真琴接受詢問時,檢察官與律師為了確認她和壽士往來的信息,分別念出好幾條信息的內容,手機上的內容大抵是一般的打招呼和回應。
——謝謝你今天幫忙。
——哪裡,也謝謝你的款待,還請加油。
——後來還好嗎?
——感謝你的諸多幫助。
律師念出來的電腦上的談話內容,比手機信息要長,意味著兩人的確比一般朋友更親密。之所以特地念出來,或許是為了揭示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沒想到內容卻比里沙子他們想像中來得普通多了。譬如:
天氣很冷,家人都還好嗎?你說小孩發燒了,可能是得了流行性感冒。現在還好嗎?等你閑下來再回復我也可以。要是你有空,還請告訴我,有件事想和你說,還是當面請教比較好……真的,就是有那種我們男人實在搞不懂的事啊!
然後是真琴的回復:
老幺只是普通感冒而已,謝謝你的關心。最快的話,這周五或是下周四晚上碰面如何?約在哪裡都可以。你先別想太多。
大抵是這樣的內容。
里沙子邊聽信息內容邊想,真琴算是個頗守本分的人。就常識來想,畢竟彼此都有家室,用字遣詞不能太親密,兩人之前還交往過,就更要注意了。
就像剛才有人脫口而出的那樣,壽士與真琴之間並沒有男女情愫。壽士只是將她視為可以傾訴心事的對象,沒有其他意圖;真琴也是純粹出於關心與善意,願意聽他訴苦。
所以他們之間真的沒有曖昧關係嗎?
里沙子不斷反芻兩人手機上發的信息。極儘可能精簡的句子里,是否藏著什麼暗號呢?能不能讀出因為擔心被各自的另一半偷看,而精簡成別人嗅不出任何問題的內容呢?
剛剛迸出「可是」這詞的六實肯定也是這麼想的吧。確實,內容簡短,只是在傳達基本信息,感受不到什麼超越友誼的親昵。但另一半看到這樣的內容,就會很安心嗎?也可能因為內容過於簡短、不夠熱絡,反而讓人內心騷亂不安啊!
水穗擔心要是不得不離婚,自己要如何活下去。雖然這麼想很極端,但這些似乎藏著暗號的信息,是否讓她感受到那兩個人之間堅定不移的信賴呢?
里沙子忽然想到一件事——她也曾懷著幾乎被罪惡感擊潰的心情,偷看別人的簡訊。那是她最不想憶起的事情之一。
里沙子與陽一郎並未坦白彼此的婚前情史。雖然身邊有朋友很在意這種事,但里沙子覺得沒必要,陽一郎似乎也這麼認為。不過,陽一郎應該交往過兩三個人,只是不清楚究竟有幾個人,又是為何分手的。
她也好奇過。尤其是剛結婚時,無論如何也想知道,這簡直成了自己的心病。但她察覺到,這種好奇是對素未謀面的那個人幼稚的嫉妒,所以終究沒有開口。
自己沒什麼值得講出口的經歷,這也是讓她沒有問清楚的原因之一。雖然里沙子交過男朋友,但陽一郎是第一個讓她動了結婚念頭的人。
想到對方擁有自己沒有的東西,雖然並沒有什麼厭惡感、挫折感,但總覺得有種不踏實的感覺,令人難受。
里沙子和一大群乘客一起下車,準備轉車,忽然想起約莫三年前的事。
記得是剛懷孕不久的事吧,好像是孕吐最厲害的時候。朋友都說孕婦一般都喜歡吃酸的,里沙子卻想吃甜食,而且想吃得要命,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買了多到吃不完的和式點心。在滿懷罪惡感的情況下,她一口氣連吃了三四個,燒心的感覺加速了罪惡感的生成。恰巧看到聚餐回來心情很好、喝得爛醉的陽一郎,頓時怒火中燒。
那時,里沙子一直懷疑陽一郎和前女友舊情復燃、搞婚外情,簡直就是陷入「被害妄想症」的狀態。里沙子只知道陽一郎的前女友從事建築業,以前人在國外。她懷疑對方回國後和陽一郎有過聯絡,但理性告訴她,這根本是沒有證據的事,應該不可能發生。至於為什麼會產生如此無理取鬧又頑固的執念,里沙子給自己找了借口,那就是男人「通常」會趁妻子懷孕時偷腥。
對檢查別人的包和手機一事,里沙子一直持保守態度。「明知不應該做這種事,況且要是被發現了,不知道陽一郎會氣成什麼樣,一想到就害怕。但是,真的好想看、好想看、好想看。破綻就一定藏在某個地方。」
喝醉的陽一郎連衣服也沒換便倒頭呼呼大睡時,或是在他邊哼歌邊走進浴室時,里沙子直盯著陽一郎的公文包。她曾拉開書包拉鏈,但實在不敢碰裡頭的東西。於是,里沙子凝視著塞在包里的手機和記事本,彷彿這麼做就能透視出什麼似的。
某天,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拿起包里的手機。因為手機種類不同,不知道怎麼使用,她用顫抖的手指按了好幾次,總算來到收件箱的界面。里沙子一邊專註地聽著睡在卧室的陽一郎是否醒來,一邊盯著手機畫面,手不停顫抖。
陽一郎發的信息都很簡短,「前幾天多謝你的幫忙,Thank you(謝謝)。」「昨天的事很感謝。有平安到家嗎?」「就算周末下雨也要去。」「增田說,聚會定在黃金周那時,如何?」「不好意思,多謝。」也有眼熟的內容:「我現在要回去了。要幫忙買什麼嗎?」那是發給里沙子的信息。
在這些簡短的往來信息中,似乎嗅不到半點男女情意。雖然有發給異性的信息,或是發信人應該是女性的信息,但里沙子找不到任何過於親密,或者省略到讓人起疑的內容。陽一郎似乎一直熟睡著,里沙子用顫抖的手將手機放回包中。
這樣就安心了嗎?倒也未必。雖然不知道前女友的名字,無從找起,但搞不好那些平淡無奇的信息中就有她發的信息。除了擔心陽一郎偷腥之外,里沙子還擔心一件事,那就是那兩人之間其實沒有男女之情,也就是說,明明沒有男女之情,卻時常往來、聯絡。比起談情說愛,兩人只是吃吃飯,連手也沒牽,這樣的關係更棘手。畢竟愛情有結束的可能,若非如此,如何讓以往曾是戀人的兩人不再聯絡呢?
那時,里沙子變得越來越奇怪,可能是孕吐、荷爾蒙之類的作用,促使身體產生了變化吧。接著,她又回憶起那種陷入被害妄想症的狀態是如何落幕的。
只偷看過一次陽一郎的手機,她就被發現了。
陽一郎並沒有怒吼,也沒有生氣,只是問了句:「你看過了,是吧?」里沙子只好點頭承認,他只笑著說了一句:「不覺得可恥嗎,做這種事?」
里沙子頓時有種被人從頭頂潑了一大桶水的感覺。陽一郎讓她知道:她做的不是壞事,而是可恥的事。她的錯誤不是偷看別人手機里的信息,而是被懷疑另一半出軌的念頭附身;甚至認為另一半沒有出軌,只是和異性相約見面會更糟。這樣的自己是可恥的。
從上野轉乘的電車今天也很擁擠,卻不像第一天那樣讓人感到痛苦。「以前我也是搭這麼擠的電車通勤,已經習慣了吧。」里沙子伸長胳膊,拉著勉強夠得著的吊環。
「那時的我真的很奇怪,可能是因為不適應身體的急劇變化,或是因荷爾蒙分泌失衡而不安,才變得那麼疑神疑鬼。」里沙子設法說服自己。執念如此強烈,的確奇怪,但那時自己為何會輕易認為陽一郎那麼受歡迎呢?
今天,不管文香再怎麼哭鬧,絕對要帶她回家——里沙子邊下定決心,邊下了公交,快步走在昏暗的街道上。
她按了一下門鈴,門還沒開,便聽到喚著「媽媽」的稚嫩聲音。婆婆開門探頭的同時,文香已經奔出來抱住她的腿。
「哎呀哎呀,小香,你怎麼穿著襪子就跑出去啊!襪子都髒了。」
「昨天真的很不好意思,今天又麻煩你們照顧了。」
「里沙子也很辛苦呢!今天我下廚做菜,小香吃了漢堡肉,雖然去外面吃也不錯,但也不能總去,對吧?」
婆婆催促她進屋,但里沙子沒脫鞋,還是站在玄關。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謝謝您。」她對婆婆這麼說著,蹲下來看著文香,「小香,我們回去吧!東西都收好了嗎?媽媽在這裡等,你去拿包包過來。」
文香或許還記得昨天的事吧。只見她今天乖巧地回了一聲「好」,隨即跑向走廊另一頭。婆婆從廚房探出頭來,詢問她要不要喝杯茶再走。里沙子說要趁著文香沒鬧脾氣,趕緊帶她回家。可能是還記得昨天的教訓,婆婆並未挽留,只是笑著點頭說:「也是啦!這樣比較好。」
雖然婆婆說只裝了陽一郎喜歡吃的燉煮料理,還有一點點菜,但裝著保鮮盒的紙袋卻重得像是放了好幾本字典。里沙子不由得揣測,陽一郎可能會發牢騷說這些是去便利店買來的配菜。公交雖然不擠,卻也沒有空位,文香又吵著要抱抱。里沙子要她安靜點,這時,有位年輕女子起身讓座。
母女倆在西國分寺換乘電車,幸好有位子坐。在武藏野線的電車上文香還一直拉著里沙子的褲子,絮絮叨叨地講個不停,而此時,她已經不知不覺地靠在里沙子身上睡著了,短暫的安靜讓里沙子打從心底里鬆了口氣。
里沙子愣愣地眺望對面那扇燈光不斷流逝的車窗,窗上映著自己疲憊的臉。映在窗上的臉緩緩變化著模樣,一下子變成水穗、變成真琴,又變成在電車上看到的那些陌生女性。
里沙子腦中浮現出整潔的家裡,水穗用顫抖的手偷看丈夫手機的身影,手機的亮光照出她被頭髮遮住的臉。
里沙子趕緊拂去這恣意浮現的影像,不想任其和自己的身影重疊,本來就沒有任何可供重疊的地方。或許水穗是那種毫無罪惡感、習慣定期檢查丈夫私人用品的人,也或許她以前就有被害妄想症。
里沙子突然覺得很恐怖,一股審理中感受到的、如同空調溫度急速下降帶來的惡寒從心頭生起。車廂廣播報出下一站的站名,里沙子搖醒文香,一隻手牽著還睡眼惺忪的文香,一隻手抱著沉重的紙袋下車,走出車廂的瞬間便被煮熟似的熱氣包覆,融解了剛才寒戰般的恐懼。
「不對,她一定很不爽。」里沙子突然改變了態度。無論是否有男女之情,哪個妻子會不在乎丈夫和舊情人碰面呢?光是看那些信息,確實嗅不出兩人的關係究竟到何種地步,但只要一想到丈夫竟然向舊情人請教育兒問題,一想到那個完美兼顧工作與家庭、多少有些自負的女人露出的得意表情,還有她提供各種意見的樣子,就讓人懊惱、生氣,心情不爽到想吐。
但也不可能因此就將孩子扔進裝滿水的浴缸。
一般遇到這種事都會先和丈夫談談吧。要是咽不下這口氣,就會直接攤牌,要求另一半別再和對方碰面。當事人肯定還會思索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媽媽,回去可以給我念故事書嗎?還有啊,還有啊,可以吃甜的嗎?」
文香的聲音將里沙子拉回現實。
「別吃甜的吧!睡覺前我念書給你聽。」
里沙子說完,望向窗外,確認公交開到哪裡了。
她按下車鈴,和文香一起下車,在濕黏的熱氣中走向住的那棟大樓。大馬路旁的便利店、影片出租店、拉麵店流瀉出明亮的燈光,自行車店和動物醫院則已經熄燈關門。
從婆婆那裡帶回來的有南蠻風腌茄子、冬瓜鑲肉、根莖類菜的燉煮物和味噌青花魚,再煮鍋飯、做個味噌湯就行了。因為分量不少,還可以留到明天當作晚餐。一想到能將這些東西移到盤子里,里沙子便忘了紙袋那惱人的重量。
快到晚上九點了,陽一郎還沒回來,也沒發信息。里沙子還沒吃飯,便幫文香洗澡。
里沙子坐在浴室的小椅子上,讓文香坐在自己膝蓋上,幫她洗頭。文香邊哼唱著某首歌,邊碰觸里沙子的胸部,哈哈地笑著。里沙子讓她仰躺,衝掉頭上的泡沫。文香哭鬧著說「水好恐怖」是到幾歲為止呢?現在如果用蓮蓬頭沖頭髮,她也會大聲地哭著說不要弄到臉,但此時文香緊閉著眼睛和嘴巴,沒有哭,洗起來輕鬆多了。
文香學會自己抬頭之前,里沙子用嬰幼兒澡盆幫女兒洗澡,總是渾身濕透。要是夏天,通常給她擦乾身體後用浴巾裹著,讓她在更衣室躺一會兒,然后里沙子將浴室門稍微打開些,自己邊唱歌邊匆匆洗澡。文香一旦落單就會哭,所以里沙子洗澡時,還得不時探頭瞧瞧女兒的情形,大聲唱歌。
里沙子想起那時的事,不禁莞爾。
「媽媽怎麼了?有什麼有趣的事嗎?」坐在浴缸里的文香問。
「沒什麼啦!」里沙子回道。
洗完澡後,陽一郎還是沒回來。里沙子看了一下手機,也沒有信息。本想發一條信息問一下,轉念一想他可能在應酬,還是算了吧。里沙子順手將手機擱在桌上,迅速幫文香吹乾了頭髮。
她正為女兒今天的乖巧感動時,討厭刷牙的文香又開始鬧彆扭。「媽媽,不要!」她掙脫里沙子的手。好不容易抓了回來,她卻仰著上半身,雙腳不停亂踢,大聲哭鬧。「媽媽,不要!走開!」文香大哭著,還求救似的大叫,「把拔!把拔!」
還沒吃飯的里沙子被文香無心的一腳踢中眼睛,本能地把文香推開。倒栽蔥的文香不斷踢著地板大哭。「不要,不要,好痛哦!討厭媽媽!把拔!」文香流著口水哭鬧著,話語逐漸變成刺耳的哭聲。里沙子索性不予理睬,從冰箱里拿出啤酒,她沒有將盤子里的料理拿去加溫,直接撕掉保鮮膜吃了起來。也許是習慣了孩子一定音量的哭聲,就算文香仍然哭著,里沙子也像沒聽到似的。餐桌上方的燈孤零零地亮著,里沙子在寂靜的屋裡大口吃著婆婆做的料理,喝著啤酒,哽咽地抽著鼻涕,最後還是不小心嗆到,將剛灌進嘴裡的啤酒吐出來,咳個不停。
是咳到流淚,還是因為別的呢?里沙子用睡衣袖口拭淚,起身拿起抹布擦桌子。深吸一口氣後,她緊緊抱住還在哭泣的文香。文香還是哭個不停,在媽媽懷裡不斷掙扎反抗,嗚嗚地叫著。
「不刷牙會蛀牙哦!一旦蛀牙就會很痛很痛,就要去看小香最討厭的牙醫了!」
里沙子抱著身上有著肥皂香味的小孩,在她的耳邊說。哇哇的哭聲混著「不要」的字眼,文香哭到連話都講不清楚,還在拚命抵抗,還想用腳踢里沙子。里沙子將文香抱得更緊了,把臉埋在女兒才剛吹乾的頭髮里。
「我到底在做什麼?」
里沙子抱著文香,睜開眼。明明是文香動個不停,結果帶得自己的身體也跟著搖晃,她產生了一種被緊抓著肩膀搖晃的錯覺。
「放著孩子不管,獨自喝酒,我到底在幹什麼?」
里沙子不再抱著不停掙扎的文香,只是抓住她的手腕。不明白究竟發生什麼事的文香瞬間停止哭泣,但她還是哭喪著臉,眯著眼偷看媽媽,那表情讓里沙子不由得「撲哧」笑出來。里沙子雙手捧著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張著嘴、試圖繼續哭鬧的文香的臉。
「好了。小香。媽媽也向你說對不起,我們和好吧!」里沙子說。不知為何,她說著說著竟然想哭。她這才意識到,剛剛之所以嗆到,是因為想哭。
「可是,可是媽媽……」
「所以媽媽才要說對不起呀!可是小香也不對哦!不可以不刷牙啊!」
「嗯。」文香抬眼看著里沙子,點點頭。
念繪本哄文香睡著後,里沙子才繼續吃飯。確認了一下時間,剛過十點。忘了拉上窗帘,窗戶外頭還看得到城鎮的點點燈火。雖然啤酒已經沒氣了也變溫了,她還是往杯子里添了些,邊喝邊用左手劃手機。還是沒收到陽一郎的任何聯絡。
這不是什麼稀奇事。雖然陽一郎會主動聯繫她,但也會有不太方便的時候。里沙子能夠理解,所以不會責怪他,也會提醒自己別過度擔心。縱使如此,回過神來,自己還是把手伸向了手機,想要確認是否收到了信息。
里沙子開始集中精力吃飯。
原來陽一郎喜歡吃冬瓜、根莖類菜的燉煮物嗎?自己完全不知道。味噌青花魚太甜,做菜口味一向清淡的婆婆不知為何也會做這種重口味的菜。莫非陽一郎喜歡吃這種甜甜的味噌料理嗎?婆婆說文香的晚餐是漢堡肉,所以青花魚和漢堡肉這兩樣主菜都是婆婆做的?真叫人佩服。
四周一片寂靜,只聽得到空調發出的沙沙聲。
剛才的寂靜也是如此,文香哭鬧時的那股寂靜。
陽一郎該不會正在和某個女人單獨會面吧。里沙子一邊吃飯,一邊愣愣地想。是公司同事、學生時代的朋友,還是交往過的誰呢?這樣的假設讓里沙子有一種似曾相識感,她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自己,現在她已經能夠笑看那時的自己了。「他哪可能那麼吃得開啊!連一間時髦的餐廳都不知道,手機壁紙是孩子的照片,況且用錢也沒那麼自由。
「但在外頭的陽一郎真的是我認識的他嗎?同樣地,待在家裡的我真的是陽一郎認識的我嗎?要是他看到剛才那個放著哭泣的文香不管、自顧自喝酒的我,恐怕會說不認識這種女人吧。」
被人抓住肩膀猛烈搖晃的感覺又被喚醒,明明從來沒有人對自己這麼做過。
里沙子想起來了。分明沒有孕吐、女性荷爾蒙作祟,自己為何還是懷疑陽一郎?
婚後不久,陽一郎到了下班的點沒回家也不會說一聲,而且晚歸的日子還不少。當然不是婚後才這樣的,以前他就是如此。和同事們聚餐、和公司前輩聚餐、因公事聚餐,兩人交往期間他便有很多類似的應酬,也常和學生時代的朋友聚會。婚前里沙子沒那麼在意,因為自己也是如此,經常和同事或工作相關的人一起吃飯,也會去和朋友小酌幾杯。但結婚、懷孕生女後,越是自己晚上沒機會在外面吃飯,陽一郎不在家這種事就越顯得突兀。
那時候,里沙子會問準備出門的陽一郎,晚餐是否回來吃。大部分時候,陽一郎都說會回來吃,然後補上一句:「要是沒什麼事的話。」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會突然有事。
這種感覺很沒意思。因為他說會回來吃,所以得準備兩人份晚餐;即使懷孕時對味道很敏感,還是得做飯。要是一個人,簡單做一點就行了;但要是有人一起吃,就不能只做個蓋飯,還得準備兩三道配菜和湯。結果這些用保鮮膜包起來的菜逐漸冷掉,保鮮膜內側的水滴不久也消失了,食物上頭浮現了一層油脂。
新婚不久,里沙子會等陽一郎回來,但懷孕後有時身體狀況欠佳,只好先去睡覺。她將手機擱在枕邊睡著,半夜突然醒來,發現鋪在旁邊的被褥依舊整齊。里沙子起身走向餐桌,藉由窗外街燈流瀉進來的燈光,瞧見微亮的昏暗中,餐桌上的料理沒有動過的跡象。
翌晨醒來,她發現陽一郎躺在旁邊睡覺,餐桌上的盤子依舊覆著保鮮膜。里沙子只好將這些菜倒進廚餘垃圾桶,一邊想著太浪費了,太浪費了,一邊設法平復心煩意亂的情緒。最後早餐也沒做,只是將煩躁的心緒連同已經冰冷、浮現油脂的菜肴一起丟掉。
這種情況一再上演,里沙子要求陽一郎下班後要是有聚餐或應酬,最好告知一聲,陽一郎卻說沒辦法。
里沙子放下筷子,拿起罐裝啤酒,發現罐子已經空了,她又從冰箱拿出一罐,坐回位子上。她將啤酒迅速地倒進杯子里,一口氣喝了半杯。
「他是怎樣說出『沒辦法』的呢?」里沙子凝望窗外,試著回想起當時的情況。
他沒有笑著說「這種事怎麼可能」,也沒有生氣,而是以非常沉穩的態度,靜靜地說出這句話的。那麼,我為什麼沒繼續追問下去?就這樣,里沙子起了疑心,「陽一郎不但晚歸的日子變多了,還不發信息告訴自己有事會晚一點回家,難不成有什麼無法向我開口的理由嗎?」一點點懷疑逐漸膨脹,終於巨大到難以收拾,吞沒了里沙子,於是,她偷看了陽一郎的手機。
傳來開門聲,里沙子嚇得跳起來,趕緊將之前喝光的啤酒罐拿到廚房丟掉。陽一郎邊用不太高興的語氣說著「我回來了」,邊走進房間。他其實不是不高興,而是心虛吧!里沙子想著,不斷告訴自己別在這時說些會挑起事端的話,好比晚回來怎麼都沒告訴一聲之類。
「媽媽讓我帶了一些菜回來。她做了很多,真是幫了不少忙,我挺不好意思的。」里沙子開朗地說。她將剩下的啤酒倒進杯子喝光,然後把用過的盤子和空罐拿去廚房。「要吃飯嗎?還是幫你做個簡單的茶泡飯?」
里沙子隔著流理台問,突然覺得心情很差——明明是他沒說會晚點回來,明明是他先耍性子,為什麼我非得要對這種先使下馬威的傢伙故作開朗?
「不用了。明天再吃,先放進冰箱吧。」陽一郎按下按鈕,再次溫熱洗澡水。
「要喝茶嗎?」里沙子知道自己沒有表露出不高興,因為賭氣沒有任何好處,一點都沒有。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學會了這個道理。
對了,里沙子想起來了。懷孕時,自己跟陽一郎說要是他臨時有聚會,最好告訴自己一聲。那時陽一郎回答了什麼,以及後來發生了什麼。
「趁洗澡水還沒熱,喝個啤酒吧!」
「啤酒啊!」里沙子將洗好的盤子放進籃子,打開冰箱,頓時有一種挫敗的感覺,因為自己剛才喝掉的就是僅剩的兩罐。
「對不起,啤酒沒了。我幫你調一杯燒酒,如何?」
「啊,被喝光了。」陽一郎瞄了一眼流理台說道。聽得出來,他並沒有因此生氣、發牢騷。他帶著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那我就喝一杯吧!」
里沙子準備了兩個杯子,先放冰塊,倒進燒酒,再倒入礦泉水,滴幾滴檸檬汁後端上桌。
「你又要喝嗎?」看到里沙子將杯子放在自己的位子上,陽一郎語帶調侃。里沙子嘿嘿地笑著,將剩下的菜肴端到流理台,倒入保鮮盒後放進冰箱——明天婆婆一定又會讓我帶些菜回來吧,這些肯定就得丟掉了。
「總覺得好累啊!」里沙子坐回餐桌旁,拿起面前的杯子,陽一郎也配合似的舉起杯子,但在準備乾杯之前——
「你那時要是沒辭職、繼續工作的話,八成會變成酒鬼主婦吧。咦?這詞是用來形容主婦的嗎?」陽一郎笑著說。
里沙子將杯子湊近嘴,啜飲著。
「你認為要是我繼續工作的話,會酒精中毒嗎?好過分啊!」里沙子努力笑著這麼說,因為笑能讓她安心。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陽一郎說,「哪個傢伙加完班,同事提議去喝一杯時,會說等一下,我發個信息跟家人說一聲的啊!」陽一郎那時是這麼說的,「我又不是那種閑著沒事幹的學生,況且我身邊也沒有誰的老婆會要求這種事啊!你不覺得這麼要求很奇怪嗎?」
那時陽一郎聽到里沙子的要求,沒有一笑置之,也沒生氣,而是平穩、沉靜,對了,嘴角還浮現一抹笑容。他這樣說,讓里沙子感覺自己被瞧不起。不,不對,沒有被瞧不起,他只是在糾正她的想法,所以她沒多問,也沒回嘴,不然只會被糾正得更慘。
後來,陽一郎比較常發信息了,不過不是因為孩子出生,而是因為發現里沙子偷看他的手機。「不覺得可恥嗎?」他依然平靜沉穩地說出這句話,接著又說,「既然不告訴你我會晚回來,會讓你做出這麼難堪的事,那我以後就主動報告吧。」里沙子被這句話擊垮了。
就在那時,她發現自己在陽一郎那位素未謀面的前女友面前,是多麼自卑,以往的優越感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化成了好幾倍的自卑。里沙子覺得,這種自卑感恐怕永遠也不會消失。或許偷看手機不是疑心所致,而是強烈的自卑感作祟。
在盥洗室刷牙的里沙子聽到浴室傳來陽一郎沖洗身體的聲音。
「為什麼總是想起這麼無趣、這麼無聊的事情呢?從文香出生到現在,我還真是閑啊!」里沙子想。太閑了才會胡思亂想、鑽牛角尖,夫妻倆才總是起些無謂的口角。
「不,不是起口角吧。我總是不回嘴的,不是嗎?」
「我們的個性真的很像嗎?我心情煩躁時,會說些情緒性的話,陽一郎會回擊嗎?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嗎?」
里沙子想起今天安藤壽士站在面前時,自己感受到的莫名的寒意。
「我們確實吵過架。」里沙子的耳畔響起安藤壽士的聲音。
「任何夫妻都會起口角、冷戰。」
「但我從沒動粗、丟東西、大聲咆哮,我們只是爭執而已。」
沒人見過他們起口角的場面,也沒人知道他們到底在吵什麼。
那個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對夫妻又是如何相處、如何溝通的?那是只有兩名當事人才知道的事情,不是嗎?里沙子想。
安藤壽士應該如同他所宣誓的,不會說謊吧?用摺疊整齊的手帕拭淚的樣子也是真的吧?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這種感覺在里沙子心裡蔓延開來。
他竟然不記得自己孩子的各種事情,比如出生後兩個月或三個月的體檢、向保健師諮詢等……明明不清楚其他同齡孩子會有什麼樣的行為表現,卻說自己的孩子做不到……這個男人對妻子抱怨婆婆的事記得格外清楚,卻記不住自己孩子的事。
想必關於孩子的事情都是他下班回來後,從妻子口中得知的吧。
「今天帶她去健康檢查,體重正常了。」「一早帶她去看醫生,原來不是感冒,而是突然起疹子。」「其他寶寶這階段都已經會翻身了,可是她還不會,我總是很擔心。」里沙子不由得將自己的身影和水穗重疊。曾經她也是如此,苦等著陽一郎回來,快步跑向玄關,等不到吃飯就要先說出這些事來。
那個丈夫會很有耐心地聽妻子說這些事嗎?就算會,恐怕也馬上就忘記了吧。還是說當爸爸的都是這副德行呢?
當然也有那樣的男人,工作日總是加班晚歸,於是周末幫忙照顧孩子、帶家人出遊。但不管多麼想為家人盡一份心力,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吧。所以這對陽一郎來說,應該很難吧?壽士八成也是,雖然真的很想為妻子分憂解難,但實在無法拒絕加班和聚餐,只好心懷歉疚。
但如果說有一種情形和這種心情既不衝突,也不矛盾呢?
譬如,為了和舊情人見面而帶著孩子出遊。就算彼此沒有男女關係,也沒有情愛,但比起和總是垮著臉、凈說些無憑無據的話的妻子在一起,誰都更想和願意聽自己訴苦、給予建議、更了解自己的人共度時光,不是嗎?
或者,他對舊情人念念不忘,為了剋制這般心情,才刻意帶孩子赴約……
「今天沒說會晚點回來,對不起。」
關掉卧室燈的陽一郎怕吵醒文香,悄聲說。里沙子總算回神,從紛亂的思緒中解放出來。「什麼對舊情人念念不忘,如此無憑無據的空想還真是可笑。要是告訴陽一郎,肯定會被嘲笑吧。如此愚蠢的幻想只會出現在肥皂劇里,不是嗎?我實在不適合當什麼陪審員,應該找更懂得理性思考的人擔任才對。啊,對了,我只是個候補。」
耳邊響起的囁嚅聲,清楚得讓里沙子一驚。當然,這不是陽一郎的聲音,而是里沙子腦中浮現的聲音。
「加班結束後,有人邀我去喝兩杯,雖然不太想去,但也拒絕不了。」
看里沙子沒有馬上回應,陽一郎又說。「啊,嗯。」里沙子喃喃道。文香好像要醒來似的哼哼起來,陽一郎說了聲「晚安」,里沙子也回了句「晚安」,隨即閉上眼,決心不再東想西想,努力進入夢鄉。
正要入睡時,突然像吞入什麼異物似的,她的腦中浮現出一串疑問。
「水穗知道丈夫找舊情人是為了請教育兒方面的事,還告訴對方妻子無法好好照顧小孩一事嗎?她知道兩人用信息聯絡,但知道丈夫為何和前女友碰面嗎?」
不滿水穗拒絕保姆和社會援助的壽士,在夫妻倆溝通時,有沒有主動說出這件事呢?——「我只是找她商量你和孩子的事,只是向有照顧孩子經驗的她請教一些事罷了。還不都是因為你這樣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要是別人這麼說自己,那一定是一種像被毆打了似的衝擊吧。里沙子覺得這些話彷彿朝自己砸了過來,甚至感受到了切實的疼痛。
在只有兩個人的密室中,兩人到底是怎麼溝通的呢?里沙子睜開眼,抬頭望著昏暗的天花板,有種俯瞰深不見底的洞穴的感覺,她趕緊閉上眼。
初次見到陽一郎,是在一家做義大利料理的居酒屋,學生時代的朋友問里沙子要不要一起去參加氣氛輕鬆的聚會。里沙子那時從別人口中得知,三年前分手的前男友已經結婚,心情很複雜。她之前從沒參加過大半都是陌生人的聚會,之所以答應邀約,是因為當時心情很亂。這是個一共十四五個人的聚會,除了邀她一起來的朋友,還有幾位學生時代的同窗好友。大夥一起乾杯,輪流自我介紹,有人已經有交往對象,也有人即將步入紅毯。與其說是聯誼,更像是不同行業的交流會。
陽一郎湊巧坐在里沙子旁邊。
里沙子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個性很開朗,陽一郎不但有說有笑,看到周遭人的盤子或杯子空了,就會幫忙夾菜、添酒。
兩人聊電影聊得很開心,碰巧最近看的是同一部電影,感想也很相近。起初里沙子和陽一郎都覺得這部電影拍得很唯美,很有想像力,對這部電影滿是讚美之詞,但仔細一想,兩人又發現根本搞不懂劇情到底是怎麼展開的,後半段也虎頭蛇尾,賺人熱淚、老套的橋段太多。兩人一起批評、一起大笑,也就自然聊到喜歡什麼類型的電影、最喜歡哪一部電影之類的話題,當即相約找一天一起去看電影。
聚會進行到一半時,大家調換位置。里沙子坐到離陽一郎比較遠的位子,右邊是在電腦公司上班的男生,對面是在大學裡擔任講師的女生。里沙子邊和他們聊著哪裡的店好吃,邊不時偷瞄陽一郎。他和別人聊天也像剛才那樣聊得那麼開心嗎?也和別人有什麼約定嗎?她好想知道。無論何時看到陽一郎,他都在笑,兩人好幾次四目相交,里沙子覺得難為情,陽一郎非但沒有別過視線,還對她笑了笑。
要是和這樣的人結婚,應該不錯吧,那時里沙子這麼想。她很詫異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她一直都很排斥結婚。
兩人第一次相約出遊是在那次聚會的兩周後,去看了說好要一起看的電影。之後一起去了陽一郎畢業的大學所在的城鎮。正值櫻花時節,陽一郎帶她去了校園深處還不是很多人知道的賞櫻的好去處。
盛開的櫻花樹繞著寬闊的公園種了一圈,卻不像千鳥之淵與新宿御苑那樣人頭攢動。兩人坐在長椅上,聊起學生時代的種種回憶。夕陽西沉時,來了幾個學生,為櫻花樹下的宴會做準備。兩人還去了學生街上一家陽一郎學生時代就常去的燒烤店小酌。這次約會讓里沙子越發覺得陽一郎是個很開朗的人。
這次見面,兩人才發現其實彼此並沒那麼愛看電影,比如某部被他們批評很無趣的電影,陽一郎是在朋友的邀約下去看的,里沙子則是休假時閑著無事可做去看看罷了。他們不由得相視而笑。
這個人肯定是在關愛中長大的吧,與陽一郎並肩坐在吧台的里沙子邊喝酒邊這麼想。有來自雙親、同學,還有老師的關愛,才能活得如此無憂無慮,個性開朗,令人覺得舒服。要是和這個人在一起,或許能建立一個正常,不,美好的家庭。里沙子又一次為自己的想法感到詫異。明明覺得不結婚也無所謂,不建立家庭也沒關係,但和這個人在一起時,她卻下意識地想著或許結婚、擁有自己的家庭也不錯。
「我一定是被陽一郎那種晴空般爽朗的性格吸引了。」那天,里沙子在回家的路上這麼想著,「倘若是個非常了解被愛是怎麼回事的人,應該也懂得愛人,可以與之建立充滿愛的家庭。也許我做不到這種事,但如果是他,一定能彌補這個欠缺。」
里沙子雖然交往過幾個人,但還是第一次有這種念頭,所以她覺得陽一郎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生怕錯過這段姻緣,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結婚。
兩人一起吃過飯後,很自然地開始交往。隨著彼此關係越來越親密,里沙子越發覺得,像陽一郎這樣開朗、體貼,長得也不差的男人竟然沒有女朋友,還真是不可思議。
黃金周外宿的那次約會中,兩人有了肌膚之親。之後每個周末,陽一郎都會在里沙子那邊過夜。兩人的關係變得親密後,里沙子總算敢開口問陽一郎,彼此決定交往時他是否有女朋友。
陽一郎坦誠地表示,認識里沙子的兩個月前自己剛和前女友分手。對方是個非常有野心的女人,在建築事務所上班,她告訴陽一郎,自己想去德國長期研修。
「她似乎從沒考慮過結婚這件事,不過年輕時誰都會這麼想吧。況且她是那種工作至上、拚命三郎型的人,我根本無法改變她。而且那時我也開始懷疑:我們真的要這樣繼續交往下去嗎?就算沒有研修那件事,我和她也沒辦法再走下去吧。」
聽到陽一郎這番話,里沙子想像著這位在德國當女強人、連名字也不知道的女人的模樣。想像她是個綰起頭髮,皮膚有點乾燥,冰山美人一樣的女子。那時里沙子感受到一種優越感,但究竟是什麼樣的優越感,她形容不出來,自己也想不清楚,就是有種說不出來的哀憐,總覺得女性表露自己的野心是件很難看的事,也認為自己得到的是更好的東西。明明幾個月前,自己也是那種工作至上、一點也不想結婚的人。
里沙子和陽一郎的交往過程很順利,但也不是完全沒吵過架。好比約會遲到卻沒道歉、把和朋友的約定看得更重要等,後來想想都是些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倒是有件事讓里沙子很意外,那就是自己安排陽一郎和女性朋友會面,惹惱了他。
從學生時代起,里沙子和朋友之間都會很自然地將男友介紹給大家認識,一起吃頓飯。步入職場後這種情形也不少,所以同事們得知里沙子有了男朋友,自然要求她帶陽一郎來讓大家看看。里沙子將這件事告訴陽一郎,陽一郎雖然說「我再看看哪一天方便吧」,卻遲遲沒有敲定日期。於是里沙子擅自約好餐廳,通知了朋友們。在和里沙子一起前往餐廳的途中,陽一郎才得知要見里沙子的朋友,於是勃然大怒。「你是在耍我嗎?!」他突然在路上怒吼,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去。里沙子獨自前往和朋友們約好的餐廳,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好謊稱他有急事必須趕回公司。還記得那時自己翻著菜單的手不停顫抖,應該是太過驚訝了。
後來陽一郎向她解釋了為何反應這麼激烈,因為自己有一種被測試的感覺。他之前也遇到過這種事,被一群女人問東問西,簡直像是在討論接下來要端上桌的是蔬菜還是什麼似的。「我不是討厭和你的朋友們見面,而是覺得這種事很沒意思啊!」陽一郎這麼告訴里沙子。
聽到陽一郎情緒平復後的這番解釋,里沙子很意外,卻也能理解他為何在半路上突然發飆。里沙子很佩服陽一郎敢於坦率表達自己的憤怒,也因為從來沒看過一個大男人那麼生氣而感到新鮮,畢竟之前交往過的人要麼是完全不會生氣,要麼就是以沉默表現憤怒。
曾經抱持不婚主義的里沙子在尋覓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時,是以能單身工作一輩子為必要條件來找的。雖然正值就業冰河期,工作機會沒有多到讓自己隨意挑選,但她還是在找尋一家公司,能給予女性和男性對等的評價,而且沒有歧視不婚女性這種陳腐積習。
但和陽一郎交往的這一年來,里沙子完全忘了當初是以能單身工作一輩子為前提而挑選工作的,也很慶幸自己不是待在那種認為女人一旦結婚就會辭職的公司。打從說出自己要結婚後,里沙子自然抱著婚後也要繼續工作的心態。
里沙子曾想,要是那時沒有問陽一郎前女友的事,或許結婚的念頭就沒那麼強烈吧——如果陽一郎口中的前女友不是那麼有野心、以工作為優先考慮的話。
早在兩人決定攜手共度人生之前,里沙子便見過陽一郎的家人。
兩人開始交往的第二年元旦,「要是你不回老家過年,要不要來我家?」陽一郎這麼邀約里沙子。「總覺得有點誇張,我會很緊張。」里沙子婉拒。雖然沒有直說,但明明還沒互許終身,就在過年時去男友家拜訪,總覺得有點怪怪的。里沙子不清楚這種事的「標準」,一般的情侶會邀請對方新年來自己家和家人打招呼嗎?還是說對方想藉此場合,暗示今後兩人的關係?如果陽一郎的父母不喜歡自己,要怎麼辦?
結果陽一郎以「避開元旦那天總行了吧」為由百般勸說,里沙子於新年第三天拜訪了陽一郎家。那是她第一次來到浦和町,公交車上望見的光景和自己的老家很像,也是一片廣闊的田地,有著些許的寂寥。
兩人抓著公交吊環,並肩而立,陽一郎說自己初中時騎自行車上學,高中則是搭公交。他說,起初覺得從浦和站搭電車上學很酷,所以很興奮。可是放暑假前,因為早上起不來,所以成了遲到的慣犯,他還笑著說自己是以距離來選擇想就讀的高中的。里沙子邊聽,邊試著用陽一郎高中時代的雙眼捕捉眼前的風光。無論是低矮的小山、民宅、田地,還是矗立在田地中央已經褪色的廣告牌,那個總是遲到的男生一定不覺得它們討厭,也從沒將逃離這裡作為人生的第一目標。那時的他,一定露出了那有如蔚藍晴空的笑容,和朋友們開懷笑鬧吧。
兩人在面前是一片廣闊田地的公交站下車,循著田地對面平緩的坡道前行。一路上散布著幾戶民宅,每一戶人家都有廣闊的庭院,有些民宅的庭院還建有倉庫、牽引機。
陽一郎的家是這一帶比較新的民宅,沒有倉庫也沒有牽引機,廣闊的庭院四周種著一圈樹木,草地上擺置著桌椅。陽一郎邊按門鈴邊說,他們家是在他小學低年級時搬來這裡的,之前一直住在市區的社區公寓。
里沙子很緊張,她和前幾任男友交往時從沒去過對方家。陽一郎的母親打開門,親切地招呼里沙子入內。里沙子記得走進玄關時,突然感受到:啊,這是別人家的味道。
乍見陽一郎的母親,里沙子就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活潑開朗、善於交際又不拘小節,是那種非常符合「阿姨」這個稱呼的人。
來到客廳,陽一郎的父親坐在沙發上,微笑著向她打招呼。寬敞的客廳擺著大型液晶電視與音響設備,矮柜上有系著褪色緞帶的獎盃和裝框相片;掛著蕾絲窗帘的窗外是廣闊的庭院,玻璃窗旁放著大型觀葉植物,不知是今天有刻意擦拭,還是始終保持一塵不染,每片葉子都翠綠得發出光澤。右手邊是一排西式的紙拉門,拉門的另一側應該是日式榻榻米吧,里沙子想。那麼,餐廳在哪裡呢?
陽一郎的母親端來紅茶與蛋糕,和里沙子聊著天氣、健康狀況,以及陽一郎的父親、兄弟們的事,還有元旦和元旦的電視節目。那時端上來的是起司蛋糕,還是草莓奶油蛋糕?里沙子完全想不起來了。
待陽一郎母親的話匣子告一段落,里沙子送上伴手禮——前天在百貨商店買的西式點心。陽一郎的母親從紙袋裡拿出禮盒,誇讚包裝紙好可愛時,突然說道:「啊,糟了。我有關煤氣嗎?」隨即將禮盒扔在腳邊,走向廚房。回來後,她並沒有拾起禮盒。里沙子看著擱在腳邊的伴手禮揣測:她該不會不喜歡這種點心吧?
主要都是陽一郎的母親在講話,陽一郎和他父親只是偶爾插話、吐槽或開玩笑。他們家一直都是這樣嗎?里沙子很驚訝。母親說個不停,男人們默默地聽著,偶爾插話。里沙子家當然不是這樣,她一直以為別人家都是父親和兒子嫌母親啰唆,懶得搭理。對於陽一郎家的互動,她深感詫異,甚至有點感動。
一個鐘頭、兩個鐘頭過去了,大家還是這樣的狀態,里沙子夾在中間越來越痛苦。陽一郎的母親聊著兒子小時候的事——「他真是個愣頭愣腦的小孩,居然沒背書包就去上學!」「擅長游泳的他還參加過縣大會喲!但只有小學時有興趣而已。」不然就是關於陽一郎的哪個同學、鎮上自治會的哪位太太,或是草裙舞同好會的哪位夥伴如何如何。這些話題一點都不有趣,儘管陽一郎的母親滔滔不絕、熱絡地說著,但還是無法消弭里沙子心中的緊張。
傍晚五點多,里沙子想差不多該告辭了,於是看向陽一郎。陽一郎的母親卻站起來,說了句:「留下來吃飯吧。」里沙子雖然為不能馬上離開而失望,卻也因為不用再聽她講個不停,多少覺得輕鬆些。
趁陽一郎的母親準備晚餐,里沙子跟著陽一郎去了二樓。這裡曾是陽一郎的房間,如今幾乎成了倉庫,裡頭堆滿紙箱、木箱,還掛著一排套著乾洗店透明塑料袋的衣物,放著成捆紮好的雜誌等,沒鋪床單的床上堆放著雜物。「好過分啊!」陽一郎徵求認同般地向里沙子笑了笑。
「你們家的感情好好啊!」里沙子說,隨即擔心自己會不會說錯話,「通常只有一群女人才能像剛才那樣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她趕緊補上這句。
「是哦!」陽一郎邊窺看最靠近手邊的紙箱里裝了什麼,邊點頭說,「也不總是那樣啦!其實大家都很緊張,我媽也不是那麼能說的人。」里沙子覺得這語氣聽起來像在替母親辯護,莫名有點不爽。
那時陽一郎的弟弟尚未遷居關西,還在東京一個人租房子住,他的房間倒還沒變成倉庫,房裡擺著書桌,還有存放字典、參考書的書櫃,牆上貼著穿泳裝的偶像明星海報。「我弟有時候會回來,不是吃飯就是拜託我媽幫忙洗衣服。」陽一郎這番話聽在里沙子耳里,有種在辯解什麼的語氣。
「你弟弟過年時會回來嗎?」里沙子問。「不知道耶!」陽一郎環視房間,回道。
六點開飯,原來飯廳是在通往客廳的走廊另一頭,同樣打掃得一塵不染,也裝飾著翠綠髮亮的觀葉植物。隔開廚房與飯廳的流理台上擺著報紙、鑰匙和收據等雜物,里沙子對這種雜亂萌生了一股親切感。
桌上的料理十分豐盛,四人份的漆器盒,裡頭有蝦、金團、黑豆、晒乾的青魚子與生魚片,每一種都少量而優雅地裝盛著;還用帶枝的南天竹、牡丹花與松葉點綴,更顯品位高雅,有如高級餐廳端出來的料理,里沙子看了覺得好緊張。正中央的大盤子上盛著燉菜,有胡蘿蔔、芋頭和豌豆等食材,雖然燉煮到變成茶色,卻依舊好看。大家齊聲互道「新年快樂」,舉起裝著啤酒、薄到一用力就會碎掉一樣的玻璃杯乾杯,父親和陽一郎似乎嫌牡丹花和南天竹礙眼,迅速將它們移開,眾人開始動筷。
「好漂亮啊!」里沙子不由得這麼說。
「可是這些人啊,只在意能不能吃,全是男人的家庭真的很無趣。要是他們誇讚漂亮,我反而會嚇一跳呢!」陽一郎的母親說。
男人們繼續邊喝啤酒邊吃飯。陽一郎的父親突然要求溫一壺酒,母親隨即離席準備,飯廳頓時變得十分安靜。
「請問陽一郎的弟弟住在哪裡呢?」里沙子想要化解這股尷尬的氣氛,陽一郎的父親歪著頭,朝廚房喊道:「孩子的媽,佑二是住在哪裡啊?」
「我記得是住在二子玉川那邊!」傳來母親的回應。
陽一郎的母親手拿酒壺和小杯子坐回位子,繼續用餐。或許是剛才的緊張感已經化解,陽一郎的母親不再說個不停,而是邊用餐,邊想到什麼似的問里沙子一些事,像是老家在哪裡、興趣是什麼、喜歡吃的食物還有父母的事。主要都是母親和里沙子在對話,陽一郎和父親只是偶爾插嘴。
里沙子已經比起剛來時從容、自在了許多,總算能靜下心來觀察陽一郎的家人。雖然他們看起來感情很好,其實對彼此並不怎麼關心,這一點還真有趣。父親竟然一邊說不知道小兒子住哪裡,一邊和陽一郎拿掉裝飾用的花朵。
每道料理都很美味可口。當里沙子聽到黑豆和金團都不是買現成的,而是親手做的時,內心閃現一絲不安:陽一郎有個廚藝一流的母親,口味不會很刁鑽吧?
雖然每次里沙子誇讚好吃時,陽一郎的母親都很開心,她卻也嗅得到一絲母親的困惑,也許是因為同桌的男人們一直對美食佳肴沒什麼表示。
漆盒拿走後,換上壽司。陽一郎的母親又溫了一壺酒,陽一郎也開始喝起日本酒。因為母親只喝了一杯啤酒,也沒問里沙子要不要喝日本酒,所以里沙子只好邊喝陽一郎母親泡的茶,邊吃壽司。無論是母親親手做的料理,還是叫外送的壽司,男人們都只是默默地吃著。
「這孩子真的是一路愣頭愣腦地長大呢!」壽司快吃光時,陽一郎的母親突然偷瞄著里沙子說道,「他是個溫和又踏實的人,從小就很照顧弟弟,幫了我不少忙,今後這孩子就拜託你了。」
突如其來的託付讓里沙子怔了一下,趕緊低頭回禮:「也請您多指教。」她知道應該再多說些什麼,卻因為過於驚訝而憋不出半句話。
陽一郎送里沙子到最近的車站,兩人道別後,里沙子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察覺自己其實不是因為驚訝而反應不過來,而是因為內心複雜的情感還無法理出個頭緒,面對那般突如其來的情況,有些措手不及。
當然也有驚訝的成分。在里沙子認識的長輩中,就算真的打從心底為子女感到驕傲,也不會像陽一郎的母親那樣稱讚自己的孩子,況且還是當著本人的面。被母親這麼誇讚的陽一郎既沒害羞也不否認,只是倒滿手上的小酒杯,一副事不關己似的喝著酒,搞不好他從小就聽慣了別人這麼誇讚吧。
這真的讓里沙子很羨慕。看來陽一郎個性之所以那麼開朗,是因為被如此坦率地愛護著。為何會有這麼正面、健全的親子關係?「好希望有人能在陽一郎面前也這麼誇讚我啊!」里沙子夢想著。
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她內心複雜的情感中,潛藏著莫名的心虛。
總覺得陽一郎的母親好像在說,這麼優秀的孩子和你在一起,實在太可惜了。雖然里沙子明白這只是自己那令人無奈的乖僻性格在作祟,但她實在無法拂去這種心虛,也夢想著有人能在陽一郎面前這麼誇讚自己。當然,個性有如晴天般開朗的陽一郎不會和里沙子一樣萌生什麼心虛的感覺,但電視劇不是經常出現這種場面嗎?男主角懇切地說:請將您最引以為傲的女兒交給我。里沙子不明白,自己那時為何像請求什麼似的,對陽一郎的母親那麼恭謹客氣。
當然,她的內心也很不安。「陽一郎真的打算和我結婚嗎?若是這樣的話,我和他的家人處得來嗎?真的能在那麼健全的家庭里,和他們一起高聲大笑,成為家庭的一員嗎?」
那天,里沙子也看到了陽一郎令人意外的一面。聽到母親那麼誇讚自己,陽一郎竟然能泰然處之,而且用餐時一次也沒離開過位子。酒壺空了,就遞給母親;手邊沒有盤子可用,就等著別人拿給他;沒有特別護著緊張不已的里沙子,只是冷冷地聽母親稱讚自己。這是里沙子從未見過的他,看起來幼稚又沒有魄力。
這一切無關是非對錯,只是在里沙子的腦子裡不停地打轉,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如此不安的感覺。
明明不想買東西,里沙子卻拐進一家便利店。眺望成排的商品架,方才那些一次性全被喚醒的複雜的情感緩緩地煙消雲散,事到如今,她總算能嘲笑自己有多蠢。因為第一次去男方家,才會那麼緊張吧。里沙子買了零食、啤酒、牛奶和麵包,走出便利店。手上提著購物袋,朝自己的小窩前行,緊張與疑惑彷彿一下子消失了。始終盤旋在腦子裡的那些話、扔在腳邊的伴手禮,還有像個孩子一樣的陽一郎、點綴在漆器盒裡的鮮花,一切的一切都已遠去,只留下彷彿窺見什麼新鮮事的感覺。自己與氣氛不算和樂的一家人度過了一段奇妙的時光,想到這裡,里沙子突然很想笑。
從陽一郎口中聽到「結婚」這個詞,是在里沙子元旦拜訪後,又過了三個月的某個春日。
陽一郎說他預約了比常去的店還要高檔的餐廳,里沙子以為他是想慶祝紀念日,因為那天兩人剛好交往滿一年。就在享用完魚料理、肉類料理,用果子露爽口時,陽一郎看著小巧的玻璃器皿,說了句:「我們結婚吧。」
那時,里沙子最先想到的就是「沒問題」,和這個人在一起的話,一定沒問題。
元旦時感受到的複雜情緒霎時煙消雲散,不安、羨慕、彆扭感都沒了。在陽一郎老家吃飯的畫面就像收藏在照片里的歡樂時光,殘留在里沙子心中。這個在坦率的關愛中長大的人,沒有半點陰暗面——那時她只想到了這一點。
「不嫌棄的話,還請多多關照。」用完餐後,里沙子回道。
兩人出了餐廳,並肩走向車站。來到地鐵站,陽一郎想再散一會兒步,所以兩人又繼續走。夜晚的街上還是很熱鬧,車水馬龍,面向人行道的店家全都亮著燈。走在街道上的人有的已經黃湯下肚,還有的接下來才要去小酌一番。里沙子和陽一郎並肩走著,不時相視而笑。
明明是不婚主義者,卻覺得飄飄然的,好幸福。里沙子想像不出婚後生活的細枝末節,只想忘情地沉浸在幸福中,好好品味這種感覺。兩人一直往前走,兩旁的商店與大樓突然消失了,他們來到一座小小的兒童公園。這裡暗暗的,黑暗中矗立著一棵櫻花樹,櫻花盛開,彷彿時間只在這棵樹的周遭停止了似的。里沙子停下腳步,陽一郎也停下腳步,循著里沙子的視線望去。盛開的花兒彷彿照亮了夜色,像是在祝福兩人今天做出的決定。里沙子想將這樣的感受告訴陽一郎,卻沒有說。因為她覺得站在身旁的陽一郎肯定也是這麼想的,沒有必要用語言確認彼此的心意。
里沙子想起去年,兩人初次去陽一郎母校的時候。那時他們也是在公園賞櫻,旁邊還有大聲喧鬧的年輕學生。記憶中浮現出來的學生和陽一郎的身影重疊——率直開朗、精力旺盛,有屬於那個年齡的年輕無知。里沙子的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名女生坐在陽一郎身旁的畫面,那個女生就是幾年後成為職場女強人的陽一郎的前女友;明明從未見過,她的身影卻格外清楚。里沙子又開始玩味這番小小的優越感,因為那個女人並不知曉這種幸福。
這種幸福感變換著濃淡程度,一直延續至兩人辦理結婚登記。那之後,里沙子還和陽一郎的父母、弟弟一家人一起去溫泉旅行——那時她也覺得自己好像在窺看這稀奇的一家人如何相處。即使自己因為處理婚後新居、選定婚禮場地,以及找誰致辭之類的繁雜細節與陽一郎起過衝突,但那種奇妙的感受也並未消失。
里沙子趁婚前的暑假,帶陽一郎回老家見了父母。雙方約在當地的一間餐廳吃飯。她的母親明明沒上過大學,還頻頻問陽一郎念的是哪所大學、在哪裡高就,甚至拐彎抹角地問月薪的數額;而她的父親一臉高傲,只會猛喝酒,讓里沙子很難為情。一行人沒有回里沙子的老家,不到兩個小時便離開了餐廳。里沙子真的很羨慕陽一郎能有那樣的家人,雖然有點奇怪卻令人羨慕。她羨慕陽一郎的母親懂得如何誇讚孩子,也羨慕陽一郎能在關愛中長大。雖然絲毫不抱期待,里沙子的父母果然沒有在陽一郎面前稱讚女兒是個乖巧或溫柔的人。陽一郎也沒有低頭行禮,沒有懇切地說:「請將您們的女兒交給我吧。」
三個月後,里沙子與陽一郎舉行婚禮,結為夫妻。
里沙子將姓氏改成山咲,開始了兩人的新婚生活,但一直延續到婚後的幸福感卻緩緩消失,以她無法察覺的緩慢速度,悄悄消失。當然這和所謂的不幸截然不同。
一回神,里沙子才發現,後來自己不斷反芻著那天彷彿從地面浮起來的幸福。
有時她會突然想起那種幸福,彷彿連指尖都能感受到類似的空氣;有時又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因為那種事,沉浸在幸福之中;有時也會厭煩自己為了一點事,就飄飄然;有時則因為不知該如何回到那種幸福里,焦慮萬分。
要是能回到那時該多好啊!里沙子察覺自己會無意識地這麼想。要是回到那時,享用套餐的自己會如何回答?「如果你不嫌棄我的話,還請多多關照。」——自己還會說出和那時一樣的話嗎?還是……里沙子沒有想過,也不想拋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