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倪偉強出大名了,只不過這次出名直接斷送了他的“前程”,學校暫停了他的職務,但這一切,倪偉強都似乎可以不用在乎了。他突發中風,因為送醫院比較及時,命是保住了,但卻留下重度偏癱後遺症,語言能力基本喪失,只能嗯嗯發出些聲響,比剛出生的孩子還不如,手腳暫時不具有行走能力,要有長期卧床的打算,他的脖子歪著,頭髮一夜之間白了許多。春梅守候在他的病床前,替他擦拭著額頭,好像在照顧一個垂垂的老者,也像在照顧孩子。
倪斯楠走進病房,站在春梅身後,恨恨地說:“是她乾的。”
春梅沒有說話。
對少年夫妻老來伴,至少現在她可以和他做伴。倪偉強躺在床上,掙扎著發出額額的聲音。春梅流下一滴淚,捏著他的手,不停地按著。
二琥來了,嚷嚷著:“這好端端的,怎麼就中風了呢。”斯楠招呼了一聲,便說公司還有點事要處理,急匆匆走了。
春梅擦掉淚,說:“還不是他們家的老毛病,遺傳,紅艷那邊怎麼樣?”
二琥說:“在樓上躺著呢,醫生說是產後虛弱症,那個小沈我們真是誤會他了,他也來跟我們解釋了,前前後後,他有自己的愛人,是個男的,你說現在怪不怪。”說到這兒,二琥忽然捂住嘴,詭秘一笑說:“親子鑒定的單子也拿到了,是我們倪家的種,以前也是我太魯莽,孩子沒媽怎麼行。”
春梅說:“那你同意買房了?”二琥說:“以後可以申請政策房,現在國家的政策好了,像我們家這種情況是有機會的,我剛去居委會打聽了。“還鬧什麼,好好過日子得了。”春梅說是這話。二琥又問:“那老二以後怎麼辦?”
春梅看了病床上的偉強一眼:“還能怎麼辦,以前在外面風啊雨啊的,現在還不是我照顧。”二琥拍拍春梅的手,說你有個心真是難得了,好好過日子,不折騰。兩個人正說著,老倪也來了。春梅招呼了一下。
老倪看了看在床上的弟弟,又看了看春梅,連說了三個好字,出去了。可一出門他就流下了眼淚。
二琥說這老頭子真是瘋瘋癲癲的。
春梅說:“我做的社區養老也快啟動了,到時候嫂子也來幫幫忙,不會虧待你的。”二琥忙說哪的話,哪的話。兩個人又說了一陣,二琥便上了樓,去看紅艷。
醫生說,偉強的情況暫時還不能回家休息。春梅在他身邊看著,晚上也不走,斯楠說媽,要不請個護工算了,用不著你親自看。
春梅說:“還是我自己來吧,他以前再多錯,現在也得到懲罰了,我即便有再多不滿,現在也不應該去計較了,人都成這樣了,除了我,還能有誰能照顧他呢。這個時候我再不幫他一把,就沒人幫他了。”
斯楠說:“媽,你這個話應該跟爸說。”
春梅笑笑。
夜晚,醫院裡靜悄悄的。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瀰漫著,春梅幫偉強擦了擦身體,幫他蓋好被子,坐在床頭陪著他。她拿著一本書看著,托爾斯泰的《復活》。
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春梅警覺,再一抬頭,她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口,背著光,只有剪影。那女人越走越近。
是周琴。
“你來了。”春梅很平靜。
周琴沒說話,走近了,站在偉強病床前。
“你滿意了。”春梅淡淡的,“你能陪他到老么,你放得下現在的一切么?你做這一切的時候,想沒想過後果?”
周琴枯白的臉忽然掣動起來,她淚水長流。
“對不起,對不起……”周琴喃喃道。
春梅說:“我其實殺你的心都有,但是我不會那樣做,你的良心會譴責你,你得不到安寧,你有大把的時間,在這一點上我們都不如你,但你不要忘了,你還年輕,我們都老了,我們也曾經一起年輕過,現在他這樣,我很難過,但我會陪在他身邊,沒有一分愛是不需要責任來承擔的,你瀟洒毀了你,你的任性毀了你。我希望你能找到幸福,但在找到幸福之前,你需要好好反省你自己。”
周琴走到偉強的病床前。他閉著眼。
春梅說:“你太小看婚姻了,你也太高估愛情了。”
周琴沒再說什麼,一轉身,裹緊衣服,走了。
那天沈即墨家大鬧之後,劉紅艷就被緊急送往醫院,一住就是一星期。醫生說她產後虛弱,情緒激動,需要觀察靜養,在這段時間裡,老倪當著紅艷的面嚴肅教育了二琥,說你不以大局為重,就知道瞎胡鬧,家和才能萬事興,能忍才能安,又是動手又是罵人,太不像話。二琥前前後後這麼想想,也覺得沒意思,索性低了個頭,認了個錯,二琥向來是豁得出去收得回來的人,所以也並沒有覺得跌面子。
倒是倪俊,雖然給紅艷賠了一百個不是,但劉紅艷這邊就是一直不鬆口。她咽不下去這口氣,又是打架打到朋友家,又是污衊她出軌,還要把孩子抱走,而且就因為他倪俊一撥拉,紅艷她媽孫慶芬胳膊都摔青了。而且紅艷心裡也不是不打鼓,現在婆婆是說能申請政策房,但政策房光申請都要一段時日,而且還要搖號,還要等房子蓋好,種種情況並在一起,要能住上真是需要極大運氣。很可能這只是婆婆的緩兵之計。所以無論倪俊怎麼求,紅艷就是一句話,不原諒。
紅艷住院這些天,慶芬一直陪在她身邊,到晚上,就在紅艷的病床邊支個小床——她也實在沒地方去。紅艷看著心疼,半夜不忘給媽媽蓋被子,同時也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給媽媽一個自己的家。
白天,倪俊來了。慶芬去洗衣服了。旁邊的病友搬走了。病房裡就倪俊和紅艷兩個人。倪俊搬了個小板凳坐在病床前。“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你到底要我怎麼做?”紅艷說:“誤會該解開的都解開了,想讓我回去,可以,把房子買了,最起碼付個首付,以後房貸可以我們倆一起弄,這樣我就回去。”
倪俊說:“媽不說了嗎?我們可以申請政策房的,再等等不可以嗎?而且也便宜些。”紅艷冷笑一聲說:“等?還讓我怎麼等?等到四十?五十?還是六十?我媽現在已經六十歲了,就算我可以等,她怎麼等?等得起嗎?你也看到了,那個家我們還能住嗎?我也想好了,如果不同意,辦不到,那我也別回去了,自己租房子,帶著我媽、孩子一起過,你也不用來了,我們離婚。”
倪俊傻在那。慶芬剛好進來,聽到離婚二字,也暗自心驚,原本這些天她都快把紅艷勸好了,怎麼現在又提離婚。“什麼離婚,離婚怎麼能隨便提在嘴上。”慶芬放下盆,坐到床邊:“好好過日子就行了,什麼房啊車啊都是身外物。”
紅艷說:“媽,你就是太軟弱,我現在考慮的不是我一個人,我還要考慮孩子,還要考慮你,媽你年紀大了,需要有一個安穩的晚年。”
慶芬決然:“這個你不用考慮,你們小兩口過得好就行。”
“媽——”紅艷凄然叫道。慶芬說你要離婚,我就走。
紅艷覺得慶芬只是耍耍脾氣,還是對倪俊說:“好了你回去吧,好好跟爸媽說說,我這次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誰勸也沒用。”
倪俊悻悻而歸,把紅艷的要求說了一遍。二琥有些生氣,說兩隻腳的女人多的是,不行就離婚,有什麼大不了的。
“離婚,離婚,這麼大年紀的人了,一天到晚把離婚掛在嘴上,你像話嗎?!再提離婚,我就跟你離婚。”老倪脾氣來了,二琥也有些害怕。倪俊說爸,那怎麼辦,現在家裡就那點存款,砸鍋賣鐵,也買不起一個房子。
老倪坐在椅子上,吸著煙,煙圈一層層,在空氣中稀釋。“去把床底下那個大箱子拖出來。”老倪說。
倪俊和二琥忙著去把它拖了出來。是個大木箱子,前扣是扣死的,看上去好多年沒動的樣子。二琥用抹布把上面的灰擦掉,又找了一個老虎鉗,嘎嘣一下把鎖口的鐵絲夾斷。打開後,一股子樟腦香。
老倪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拿出一個小盒子,方方正正的,錦緞布麵包著盒面,顯得十分華貴。打開後,一個不起眼的小碗躺在裡面。
老倪說:“這是老輩留下來的,東西是個好東西,老物件,值幾個錢,但是祖上幾代人傳下來,所以沒人動過,就是你奶奶病成那樣,這個東西我都沒往外拿。誰賣,誰就是不肖子孫。你奶奶以前說,最難的時候可以拿出來,抵擋抵擋,唉,現在就讓我做這個不肖子孫吧。”
“爸……”倪俊哀哀地叫了一聲。
二琥作意要打老倪,說你這個老東西,還有這一手。一家人嬉笑成一團。
第二天,倪俊起了個大早往醫院趕,他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紅艷,也想見見兒子。誰知到了醫院,只見劉紅艷正在站在病房門口跟護士說著什麼。倪俊上前問怎麼了。
“媽不見了!”劉紅艷絕望地喊。倪俊顧不上跟她說瓷碗的事就忙著四處去找慶芬。紅艷給即墨打了電話,說如果慶芬去了他那,請他務必留住她。倪俊說要不要報警。紅艷這才想起來報警的事,結果電話打過去,對方說這還不到十二個小時,根本算不上失蹤,建議再找找。
紅艷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她提前辦了出院,和倪俊一起把奮起送回了家,二琥和老倪知道慶芬不見了,也都很著急。家裡留了二琥看門和照顧孩子,其餘三個人都出去找人去了。
“北京這麼大,媽能去哪呢?”紅艷急得都要哭了,“她也不是認路。”
“應該走不遠。”倪俊說。
可幾個人連著找了二十四小時,都還是沒找到,紅艷徹底崩潰了,她沒想到自己的固執,要離婚,要房子,居然給媽帶來這麼大的壓力。她知道,慶芬出走,是為了給她減輕負擔,但紅艷又不能不怪她,因為這樣做,不但不能減輕紅艷的壓力,反而讓紅艷覺得落寞和絕望。她就這麼一個媽,紅艷曾經對自己發誓,一定給媽一個幸福的晚年,養老,送終。可現在呢?
二十四小時一過,劉紅艷在倪俊的陪伴下,去派出所報了案。
回家之後,她不吃不喝,除了喂喂孩子,每天就是坐在當門口的沙發上,等待消息。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慶芬的消息。紅艷瘦了,憔悴了。到了第八天晚上,二琥端著一碗銀耳蓮子湯送到紅艷面前,說孩子你喝點吧,你要有個好歹來,你媽媽回來了,也會心疼。
紅艷把碗接過來,一邊喝,一邊掉淚。
二琥拿著遙控器,隨意翻著,剛好翻到中老年相親節目《選擇》。“啊!”二琥叫了一聲,“這不是親家母嗎?!”
紅艷全身一震,手裡的碗拿不穩,跌在地上,噹啷一聲。老倪和倪俊都圍過來看。只見電視里二號女嘉賓孫慶芬走上場,坐下,還是那麼靦腆。
看到媽媽,紅艷捂著嘴,眼淚不住地掉下來。
主持人說,這位孫女士是北京人么,為什麼到我們《選擇》節目來,想找個什麼樣的?
慶芬說:“我不是北京人,我是跟女兒過來的,沒什麼特別的要求,就是想找個踏踏實實的過日子,最好是有獨立住房……”慶芬有些哽咽。主持人說孫女士,您怎麼了?慶芬說,誰都有老的一天,我的女兒很孝順,也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但我不希望我自己會成為女兒的負擔,人到老年,我也希望獨立,也希望找到屬於我自己的幸福,所以我來到了選擇……
看到這兒,紅艷已經泣不成聲。倪家三口,也都紅了眼眶。
二琥上去安慰紅艷。
這時候,卻見一個人走進屋。幾個人一轉頭,慶芬提著小布袋,站在他們面前。劉紅艷大哭著撲了上去,一把抱住慶芬。慶芬也只是哭。
二琥喃喃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奇妙的是,經過這一番折騰,一家人又重新聚在一起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大勢,大抵如此。老倪在南五環首付了一套新房,不大,但小兩口帶著孩子和丈母娘一起住,也算夠了。因為空間拉遠,二琥的脾氣也沒那大了,相反,她更願意去看孩子,帶孩子,跟紅艷也是相敬如賓。老倪正式退了休,養了幾隻鳥。
倪俊還是在那個公司干,只不過升做了副總經理。自從演講事件過後,周琴消失了,很多人都說她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沒過多久,倪偉強也出了院,在家休養,據說,張春梅把他照顧得不錯。不出半年,他已經可以自己走路了,儘管兩隻腳還不齊整,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十分辛苦。張春梅的社區養老機構倒是越辦越紅火,很多老人得到了適當的照顧,能夠半獨立地生活。
倪偉強五十九歲生日的時候,張春梅幫他過了個壽。
偉強血壓高,不能喝酒。
張春梅還是敬了他一杯,笑著說:“你是我最忠實的客戶。”
一年之後,倪斯楠結婚了。張春梅升做丈母娘。男方是個外企的高管,為了討好丈母娘,特地在春梅壽辰那天,送了一小塊金條給春梅。春梅笑得合不攏嘴,直說女兒女婿孝順。
一年之後,紅艷又生了一孩子。女孩。七斤八兩。大家都說這孩子眉眼像她奶奶。這一回,二琥做主,給這個女孩取名為倪小琥。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