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三十一
那瞬竟似也明白了,大勢已去,都聽到心裡那聲嘆息了。
趙輝去張江支行開會,迎面遇見苗徹。兩人並不停頓,繼續往前走。趙輝是去衛生間,出來時見苗徹等在門口,倚著牆。趙輝一怔,停下腳步。苗徹眼睛看地板,聲音像冰:「你沒必要這樣。」
趙輝懂他的意思,是指力薦他去法蘭克福分行擔任副行長的事。法蘭克福是歐洲金融中心,法蘭克福分行是S行在海外設置的最大一個分支機構。金融機構的海外拓展第一把手通常由總行領導擔任,副行級,下面設兩三個副總,從各地抽調。按說苗徹剛出了事,級別又降了半級,無論如何不夠資格。趙輝拜託了顧總,一層層上去,才算達成,已有了八九分把握。消息傳得也實在是快,不少人向苗徹道喜。海外分行自由度相對高,拳腳施展得開,地方又好,通常都爭得打破頭。苗徹是讓人跌破眼鏡了,賊配軍半年不到便鹹魚翻身。
「上面需要一個分管風險的副總,沒人比你更合適。」趙輝道。
「也挺好,」苗徹道,「免得在上海一直見面,尷尬。」
「不是為了這個。」趙輝想說下去,又放棄了,「再聊吧。」
開會時,苗徹好幾次瞥過趙輝,目光又滑了開去,倒有些心不在焉了。海外分行是跳板,但他這個年紀,又經歷了那些,自是早看開了。原本是想候在門口,冷冷地把話甩過去——「不用你幫忙」或是「我拒絕」,到底沒出口。前一晚,陶無忌突然來找他,說有個在A行做客戶經理的學長,最近見面時聊起,S行新發的一個私募基金相當火,回報率比市面上高了不少,手裡好幾個高端客戶都買了。陶無忌本來也沒放在心上,回去後恰恰又接到一個舊客戶的電話,那人原是老關的客戶,許久不曾聯繫,也問那基金的事。陶無忌說自己不做業務了,從微信上轉了程家元的名片給他。再過幾日,遇見程家元,說基金早售完了:「哪裡還輪得到他?私行級客戶一個個排隊,跟搶似的。」陶無忌便很詫異,當天問業務部討了材料來看。國勝基金髮售的混合型基金,營銷報告上寫該基金百分之七十用於投資國債、央票,百分之三十投資股權,評級為穩健型。收益率是七個點,高得有些離譜。再細看下去,報告存在嚴重作假,實際情況為投資國債還不到百分之十,絕大部分都用於購買公司股權——那家公司,竟是顯龍集團。基金的簽售人,是趙輝。
「等您下命令。」陶無忌對苗徹道。深夜,電話也不打一個便過來。打開門見是他,苗徹忍不住嚇一跳,想這小子別是來鬧事的。看神情無異,放心一半,沒聞到酒味,又放心一半。基金材料的複印件擺在桌上,按說這也是違規,內部資料不許外傳。
「你現在不歸我管。」苗徹道。
「習慣了,不跟您說一聲,心裡沒底。」
「做不成我女婿還這樣?」
「就算您是我仇人,也一樣。」
陶無忌與苗曉慧分手後,苗徹與他還是頭一回見面。苗徹猜想日後再見這青年,必然是公事公辦,一筆帶過。女兒都移情別戀了,撇開這層,兩人便什麼也不是。他自是不必再小心奉承這討嫌的老傢伙,任勞任怨,挺打不還手。不往家裡扔磚頭就算客氣的了——滿腦子儘是「可惜」兩字,又無從說起。一年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短得倏忽一記,什麼都留不住;長得又似是能看到一生。想起那個凌晨,兩人擠在分行廁所旁的浴室洗澡的情形,竟是始終不能忘懷。好好的《海闊天空》,被自己的破鑼嗓子唱來,一天世界一塌糊塗。男人到底是要豪氣來撐的,氣干雲天,否則算什麼男人?生活愈是雞零狗碎,愈要有那股勁,胸口一團火燒得旺旺的,活出些意思來。這些話苗徹藏在心底,找不到人說,便越發地牽記這小子。私底下問女兒,為什麼分手。苗曉慧說,不知道,突然就沒感覺了。他道,談戀愛才兩三年就沒感覺,將來結婚還要一輩子呢,沒感覺怎麼辦?苗曉慧道:「結婚不一樣的,再說你和媽不是也離婚了?」他說:「我和你媽是性格不合。」苗曉慧道:「分手都有理由,不是當事人不會明白的。」苗徹想這話也對,不論異性還是同性,相處之道終是最大的學問。別說一兩句話,便是長篇大論也很難說盡。他與瑪麗,何嘗不是一團亂麻?到這一步,早忘了當初孰是孰非了。都說歲月不留情,其實也留情,經年累月,那些亂七八糟的,竟都忘了,留下的全是朦朦朧朧的好意。苗徹這樣想,倒並非為女兒開脫,主要是有些感慨,說不出的滋味。回想幾個老同學,蘇見仁、薛致遠、趙輝,也真正是說不清的。是非對錯,像暈開的水彩,邊界模糊難辨。想一圈,一聲嘆息。苗徹對陶無忌說掏心窩的話:
「我常常在想,不管怎樣,我比他們幸運。一是活得好好的;二是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不被人逼,也不逼人。」
「希望這次不落空。」陶無忌道。
苗徹不語,半晌,嘆口氣:「——去吧。」
趙輝開會時收到苗徹的簡訊:「晚上有時間嗎?」心頭一震,抬頭,瞥見苗徹在圓桌對面托腮看手機。沉吟片刻,回過去:「我讓司機先走。坐你的車。」
「我也不開車。自己叫計程車。」
苗徹把飯店地址發給趙輝。下班後,他先過去。坐了一會兒,趙輝也到了。點菜。苗徹拿出一瓶茅台:「我自己買的,沒杭州老王那瓶好。他的是年份酒,我的是大眾版。」趙輝知道這是罵人,脫掉外套坐下:「酒你的,飯我請。」苗徹把酒打開,兩人杯子里都倒上。「雖然沒你有錢,但一頓飯還請得起。」菜單遞給趙輝,「你點。」
本邦菜館,改良得更為精緻。道地的味道不變,更多了些舶來的趣意,融合得不錯。環境也優雅。人均五百以上的餐廳,苗徹在點評網上查了一圈,特地挑了這家。以往兩人吃飯,都是平價的小館子,今天是有些鄭重了。悲壯的意味在那刻便存下了。面對面吃飯喝酒,以後怕是再也不能了。場景一旦被定格,像照片那樣,便只剩下回憶了。苗徹心裡難受至極,許多話呼之欲出,又不知該怎麼說。那瞬竟有些任性,想,又怎麼了?別說不信他殺人,就算真殺了,又怎樣?便是喪盡天良壞事做盡,負了天下人又怎麼了?趙輝依然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己,二三十年無話不說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親得不能再親。誰若是背後罵他,自己一記大頭耳光掄過去,換了你試試,看能不能做得比他更好些!天底下也只有一個趙輝,才能做到這種地步。風涼話誰不會說?仁義道德誰不會搬幾句?不輪到自己頭上,說再多也就是一個字:屁!兩個字:放屁!!三個字:放臭屁!!!——苗徹一仰脖子,將酒喝乾,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腦子搭錯了,請你喝酒——」低下頭,佯裝去整理衣角。鼻角抽動,他索性拿紙巾狠狠地擤了一記,腦漿擤出來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秋天乾燥,老鼻炎又發作了。」他連著擤了幾記,鼻尖紅得像被人打過一拳。越擤越多,止也止不住,連帶著眼圈也紅了。眼淚鼻涕一團。他胡亂擦拭,做出很爽的樣子,叫服務員:「紙巾還有嗎?」
趙輝朝他看了一會兒,緩緩舉杯,也把酒幹了:「喝酒沒什麼,不是朋友也能喝。」
「肯定不是朋友。」苗徹又將酒一飲而盡,說得斬釘截鐵。
飯店在新天地旁邊。兩人吃完出來,苗徹忽然提議在附近走走:「吃得太多,不消化。」兩人便沿著黃陂南路到自忠路,再是馬當路,最後繞回淮海路。手插口袋,各自默默走著。一圈繞完,苗徹說,再繞一圈。趙輝同意了。最後一共繞了五圈,花了近兩個小時。誰也不說停,腳後跟似裝了彈簧,也不吭聲,一路往前。談戀愛時才有的勁頭。好不容易剎了車,到底有些晚了。兩人原地停頓了幾秒。苗徹問他:「怎麼回去?」趙輝說:「坐地鐵。」苗徹嗯了一聲:「我也是。你10號線直接到,我再換2號線。」
「不是一個方向。」趙輝道。
「誰跟你一個方向?」苗徹忽覺得這話有些別樣的意味。
在地鐵站里道了別。苗徹回頭看趙輝,等在相反方向候車,背對著自己。兩輛地鐵差不多時間進站。苗徹上了車,再瞥一眼趙輝。隔著二十米,門在那刻相繼關上,一張臉瞬間便看不分明。地鐵緩緩啟動。那情形又有些滑稽,像兩隻被關在籠子里的動物,各自滑了開去。苗徹轉過身,整個人撐在扶手上,眼淚終於落了下來。與此同時,一種巨大的失落感悄無聲息地襲來,無數情緒倏地聚集,擔心、悲憤、懷疑、惋惜……瞥見旁邊人詫異的目光。他拿出手機,點開一張照片,給趙輝發了過去。
趙輝看那照片,是他與苗徹的合影。依稀是去年這時候,兩人突發奇想,在S行大樓下站定,讓人拍了一張,「認識了幾十年,好好的合影也沒一張」。當時趙輝還笑:「要拍就在單位樓下拍,要的就是這效果。可以當工作照用的。」照片上,兩人互搭肩膀,笑得燦爛無比。苗徹這馬大哈,竟一直沒把照片發給趙輝,直至今日才想起來。趙輝盯著照片看了足足有三分鐘,把手機放回口袋。
接下去的事,說突然,又不突然。趙輝想像過無數次,被說穿那刻會是什麼情形,哪樁案子,被哪個人,又是在怎樣的情形下,漏洞在哪裡,關竅在哪裡,可以怎麼補救,等等。唯獨這樁是有些意外了。國勝基金買下顯龍集團的股權,他竟完全不知情。吳顯龍那邊,因是國勝基金在操作,也沒有過多去打聽,及至事情敗露了才過來。「阿弟,我害了你。」吳顯龍嘶啞著聲音,眼珠像得了甲亢那樣朝外彈出,臉上的肉陷下去,只一張皮吊著,頭髮花白稀疏,臉色倒是紅得出奇,斑斑點點凸起,浮在面兒上一層。這模樣竟有些可怖了。他翻來覆去地說對不起,到後來完全是自言自語,像老式的錄音機,倒帶,播放,再倒帶,再播放。他說:「阿弟你不要急,我來想辦法。」又道,「沒有過不去的河,信我。」
趙輝想,阿哥竟是比他還亂了方寸,到底是人不是神。倘若每次都能化解,那也真正出奇了。國勝基金本已是他最後一搏。該是求了於總。本是雙贏的事,那邊要做大,這邊要救急,一拍即合。S行發售也是穩妥的,多年合作夥伴了。繞過趙輝,本意自是不壞,怕他難做,也怕他擔心。誰知還是牽扯在內了。顧總親自交代的項目,又是國勝基金,趙輝竟也沒有細看,便安排下去。其實該多個心眼兒的,穩健型基金,那樣高的收益,又不是活雷鋒,白送錢給人。審計部寫好報告,反饋給分行。統共不過幾天工夫。趙輝覺得,眾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了。據說審計部那邊又是赤膊上陣了,郭處原是想按下不報的,陶無忌等了幾天沒動靜,跳過她直接找主任。郭處那樣溫婉的一個人,居然也拍了桌子,訓人時聲音高了八度,連隔壁幾個處也驚動了。陶無忌這次是真的出名了。新同志這麼做,等於是豁上了,做好被掃地出門的準備。辭職報告也一併寫好。苗徹的老路子。既然要做,那就往死里做。
「成功了至少對得起自己;要是失敗了,就真的沒名堂了。」陶無忌學他以前的話。
「失敗了就來張江,我們一起干。」苗徹道。
吳顯龍絮絮叨叨地聊與國勝基金合作的細節。他說姓於的比薛致遠還貪心,到底年輕幾歲,心氣也更高,收購了不少公司的股權。前陣子還與S行合作,為離岸公司F集團融資一億美金,用於對某房地產項目的股權併購,這項目被視作幫助境內企業盤活資產、實現多元化融資的一大創新案例。「我想來想去,S行發國勝基金的產品,哪裡還會有問題?誰曉得老鬼失匹,審計部那個小赤佬壞的事。這世界,不怕穿鞋的,就怕光腳的。小赤佬一身精光,天不怕地不怕,一門心思撲過來,神仙也攔他不住。早曉得上次就給這小赤佬一點兒顏色看。」漸漸有些兇狠起來,說趙輝,「還是你心太軟,那次要是把苗徹弄得再難看點兒,殺雞儆猴,也沒這些事了。」趙輝只是不語。吳顯龍說完了,整個人往沙發上一癱,老僧入定般,手裡兩隻鋼珠轉得滴溜兒快。趙輝知道他在想對策,忍不住勸他一句:「阿哥,身體要緊。」吳顯龍手一揮,不耐煩道:「曉得!」趙輝便也不再提,裝作不知道他再次暈倒入院的事。助理與趙輝關係不錯,私底下把吳顯龍的病情透了個遍。醫生的意思是,再不注意調養,腦梗分分鐘要人命。應酬多飲酒無度,不運動,思想負擔又重。心腦血管病便是這點討厭,平常沒事便罷了,等到有事,毫無徵兆地,人便一腳去了。放在這當口兒,趙輝連擔心的話也不知該從何說起。頻道不對,時機也不對。況且彼此彼此,自己這頭也是一團亂麻。那日去探顧總的口風,半天說不到點子上,竟是沒一句準話。趙輝聽得沒著沒落,那瞬竟似也明白了,大勢已去,都聽到心裡那聲嘆息了。像秋天樹葉落下那刻,飄飄蕩蕩無牽無倚,從下往上看,更是壯觀,滿天滿眼俱是金黃,紛紛揚揚的。明明預示著蕭瑟,卻又茂盛絢爛,反比夏天的景色更美。說它輕巧,彷彿不著力似的,但從心裡過一遍,竟是另一種踏實,只看怎麼去想了。
浦東機場衛星廳和W航空那兩個項目,眾人只當趙輝必定沒心思了,誰知趙輝跟沒事人似的,反比之前更加上心。方案改到第五稿,趙輝親自把程家元和錢斌拉到身邊,手把手地提點。旁人倒也罷了,單單留下這兩個小的,加班到半夜。兩人稍有倦怠,立刻被他一通訓斥。之前的案例,堆得像小山一樣,參考、比較、計算、匯總,務必要得出一個最佳方案。寫了改,改了再寫,一遍一遍。程家元哪裡吃過這個苦頭,嘀咕道:「你讓別人去寫吧。」趙輝道:「我只要你們寫。」程家元脾氣上來,不管不顧:「我知道,你是想贖罪。」旁邊錢斌聽了,只是不響。趙輝神情不變:「對,我就是想贖罪。你給不給機會?」程家元嘿的一聲。趙輝又說一遍:「你給不給?」程家元朝他看,那瞬也頓住了。橙黃的燈光打在三人臉上,淡淡暈開來,有種莫名的肅穆的感覺。半夜的生物鐘,人介於清醒與迷糊之間,說話也比白天要大膽。「還有要說的嗎?」趙輝看著兩人,緩緩道,「如果沒有,我們就繼續。」最後這句,他更像是說給自己聽,「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周琳前陣子去報了個煲湯班,老師是退休的香港老廚師,教一眾阿姨媽媽煲南北杏花膠豬肺湯,說秋冬天乾燥,又有霧霾,喝這湯最合適,潤燥又清肺。周琳便依樣將東西買齊,煲了一個下午。晚上端出來,也學廣東人的吃法,將湯渣挑出來放在一旁,只喝湯。鹽是後加的。趙輝喝一口,果然清甜,說周琳:「你這樣我便放心了。」周琳問他:「放心什麼?」趙輝一笑,並不說明:「反正就是放心。」周琳朝他看,有些倔強的:「我的湯,只給你一個人喝。」趙輝嗯了一聲:「那也很好。」兩人沉默著。吃完飯,周琳陪他看電視。兩人坐著,互挽著手,十指緊扣。周琳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比平時略冷些,還有些濕。「中醫說,手心潮乎乎的,是有濕氣。」她變戲法似的拿來哈慈五行針,讓他躺下,衣服撩起來,沿背上膀胱經來回走罐,手法很是熟練。「罐印發紫,說明身體里寒氣濕氣都很重。一定是夏天空調吹多了。」趙輝開玩笑:「小姐你幾號?」周琳在他頭上輕輕一點:「老實點兒。」
周琳說她以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的手,是第二張面孔,金貴得很。我每天都上手膜,定期做指甲,還有保養。認識你以後,我是一門心思要毀了這第二張臉,又是學做菜煲湯,又是學按摩。所以說一物降一物,老天爺都配好的。為了你,別說把手弄粗糙些,就算讓我一下子老二十歲,我也無所謂的。」
他把她摟在懷裡:「你聽我給你講道理——」她忙不迭避開,孩子氣似的捂住耳朵。「不聽不聽,你乖乖坐著,聽我說。」她自顧自地說下去,「人與人也是不同的,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這也是老天爺配好的。我這樣的女人,外頭看著嬌氣,其實裡面相當厚實。」她說到這裡笑笑,「你該清楚的,我可不是一般人。所以儘管放心。聽我的,沒錯。」
「拿你當人肉蚊香?」趙輝冒出一句。
「環保高效無毒。」她自覺玩笑開得有些不合時宜,又是一笑,把頭埋在他懷裡。
周琳瞞著趙輝,動用所有的社交圈,朋友托朋友,輾轉找到國勝基金的一位高管,這人與於總關係有點兒僵。近來國勝一味做大,急功近利,而這人是偏保守的,做得不太順心,便一直有跳槽的想法。周琳徵得吳顯龍同意,在下游公司設個位子,環境地段都高大上,頭銜編得也響亮,薪金比之前高了兩倍不止。獵頭消息傳過去,這人頓時心動。周琳趁機再問他國勝的事,這人也是骨頭輕,美色當前,再幾杯酒下肚,便將國勝暗地裡那些勾當說了不少。周琳也不瞞他,說有朋友吃了冤枉官司,要討個公道。那人跟著義憤填膺起來,說姓於的最不是東西,該吃點兒苦頭。周琳不動聲色,提了最近那筆基金,聽他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那人還偷了幾份內部文件過來:「投名狀交給你了——」周琳笑道:「您是棄暗投明。」那人恨恨道:「惡人自有天收。」
沒幾天,一套整理好的資料便送到S行審計部。國勝這筆總值三十八億的私募基金,存在報表造假、虛假銷售的情況。不止這筆,之前好幾個項目都被掀了出來。趙輝聽說後,頓時猜到是周琳的手筆,國勝蓄意作假在先,S行就算是合作方,頂多也就是個審查不嚴。趙輝是簽售人,責任自是難逃,但到底不會太嚴重。趙輝沒料到周琳動作居然這麼快。這陣子怕她衝動,已有些提防了,勸是不聽的,但老太婆念經,也講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她為了他,什麼都敢做。薛致遠那次,她不是也豁出去了?他怕她做傻事。倘若她為他再傷一次,那他真是無地自容了,不如死了算了。那天他對她說:「你應該有更好的歸宿。」怕她激動,站開兩米,很認真地看她。他是真心為她。他年紀比她大得多,眼前情形又這樣,他不想拖累她。她竟只是笑笑:「少來。」他也不知該怎麼說了,好像說什麼都不合適。她拿出軟逗佻皮的作風,死活不聽。他拿她沒辦法。
趙輝有種不祥的預感。其實真該勸住她的,一是沒必要讓她蹚這渾水,二是也透著不妥當,忒衝動了。果然,過幾日,顧總把他叫到辦公室,說國勝那邊投訴了,「色誘高管」——原話該是更不堪些,顧總嘴上留了情面。「周琳是你的人,對吧?」趙輝不語。顧總說那人統統跟於總交代了,周琳主動貼上去,送錢送人,為的就是誣陷國勝。「小於來找我訴苦,我把他頂回去了,什麼誣陷不誣陷,這事本就是國勝理虧,賺錢也要講規矩,都合作這麼多年了,還搞那些亂七八糟的,弄得大家都被動,胡搞嘛。」
到這步,周琳有些懊惱,回頭再想,這事於總必定早就察覺了,故意不戳穿,布一個好局。她前腳剛走,於總後腳便去安撫,軟的硬的。那人本就是個窩囊廢,見狀立刻又倒戈。於總再一封投訴信甩到S行,其實她又不是行里員工,這封投訴信明擺著是沖著趙輝。本來七分過失,這麼一折騰,倒坐實十分了。她也不是尋常女人,既然錯了,便不再多想,立刻便思考下一步。她問趙輝:「要不要索性鬧開,兜底來個大的?」又說,「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誰也別把誰當傻瓜。」趙輝明白她的意思。金融這行,真要往死里鬧,弄個魚死網破,便是神仙也禁不住。但同歸於盡,到底是傷元氣的,何況還是女人?他無論如何不會同意。
央行和銀監會這一陣在肅查銀行基金產品,尤其是私募基金,愈是數額大收益高的,愈是查得緊。國勝這筆基金,不揪出來還好,眼下這個局面,自然是撞在槍口上了。融資方是吳顯龍,已有些不言而喻的意思,現在去基金公司搞事的又是周琳,一個是自家兄弟,一個是自己女人,這架勢等於向全世界宣布,他趙輝才是這項目的策劃人,旁人倒是冤枉的了。板上釘釘,百口莫辯。彷彿一下子,趙輝便被推到懸崖邊上。趙輝不禁想起戴副總。巧也是巧,也是幾筆國勝基金,壞賬數目倒在其次,關鍵是兩頭的錯都並在他一人身上,不由分說的。於總那樣的老油條,又有人擔著,他卻是無論如何承受不起,連解釋也覺得無顏。錯就是錯,一步錯,步步錯。愈是素日里端正的人,愈是對自己苛責,一分一厘都要跟自己計算清楚。趙輝也不是沒有經歷過大風大浪,惡天險地里闖出一條路,即便難看,每一步都是實打實的,線頭在自己手裡,要松要放,再艱難總有希望過得去。但這次不同,完全是不動聲色,猝不及防,便被逼到死胡同里。兜頭一張巨網,黑壓壓的,再掙扎也只是纏得更緊些,空間更逼仄,都有些透不過氣了。
他不許周琳再動,勸她:「你好好的,我才會好好的。否則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安心。」周琳傷心起來,哭道:「我好好的,你要是不好,我又怎麼會好?」趙輝輕拍她的肩:「就算這樣,你也要好好的。不管我好不好,你都要好好的。」她含淚看他:「說繞口令嗎?」他笑笑,將她摟得更緊些,嗅到她頭髮間的香味,那一瞬想的是,倘若能跟這女人白頭到老,便是讓他少活十年,也是心甘情願的。可惜做不到。老天爺給了他機會,李瑩不在了,卻讓他遇到她,除了容貌,連待他的心也是一模一樣。有時候他想,單憑這點,便已今生無憾了。
別的都罷了,趙輝心裡只是有些放不下兩個孩子。尤其蕊蕊,大姑娘的模樣,卻終是長不大。可憐的寶貝。周琳那晚也把話說開了:「有我在,你還怕別人欺負她嗎?我周琳是誰?不欺負人就算客氣了,誰敢反過來欺負我孩子,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他點頭稱謝,有些鄭重的意思了。周琳扭頭不看:「我不是為了你。我是真心喜歡他們。」他更是感激。把蕊蕊叫到身邊,不管她明不明白,該叮囑還是要叮囑。誰知蕊蕊卻一直念叨蔣芮最近不怎麼找她了,有些傷心。她朝趙輝看,希望父親能替她解決這件事。趙輝沉吟一下,告訴她:
「寶貝,沒有人會一直陪著你,即便是爸爸媽媽也不能。」
蕊蕊的神情一點兒點兒黯淡下來。趙輝覺得這話對女兒來說,也許有些殘酷,但他必須讓她懂這個道理。他告訴女兒:「你不能夠指望天底下每個人都喜歡你,你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優秀、越來越堅強,這樣,將來才會有更多的人喜歡你。」小姑娘到底比以前機靈了,張嘴來一句:「我眼睛不好呀。」趙輝忍不住笑:「近視眼有什麼了不起?你周琳阿姨也是近視眼,不照樣好好的?」周琳在一旁點頭:「我是戴隱形眼鏡。」趙輝把女兒攬進懷裡,對她道:「爸爸愛你,非常愛你,愛得不得了。爸爸希望能一直陪著你。但是,爸爸也許做不到。爸爸希望,你能過得很幸福,不管爸爸在不在,你都要乖乖的。爸爸為了你,什麼都願意做。你是爸爸的寶貝,永遠都是。」趙輝說到後面,有些哽咽,聽見女兒輕輕嗯了一聲,那瞬再也忍不住,眼淚落下來。彷彿又回到十幾年前,他抱著小小的蕊蕊,翻來覆去地,在她耳邊道:「爸爸在,一直都在,爸爸永遠不離開你。」
很快,東園公司那筆房開貸也被捅了出來,據說是蔣芮親自到審計組交代的。除此之外,去年好幾筆與顯龍集團有關的案子,統統被擺到檯面上,徹查一遍。趙輝聽聞,竟也不覺得意外了。蕊蕊看病那筆錢,到底是被識穿了。吳顯龍怎麼轉的賬,他又如何一筆筆拆開,化整為零轉到捐款戶頭,一目了然了。那幾樁case,一個個單看,倒也罷了,連起來便清清楚楚,儼然是他趙輝下的一局好棋。致遠信託、顯龍集團,又是同學又是朋友,真正是面面俱到。還有周琳那層,更是錦上添花的好戲。絲絲入扣,一點兒破綻也不露的。
吳顯龍死的前一晚,趙輝與他喝酒直到半夜。真到了這步,兩人半句泄氣話也不講,只是喝酒,氣氛倒也不錯。趙輝說:「阿哥,現在我要好好勸你了,別的都是假的,身體頂要緊。」吳顯龍道:「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趙輝點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吳顯龍搖頭嘆息:「都是濕柴了,燒不起來了。」舉杯與他一碰。
吳顯龍說:「這兩天我老是做夢,夢到孃孃。她問我:『你這樣有意思嗎?有意思嗎?』翻來覆去這句,眼睛一直盯著我。我說:『有意思啊,怎麼沒意思?』也是翻來覆去這句。她問我,我問她,也不嫌煩,一晚上熱鬧得很。早上起來還記得清清楚楚。」趙輝嘆道:「阿哥想孃孃了。」吳顯龍頓了一下:「我想她嗎?我自己都不知道。」趙輝道:「當然想,有誰不想自己的親人?阿哥你再硬挺,這層總歸逃不脫的。」吳顯龍搖頭:「我不想,我誰都不想。我是孫悟空,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沒爺沒娘,赤條條一個人。」說到這裡笑了笑,酸楚從笑意里直透出來,那張老臉在燈下皺紋密布,溝溝壑壑。「阿哥對不起你。」他對趙輝道,「打心底里對你覺得抱歉。」
趙輝搖頭:「自己兄弟,不說這個。」
「是真的。」他道,「你不曉得,我每次看到你,都在想,是我害了這傢伙。囡是個好囡,軋了壞道。說的就是你,你軋了我這個壞道。」
趙輝與他碰杯:「那說明我還是立場不堅定。真要是個好囡,槍指著太陽穴也沒用。」
「總而言之,是我對不起你。」吳顯龍嘆息,想要再說下去,竟是無力得很,思緒也亂,只得打住。他叫趙輝「阿弟」,兩人還擁抱了一下。彼此聞到對方身上的酒味,都笑笑,說,今天喝多了。
香煙惹的禍。趙輝走後,吳顯龍兀自喝酒、抽煙。煙蒂散落一地。他不喜歡住家保姆,鐘點工每天來五小時,打掃衛生。到了晚上,家裡空蕩蕩,只他一人。通常他晚上也極少在家,除了睡覺。家與賓館差不多一個意思。十來年前老屋拆遷,他便搬過來,自家開發的樓盤,靠近蘇州河,頂樓複式,視野極好。有星星的夜裡,看出去,天空像是絲絨的質地,熒光點點,童話世界似的。他喜歡這種出世的感覺。骨子裡他其實是有些孩子氣的。胡悅說過他,「老爺叔還是個小囡囡呢」。那時他在給新建的樓盤起名字,與幾個朋友搓麻將,說這局怎麼和的,便叫什麼名字。誰知恰恰是垃圾和。他也是率性,真定了「臘喜」兩字,算是諧音。又說這樓盤倘若銷售過十億,便赤膊圍著外灘跑一圈。結果銷售剛破十億,他便真的跑了,初春的天氣,只穿一條短褲,從十六鋪到外白渡橋,跑了一個多小時,引得無數人圍觀。他拿出準備好的橫幅,在胸前展開,「熱烈祝賀臘喜順利開盤」。——吳顯龍想以前的事,一會兒信心滿滿,彷彿全世界都是自己的,一會兒又頹廢到極點,到頭來他只是一個人,什麼都落空,沒爺沒娘的倒霉蛋罷了。
一個煙蒂扔在窗帘邊,沒熄滅,火漸漸蔓延開來。悄無聲息的。待吳顯龍發覺,客廳里已完全燒了起來。他想跑,身上卻一點兒力氣沒有,醉得透了。手機就在不到一米處,他伸手過去,竟怎麼也夠不到。頭愈來愈暈,酒精的關係,還有吸入的濃煙。他倒在地上,那瞬整個人已是沒知覺了,連驚惶也忘了。忽想起四十多年前,老宅那場大火,趙輝至今仍感激他。其實從沒人知道,那火竟是與他有關。他在家裡抽煙,不知怎的,便拿煙頭點燃了蚊帳。活著沒勁,他想死。卻被人發現,早早打了119。勁頭一過,他又害怕起來,怕孃孃發現他抽煙。孃孃不許他抽煙,他一直掩蓋得很好。其實從小學二年級起他便成了煙民,甚至還抽過大麻。除了胡悅,他沒對其他任何人提過。他本就是一個荒唐的人。那天他是真的想死。死亡,像個幽靈,一直飄忽在他左右。他對趙輝說,按十六歲死掉來算,自己多活了四十四年,是真話。他好像隨時都有死的準備。活到現在,已是奇蹟了。
火愈來愈大。腦子裡先是空蕩蕩,繼而又想起蘇州「綠島」的那個女人和龍鳳胎。他造的孽,倒讓孃孃的名諱蒙羞了。真正該叫「臘喜」才是。那對龍鳳胎的照片,他每次上微博都要反覆地看。那家男主人上傳了不少之前的生活照,兩個小傢伙可愛到了極點。人到底是沒耐性的,這事的關注度每天都在下跌。跟帖的評論越來越少。代理律師讓他穩住,說過不了多久,事情就結束了。大功告成。他鬆口氣,卻總是想起那對龍鳳胎,遏制不住地想,想男孩圓圓的小鹿似的眼睛、女孩細細的兩個小辮子。火光里可憐的孩子。
是報應。意識喪失前的最後一刻,他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