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寶馬車內,音樂響著,聲音不大,但情調卻是十足,是鍾漢良的《視覺動物》。紅艷坐在副駕駛上。沈即墨開著車。聖誕節,街道上布滿喜氣,白鬍子老爺爺和聖誕樹隨處可見。
“倪俊的事你別在意,他就是那個脾氣。”紅艷說。
“小問題。”即墨說,“想回來上班也隨時歡迎。”
“估計是不願意回來了。”
“可以抽煙么?”即墨問。
“最好不要。”紅艷委婉,但意思傳達到了,“我就說在外面坐坐就行了,大過節的,我去你家做什麼。”
“也不過這個節,外面人太多了,也挺不好意思的,一直沒正式邀請你去家裡坐坐。”即墨口吻柔和亮麗,一如聖誕的燈火。紅艷沒搭腔。她有些自卑,她曾經是校園的女王,高高在上,可現在呢,她覺得自己和沈即墨的距離,最直觀的距離,就是小平房與大house的距離。紅艷解嘲:“你家不會三房兩廳有兩個廁所吧?”即墨笑:“那倒不是。”
兩人聽著音樂,一路向北,紅艷也不知到了哪,密樹林立,路盡頭,即墨瀟洒地打了個方向盤,車子便上了一條小道。漸漸的,紅頂黃牆的別墅群進入了眼底。紅艷在心底嘆了一聲,有錢就是好,以前她只知道順義這邊有別墅群,但她一直沒有概念,對於別墅的好處,她亦懵懵懂懂,蝸居慣了,紅艷感覺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即墨把車開進車庫,兩人朝一棟兩層小樓走。歐式的柱子,高而闊的門廊,門口擺著說不上名字的大盆栽,草坪上的草黃了,但仍舊依稀可以想見夏日盛景。“混得不錯啊。”紅艷故作輕鬆的口氣,但她的全身卻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在北京算是平常了,房子不大,位置也一般。”即墨還是微笑。掏鑰匙,開門。一進就去,紅艷懵了。一屋子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圍著一個大長條桌子,酒菜俱備。頂上的水晶燈亮著,把四下照得暖黃透亮,桌子旁邊有個壁爐,小火燒著。四周的傢具清一色仿古的,明清傢具的味道,但又擺出了點現代感。一徑樓梯通向樓上,蜿蜒如一條懶蛇。
“啊呀,即墨你來了,快,哎呀今天真是忘了跟你說了,你四姨從加拿大回來,正好三姨也來了,她們非說今天是什麼聖誕節,我說洋節過什麼過,她們非不聽,非要熱鬧熱鬧,我就說好吧,那就熱鬧熱鬧吧,結果一熱鬧,把個雞給烤糊了,結果她們都說正好,外焦里嫩,跟我老太婆一樣。”
即墨走過去一一打招呼,笑說:“媽,看你說的,你還不是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怎麼不把家裡的紅酒拿出來,我記得四姨酒量可是不小。”
四姨披著個大紅的披肩,年紀不算小了,但氣質還在。“還是即墨最了解我,在國外你姨夫都不准我喝,我說喝點有什麼,還怕我酒後亂性啊。”
大家哄然一笑。即墨媽問:“這位小姐不會是……”
即墨皺了一下鼻子,尷尬笑道:“媽你別問了。”
三姨說:“怎麼不能問,莫非是……”紅艷的臉漲紅了。
即墨媽說:“好了,好了,不問了,不問了,反正我兒子找誰我都同意,我看著都好,丫頭,來來來,阿姨給你個見面禮。”說著,就從脖子上把一條細白金項鏈摘下來,硬要給紅艷戴上。紅艷拗不過,只好從命。即墨媽說:“東西不算值錢,就是個心意。”即墨全程微笑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四姨起鬨:“哎呀,即墨的眼光就是好,比我年輕時候都漂亮。”
三姨道:“得了吧,我們年輕的時候,吃沒得吃,穿沒得穿,面黃肌瘦,還漂亮呢。”
四姨反駁:“瘦就是美呀!你去國外,那些女人,一個個,那身材,看了你就希望瘦了。”
紅艷不知道說什麼。只好在一旁聽著。吃飯的時候,她則是問一句答一句,始終無法融入氛圍。即墨媽也不客氣,查戶口一般查了個遍。紅艷覺得很不舒服。
飯後,即墨告別,帶著紅艷出來。剛上車,紅艷就氣鼓鼓地:“沈即墨!你故意的吧?”即墨舉起一隻手,做出對天發誓的樣子:“絕對是巧合。”紅艷把項鏈從脖子上摘下,丟到即墨懷裡:“那你媽問的時候你不否認。”即墨發動了車,“那我也沒承認啊。”“沒否認就是默認!”紅艷怒斥。“你這麼想我也沒辦法。”即墨道:“紅艷,你真是想多了,媽就是那樣的人,給你你就拿著,你也不吃虧。”沈即墨捏起項鏈,放進紅艷的上衣口袋。紅艷渾然不覺。
“停車。”紅艷冷冷說。她說不清自己眼下的感受,但她知道,總有哪裡有些不對。不承認也不否認,那代表著什麼?沈即墨對她還是舊情難忘余情未了?可問題是,她已經是個有夫之婦,她有她的家庭,理智讓她必須停止這一切。
“停車!”紅艷加重了口氣。
車停了。靠在路邊。紅艷跳下去,拎著包,朝反方向走去。她在反抗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但郊區的公交站,卻不是那麼好找。這一天,紅艷找站台找了一個小時,坐車坐了兩個小時,等到了家,筋疲力盡。
倪俊見紅艷憔悴,主動給她打來了洗腳水,熱騰騰的。
紅艷望著這一盆洗腳水,莫名感動。但與此同時,更加迷惑。有豪宅的男人,和打洗腳水的男人,輪番上陣。紅艷一頭倒在床上。
倪俊說:“幹嘛?要我幫你洗?”紅艷不說話。倪俊真的低下身子,幫紅艷洗起來。
紅艷一動不動。
倪俊認真地洗著。驀地,紅艷吐出一句:“男人要去做點大事業。”
倪俊停了下來,抬手一掌,水盆顛了個個兒,水潑在紅艷腿上,床單也濕了一角。
“你幹什麼?”紅艷張著兩腳,像個翻身的青蛙。
二琥聞聲趕過來:“又怎麼搞的,兩個小祖宗,能不能省點心。”
“媽,你看倪俊,現在也太敏感了,我都沒說什麼,他就發脾氣。”
二琥對著倪俊說:“去,把這盆拿到洗手間去,”轉而又對紅艷說:“我說紅艷,不是我說你,有時候也別太好強了,剛吃飯的時候,俊俊一直說你好,能吃苦,也幫我家裡,怎麼這一會兒就鬧開了,男人的自尊心有時候是要保護的,不是說光批評就是可以的。 好了,媽不多說了,你們倆都好好反思。”說完二琥就推門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倪俊才進屋。朝床上一躺,面朝牆,一言不發。
紅艷憋不住了:“我說你別來勁啊。”
倪俊動了一下,還是不做聲。
“裝死是吧,你委屈,我還委屈呢,我整天忙來忙去,忙什麼,為什麼?”
倪俊猛地翻過身來,像一頭小狼朝紅艷撲過來。紅艷大叫了一聲,但沒用,嘴巴被倪俊按住,身體也被壓得死死的,動彈不得。紅艷嘗試著反抗,都是無用功。
倪俊的唇在紅艷身上遊走,紅艷的身體越來越熱。她乾脆放棄了抵抗,風來雨去,她只是順從,迎來送往。紅艷輕輕地叫出聲來。倪俊喘著粗氣,身體里的力量彷彿海浪,一層一層湧向紅艷。在彼此之前激起浪花。只那一剎,漫天煙花。紅艷找到了黑色的幸福。倪俊癱在紅艷身上,甜蜜相擁。
元旦,晚餐時間,春梅沒有做飯。
老太太一不在,她似乎也沒了做飯的理由,日子清簡得像一鍋白粥。她和偉強在鬧冷戰,做飯,就要相對,所以不如不做。至於自己,隨便在樓下買點什麼也能填飽肚子,她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單身時代。那時候還住在雜誌社的宿舍里,地下一層,沒有光,但情緒卻十分高漲。每天晚上除了看書還是看書,積極進取,現在呢,別說業務了,就是生活的興趣,春梅都意興闌珊。
春梅在客廳沙發上坐著。倪偉強回來了。兩人不說話。
“等會一起去看一下媽。”偉強邊脫衣服邊說。
春梅不說話,在剪手指甲。
“我說話你聽到沒有?”偉強見沒人回應,有些憤怒,重重地把一隻鞋摔在地上。
“我說話你不也是不聽么?”春梅幽幽地說。
“我不聽?我不聽什麼了?我是只聽對的,誰對聽誰的。”偉強還是一副導師的口吻。
春梅說:“你對,你們什麼時候錯過,帶女學生看病也都是分內之事。”倪偉強說:“你什麼意思?”春梅說什麼意思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我關心一個學生我有什麼錯,如果你這麼狹隘,我只能說你是在無理取鬧。”春梅說行了,斯楠都告訴我了,我也打聽了,你和周琴的關係,也不用我來跟你解釋。
倪偉強強作鎮定說:“都是謠言。”
春梅平靜地說:“離婚吧。”
偉強赤著腳,走到春梅面前,忽然抱住她說:“想都別想。我們是要過一輩子的。”
“你滾!”春梅猛地銳叫,“你這個骯髒的東西!你給我滾!!!!”
偉強死不放手,春梅彷彿一隻被困的鹿,左突右奔,還是逃不出那個陷阱。春梅哭了。號啕大哭。她廝扭著,反抗著,偉強圈不住,兩個人都倒在地上,偉強用力按住春梅的胳膊,但她的腳卻用力一蹬,硬是把偉強翻了個個兒。春梅掙扎著站起來,腳下冰雹雨似的朝偉強亂踢過去。偉強先是叫了幾聲,但春梅發狂過後,他索性不叫了,只是抱著頭,任憑春梅踢打。他欠她的,他必須償還,無論是金錢上,還是肉體上。
春梅打累了,就坐在椅子上喘粗氣。偉強匍匐過來,抱住春梅的腿,說:“你打,只要你解氣,怎麼打都行。”春梅滿臉淚水,恨道:“當初你何苦來煩我!”
偉強說:“我有錯,我改!這些天我也反省了,這麼多年,如果沒有你的支持,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嗎?那時候你那麼優秀,肯選我,是我的造化,那年在延慶,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在那了,更不要說你對家庭的照顧,對媽的照顧,你放棄了很多,成全了我,我怎麼可能做現代陳世美,我糊塗的時候,你懲罰我,打我罵我都可以。媽媽也一直跟我說, 我們家找到你這麼個媳婦,真是大幸。今天新年第一天,我們去看看媽,她生病過後,也只有你能照顧好,放到小妹那,真是有些不放心。”
倪偉強就是倪偉強,危機公關的能力一流,一段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承認錯誤,展望未來。張春梅哪受得了這個。她心一軟,說:“你先起來。”
偉強應命。
“你給我發誓。”春梅說。偉強說發什麼誓。
“就說如果你出軌,如果你跟那個周琴有什麼實質性的不可告人的肉體關係,你後半生就在輪椅上過。”春梅冷冷的。
偉強知道自己不對天發誓春梅不會放過他,只好舉起手,按照春梅的要求一一說了。“這下滿意吧?”偉強問。
春梅不說話,抿嘴微笑。
倪偉強知道自己有戲了。趕緊幫春梅拿來衣服,親自伺候她穿上,又提來皮鞋,幫她套上,然後又從家裡拎一箱椰子汁,兩人才駕車出門。
到了倪偉貞的住處。倪偉強停好車,主動幫春梅拎包。春梅有點不適應,說自己拿。倪偉強說,我來幫夫人拿可以。春梅撲哧一聲笑出來。男人肯低頭,就已經在女人這裡贏了大半,如果再加上獻殷勤,那就更是所向披靡。
春梅說:“對別的女人估計也這樣。”偉強說:“冤枉,這個真沒有,我對別的女人都凶,只對夫人溫柔。”春梅斥道:“那是因為別的女人都犯賤!”她當然知道他在故意說好聽話,但聽著,倒也還算舒服。
兩人說笑著來到門口。偉貞來開門,蓬頭垢面。見了哥哥嫂子,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媽在廁所呢,你們先坐一會兒,今天出去吃,我先整理整理,大哥大嫂說也來。”春梅忙說:“出去吃什麼?又冷又貴的,我來做。”偉強說:“做什麼做,今天出去吃,都歇歇。”老太太提著褲子走出來,皺眉,“誰說出去吃的,新年第一天,出去吃什麼,現在外面都是地溝油、三聚氰胺,我不出去吃,要去你們去。”春梅打了一下偉強的胳膊:“媽說得對,不出去吃,就在家吃,熱熱乎乎的,媽你想吃點什麼,我去買。”老太太說:“就做只雞,做個魚,還有你拿手的辣椒灌肉,其餘的你看著買,買多不買少,今天人多。”春梅唉了一聲,剛巧偉民二琥兩口子也來了。春梅就拿了環保袋,和二琥一起去菜市場買菜。兩人圍著菜場邊轉邊說話。
蔬菜攤旁,二琥拿起一根胡蘿蔔,春梅問有沒有西洋菜。二琥敲邊鼓:“我說妹妹,跟二弟不鬧了吧。”春梅臉紅,故作矜持:“鬧什麼?”二琥狡黠一笑:“男人都這樣,我們家老倪年輕時候,不也跟工廠的小學徒滴滴答答,後來被我打散了,男人有時候就得打就得罵,全都是不自覺的貨,但打完了罵完了,咱也要學會放寬心。”春梅擠出兩滴笑:“我是寬心。”
二琥拍了一下春梅肩膀:“這沒想就對了!不然不等於給小三可乘之機,這樣的例子多了,左鄰右舍,眼見著一對一對夫妻散了。沒必要。真的,你說在一起過幾十年,對那個人,那一百多斤,誰不是夠了又夠,早都煩了!再加上男人一成功,一些小姑娘就朝上撲,哪能扛得住。我們呀就要守住最後的底線,咱就是大太太,就是正宮皇后,更何況,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也是一條腿踏進老年了,少年夫妻老來伴,不就圖個老時有個伴么,再一個就是圖點錢。其他還圖什麼。我就常常跟老倪講,你去出軌,你去,大大方方的,你就去問問有沒有人要……”說得春梅撲哧一笑。二琥也笑了。春梅呵呵笑道:“嫂子你這是縱容男人犯罪。”二琥叉腰,憋足了勁兒:“他要敢犯罪,我就給他來個繩之以法!兩人嘻嘻哈哈,就這麼在菜場轉悠。偉貞家裡。老太太問偉強斯楠去哪了。偉強說她可能在學校忙著學托福,來不來隨她吧。老太太說:“現在的孩子啊,都想著出國出國,都是獨生子女,就不想想,出了國,父母怎麼辦?”
偉強笑說:“媽你就別操心了,我和春梅還自己照顧不了自己啊?”老太太說:“你現在嘴硬,等你真到那一天,跟我似的,一會兒尿了一會兒拉了,腦子也一會兒清楚一會兒不清楚了,你才知道厲害,以前老話說,父母在不遠遊,現在都往外送,生個孩子有什麼用。”
在一旁的倪偉民說:“媽,你這是老思想,光看在身邊,孩子沒出息,有什麼用,還不是吃你的用你的,一點不能獨立。”偉強問:“大哥你是說俊俊?”偉民嘆氣:“算了不說了。”偉貞用毛巾擦著頭髮,笑著走過來:“兒孫自有兒孫福,操那麼多心幹嘛?”老太太道:“廢話,父母不操心誰操心,你這麼大了,還不是我操心。讓你放個洗澡水都能放得跟洪水似的。”偉貞吐了一下舌頭。偉民、偉強都笑了。
過了一會兒,老太太說要去裡屋換衣服,偉貞忙過來幫忙。偉強和偉民兩個站在廁所抽煙。這麼多年,哥倆的關係,不算好,也不能算差,倪偉民雖然是大哥,但從小到大,除了在年紀上比較大之外,倪偉民實在是沒有把這個大字撐起來。個子比偉強矮,身體沒偉強壯,上學讀書,工作賺錢,樣樣落後,偉民多少有些自卑,但好在倪偉強始終對他尊敬有加,使得倪偉民在弟妹面前好歹也能說得上話。偉民掏出煙盒,是中南海。
偉強忙說:“抽我的紅雙喜。”偉民固執地說不用,謹慎的安貧樂道,也像在負氣。偉民把煙叼在嘴裡,偉強湊著身子幫他點火。偉民自嘲似的說:“在家你嫂子不讓抽。”偉強呵呵笑道:“嫂子還這麼嚴啊?”“那可不是,”倪偉民屁股抵在牆上,一條綠色毛巾垂下來,滴水,偉民的肩膀濕了一小片:“老婆的話有時候還是得聽,我們也都年紀不小了,不能再玩火。”偉強知道哥哥話裡有話:“是得聽。”倪偉民抽一口煙,吐出來,直起背,正色:“老二,差不多就行了,外面的烏七八糟別弄到家裡,媽現在這個樣子,一陣一陣的,可受不了這個刺激。”
偉強胸口一起一伏,狠狠地抽了一口,把煙頭朝地上一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推門出了洗手間。偉民狠勁吸了幾口煙,一抬眼,透過窗戶看見兒子倪俊和媳婦劉紅艷正站在樓下水果攤前。
他們在為禮物發愁。坐公交坐到一半,才想起來沒帶禮物。紅艷說空手太難看,下了車,死活非拉著倪俊去買點什麼。到了水果攤下,紅艷問買什麼,倪俊說就一把香蕉就行,奶奶最喜歡吃香蕉。紅艷挑了進口的帝王蕉。倪俊說:“不用這個,進口的又貴又未見得好吃,奶奶就喜歡老式的香蕉。”紅艷有些氣悶,不說話,換成大黃蕉,找老闆稱好,臨到付錢時,紅艷說:“倪俊,給錢。”倪俊掏了半天,只找到三張一塊的,皺巴巴,髒兮兮。紅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出門怎麼不帶錢?”倪俊支吾。紅艷一跺腳,放下香蕉,扭頭就走。她去找取款機。店家的嘴縫裡發出一聲“哧”,隨即道:“沒錢就別亂翻啊。”倪俊窘得灰頭土臉,尾隨紅艷而去。
走了快二里地,兩人才找到一個建設銀行的ATM,紅艷奮力掏出卡,塞進取款機,哪知道這台小機器咬進了卡,卻不吐出來。紅艷急得直跳腳,倪俊忙說打電話,找銀行服務人員,紅艷的存款都在這張卡里,就因為一把香蕉,就弄了這麼個不安全因素,紅艷爆發了:“還不都是你!出來連個錢都沒有,要你有什麼用!”倪俊不敢說話,兩人在ATM等了一會,只好折回去,空手上門。
一路紅艷念叨不停。“你說說現在日子過成什麼了,一個男人,身上十幾塊錢拿不出來,像話嗎?都不說讓你去發財,去賺千萬百萬了,就去買一個香蕉,都不行。”倪俊委屈道:“錢不都是你管嗎?”紅艷氣爆了:“我管!我管什麼了,我倒有的管才行!現在就是坐吃山空!我管什麼了,別說什麼男主外女主內了,我現在指望你主內,晚上到家一口像樣的飯都沒有!我圖什麼,你媽還逼我生什麼孩子,怎麼生得起!拿什麼養!喝西北風去?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倪俊低聲道:“不就一把香蕉么,至於么。”紅艷喝道:“至於!怎麼不至於,不說我還不來氣,還把老闆打了,還辭職,是我同學怎麼了,我哪干見不得人的事了,你就是自卑,你就是不如沈即墨上進!……”紅艷話沒說完,倪俊一使勁推了她一下。紅艷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紅艷站住了:“幹什麼?想打人?!你也看看你配不配!說著,就劈頭蓋臉朝倪俊打過去。在樓上廁所抽煙的倪偉民看到了這一幕,大叫一聲不好,趕緊跑下樓拉架,衝下樓道碰上春梅和二琥買菜回來。二琥說老頭子你這是幹什麼,慌腳雞似的。倪偉民只說你們先上去,就朝外跑。倪俊和紅艷還在扭扯。倪偉民趕來,大喝一聲:“要打回家打,別在這丟人!”小夫妻倆立刻住手。乖乖跟在老倪後面去了偉貞家。
老太太向來最喜歡紅艷這個孫媳婦,見紅艷來了,也是東問西問個不停。一會問工作怎麼樣啦,一會問什麼時候生孩子啦,紅艷心裡本來就有氣,不堪其擾,老太太問起,她故意說:“老祖宗,好多事情我一個人努力也不行啊,您孫子也得努力啊。”二琥在一旁聽得心驚,忙把紅艷拽過來:“奶奶面前不要說那麼多,奶奶什麼情況你不知道啊?你刺激她幹嘛?回頭奶奶鬧起來,我們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紅艷被唬得臉綠,連忙收聲,去廚房幫春梅摘菜去了。
飯桌擺開了。紅艷幫著朝外端菜。偉貞的客廳小,摺疊的大桌子擺好,空間就被佔得差不多了。眾人扶著老太太朝里坐上位。偉強說:“說了讓回家去,非要老三這擠。”偉貞搶白道:“哎喲二哥這話說的,合著媽就是你一個人的媽,我這間小廟,就永遠請不來尊大佛。”大家都哈哈一笑,紛紛落座,只剩紅艷和春梅在廚房忙活。老太太坐穩了,倪偉民給她倒了杯酒。老太太抿了一口,說:“老三,把你爸也請出來。”眾人唬了一跳,還以為老太太又哪不對勁了呢。但倪偉貞卻不慌不忙,應聲站起來,走到裡屋,捧出一張相片——她父親的相片——這麼多年過去了,父親卻容顏不改,一直停留在那年那月。老太太說,“老大,給你爸倒一杯酒。”倪偉民恭恭敬敬倒了。老太太又說:“去把春梅、紅艷叫來。”偉強便起身把兩人叫了來。老太太顫巍巍起立:“我身體不好,不知哪天就要去見你爸爸了……”四下忙阻止,都喊媽。卻聽見有人敲門。倪俊跑去開門,卻見倪斯楠一臉血衝進屋子。老太太嚇得魂飛,連聲念阿彌陀佛,又說老頭子你快出來之類的。春梅撲向女兒,扶住她,顫抖著問:“到底怎麼回事?”倪斯楠喘著粗氣,說沒事沒事,剛上樓梯摔了一下。春梅說摔能摔成這樣嗎?到底怎麼回事?倪偉強說:“別廢話了,快上醫院。”斯楠忙說沒事沒事,包紮一下就好,春梅失措。偉貞站在一邊,還是二琥提醒,她才緩過神來,鑽進屋裡找紗布和雲南白藥。一陣喧嘩後,倪斯楠的頭算是保住了。血不流了,春梅知道裡面肯定有故事,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多說什麼,反覆跟斯楠確定是否要上醫院。斯楠說:“媽,真沒事,就是一點皮外傷,趕緊吃飯吧,我敬奶奶一杯。”斯楠這麼一攛掇,氣氛一下就緩和了。二琥說,好了好了,今天真是有驚無險,估計是爸真來了,故意弄一齣戲嚇嚇我們。大家一下都不說話了。倪偉民白了二琥一眼。
老太太說:“你爸就是命苦,年輕時候受苦,老了的福氣,也沒享受到。”倪偉強說:“媽看您說的,現在您享受到不就行了。”老太太說也是,鼓動大家開吃。
剛吃了沒幾口。有手機響,聲音從屋角衣服架子上傳過來。沒人動。老太太說:“誰的電話,去接一下。”還是沒人動。春梅坐不住,站起來要去翻找。偉強制止住她,說我來接我來接。二琥見春梅臉色不對,搗了一下偉民,使了個眼色。偉強拿著電話,故意拉長聲調,說:哦,好,我知道了。春梅湊著身子看到了來電人姓名,她憋住氣,忍痛問:“誰打來的?”偉強說:“我得去實驗室一趟。”春梅冷冷的:“是不是她?”偉強厲聲:“你不要無理取鬧!”春梅道:“今天大家都在,爸也在,你就說是不是她?我要你親口承認是不是她。”倪偉強小聲,厭惡地:“有什麼事回家再說。”春梅嚷:“我就要在這說!”老太太問斯楠怎麼回事兒?斯楠只是笑。二琥忙上前拉住春梅:“妹妹,你可要穩住嘍,沒什麼大不了。”又對偉強說:“你學校有事就快去,別在這礙眼,這裡有嫂子。”春梅眼看落淚:“嫂子!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護著她。”二琥百口莫辯:“妹妹我沒護著他啊,都是家事,好好說好好說……”春梅一轉身,直奔老太太處:“媽,今天您不給我做主,我立馬走出這個家。”二琥大叫不好,忙著上去拉住春梅,偉貞也跟著幫忙,把春梅拉去卧室安慰。老太太本來就有點糊塗,被他們這麼一鬧,就更糊塗了。紅艷怕老太太犯病,一直扶住老太太,倪俊問他爸說二叔二嬸怎麼了。倪偉民瞪了他一眼,又對老太太說:“媽,他們也就夫妻倆鬧點小矛盾,您別放在心上,還是吃菜,吃菜。”老太太看了一眼旁邊遺像,嘆了口氣:“鬧吧,鬧得快活,我一閉眼,你們更痛快了。”一句話說得大家都不敢吱聲。
幾個女人在裡屋勸。偉貞說:“我看也就算了,哥也不是不顧這個家。”二琥道:“誰說不是,估計今天是真有事,弟妹,你也別往心裡去。”春梅哭道:“剛才在家說的好好的,這一會兒,一個電話就把人叫去了,我對這個家,我至於么。”眾人一勸,春梅才猛然覺得自己這樣鬧不得體,但一下又收不回來,只好掉幾滴眼淚,也就只能算了。大家擁著她回到客廳。一夥兒繼續吃飯。沒人說話。筷子碰到碗碟的聲音,還有人吃飯喝湯的聲音被放大了。尤其觸耳。偉貞為活躍氣氛,故意自嘲似的說:“媽現在神通廣大,聊天還幫我介紹對象呢。”老太太笑道:“你還別說,還真是合適,就你不好好把握,不過這緣分來了啊,擋都擋不住。”偉貞一拍大腿說:“什麼擋住擋不住的,這隔著萬水千山呢,想怎樣,能怎樣?我就不信,難不成還長翅膀飛來?”
正說著,敲門聲又響了。紅艷跑過去開門,兩個男人站在她面前。“你怎麼來了?”紅艷傻了,沈即墨站在他面前。另一位男士先發話:“請問倪偉貞小姐在嗎?”
偉貞一聽那聲音,打了個激靈。來客方頭大臉,個子不高,平頭,穿一身淡灰色亮面西裝。“我叫王立正,這是我的朋友,我地形不熟,他開車送我來的,打擾了。”一剎那,客廳里自覺五雷轟動的人有好幾位。倪俊衝到門口,舉起拳頭對即墨:“還沒嘗夠是吧。”紅艷擋住即墨的胳膊:“你幹什麼。”沈即墨下意識地一躲。倪俊撲了個空。紅艷喝道:“要打出去打。”倪俊和沈即墨就推搡著下樓。二琥圍上來說怎麼了怎麼了,倪偉民坐著不動,生悶氣。紅艷對二琥說:“媽,沒事沒事,都是年輕氣盛,我下去看著點。”說完就走。二琥不放心,也跟著下去。倪偉民不好意思下去,就站在廁所窗口監視動向。
王立正傻子似的站在門口:“阿姨,我是王立正,就是您介紹的那位。”老太太驚魂未定,聽到這麼一句,嘿嘿一笑,一拍手:“哎呀,瞧我這記性,飛來的吧?哎呀真是有心,好孩子……”春梅詫異問:“媽,這位是?”老太太說:“對對對,就是我給偉貞介紹那對象,澳大利亞回來的,高材生。有本事!”不知為什麼,倪偉貞反倒有些臉紅,她輕拍一下老太太的胳膊,嗔道:“媽!”
酒勁上來,老太太站起來,拍拍衣服,說:“得!今天真是,兵荒馬亂出喜事,你爸也在這,偉貞跟這位,王立正,立正,就算基本定了。”偉貞嚷道:“媽!你別鬧了行不行,哪跟哪呀,這就是定了,咱吃飯,咱不鬧,成不成,成不成!”老太太白了偉貞一眼:“有什麼不成的,你再說……”話沒說完,老太太腳下一軟,身體一傾,重重地倒下來。幾個人一起大叫:“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