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二十一
「只有在孤兒院待過的人,才會了解,『朋友』這個詞意味著什麼。我們都太了解對方了。因為了解,所以不管對方做錯什麼,都會原諒對方。」
蕊蕊回國那天,趙輝帶著東東到機場接她。等了快一小時,才看見瑪麗推著行李車出來,蕊蕊背著雙肩包走在旁邊,戴墨鏡,頭髮比之前長了許多,紮成高高的馬尾。「爸爸!」老遠便對父親招手。趙輝聽到女兒的聲音,瞬間鼻子一酸,雙手舉高,在頭頂處鼓掌。
「寶貝!」
手術相當順利。除了目前尚有些畏光,視力已恢復到0.6左右。等過一陣趨於穩定後,便可以考慮佩戴近視眼鏡。路上,趙輝聽女兒不停地對著窗外發出感慨,「這地方我好像來過的」「咦,這是哪裡?」「那幢樓真高」,忍不住一陣激動。之前瑪麗便說過,蕊蕊的視力已接近正常人,日常生活基本沒有問題,視頻里也見過幾次女兒遛狗、打羽毛球,但此刻這孩子便在身旁,見她終於不再臉貼臉地看人,走路也無須扶牆,完全健康人的模樣,趙輝終是抑制不住驚喜,眼圈紅了幾次,被東東看見:「爸爸,男人要堅強。」
趙輝在兒子頭上輕拍一下:「小滑頭!」
晚飯時,苗徹也來了,與前妻碰個頭,結束後再送她去酒店。「謝謝啊——」沒人時,他對趙輝道。趙輝笑笑,知道是為了陶無忌。前天苗徹找他說了這事,他想不通:「你幹嗎不自己去找領導?」苗徹說:「你是領導,我是老百姓,領導找領導更方便些。再說這案子是我主審,還是撇清的好,免得別人以為我在包庇手下。」趙輝笑道:「終於還是改觀了?丈人救女婿,大團圓結局。」苗徹嘿的一聲:「不搭界。本來想趁這機會把他踢出審計部,到底下不了手。廈門那幫人也是極品,一口氣出在小朋友身上,虧他們好意思。再怎麼說,這小子也是因為我倒的霉,落井下石做不出,只好幫他一把。」
「你就嘴硬到底吧。」趙輝笑而搖頭。
次日趙輝在分行食堂遇見陶無忌,遠遠見他有些遲疑不決,明明已望向這邊,卻又不動。趙輝手一招:「小陶!」陶無忌端著餐盤過來,微微欠身,叫聲「趙總」。
「坐。」趙輝猜他有話要說。果然陶無忌是想道謝,踟躕半晌,又不好意思過來。放下餐盤,才吃一口,瞥見周圍人都朝這邊看,愈加難為情,「謝謝」兩字說得結結巴巴,竟似比剛進銀行那陣還要局促。趙輝懂他的心思:「是我叫你過來的,不算巴結領導。」陶無忌停頓一下:「——謝謝趙總,一直很關照我。」趙輝答應過苗徹保密,便也只是微笑:「我們也算小半個生死之交,一起出車禍,一起進醫院。舉手之勞,別客氣。」
趙輝問陶無忌周日中午有沒有空:「我替我女兒辦了個小型派對,你和曉慧一起來。年輕人多,熱鬧些。」陶無忌挺意外。趙輝說:「本來我也不太喜歡搞這些名堂,主要是我女兒剛恢復視力,看什麼都新鮮,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沒法子,也只有順著她。」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陶無忌點頭:「好的趙總,我一定準時到。」
周日那天,訂在趙輝家附近的一家飯店。包間事先做了布置,牆上扎了五彩氣球,正中貼了四個紅色大字「祝賀康復」。陶無忌到的時候,人已差不多齊了。苗曉慧在替蕊蕊化妝。蕊蕊穿一套粉紅色的小禮服,長發披肩,眉眼粉底都是淡妝,唯獨口紅很艷。她說口紅是苗曉慧送她的,YSL52號。「《來自星星的你》裡面,全智賢就塗這款口紅。」她向父親介紹。趙輝正與苗徹聊天,見狀只是笑,拿過紙巾,替蕊蕊把嘴角未塗勻的部分拭去。苗徹說女兒:「你把蕊蕊打扮得像妖精。」苗曉慧撇嘴:「爸你不懂。」又埋怨,「爸你好歹招呼一下人家嘛,進了門見到你,就像老鼠見到貓,動都不敢動。」——是說陶無忌,拿著一束花進門,一半是陌生,一半也是因為見著苗處的關係,只是縮在角落。苗曉慧叫他過來,他笑笑不動,做個「你忙」的手勢。苗曉慧只得上前,將他拉到蕊蕊身邊:「介紹一下,陶無忌。這是蕊蕊。」陶無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老總千金,詫異她與苗曉慧年齡相仿,神情間竟還是小女孩的模樣。「你好!」雙手把花遞上。蕊蕊接過,湊近了一聞:「好香!」眯眼看陶無忌,「咦,你男朋友長得有點兒像年輕時候的『達康書記』——」幾人都笑起來。苗曉慧嘆道:「蕊蕊你追星還真是老少通吃,連『達康書記』年輕時候長什麼樣都知道。」
苗徹推了推趙輝:「你讓他來的?」趙輝也不諱言:「早晚一家人,我給你們機會熟悉熟悉。」苗徹道:「天天上班見面,還怕不熟?」趙輝道:「那不一樣。」苗徹道:「你少瞎起勁,我女兒萬一嫁錯,你要負直接責任。」趙輝道:「你把人家當炮灰,人家拐你女兒,也說得過去。」苗徹嘿的一聲:「當初誰把他弄進審計部的?當炮灰也是你逼的。」趙輝忍不住笑:「我為你的家事操碎了心,你不謝我,還說風涼話。——既然來了,總要上去打個招呼。好歹是我請來的客人。」苗徹沒好氣:「你請的客人,你自己去招呼,關我屁事?」
開席前,陶無忌去衛生間洗手,出門便看見蔣芮站在走廊上,怔了怔,還當自己眼花。那人朝他招手,一臉歡快:「嘿,這麼巧?」陶無忌倒吸一口冷氣:「曉慧告訴你的?」蔣芮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我們幼兒園同學聚會,就在隔壁,你說巧不巧?」陶無忌好笑:「幼兒園同學,還託兒所同學呢。走,你帶我去認識認識。」那人涎著臉:「我這邊有啥好認識的?還是你帶我去你那邊,介紹那些大佬給我認識。」所以說人一旦皮厚到某種地步,旁人倒也拿他沒辦法了。陶無忌也不說話,只是搖頭,被蔣芮嬉皮笑臉地推著去包間。公共場所,也不好十分發作。三步兩步便到了門邊,正拉扯間,趙輝從裡面走出來,見狀便問:「這位是……?」
「蔣芮,我大學同學。」陶無忌只好道,基本已猜到接下來情形會如何。
果然,趙輝手一揮:「既然來了,也進去玩吧。」
這天直玩到下午三點。陶無忌被苗徹叫到一邊,聊了幾句。談下個月去廣州審計的事。「也別有啥負擔,反正摸著良心做事,瞻前顧後也是到我這個年紀才有的事。你只管拿出真本事,好好乾。」到底不是上班,口氣已是從未有過地溫和了。苗曉慧在旁邊看著:「爸,別欺負我們家無忌。」苗徹道:「你不欺負我,我就不欺負他。」苗曉慧道:「我們無忌是乖孩子。」苗徹點頭:「是啊,全世界數他最乖,他是喜羊羊,我是灰太狼。」苗曉慧咯咯直笑:「爸,你居然連這個都知道——都說找老公就要找灰太狼那樣的。」苗徹哼了一聲:「這話你同你媽說去——」
隔了幾日,陶無忌上班時收到一條微信:「你好!」名稱是「我愛我凡」。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是趙蕊,派對上匆忙加的微信,也未放在心上,忙回了一條「你好」。趙蕊問他:「這周六有空嗎?」陶無忌揣測這話的用意,小心翼翼地回道:「請問有事嗎?」她道:「《速度與激情8》你看過沒?」陶無忌有些緊張起來,說沒看過似乎不妥,但回答看過了好像也不對。對方嬌嬌弱弱一個女孩,又是大病初癒,真正是個瓷娃娃,半點兒風雨也禁不起的,拿捏了半晌:「我請客,叫上曉慧一起?」想這女孩到底不是胡悅,別真傷了她才好。誰知過了片刻,微信回過來:「我喜歡熱鬧。你那個姓蔣的朋友,可以讓他也一起來嗎?」
四張電影票。陶無忌與苗曉慧坐在中間,蔣芮與蕊蕊各坐一邊。蔣芮朝陶無忌使了幾次眼色,示意他自覺些,換個座,陶無忌只當沒看見。電影乒乒乓乓很刺激,陶無忌卻一點兒沒看進去,坐得筆直,腦袋探照燈似的佇在那裡,眼觀六路。主要是蔣芮,這傢伙不是普通人,別電影看到一半把人家女孩拐走了。壓力很大。回想派對那天,兩人也只是閑聊一會兒,統共沒打幾個照面,竟已到了這種地步。陶無忌和苗曉慧聊起這事,說:「你朋友也是不得了,想約人家繞那麼大個彎。」苗曉慧倒是挺開心,說蕊蕊這個年紀,早就該享受戀愛的滋味了。陶無忌沒往下說,心裡覺得不大妥當。前一晚給蔣芮打電話,他竟似也不太驚訝:「看電影啊,好的呀!」陶無忌問他那天跟趙蕊聊了什麼。他回答:「她喜歡聊什麼,就陪她聊什麼唄。」他說他有個朋友的朋友是明星經紀人,搞點兒吳亦凡、鹿晗的簽名照,完全不成問題,「看她的微信名就知道了,頭像還是吳亦凡」。陶無忌沒頭沒腦來了句:「這女孩不適合你。」蔣芮說:「朋友有什麼適合不適合的?曉慧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陶無忌一聽這話,就知道這傢伙在搗糨糊(方言,意為做事瞎糊弄),半開玩笑地提醒他:「人家病剛好,還脆弱著呢,傷不起。」蔣芮很無辜:「傷什麼?幹嗎要傷?交個朋友就受傷,那我不是全身上下都是傷?」
鬥嘴沒意思,況且這種事旁人確實也沒法說。姑且不論蔣芮是否真有那心思,便是真有了,戀愛自由,也不好干涉,倘若再說下去,「你不是也跟人家小姑娘私奔了?女方家長同意了沒?」——短短兩句,便逼得你只有閉嘴。
好在看完電影,便各自回家。送走女生,陶無忌邀蔣芮去打撞球。「怎麼,怕我再去找她,故意纏住我?」蔣芮說得促狹兮兮。陶無忌道:「纏得了一時,能纏得了一世?再說你們都留了聯繫方式,要見面誰攔得住?」蔣芮嘆道:「棒打鴛鴦不作興的。」陶無忌忍不住笑:「就你,還棒打鴛鴦?天鵝池裡飛來一隻禿鷹,趕走它是積陰德。」遲疑一下,問他那筆錢的情況,「沒真豁上吧?」蔣芮說:「借了高利貸,三十萬,三個月後還五十萬。」陶無忌知道他是胡扯:「老老實實在證券公司做著,不是挺好?」蔣芮沉默了一下:「看你怎麼定義『好』這個字了。我家樓下有個孤老頭,天天翻小區里的垃圾桶,賣廢銅爛鐵,晚上開瓶小酒,喝完了對著天空唱樣板戲。他覺得這麼過日子也蠻好。」陶無忌問:「你媽怎麼樣?最近挺好?」他道:「她還行。我爸有點兒麻煩,喝醉酒在火車上跟旅客打起來,結果把人家打成重傷,被開除了。這一陣他天天在家,我特別不習慣。正好想找你商量,要是方便,我還想再蹭個房,租金算我一半。」陶無忌問:「那你媽呢?你不在,你爸又是那個脾氣,不會有事吧?」蔣芮停頓一下:「不會,我爸戒酒了,跟樓下老頭一起撿破爛,還學樣板戲——我爸只要不喝酒,就沒事。」說著苦笑一下,「——成撿破爛的兒子了。」
陶無忌想像蔣父與那孤老頭一起翻垃圾桶的情形,竟有些可怖了,也難為蔣芮說得那樣平靜,底下又似壓著些什麼。他到底不像面兒上那樣洒脫,便是對再親近的朋友,也是有所保留的,十分心事藏了七分。陶無忌暗自嘆口氣,一桿打出去,球散成五顏六色。
隔幾日,有個職業道德培訓,在浦東支行,為期一周。苗徹點名讓陶無忌去。廈門那場硬仗也著實傷筋動骨,沒補貼也沒休假,借這機會讓他放鬆一下。苗徹嘴上兀自不饒人:「吃啥補啥,哪裡不足補哪裡。職業道德也是道德,你去最合適。」陶無忌在審計部這些日子,也早習慣了他的風格,話怎麼難聽怎麼說,也不在意,樂得逍遙幾天。培訓是十點,陶無忌睡到自然醒,過了高峰時段,地鐵上也寬鬆許多。到了支行培訓教室,剛坐定,便看見程家元進來,兩人對視一眼。陶無忌把面前的材料往旁邊挪了挪,示意他可以坐這裡。程家元像是沒看見,走到後面,找了位子坐下。
陶無忌午飯與胡悅一起吃。胡悅把程家元也拉過來,三人不尷不尬地吃飯。基本就胡悅一個人在說話。胡悅忽問:「眼看一年要過去了,到時你們兩個誰請客?」倆男生一怔,隨即想起之前的那個約定,互望一眼,又低頭吃飯。胡悅不依不饒:「你們誰請客?耍賴可不成。」程家元沒屏住:「我倒是想請,可惜不夠資格。」陶無忌嘿的一聲。胡悅追問:「到底誰請?」程家元道:「反正不是我。」陶無忌眼望餐盤:「我請就我請,無所謂。」胡悅又問:「什麼價位?要外灘18號那種檔次才行。」陶無忌還沒開口,程家元又道:「非外灘18號不可,否則配不上。」陶無忌瞥見他一句接一句,臉上卻是冷冷的,忍不住好笑:「行啊,我請,你來不來?」程家元道:「我不來,你給我現金好了。」又加一句,「你們兩個吃得開心點兒。」
通常男人聊天聊到這種地步,樣子就很難看。雞雞狗狗,比女人還要女人。胡悅哭笑不得,嘴上還只能若無其事:「誰請都無所謂,反正我都有的吃。」又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去年來支行報到那天,我吃枇杷,扔了個核在支行門口,想不到竟發芽了,現在長得比我還高。明年這時候可以吃枇杷了。」陶無忌笑道:「等著吧,園林局早晚會發現,連根拔起。」胡悅奇道:「幹嗎?又不用他們澆水施肥,義務種樹還不行嗎?」陶無忌道:「市容綠化都有規劃的,不能瞎來。否則你種一棵,我種一棵,市容不是亂套了?」程家元聽了,嘲道:「審計部的同志就是有覺悟啊,高調唱得好。」陶無忌看他一眼:「你以為干審計唱高調就行了?」程家元道:「當然不只唱高調,您陶老師水平不一般,白相得好,是花腔女高音,調子又高又轉。」陶無忌搖頭:「上海話切口聽不懂。」程家元道:「聽不懂就對了,上海話不是隨隨便便阿貓阿狗都能聽懂的,學問高深著呢。」陶無忌嘿的一聲:「有本事你一口上海話講到老,不出省,不出國。」程家元翻個白眼:「我高興,你管得著嗎?」
「吃午飯那陣,我是不是挺幼稚?」晚上上課時,程家元扭扭捏捏地問胡悅。胡悅回答:「不止你,那位陶先生也好不到哪裡去。」程家元做自我批評:「其實沒意思,男人打嘴仗,無聊得很。」胡悅心裡暗笑,想你倒也知道:「我要是你,要麼當他不存在,要麼就繼續跟他做朋友。」停了停,以為程家元會問為什麼,誰知他竟沉默不語,只好自己接著說下去,「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我有個一起長大的朋友。她成績沒我好,我讀重點高中,她讀普通高中。高考填志願時,她勸我陪她填同一個學校,一所外地的二本。我拒絕了。她偷偷把我的志願撕掉。當然這沒用,我還是考上了財大。她最後連那所二本也沒考上,只進了一個大專。也許你覺得我們會鬧翻,可沒有,我們還是朋友。只有在孤兒院待過的人,才會了解,『朋友』這個詞意味著什麼。我們都太了解對方了。因為了解,所以不管對方做錯什麼,都會原諒對方。」說到這裡,胡悅停頓一下,以凸顯氣氛。神情是恰到好處地略帶感動。主題很鮮明,「朋友宜結不宜解」,故事稍有些偏,甚至是不倫不類,其實完全可以想個更貼切的例子。程家元被繞得有些蒙,怔怔地朝她看:「你們那是閨密,我和他不搭界的。他腦子好,可能了解我,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他,也談不上原諒不原諒。」胡悅道:「陶無忌不是壞人。」程家元悻悻的,賭氣道:「我是壞人——」胡悅一笑:「你要是壞人,天底下就沒有好人了。」是說他前陣子替白珏補台的事。白珏做錯一張單子,存款做成取款,一來一去就是幾十萬。問題倒是不大,只要趕在當天清賬前找到客人,補個手續就行。偏偏那客人去了蘇州辦事,哪裡肯再跑一趟?程家元聽說,親自拿單子開車過去,要了那客人的簽名,再趕回來,來回三個多小時,總算在清賬前把事情搞定,沒驚動領導。白珏嚇出一身冷汗,照例又邀程家元上二十三樓喝咖啡。一人一杯拿鐵。「其實你們這一屆小朋友,人都不壞。」白老師難得把話說得溫情脈脈,意思又清楚。後來胡悅問程家元:「為什麼幫她?」程家元回答得也爽快:「她是你師傅,腦子又搭進搭出,萬一出事,難保不牽連到你。」胡悅沉默片刻:「——好心有好報。」
不久程家元被調到業務部。蘇見仁終究是看不過去,倘若身份不公開也就罷了,現在全世界都曉得這人是他蘇見仁的兒子,總不成老子灰溜溜地走,兒子僵死在前台。便是爭口氣,也要讓這小子往上挪一挪。以前那些不常來往的父輩朋友,叔叔伯伯,厚著臉皮電話打一圈,好在事情也不難,又不是提拔幹部,無非換個崗位。程家元得到通知,還不領情:「誰讓你多此一舉了?」蘇見仁不同他廢話:「讓你去你就去,你做一輩子前台倒沒什麼,你爺爺的棺材板只怕要按不住——」程家元到業務部,師傅還是老馬。「又回來啦?」老馬見到他,心裡叫苦,嘴上比過去客氣些。前任頂頭上司的兒子,再怎樣總要留些餘地。又想,業務部是出了名的跳板,這小子背景不簡單,雖說起跑腔調有些難看,但保不準踏板時發力准,跳得恰到好處。不是都說傻子才能當領導嗎?將來的情形還真是吃不準。老馬私底下與老關聊天,扳著手指算退休的日子。老關上周剛置換了套新房,地段不算好,中環與外環之間,聯排別墅,一千三百萬。上下班遠了些,但只要路不堵,開車也就多個十幾分鐘。況且退休也是眼前的事了,市區那塊早晚要退出來,空氣差交通堵,哪比得上郊區愜意?周邊超市、醫院都不缺,小區里連游泳池和網球場都有,物業好,綠化也好,頂適合養老。老馬覺得老關做得太明顯了,雖說是置換,到底還得再貼個四五百萬,「不打自招了」。
老關表示,到這步,也無所謂了:「怕也是做,不怕也是做。聽天由命。」趙輝前幾日又拿了份貸款申請過來:「拜託兩位,多多費心。」趙總就是趙總,話說得客氣,條件也開得到位,特別提了最近職稱評定的事。「科升處」是個坎兒,關、馬兩人科級當了快二十年,早就不抱希望,被趙輝三句兩句又勾出念想來。「包票不敢打,但一定儘力。」領導話說到這份兒上,兩人於情於理都不好推辭。上次那份貸款報告,兩人花了不少功夫,改頭換面是免不了的,還不能只是表面文章,先不說授信審批部那些人,便是自己這頭,被處長駁回來也是分分秒秒的事。虧得金額不大,兩三千萬,趙輝應該也是先試個水。這次一下子提到兩億。老馬是有些抖豁了,老關卻說:「做就做吧,做還能撐一陣,不做馬上就是個死。」又道,「死也要拉個墊背的。」老馬知道他什麼意思。貸款報告完成後,便交給程家元,經辦人統統簽他的名字。白紙黑字,不動聲色的。用老關的話說,這還不是一般的替死鬼,銀監會前老總的孫子,又是趙輝老同學的兒子,便是左右一個死,鈦合金的盾牌,航空材質級別,拉到胸前也能多頂一陣。
「你說,我跟陶無忌比起來,哪個更適合當男朋友?」
程家元趕在陶無忌前面,請胡悅去了趟外灘18號。蘇見仁說,肚腸根都癢了,讓他爽氣些,「行就行,不行拉倒」。程家元問父親:「可以爽氣到什麼程度?」蘇見仁用了「單刀直入」四個字。程家元理解意思,話說得很直接,冷不丁蹦出來,猝不及防。胡悅再沉穩,也唬得怔住了,換了幾次坐姿,笑了又笑,半晌,道:
「這問題有些大。我說了不算,要多問幾個女孩子,才客觀。」
「又不是民意調查。」程家元直直道。
胡悅又笑,有些尷尬:「一般情況下,肯定選你的更多。」
「真的?」
「你自己心裡也清楚。其實啊,你是明知故問。明擺著的事。」
「上海女孩這麼現實?」
「選擇你就是現實?你別不承認,人家陶無忌混得可比你好——上海女孩更看重內涵。」胡悅一本正經地回答。瞥見程家元褲袋那裡有個四四方方的凸起,猜想是首飾盒。
「你喜歡什麼樣的婚禮?中式還是西式?」蘇見仁教過兒子,女孩顧左右而言他的時候,要果斷地把話題兜回來,切入正題,否則容易沒完沒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程家元一咬牙:「——還有蜜月,你喜歡去歐洲,還是澳洲?」
蘇見仁晚上見到兒子時,首飾盒原封不動,從褲袋裡拿出來,煨灶貓似的神情,心裡嘆口氣,想,到底是落空了,父子倆這方面都是一樣地時運不濟。正要安慰幾句,程家元直直蹦出一句:「她答應了。」蘇見仁怔了怔,兀自不明白:「答應了?那項鏈怎麼沒送出去?」程家元漲紅著臉,一跺腳,無比懊惱的樣子:「就是呀,太激動,把這事忘了!」
胡悅回到家,苗曉慧不在。茶几上的花盆下壓著一張紙條:「親愛的,昨晚是我錯了,你別往心裡去。」胡悅從冰箱里拿飲料,裡面放了兩排優諾酸奶,她愛吃的,應該是苗曉慧買回來的。她拿了一罐,用小勺挖著吃。沙發上的污漬還在,昨晚她不慎手一甩,整碗土豆泥翻在沙發上。在這之前,其實已有些不愉快了。胡悅破天荒頭一回,用指責的口氣,怪苗曉慧不該讓那青年到家裡來。苗曉慧說:「人家親自做了土豆泥,給我送過來,不好不留人家喝杯茶。」胡悅徑直問她:「上次的餃子,他喜歡嗎?」這話一出口,便後悔了。剝皮拆骨,不留餘地了。鋪墊沒做好,也沒考慮清楚,貿貿然的,完全是惹事了。再加上失手把土豆泥弄翻,連苗曉慧那樣的性格,也不由得有些多心,狐疑地問她:「胡悅,你是不是喜歡陶無忌?」她只好做出氣憤的樣子:「我要是喜歡,還等到今天?我是實在看不過去。曉慧,你是不是準備打退堂鼓?」苗曉慧也窘了,急道:「誰說我要打退堂鼓了?你到底是跟我親,還是跟陶無忌更親?」胡悅道:「跟親不親沒關係,你們都是我的朋友。再說我也不會告訴陶無忌。」兩人沒再往下吵,但這已是從未有過的事了。
胡悅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還是不夠火候,忍了那麼久,偏在這時候發作了。陶無忌前一秒還同她說跟苗徹在一起工作忒累,「伴君如伴虎,不是因為曉慧,真不受這罪」,後一秒又讓她幫著出主意,苗曉慧下周生日該怎麼慶祝。她便也順著他,說小區門口那個小咖啡館,生意一般,環境倒不錯,包一晚辦個十來人的小派對,費用也不會太貴。氣球彩帶拉炮什麼的,她負責採辦。陶無忌還要再聊些細節,菜式如何、喝什麼酒、送什麼禮物,她推說有些累,慢慢再商量。打開門看到那青年與苗曉慧並排坐著,見她進門,下意識地站起來。「又見面了——」那青年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禮,伸手與她相握。那瞬也不知怎的,她竟有些抑制不住,連客套話也懶得敷衍了,滿腦子想的是「什麼名堂」,也不知是為陶無忌,還是為自己。與苗曉慧爭執完,她便去衛生間洗澡,出來坐在沙發上看書,一聲不吭。苗曉慧拿抹布擦土豆泥留下的污漬,也是悻悻的,說:「沙發擦不幹凈,小心房東找你麻煩。」一會兒,把抹布一扔,憤憤道,「其實胡悅——你真該去找個男朋友了。」
苗曉慧生日那天,程家元最後一個到,剛進門,眾人俱嚇了一跳——白襯衫黑領結,格子西裝,頭髮梳得油光鋥亮,很正式了。蔣芮道:「朋友拍電影啊?《上海灘》?許文強?」程家元笑不露齒,有些矜持了。胡悅將他拉到自己身邊,二人十指緊扣。「介紹一下,」她道,「我男朋友。」瞥見幾人驚詫的目光,又從領口裡撥出一根項鏈,晃一下:
「漂亮嗎?——他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