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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屬書籍: 城中之城
    十     「我愛人,是土生土長的浦東人,她在陸家嘴住到二十歲才拆遷搬走。花園石橋路1號——這是她家原來的門牌號,因為好聽,我便一直記著。這麼巧,剛剛好是『上海1號』的位置。這塊地拆了蓋,蓋了拆,建過菜場、超市、小學,現在竟然要建一幢全國最高的樓。」     午飯時,蘇見仁看見程家元與胡悅坐在一起,拿著托盤從兩人邊上過去,故意放慢腳步。胡悅叫聲「蘇處」,程家元則不吭聲。蘇見仁問:「我能坐這裡嗎?」胡悅把餐盤朝旁邊挪了挪:「請坐。」蘇見仁放下餐盤,瞥見程家元面前只有兩個素菜:「減肥啊?」程家元嗯了一聲。蘇見仁朝胡悅笑笑:「現在時代變了,男同志也減肥——」程家元不睬,低頭吃飯。胡悅覺察出一絲異樣。蘇見仁討個沒趣,也不多話。三人不尷不尬地吃飯。     「到我辦公室來一趟。」蘇見仁給程家元發了條簡訊,瞥見程家元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又放下。「我待會兒去買咖啡,給你帶一杯?」程家元問胡悅。胡悅說:「謝謝。」     吃完飯,蘇見仁先回到辦公室。一會兒,程家元到了:「找我有事?」蘇見仁嘴一努,示意他把門關上。程家元關上門,轉過身,有些倔強地站著。蘇見仁朝他看:「坐吧。」他依然站著:「有事就講。」蘇見仁停了幾秒,問他:「去看過你爺爺了?」     程家元哦的一聲——音拉得很長,一絲譏諷的意味從嘴角漏出,他迅速朝父親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的神情。蘇見仁有些窘。其實也是意料之中。老爺子情況不大好,醫生說也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了。之前蘇見仁每次去,都是偷偷摸摸的,怕討罵。老爺子身子再不濟,嗓門依然是響亮的,混著陝北口音的上海話,很有威懾力。五個兄弟姐妹,唯獨他每次出現,都格外讓老人家提神。老爺子罵人是不留餘地的,狠話加髒話,還有土話,一股腦兒端出來,呱啦鬆脆,也不管別人是否下得來台。前幾日,老爺子說「統統來」,一眾子女,加上兒媳女婿、孫子孫女,在病床前排成幾排。蘇見仁站在最後一排,躲在前面人的腦袋後頭,聽老爺子道:「那個東西呢?出來!」語氣一出,大家都知道是說誰。前排很自覺分開一條路,他上前,叫了聲「爸」。老爺子破天荒地沒有罵人,話依然說得直逼逼的:「孫子姓蘇不姓程,你要是不復婚,以後清明冬至就別來——」眾人都朝蘇見仁看,眼神很有內容了。被這樣的氛圍壓著,蘇見仁有氣無力地應了聲「曉得了」。消息傳到程家元媽媽那邊,應該是得了鼓勵,本來很軟弱的一個女人,竟也有了脾氣:「要復婚,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蘇見仁聽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你倒也不用太擔心。蘇見仁的大姐,做了幾十年婦聯幹部,很穩重的一個人,把弟弟拉過來談心。兄弟姐妹裡頭,蘇見仁最買這個大姐的賬。大姐的意思也很清楚,清明冬至這種話不聽也罷,但至少一點,說明爸爸很在意家元,希望他能復婚。大姐到底是大姐,看問題透徹,話也說得實在:「關鍵是態度。爸爸的時間不多了,你就是做戲,也要做得讓他放心。曉得吧?」蘇見仁懂了。常言道:「孝順孝順,要孝,更要順。」蘇見仁決定順著老爺子。當然這事光自己努力不行,還得前妻和兒子那邊配合。十幾年沒主動上門了,蘇見仁一時倒有些沒方向。好在兒子離得近,他便打定主意,先從這邊入手。     「你是為了爺爺的家產吧?」程家元斜著眼,看他。     被兒子這麼揶揄,蘇見仁有心理準備。事實上,要說跟家產一點兒關係沒有,蘇見仁也不好意思。更準確的說法是,讓老爺子開心,大家開心,你好我好大家好。蘇見仁沒貪財到那個份兒上,但也沒清高到那個份兒上,該自己的,也不用客氣。蘇見仁有自知之明,真要像老爺子當年賭氣說的斷絕關係,下半輩子就難過了。這些年雖說沒直接跟家裡要錢,但老爺子到底還是睜隻眼閉隻眼的,別的不提,單是眼下住的房子,舊是舊了點兒,勉強也稱得上一線江景,頂層帶閣樓。他住一層,上頭一層再租出去,也是筆可觀的收入。老爺子真要做絕了,把房子收回去,少了租金進賬,倒要貼錢去租房,每個月一來一去就是好幾萬。蘇見仁知道自己的弱點,吃不得苦,也沒常性,除了追女人,幹什麼事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老爺子活著還好些,倘若咽了氣,兄弟姐妹是再現實不過的,一句「爸爸說的呀」,半毛錢都不會同他客氣。因此無論如何要趁父親還在,討著一句半句準話,後面才不至於落空。除了這番心思,到底父子一場,以前做得不夠好,都到了這個時候,無論如何該補上些才是,儘儘孝道。還有程家元母子那邊,要說一點兒愧疚沒有,蘇見仁也沒皮厚到那個程度。當著父親的面,道個歉,討幾聲罵,最好再流幾滴眼淚,做成一團和氣。蘇見仁想,若能這樣,那是再好不過了。     「讓我們原諒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程家元道。     「那你忍心讓爺爺帶著遺憾離開人世?」蘇見仁問。     「這是兩碼事。」     「怎麼會是兩碼事?你爺爺的身體狀況你最清楚,你不原諒我,他肯定死不瞑目。我承認,過去是我不好,對不起你們母子,可爺爺他總歸待你們不錯吧。看在爺爺的分上,大家把之前的恩怨暫且放一放,以大局為重,讓他老人家走得安心,走得稱心,不是蠻好?」     「蘇見仁,」程家元忍不住搖頭,「我發現你真是無恥到極點,沒藥救了。」     「連名帶姓叫你老子,」蘇見仁嘿的一聲,「你媽教的?」     程家元翻個白眼,轉身就走。蘇見仁喝道:「等等!」他停下來。蘇見仁丟給他一份文件:「行里新推出的一個基金,只對高端客戶開放,交給你了。」程家元並不領情:「我手裡又沒幾個高端客戶——」蘇見仁打開抽屜,扔過去一沓名片:「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別說老爸沒照顧你。」程家元依然不睬。蘇見仁說下去:「男人要做點兒成績出來,才會有女人喜歡。你別學我,沒出息,只好吃老本。你年紀輕,將來的路還長。我是為你好,你別拎不清。」這話說得有些貼心貼肺了。程家元猶豫了一下。蘇見仁趁勢道:     「前台那個姓胡的小姑娘,皮膚白白,眼睛大大——你喜歡她,是不是?」     程家元一驚:「你、你怎麼曉得?」     蘇見仁暗自好笑。這些年在風月場里打滾,別的或許不行,唯獨男女間的情事,軋苗頭看山水,他是再拿手不過的了。程家元又是那樣單純的個性,小男生初涉愛海,心裡想的,都一五一十在臉上寫著呢,哪裡瞞得了他?蘇見仁愈是篤定,神情便愈是鄭重:     「跟你媽媽說了沒有?——這女孩子我看著也不錯,真有那個意思,就要抓緊。」     「人家又未必肯——」程家元皺眉,有些煩躁的。     「追女孩,首先自己要有信心,否則什麼都成不了。再說了,你哪裡差了?家世就不用提了,免得人家說我們俗氣。本科畢業,在大銀行里上班,身高長相也差不到哪裡。稍微有些減分的也就是這塊胎記,但現在醫術那麼發達,激光去斑也就是分分鐘的事。性格穩重低調,要求上進,周一到周五天天排滿,又是英語又是CPA。你自己說,這樣正派又努力的小青年,到哪裡去找?你不要妄自菲薄,我不是癩痢頭兒子自己好,而是客觀分析。人家女孩也不是傻子,一邊是你,一邊是陶無忌,你說她會選誰?」瞥見程家元眼神中閃過一陣驚詫,蘇見仁更加得意揚揚,拍他的肩,「我是你爸,別看我平常不響,其實你的事啊,我都清清楚楚。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不為你考慮,為誰考慮?」蘇見仁說著,又把那份文件和名片交到他手裡,語速放緩,「這種項目不是人人輪得到的,平常跑斷腿,還不及這裡隨隨便便簽一筆來得多。這個月業績榜你要是再上不去,我『蘇』字倒著寫。」     下班時,蘇見仁在電梯里遇到趙輝。趙輝又提了一下那個項目。蘇見仁說,已經交代下去了。趙輝極少親自關照,這次是有些例外了。上周,趙輝找到他,說了意思,又指定與致遠信託合作。蘇見仁聽到致遠信託,便有些不爽,故意挑毛病,推三阻四。趙輝也不吭聲,待他說完了,問起他上個月給自貿區的一筆貸款。蘇見仁頭皮發麻。那客戶是朋友的朋友介紹來的,關鍵是看情面,好處倒沒拿多少,不過兩副清一色的事。蘇見仁本來沒放在心上,但冷不丁被頂頭上司拎出來,竟也有些忐忑。好在趙輝只是一提,並沒細問,反把那事向他兜了底,話也說得很誠懇,說這次是為了個老朋友,從小玩到大,感情相當好,資金上有些困難,實在是不能不幫。蘇見仁聽說過吳顯龍這個人,也隱約知道他與趙輝的關係,心裡想,老趙難得徇個情,不找別人,單單託了自己,於公於私都該接手。再說,以他的脾氣,項目必定也是牢靠的,不會給人添麻煩。行里一年專供高端客戶的基金也就那麼幾隻,利率高,又是剛性兌付,只只都是搶手貨,客戶經理們爭得打破頭。其實也是筆大生意,大家得便宜。蘇見仁便應承下來,說馬上就辦。他當天寫了項目申請書,呈上去。分行審批部那邊也是神速,隔了四五天便批准了。蘇見仁向趙輝保證,加大力度,首推這個項目。唯獨一點,該發的牢騷還是要發:「我對薛致遠那個人沒好感,你也曉得的,搞不懂這次為啥非要跟他合作。」趙輝嘆道:「說實話,我也不喜歡這個人。但必須承認,致遠信託最近搞得不錯,尤其跟銀行合作這塊,非常有優勢。老蘇,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工作上要撇開個人恩怨,以大局為重。再講了,到底是同學一場,也沒什麼深仇大恨,器量放大些,不吃虧。」     蘇見仁說起周琳:「她打算在你家隔壁住多久?」趙輝說不知道。蘇見仁恨恨地說:「姓薛的還罵我拉皮條,我看他才是!」趙輝提醒他:「要改姓『賤』了。」他訕訕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心裡斷定老趙這次跟薛致遠合作,必然跟周琳有關,只是嘴上不好說出來。趙輝明白他的心思:「我對周琳沒想法。」蘇見仁酸溜溜地說:「日久生情。」趙輝好笑:「一把年紀了,什麼情也生不出來了。」說著,拍他肩膀,「不好跟你比啊,風流多情蘇公子。」蘇見仁嘆口氣:「其實我是比較長情。」趙輝停頓一下:「也對。我們這班同學裡面,論痴情,誰也及不上你。」     次日晚上,吳顯龍設宴,邀了趙輝和蘇見仁。這頓飯是專程感謝蘇見仁的。結束後,吳顯龍說要找個地方打麻將。蘇見仁明白他的意思。麻將台上有輸有贏,現金往來,不露痕迹。老辦法了。蘇見仁也不推辭,跟著去了。趙輝是不打麻將的,說要離開。吳顯龍送他到門口,初時一直不語,只是搭著他肩膀,及至車門要關上了,才幽幽地道了句:「兄弟,實在不曉得說什麼好,反正——又是感謝又是慚愧。」趙輝忙道:「阿哥,不要這麼講。」吳顯龍嘆道:「換了別人,總有辦法報答,有來有去,大家都是交易。唯獨對你,不曉得怎麼辦才好。」趙輝道:「兄弟之間,講感情不講別的。只要你好,我就好。再客氣就見外了。」吳顯龍點頭:「好兄弟。」     趙輝在車上接到薛致遠的電話:「吃得挺好?」趙輝徑直問他:「有事嗎?」那頭笑笑:「沒事,就是告訴你一聲——德清那邊,擺平了。」趙輝知道這人是邀功來了。天鵝島那個項目,當初貸款是拿浙江德清的兩塊地做抵押物,司法拍賣就在昨天。這邊基金還在募集階段,時間上來不及,只能另想辦法。薛致遠找了幾個當地人,交了保證金。起拍價只有市價的百分之六十,因此參拍的人不少。那幾個地頭蛇堵在門口,說些恐嚇的話,或是拿三萬五萬利誘,逼走了幾個,剩下一兩個,便硬碰硬地拍,不管價格多少,只是舉牌,人家哪裡跟得起?最後也只得作罷。這邊再放棄資格。從程序上講,是要賠保證金的。薛致遠通了些路子,找到拍賣行和法院,象徵性地交了些錢,便也全身而退。兩塊地都保住了。薛致遠還用手機發來當時的畫面,真是有些驚心動魄呢,那幾個人,俱是一身短打扮,流氓般架勢,對周圍人推推搡搡,不停地爆粗口。薛致遠建了個微信群,把周琳和趙輝都拉進來,視頻便是發在群里。周琳問薛致遠:「不能用點兒文明的手段嗎?」薛致遠回答:「稱得上『手段』的,都文明不到哪裡去。」周琳又問趙輝:「趙總您覺得呢?」趙輝不搭腔,轉身便退了微信群。     「我跟你不是同道中人。」     趙輝很想這麼說,猶豫了半晌,到底沒出口。說了就忒小兒科了,像喊口號。電話那頭問:「這周日老師下葬,去不去?」趙輝道:「去。」他道:「我也去。」兩人停頓一下。不知怎的,趙輝竟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敷衍兩句,便掛了電話。     半途,趙輝發現家裡鑰匙沒拿,應該是落在支行了,看時間還不太晚,便又折回去拿。到了大堂,電梯門一開,見陶無忌從裡面走出來,趙輝問了聲:「剛下班?」陶無忌叫聲「趙總」,道:「看會兒文件,順便蹭個空調。」趙輝拿了鑰匙下來,車開出一段,見陶無忌走在前面,便停在他邊上,搖下車窗:「要不要再蹭個車?」     陶無忌下周調去審計部。他在車上向趙輝致謝:「趙總,一直想鄭重地跟您道聲謝,但都找不到機會,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趙輝道:「不客氣,你是個很棒的員工,我只是做了分內事。」審計部是分行唯一直屬總行的部門,門檻高,一直只招有資歷的優秀員工,極少對新人開放。這次也是湊巧,審計部內部調整,近三分之一的人員調至其他崗位,重新招人。其實也是大換血,由各部門負責人推薦,再統一考核。趙輝向分行推薦了陶無忌。一眾名單里,陶無忌是最年輕的,卻也由不得別人不服氣——他悟性高,思路清楚,人又勤奮,業績擺在那裡,實打實的數據。老關的好幾樁case,靠陶無忌才談下來,那些客戶竟是看在陶無忌的面上才答應的。撿這現成的便宜,老關嘴上還要逞能,「名師出高徒」。還有白珏那事,現場那麼多人,唯獨他挺身而出,勇氣可嘉。整個分行都傳遍了,說果然叫「無忌」的都是大俠,有膽色。趙輝事先並沒告訴陶無忌,待文件下來,陶無忌才知情。他還是從別人口裡聽到消息,說是趙總寫的推薦信。好消息突如其來,陶無忌倒有些蒙了。     「這下如願了,」趙輝跟他開玩笑,「總算在未來岳父身邊紮下來了——」     陶無忌摸摸頭,有些不好意思:「謝謝您。」     「沒什麼,我只是順水推舟。」     「不止這件事,」陶無忌停頓一下,「我知道,您幫過我很多次。其實我早該跟您說謝謝的。」     趙輝笑笑,沒吭聲,想,行里到底是沒有秘密的。陶無忌的班主任,是趙輝當年一個關係很好的師弟,畢業後留校當了老師。「陶無忌」這個名字,之前他聽師弟提過幾次,評價很高,便有些印象。師弟也是個端正的人,素日極少開口,唯獨這次請他盡量關照,說這孩子家境不好,但有天分,人也刻苦。趙輝看了檔案和面試成績,點名向人力資源部要了陶無忌,但也只是暗暗關注,見他果然優秀,又拍板將他從前台調到業務部。國有銀行攤子大、人員多,實習生里好幾個都是有背景的,通了路子,一層層地託人。趙輝也不是沒收到過條子。名額就那麼幾個,陶無忌再出眾,若沒有趙輝伸手扶一把,也只能原地踏步。至於去審計部,更是難得的機會。支行里那麼多人,一個個餓狼似的盯著。讓陶無忌去,趙輝有自己的想法。提這個不提那個,橫豎是一人歡喜百人憂,索性拉個新同志,劍走偏鋒,倒讓人沒話說。況且這孩子也確實不錯。那天與苗徹提到這事,苗徹開玩笑說:「故意跟我過不去——」趙輝說:「看到他,就想到我們自己。」苗徹沉默了一下。兩人回憶當年剛進銀行那陣,也是意氣風發,做人做事都是橫衝直撞。吃過虧,碰過釘子,走過彎路,也被抬過轎子,什麼沒經歷過?倏忽幾十年過去,頭髮都白了大半。苗徹說:「現在的青年人,比我們那時更聰明。」趙輝知道他的意思。白珏那事,陶無忌其實是有些過火的,強出頭,搏出位。青年人的那些心思,到了他們這個年紀,又如何會看不明白?虧得沒出人命,否則就難收拾了。     「孫老師一直很關照我。」陶無忌道。     趙輝點頭。師弟必然向他提過與自己的關係。     「每個出色的學生後面,都有一個好老師。」趙輝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當年有不少人勸我留校,說我的性格,很適合當教書匠。」     「那後來呢?為什麼沒當?」陶無忌問。     趙輝聳聳肩:「還是覺得不適合吧。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永遠只有自己。別人眼睛裡看到的,都不準確,往往只是皮毛,片面、單一,甚至是截然相反。哪怕再熟悉再親近的人,也是如此。」     陶無忌點了點頭:「您說得對。」     趙輝從他的眼神里讀到一絲詫異,應該是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愴然。對著一個孩子。趙輝調整了一下情緒。今晚吳顯龍本來是勸他喝點兒酒的,他借口開車,沒喝,其實是怕喝醉失態。通常心情越亂,便會醉得越快。吳顯龍翻來覆去地說謝謝,他恨不得把耳朵捂上把眼睛蒙上,不聽,也不看。以前的路,是一步步走的,大腦指揮手腳,這幾天,卻是一下子飄過去的,身子控制不好方向,便愈加慌亂,手心裡全是汗,卻還不能露出來,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     車子撞上圍桿那瞬,趙輝聽見陶無忌叫了一聲「小心」,已是晚了。砰!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及至醒過來,趙輝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旁邊,陶無忌坐在輪椅上,戴著護頸。     交警陸續給兩人做了筆錄。對方車輛負主要責任,會車時打遠光燈,影響司機視線。好在氣墊彈出及時,才沒有大礙。一個脖子脫臼,一個輕微腦震蕩。趙輝挺抱歉:「難得讓你搭個車,還害你受傷。」陶無忌說沒事,又問趙輝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家:「我反正是一個人住,您是否要跟家人說一聲?」趙輝一想沒錯,連忙打電話給保姆,謊稱臨時出差,次日再回上海。     「這一陣老是到醫院探病,現在輪到自己了。」     兩人在急診病房觀察一夜,病床緊挨著,睡不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因有了剛才同生共死的交情,靠得又近,話題便也更親密些。陶無忌想聽「上海1號」的事,便讓趙輝聊些細節:「大家都說,這是S行幾年來最漂亮的一個case。」趙輝笑笑,說無非是膽子大些,別人不敢投,自己沖在前面:「人人都想賺錢,又怕蝕本,天底下哪有面面俱到的事?我這人,別人只當我穩重,其實我骨子裡野豁豁得很,認準一件事,死活都要干成。」陶無忌笑了笑。「其實,還有個原因,」趙輝說到這裡,停頓一下,似在猶豫該不該對這孩子吐露,「我愛人,是土生土長的浦東人,她在陸家嘴住到二十歲才拆遷搬走。花園石橋路1號——這是她家原來的門牌號,因為好聽,我便一直記著。這麼巧,剛剛好是『上海1號』的位置。這塊地拆了蓋,蓋了拆,建過菜場、超市、小學,現在竟然要建一幢全國最高的樓。我那天拿著『上海1號』的效果圖看,那麼高的一幢樓,上面一半都在雲里,就像《西遊記》里的天宮。她要是還活著,不知會感慨成什麼樣。她對浦東有感情。我時常想,這幢樓再怎麼高大上,腳下的土地始終是那一塊,不會變的,是我愛人的家,也是我的家。我把『上海1號』的項目做好,她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歡喜的。你懂的,上了年紀,就會有些亂七八糟的傻念頭冒出來,自己也控制不住。」瞥見陶無忌怔怔聽著,笑了一下,「——也說說你的事吧。」     陶無忌說起自己的家鄉。小縣城,不過幾千戶人家。青石鋪就的路,小河浜,老柳樹。冬暖夏涼。生活節奏緩慢。陶無忌說他父親原先在縣醫院當會計,後來被人開後門擠掉鐵飯碗,便在醫院附近開了爿小文具店,兼職當賬房先生。縣城結婚流行請賬房先生。拿張大紅紙,男女兩家分開,按親疏遠近,寫下客人的名字,後面跟著各戶的禮錢數目,錢和賬要分文不差,最後交到雙方家長手上。陶父人厚道,字寫得漂亮,又當過會計,很適合干這個,時常被叫去,賺一封紅包。但也不是沒出過岔子。有一次,女方沒交代清楚,把新娘的親舅和表舅名字說反了。「娘舅大過天」,按理舅爺是要排在第一位的,這是風俗。陶父大筆一揮,錯把表舅的名字寫在首位。本來這也沒什麼,重寫一份就是了。偏生那親娘舅是個極蠻橫的人,衝上來把紅紙一搶,便撕個粉碎,還差點兒動手。陶父嚇壞了,回來就說以後不幹了。第二天,娘舅帶著煙酒上門賠罪,說自己喝醉了,得罪先生了。陶父覺得他是個爽快人,一來一去,倒成了朋友。陶無忌和兩個姐姐,從小到大吃過的喜酒,幾個巴掌都數不過來。縣城的喜宴多是露天席,搭個棚,從早吃到晚,哪裡還安插不下兩三個孩子?尤其陶無忌,念書好,方圓幾里都有些名氣的,跟在父親後面,不用開口,人家便拉了他坐下,好飯好菜地招待。「秀才」,大家都這麼叫他。及至考上大學,「秀才」變成「狀元」。比起上海這樣大城市裡的人,老家的人倒似更看重學習。陶父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經濟條件不好,但很受人尊敬。甚至陶無忌十幾歲的時候,就有媒婆上門,說有女孩家想先把婚事訂下,將來好就最好,若是不好,他們也沒怨言的。還有願意資助學費的,說將來婚事若是成了,就算嫁妝,不成就當借給孩子,不收利息。     趙輝忍不住笑:「很搶手啊——如果你回老家,肯定能娶到最漂亮的媳婦。」     陶無忌臉紅了一下:「那也不一定。」     次日,陶無忌請了病假,去五角場監獄看朱強。上周判的,五年。看守把人帶出來,瘦了一圈,臉頰那裡凹下去。見到陶無忌,他先是一怔,隨即問:「吃過生活(方言,吃生活即挨打)了?」——是說陶無忌的脖子。陶無忌道:「交通意外。」他嘿的一聲:「沒死,運氣不錯。」陶無忌道:「差一點兒。」他道:「老天不長眼。」     陶無忌帶了一袋水果。看守接過,檢查了一下,示意可以。朱強手被銬著,不能動,忽地飛起一腳,把那袋水果踢得老遠,蘋果葡萄滾一地。「幹什麼!」看守喝道。朱強呸的一聲,朝地上吐了口痰,看向陶無忌,冷冷地道:     「滾!」     回去的路上,陶無忌覺得舒暢了些,脫臼的脖子也舒服許多。他就是去挨罵的。可惜隔著玻璃,否則再挨兩下打,就更舒服了。胸口那裡被什麼充溢著,有許多東西不吐不快。他拿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半小時後,他到了胡悅家附近的小茶館。胡悅已等在那裡,靠窗的位置,點好了茶和果盤。她聽出電話里他的異樣,神情便愈加溫柔:     「有事?」     他告訴她,有一陣縣城裡流行天主教,好多人都入了教。天主教要告解,把自己犯的錯如實地向神父說出來。很多時候,告解亭成了孩子們的玩具。他們鑽進去,扮作神父,偷聽別人的秘密。很少有人會真的告解。但偶爾也會碰到一兩個傻子,跪在那裡傾訴。一次,某人來告解,說自己愛上了張小冬的老婆,求而不得,非常苦惱。張小冬是城西開水果鋪的,其貌不揚,還酗酒賭博,娶的老婆卻是如花似玉,遠近聞名,暗戀她的人從城東排到城西。本來這也沒什麼,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多了去了。偏偏那人說得很具體,寫小說似的,起承轉合,還有心理描寫和細節,但也是很有節制的,不覺得淫邪,反而很動人,催人淚下的那種。這事很快便傳開了。最終現實情況竟真像小說了,女人和張小冬離了婚,跟了這人。更妙的是,眾人提起這兩人,竟一丁點兒責怪的意思也沒有,反倒認為,這麼痴情的男人,傻子才不嫁。     「挺有趣啊,」胡悅笑道,「這人很聰明,懂得利用輿論的力量。」     陶無忌喝了口茶:「是我教他的。」     胡悅一怔。     「那女人是我大姐,很沒用,整天被老公打,還不敢離婚。那男的也不敢,怕被人戳脊梁骨罵狗男女。你知道,我們那裡風俗還是很守舊的。我爸心疼女兒,逼我想出這個主意。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兒陰險?」     胡悅停頓一下。「你是為了你姐。出發點是好的,應該叫機智。」     陶無忌告訴她:「朱強泄露客戶信息那件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胡悅又是一怔,茶潑了幾滴出來。陶無忌徑直說下去: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下樓的時候,看見朱強在櫃檯旁裝攝像頭。他跪下來哭著求我不要說出去,說以後絕對不會再犯。我答應他了。但我最終還是食言,出賣了他。」     「你是為了救你師傅,跟出不出賣沒關係。」     「錯了,」陶無忌搖頭,「我是為了我自己。如果是救人,我可以隨便點個人名,為什麼非要說他?——我是故意的。因為現場那麼多人,還有分行和支行的領導,統統看著我。我想把這件事做大,我希望他們記住我——你知道的,我是多麼希望他們能記住我。」他說到這裡,竟然笑了笑,繼而低下頭,又喝了口茶,有些掩飾的。     胡悅看著他,不說話,伸出手,在他背上拍了兩拍。     「我不是個好人。」陶無忌雙手蒙住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只是挑了這麼一個自欺欺人的辦法,好像我是為了救人。其實不是。我很陰險。」     「不要這麼說——」胡悅輕拍他。     「你知道嗎?」陶無忌忽地抬起頭,看她,「昨天出車禍,我第一感覺竟然是挺高興,想,領導把我撞了,欠我一份人情了。晚上和趙總在醫院裡,他聊到他女兒,我聽著聽著,腦子裡忽然冒出個念頭:如果我去追求他的女兒,不知道會怎麼樣——」     他說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胡悅,那瞬竟有些自暴自棄的暢快,又感到一絲歉意,把這女孩嚇壞了。可是,除了她,他真的想不出可以對誰說這番話。他與她的關係,剛剛好處在那樣微妙的位置。好像,他不擔心她會看輕他,永遠不會。     「你是在向我告解嗎?」她道。     他沒吭聲。     「儘管你來找我,說這些話,讓我有點兒吃驚,」她頓了頓,「但我還是挺開心。這表示你信任我。我很想安慰你,但沒必要,因為你沒有做錯什麼。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是個忠厚的好人。沒有人必須為他腦子裡一閃而過的惡念負責。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每個人都會為自己打算,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胡悅說到這裡,停下來。她瞥到他有些詫異的目光,猜想他必然以為她在說漂亮話。其實不是,她是真的這麼想。接到他電話的那刻,她正與苗曉慧邊吃零食邊看電視,手還是油的。他讓她出來,「別告訴曉慧」。她心跳了一下,只一秒,便猜到不會是值得小鹿亂撞的事。她對苗曉慧說臨時有個約會。「你或許可以找陶無忌去看場電影。」她故意這麼說。苗曉慧當然不會。都快九點了,她不喜歡夜裡活動。胡悅來到茶館,點了陶無忌喜歡的薄荷茶,靜靜等著。遠遠看到陶無忌的身影,還有臉上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每當他覺得無助、彷徨的時候,他都會找她。最近的是半年前那次。臨近畢業,他跑來找她,說S行的錄取通知書還沒到,很忐忑。她安慰了他一下午,然後託人去打聽。那個S行郊縣支行的副行長,接到電話時還問她:「男朋友?」她扔下一句:「要你管。」     她喜歡陶無忌這樣依賴著她。儘管對許多女生來說,這樣的境地多少有些悲涼。但她不會。在孤兒院待的那些年,讓她懂得,要珍惜每一份情感。還有就是,不要奢望幸福。如果起點是零,那麼,再小的收穫都會讓人滿足。這些年來,陶無忌那些難以啟齒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小算計,或是苦悶,只會告訴她一個人。她樂意聽他傾吐。他在她眼裡常常就像個孩子,有時故意誇大,有時避重就輕。她是他的告解亭。偶爾她也會想對他說些什麼。這種時候,談話內容讓兩人更接近,氣氛也變得有所不同。她當然不是準備告白,只是想告訴他,人生就是這樣,每個人都具有複雜的多重性格,很無奈,也很難說清。比如,她高中時有一陣曾去夜店打工。直到現在,她都沒完全弄明白為什麼。青春叛逆期只是原因之一。好像,更多的是因為寂寞——這個詞,她從未向別人提及,但它就是那樣真實地存在著。自懂事起她就是一個人,沒有父親,沒有母親。那種令人窒息的寂寞,彷彿有人拿手掐她的脖子,逼得她喘不過氣來,想哭,想尖叫,想奔到外面找個懸崖跳下去。她在胸罩里墊海綿,戴假髮,化濃妝,纖纖玉指夾著摩爾,熟練地吐著煙圈。與生俱來的好酒量。跟男人調情,三言兩語,真真假假,撩撥得他們心癢難搔。她是個聰明的女孩,不僅僅體現在學業上。那些男人到最後甚至都願意與她做朋友。抽屜里一堆名片,拿橡皮筋扎著。她幾乎不聯繫他們,除非有必要。比如,那個郊縣支行副行長,終年戴一頂假髮,平常看著體形還過得去,其實是雞胸,靠衣服撐出來的。他對她也真是用情,至今仍存著與她的合照,她幾次勸他刪了,他都不捨得。他誇耀自己在S行手眼通天,沒有辦不成的事,口氣比分行行長還大。胡悅便給他機會。這人也真是賣力,輾轉託了幾層關係,把她調進S行,到底是辦成了。又比如,點名找陶無忌存款的那些人,在電話里拍胸脯擔保,五百萬太少,一千萬夠不夠?二千萬、三千萬也不成問題。她只是笑笑,細水長流,別一下子嚇壞人家。想想罷了,她當然不可能把這些事情告訴陶無忌。不合適,也沒必要。告解有時也是種奢侈。說出來,這頭輕鬆了,那頭自然就重了。能量守恆定律。     她為他續上茶。     「你是好人,也是我最珍視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對自己有所懷疑和失望。也請你相信——不管怎樣,我永遠站在你這邊。」她說完,微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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