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任務
“你他媽的在幹嘛?”
勒太迦猛地打掉了阿爾喬姆的手電筒,光柱閃來閃去,一會兒照在人臉上,一會兒照到牆上,一會兒又在天花板和地板間晃來晃去。所以說他們還是在一個隧道里,大家都捂著眼睛,抱怨著。兩個熟悉的人影肩並肩出現在前方。其中一個長著厚厚的嘴唇,禿頭,銀色的頭髮被精心修理過,穿著一件軍官夾克。另外一個鼻子很尖,眼睛下面有重重的眼袋,頭髮剪得很整齊。阿爾喬姆在哪兒見過這個人?感覺好像在夢裡見過。。。
當手電筒滾到角落裡的時候,阿爾喬姆抬起了他的自動步槍,但還沒等瞄準——其他同伴就抓住了他的手臂,一把奪走了步槍,燈光熄滅了。在一片漆黑里,幾個保鏢擋到了那兩個熟悉的身影面前。
“他們是紅線的人!”阿爾喬姆喊著,“放開我!我們把子彈送給了紅線!他們是紅線!”
“現在放鬆,放鬆,放鬆。。。”
“你在嚷嚷什麼?”
一隻脫了手套的手——勒太迦的手——捂住了阿爾喬姆的嘴——有一股槍油,柴油,火藥和血漬混在一起的味道。阿爾喬姆還在喊著什麼,但他嘴裡已經被塞上了東西,沒人能聽清。用牙咬也無濟於事,勒太迦的手上沒有神經。阿爾喬姆的夜視鏡被人摘了下來,什麼都看不見了。
“別動他!”萊約克說話了,伴隨著自動步槍子彈上膛的聲音,“小薩,他們在打我們的阿囧。”
“放開!放開他!”薩維利亞開口了,“不然我把你們都幹掉!”
“達米爾。。。歐米茄。。。”
黑暗中傳來一聲咕嚕聲,是那種脖子被勒住發出的聲音,一陣子彈打到了天花板上——有個人急促地呼吸著,發出尖厲的嚎叫,想要掙脫開。
“我們搞定他們了嗎?”有人在黑暗裡氣喘吁吁地問。
“你們特種部隊有一點內部矛盾?”看不見的格列布咯咯地笑了起來,“是嗎,夥計們?”
“沒有,現在沒事。把他們帶到這裡來,跟著我走。”勒太迦低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上校說如果他們有任何不安分的話。。。。”
“我知道上校的命令。把他們帶上,給我走!”
“出什麼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不是格列布的——疲憊而又響亮的說話聲。阿爾喬姆一聽到這個聲音,眼前就浮現出了薩沙的房間,帘子從裡面拉上了。。。
“沒事了。出了點小意外,不好意思。我們走吧!”勒太迦說。
幾雙手抓著阿爾喬姆把他往前拖。在他身後,萊約克和薩維利亞開始踢腿掙扎——但遊騎兵的士兵都是受過良好訓練的,你沒法擺脫他們。
“把他們放到這兒,就這兒。好了,就這樣了。我自己會解決的。你們先上去吧。至於你們,給我把臉貼到地上!”
“上校說如果他們鬧事的話,就把他們都斃了。”
“把我們斃了?你們是失去理智了嗎?”薩維利亞轉過身來大喊。
“我記得,達米爾。我會處理的。你們搜過他們的身了嗎?他們沒武器了?”
“他們身上沒武器了。”
“那好,你們走吧,我會很快搞定的。”
“好吧,夥計們。。。”其他人同意了勒太迦,“就讓勒太迦來動手吧,這是他的專長。”
靴子摩擦的聲音逐漸遠離了——但還是讓人感覺心煩。好像他們沒有往上走,只是挪到了一邊一樣。勒太迦拿走了填在阿爾喬姆嘴裡的東西。
“那個人是格列布!紅線安全局的!我們剛把子彈送給紅線了!我們給——紅線——子彈!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兄弟,我有我的命令,”勒太迦輕聲回答,“任務就是送貨。把貨送給誰不管我的事。”
“紅線!是紅線!子彈!我們兩個!在D6堡壘和他們浴血奮戰!我們的兄弟死在了那裡!十號!烏爾曼!施列巴!紅線殺死了他們!你還記得這些嗎?紅線差點把你也殺了!我也是!我們怎麼可以?你們怎麼可以幫他們?”
“我們的命令是從倉庫取出貨物,運送到這裡,交給收貨人。”
“你在撒謊!”阿爾喬姆大叫,“你他媽的在撒謊,混蛋!你背叛了戰友!背叛了我!背叛了所有陣亡的人!背叛了我們的兄弟!你們兩個!你和那個臭老頭!你們倆背叛了所有人!為什麼要這樣?他們流血犧牲是為了什麼?我們竟然?給紅線?武器?彈藥?”
“放鬆一點,放輕鬆。這些是人道援助,不是子彈。紅線發生了嚴重的饑荒。他們會拿這些子彈到漢莎那裡買蘑菇。他們的蘑菇已經全爛掉了。”
“我不信你!我已經不相信你們這些人了!”
“這解釋真他媽扯淡,”萊約克對著地板說了一句。
“你自己呢?你相信這個說法嗎?”
“我的任務是。。。”
“你的任務——是什麼?你以為我沒聽到嗎?你的任務是:如果我不老實的話,就幹掉我,對嗎?不安分是什麼意思?我嘴裡必須得咬著這團東西嗎?你和我——兩個人——給了紅線子彈?”
“我很抱歉。”
“我永遠都不會遠原諒你。不是你!我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你這個混蛋。不是嗎?你現在感覺如何?你怎麼會信這些說辭,勒太迦?這些子彈是幹嘛用的?給人當飯吃嗎?”
“你。。。你不會是說。。。”
“得了吧!你知道,對不?我都無所謂。我馬上就要掛了。開槍吧,畜生。執行你的任務,去你媽的A型血。放我的人走,讓他們兩個走。你留他們有什麼用?他們不欠米勒什麼。”
勒太迦一言不發,用鼻子大聲地呼吸著。有一樣金屬做的東西在阿爾喬姆身邊搖晃,但阿爾喬姆感覺不到即將來臨的死亡。
“怎麼了?”
勒太迦又開口了。
“你們兩個,都站起來,”勒太迦小聲地命令,“我很抱歉,阿爾喬姆。”
一把手槍伸進了阿爾喬姆的耳朵,但又出去了。
就這樣一下,兩下,三下。
什麼事都沒發生。
在這烏黑一片里,你如何能區分生與死呢?
阿爾喬姆在嘴裡嘗到了血,柴油,火藥,槍油混合的味道,他知道他還活著。
“互相拉住手!”勒太迦說,“如果有人敢亂跑的話,我立刻斃了他。”
他們沒有無腦跑開,他們相信勒太迦最後一次。勒太迦握著阿爾喬姆的手,忙著往前走,其他人在後面連成一隊跟著。
“嗨,下面怎麼樣?搞定了嗎?”有人從自動扶梯那裡喊話。
“跑起來,”勒太迦說,“如果他們逮到我們的話,他們會連我也一塊兒殺掉的。”
他們就這樣互相抓著手,在漆黑一片的隧道里奔跑著,要是手滑脫了,就意味著死神的降臨。(譯註:勒太迦是唯一還有夜視鏡的人,可以帶著他們跑。)
“你們去哪兒?”有人從上面咆哮著,“停下!”
看上去勒太迦並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他只是不停地跑著。就過了半分鐘,他們聽到了哨子聲和靴子聲。於是他們又轉了個方向,四個人都撞在一起。
“那個費列克索維奇是誰?”阿爾喬姆邊跑邊問勒太迦。“就是那個貝索洛夫!那個貝索洛夫是誰?米勒把我們出賣給誰了?嗯?”
上方傳來一道手電筒燈光。他們四個人立刻像蟑螂一樣躲開光線。
他們跑到了一個死胡同,立刻又轉了回去。那些靴子發出的跑步聲忽遠忽近。然後牆縫裡又傳來了那些低沉的嗡嗡聲,就跟他們剛下到共青團站的時候一樣。
子彈從他們身旁划過,打到了牆上,被彈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阿列克謝爾-費列克索維奇-貝索洛夫是誰?”阿爾喬姆還在問,“他是誰?你知道的,勒太迦!你一定知道的!告訴我!”
勒太迦停下了腳步,困惑不已:也許是因為四面都很黑,而且周圍都沒有什麼熱信號,怎麼樣才能找到出路呢?
勒太迦打開了手電筒。
“他們在那裡!那兒!在那兒!”
他們四人正好站在一個鐵條焊成的小門旁邊。勒太迦用槍把門上的掛鎖打了下來,另外三個把鐵條往外掰,然後他們都鑽了進去,趴在地上不停地向前爬,遠離死亡的威脅。但願那些人不會鑽進來追他們。
“物物物物物物。。。。”
那咆哮聲越來越響了,像是樂隊在熱身。那聲音不停地撲向他們,阿爾喬姆的耳膜,心跳和脈搏都開始隨著那聲音的節奏跳動。其他遊騎兵已經追了上來,想要完成任務,手電筒燈光在阿爾喬姆的腦後晃來晃去。他們想要找一個目標瞄準。
勒太迦在身下摸到了一塊鐵做的擋板。感覺擋板下面就像高壓鍋一樣,隨時都會爆炸。
勒太迦用力往下按擋板——沒用。連接處早就生鏽了,螺栓都被固定在了框架上。一顆子彈划過打中了隊伍最後面的人——薩維利亞。
“快靠牆!”
勒太迦掏出手電筒對著後面,不停地按動開關,想要閃瞎那些追擊者。阿爾喬姆朝後面打了幾槍,感覺好像打中了,在這個狹小的通風管里很難不命中。
後面的追擊者也不吝嗇子彈地回擊。
“來幫我一下!”
萊約克過去幫忙推,然後阿爾喬姆也去了,三人合力把鐵板推開了。薩維利亞又中了一顆子彈,叫了一聲,三人拖著薩維利亞,直接從隧道天花板跳了下去。他們砸到了一大群人身上,雖然是頭著地,但也沒有受傷。
現在可以聽見這些人在咆哮什麼了。
“食物物物物物物!”
(譯註:第十八章開始都是用的聲音描寫,所以我解釋一下劇情;勒太迦帶遊騎兵去給紅線送子彈,阿爾喬姆聽到了一些可疑對話,而且疑似看到了之前出現過幾次的大魔王費列克索維奇(貝索洛夫),阿爾喬姆,萊約克和薩維利亞和其他遊騎兵起了衝突,按米勒的命令要被槍斃。勒太迦故意支開其他人,保護阿爾喬姆,和他們一起逃跑,為了躲避追殺跑進一條通風管,薩維利亞殿後被打中,最後掉入一條隧道。)
阿爾喬姆從沒見過有這麼多人聚在一個地方。這條隧道很不尋常,非常寬,可以同時容納兩條軌道,天花板稜角分明。阿爾喬姆可以看到的地方都是人。
隧道里已經擠得人滿為患,人群充滿了憤怒。
他們跳下來的地方離車站大概有五十米,三人拖著薩維利亞,跟隨者這群行屍走肉一般的人,走向車站燈光的方向。他們並沒有檢查薩維利亞被打中哪兒了。薩維利亞抓住阿爾喬姆的衣領,抬起了身體,對著阿爾喬姆的耳朵說了些什麼。阿爾喬姆不以為然,說:“得了吧,說什麼呢?你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他們四人沒辦法停下來——整個人群在緩慢地移動,如果他們停下來的話,不是被壓到牆上就是被踩在腳下。而且他們得儘快混到人堆里去:那些追擊者隨時都有可能跟上來。
這些人看上去都又瘦又累,皮膚鬆鬆垮垮的。阿爾喬姆感覺所有人都瘦的只剩一把骨頭,擠過人群的時候就像是被去皮器刮過一樣。看來是饑荒把他們從紅線各個地方趕到了這裡,但為什麼要來這兒呢?
“蘑菇菇菇菇菇菇!”
阿爾喬姆很奇怪這些人竟然還能站著。他們那瘦成竹竿的腿應該早就沒力氣動了。不是所有人都還能走路——阿爾喬姆時不時就能踩到已經倒在地上的人,他的靴子碰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也許是某人的肚子?——然後又踢到了一個硬硬圓圓的東西。但活著的人除了蘑菇已經什麼都不想了。
阿爾喬姆很容易就能找到方向:所有人都在朝一個地方走。在咆哮聲間隙,有人輕聲念叨著“共青團站”。
四人也穿過人群朝共青團站前進,所有人都用後腦勺對著他們。有修理過的短髮,也有散亂的長髮,顏色有灰有白。好像所有人都沒有臉一樣。
阿爾喬姆朝後看了一樣——看到一個穿著遊騎兵黑色制服的人從通風管里跳了下來,就像一個玩具小人兵一樣。緊接著又是一個。勒太迦沒有執行米勒的命令,但其他人不敢違抗。人群很快就淹沒了跳下了的追兵,現在他們要在這人山人海中尋找阿爾喬姆了。
阿爾喬姆放低了身子,以防自己的黑色制服被發現,他提醒另外兩人也彎下膝蓋。
他們沒法對話:人群的哭泣和咆哮聲淹沒了一切。他們互相只能看見嘴一張一合,完全聽不見在說什麼。能聽到的全是“蘑菇”。
他們終於來到了紅線上的共青團站。
他們從軌道朝上看去,這個車站巨大,莊嚴,有點嚇人。
這個車站和列寧圖書館站有一定的相似之處:車站大廳有兩層樓高,有一種神秘感——天花板稜角分明,沒有一絲圓滑的地方。高大的柱子支撐著天花板,柱子上端有小麥形狀的裝飾。
大家聚集在這裡都是為了食物,這裡曾是無神論者的豐收神殿。柱子外側被噴上了紅漆,軌道一邊的牆上貼滿了瓷磚,整個車站看上去就像一個行刑室。天花板下的銅製小麥裝飾就像寶劍一樣。
站台和軌道上都站滿了人:軌道上的人在嘗試著往站台上爬,已經爬上去的人在努力不讓自己掉下去。他們邊吼著飢餓之歌,邊往前擠,往遠處某個地方擠。車站裡光線很暗,上方有手電筒的光束打下來,在大家的頭上掃來掃去,像是在尋找海難的倖存者一樣。
阿爾喬姆抬起頭往上看。
共青團站有二樓——就是圍了車站一圈的陽台,離站台地面有四米高。那些陽台上沒有飢餓的人群,只有手持自動步槍的紅線士兵站在那裡,槍管都架在陽台扶手上。他們想要瞄準誰?想要同時向所有人射擊是不可能的!
每隔幾個士兵就有一個軍官。軍官們在用擴音器喊著什麼,但人群的怒吼完全掩蓋了喇叭的響聲。
阿爾喬姆一行人踩著別人的頭和肩膀登上了站台。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了人群中的黑色制服。追擊者也立刻認出了阿爾喬姆。
阿爾喬姆蹲了下來,滿頭大汗。他身上所有的傷口都開始疼了:中了槍的肩膀,殘廢的膝蓋,還有傷痕纍纍的後背。好像那些傷口都在叫,“不要再動了,夠了。停下,待在這兒。”
在前方阿爾喬姆看到了大家都想去的地方。
車站大廳中央有一個大理石做的寬闊樓梯,從那兒可以上到二樓陽台。除了中央的樓梯,以前大廳兩頭還各有一個,但現在兩側的樓梯都被炸毀堵死了。所以現在中間的樓梯是唯一可以上去的路,這條路通往連接環線的人行通道,通往漢莎。人群是在往那兒擠。
樓梯台階上有三層邊境守衛,可移動路障上掛了鐵絲網,中間的階梯上精心布置了機槍。一條上去的路都沒有留下。
“蘑菇菇菇菇菇菇!”整個車站都在怒吼,好像整個紅線都在咆哮。
人群中有帶著嬰兒的母親——有些嬰兒已經沒聲了,有些還在哭。還有一些戴著護目鏡的小孩坐在父親的肩膀上,父親們把小孩舉得高高的,這樣死神就不會抓走他們。所有人都想走上樓梯。他們都清楚在這兒沒人會給他們蘑菇。他們必須得去環線。這是唯一的生路。
為什麼人群在鐵絲網前停了下來呢?大家已經在往前擠了,靠近鐵絲網,用飢餓的眼神看著路障和紅線的士兵。紅線的人對人群揮舞著槍托,但兩邊的機槍還沒有開火。
這麼一大群人是怎麼聚集到共青團站的?難道沒人組織他們離開自己的車站嗎?那些試著阻止他們的人如何了?阿爾喬姆不清楚,但人群還是不斷從隧道里湧出來,踩著別人的肩膀爬上站台。車站上越來越擠,一平方米可能擠了五到七個人。
難道沒人阻止他們離開自己的車站?
士兵和人群之間那道脆弱的防線隨時都有可能奔潰。離大爆發那一刻已經不遠了。
車站裡的空氣渾濁不堪,熱得就像鑄造廠一樣——這裡的空氣已經不足以維持那麼多人呼吸了。人群急促地呼吸著——車站裡充斥了人們呼出的水汽。
阿爾喬姆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些追兵在哪兒?他發現了那些追上來的遊騎兵,就好像他們可以感知到阿爾喬姆的位置一樣。
二樓有了一些動靜。
所有的人,幾千人,開始一個個朝上看。
一隊武裝士兵正在沿著陽台飛奔,領頭的就是身壯如牛的格列布。
阿爾喬姆看到這一幕,回想起了當年黑怪入侵展覽館站的時候,他們請來了一個牧師和他的助理舉行宗教儀式,那場景現在想想還有些後怕。那些士兵拎著一些東西,每到一個架了步槍的地方,就停一下,格列布也給自己拿了一點。
阿爾喬姆脆弱的心像石頭一樣沉了下來,他意識到那些士兵在分發什麼東西了:就是一個小時前他和勒太迦送過去的子彈。所以說這就是他們解決饑荒的辦法。
“你給他們的援助就在那兒!”阿爾喬姆抓住勒太迦的肩膀,往上指了指。“就在那上面!”
格列布巡視了一圈所有的步槍手,給每個人都打了氣,然後走向了兩層樓之間的沙袋堡壘:他的副官開始給機槍手搬運子彈。格列布對著機槍陣地的指揮官們耳語了幾句,拍了拍他們的肩膀。
人群原本是躁動不安的,但等大家意識到上面發生了什麼之後,他們反而呆住了:吼叫聲也戛然而止。
格列布開始用一種陰沉的語氣喊話。
“同志們!”格列布扯高了嗓門,“我以紅線領導的名義,要求你們遵守我國有關集會自由的法律。請大家散開。”
“蘑菇!”有人高喊著。
“蘑菇菇菇!”人群附和著。
“讓我們過去!”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在怒吼聲中脫穎而出,“讓我們過去,你這魔鬼!讓我們出去!”
格列布點了點頭,好像是同意的樣子。
“我們無權!允許你們!進入!另一個國家的!領土!我!要求你們!立刻解散!”
“我們快餓死了!我的女兒已經餓死了!救救我們!讓我們出去!我已經快站不動了!我的肚子好難受!你卻吃得那麼胖,你這個肥豬。讓我們走!讓我們出去!”人群中又有人在呼喊。
“去漢莎!食物!”
他們不會讓這群人去漢莎的,阿爾喬姆逐漸想明白了。他們永遠都不會讓這群人進入漢莎,漢莎對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們知道那些干擾器,知道那些子彈,知道帝國的情況,知道席勒站的工程。他們當然也了解紅線的饑荒。他們絕不會讓這群人進入漢莎。
“這是暴動行為!那些鼓動的人都是暴亂分子!”格列布緩緩掃視人群,說出了這句話。大家也都盯著格列布看。“我們不會和暴動分子浪費口舌!”
“我們都快死了!所有人!我們都快不行了!有點同情心吧!主啊,給我們點吃的!救救我們吧!別讓這一切發生!別讓我們白白死掉。一點蘑菇渣渣就可以!一點肉湯就行!不是給我,給孩子!你這個混蛋!讓我們過去!”人群又開始了怒吼,“蘑菇菇菇菇菇菇!”
後面的人繼續擠向樓梯,擠向格列布站著的地方。前面的人設法給自己爭取一點空間。大家的呼吸就足以讓這個象徵豐收的車站顫抖。人們想走上樓梯,進入神殿,好像那裡有麵包和美酒等著他們。但其實那裡沒有吃的,只有一個祭壇和一把刀。
現在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所有一切都又濕又燥。
格列布沒法說服這群人,他也不想。
必須要救救他們,不能讓他們被。。。他們得走出這個地方。
為什麼他們要死在這裡?他們還可以活下去的。
阿爾喬姆必須得做點什麼。
阿爾喬姆被人群擠來擠去——不斷地被推向鐵絲網。他感覺很難受,已經幾乎無法呼吸了,他用最後的一點氣開始說話:先是小聲,然後又變大。
“那裡沒有給你們的食物。。。別去漢莎!沒人想要你們過去!你們聽得到我說話嗎?大家都別去漢莎!求你們了!別去!”
沒有多少人聽到了阿爾喬姆的聲音,但格列布聽到了——他站得並不遠。
“看到了沒!那裡沒人在等你們過去!”格列布努力地喊著,支持者阿爾喬姆,“你們就該待在這裡!”
“但我們能去哪兒呢?”附近的人激動了起來。
阿爾喬姆想起來了,他們還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嗎?
他們以為出了地鐵和莫斯科以外已經什麼都不剩了。他們都被騙了,地球沒有被毀滅,他們也不是唯一的倖存者。他們是被關在這隧道里的。沒人給他們解釋有關敵人的事情,他們就這樣被關在黑暗的地下。
“到地面上去!你們應該朝上走!整個世界都還存在!我們不是唯一倖存下來的!你們聽到我說的話了嗎?我們並不孤單!莫斯科並不孤單!還有其它倖存的城市!我親耳聽到了他們的廣播!你們可以離開這裡,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住在任何你們想住的地方!去哪兒都可以!去星球上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
人們開始四處環顧,想要找到阿爾喬姆。阿爾喬姆意識到他現在一定要告訴大家真相。這樣他們可以自己做出決定。有些人伸出手來扶他,有人用背或者肩膀支撐他到高處,這樣更多的人能聽見。
“你們都被騙了!那些城市都還存活著!聖彼得堡!葉卡捷琳堡!符拉迪沃斯托克!它們都還在!我們是唯一還生活在地下,活在豬屎里的倖存者!我們喝著糞湯,聞著臭氣!陽光就在地面!但我們卻嚼維生素片!它們把我們關在這裡。。。關在這黑暗裡!他們射殺我們!絞死我們!我們還。。。互相殘殺!這些都為了什麼?為了某些人的理念?還是為了這些車站?為了隧道?為了蘑菇?”
“蘑菇菇菇菇菇菇!”人群又騷動起來。
“你他媽的在幹嘛?”勒太迦朝他喊,“你把我們都暴露了!現在他們都會追過來的。”
阿爾喬姆用紅腫的眼睛看著大家。他要怎麼樣才能解釋清楚呢?他要怎麼讓每個人都明白呢?
人群中黑色的制服像浮標一樣浮了起來,那些米勒的快遞員。他們會把阿爾喬姆從別人的肩膀上拖下來。但阿爾喬姆現在不能退縮。他得把之前在無線電站說過話再對大家說一遍。
格列布站在那裡一言不發,看半死的阿爾喬姆能不能把大家勸走。士兵們正在等他的命令。
“我們在地鐵里正在慢慢死去!我們長出了腫瘤!甲狀腺瘤!我們的一切都是偷來的!我們從孩子嘴裡偷搶食物,從死人那裡偷衣服,我們在隧道里互相把對方打成肉醬!什麼紅線,棕線。。。都沒有意義!所有的這一切!兄弟們!都沒有意義!我們在這黑暗中吞噬自己!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所有人都騙我們!所有人!這都是為了什麼?”
“那我們能去哪兒?”有人朝他喊。
“上到地面去!你們可以離開這兒!你們可以逃走!有一條路可以出去!就在你們身後!在隧道里!那裡有個通風井!自由就在那裡!爬上去!去哪兒都可以!去過你們想過的生活!”
“他不想讓我們靠近漢莎!”有人惡毒地喊著。
阿爾喬姆看到人群中有兩桿槍抬了起來,瞄準他。但他還沒有把所有真相告訴大家,他得抓緊了。
“你們死在這裡毫無意義!你們被殺,沒有人會知道!上到地面後有一整個世界,但我們卻在這裡。。。被一個蓋子悶在下面。我們之中每個人都會死在地鐵里,沒有其他人會知道!所有這些都毫無意義!離開這兒!不要再擠了!往回走!”
“我們到哪兒去找蘑菇?”
“騙子!”有人大喊,“他和那幫人是一夥的!大伙兒別聽他的!”
“等一下!”阿爾喬姆揮著手,這時有人從人堆里朝他開了火。
子彈偏離了阿爾喬姆的心臟,擊中了他的肩膀——又是左肩。阿爾喬姆晃了一下,失去了平衡,摔進了人堆里。他一不講話,人們就立刻忘了他說過的話。
“蘑菇!”有人用驚恐地聲音嚎叫著。
“蘑菇菇菇菇菇菇!”人群呼喊著。
勒太迦艱難地把阿爾喬姆拖了出來,扶著他,用自己的身體掩護著他——人群立刻又開始向前挪動。
“最後警告一次!”格列布大喊,但後排的人聽不到他,也看不見他。
阿爾喬姆用餘光看到格列布拍了拍一個機槍手的肩膀,跑上了二樓,離開了車站。他可真是個忙人,得去處理重要的事情。他可不想死在這裡。格列布跑了,所有一切都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發生了。
“讓我們過去!”人群對著那幾個機槍手喊。
勒太迦拉著阿爾喬姆,逆著人潮往後擠——遠離路障,遠離機槍。勒太迦已經拼盡全力了,但人潮還是把他們往路障鐵絲網那裡拖,機槍子彈已經饑渴難耐了。
“開火!”
一挺機槍發出了怒吼,打了一個扇形的掃射,把最前排的人都擊倒了。他們用阿爾喬姆送來的子彈屠掉了一排人。
“發發善心吧!”有人尖叫了起來,“主啊,請大發慈悲吧!”
“發發善心吧,天哪!”又一個女人咆哮著。
“我們會死在這兒的!發發善心吧!”
“上去!快去!到地面上去!你們可以不用死在這裡的!上去就自由了!”阿爾喬姆朝他們喊著,但他的聲音立刻就被淹沒了——大家都在喊“發發善心吧!”
伴隨著這悲傷的口號,幾千人開始向路障和機槍進發。
“大發慈悲吧,主啊!”
他們沒有綵排過,每個人都用自己的調子唱著這幾個字。車站變成了一個大教堂,這唱詩聲聽上去古怪且讓人感覺不安。有人的手被鐵絲網卡住了,他們努力地想掙脫開,但拉不出來。手被子彈打斷了,但他們還是踩著前人的屍體前進,絲毫不吸取教訓。
“大發慈悲悲悲吧!”萊約克緊握著自己的十字架,嚎叫著。
最前面的人不斷地倒下,第二排也有人中槍,但子彈已經打不到後面的人了。阿爾喬姆,勒太迦,萊約克和薩維利亞都想回去,遠離機槍陣地,但人群想往前進,因為後面的人根本看不見前面發生了什麼。
二樓的自動步槍也開火了,不斷有人被擊中,但在這擁擠的人群中他們倒不下去,就算死了也還是站著。這裡沒人害怕死亡,也許他們期待子彈打中自己,為了給他們這可悲的一生畫上一個句號。他們只是吟唱著“大發慈悲吧!”,不停湧向通往二樓的樓梯——他們只知道一個方向——朝著子彈的方向。
機槍終於沒子彈了,就在那換子彈的短短几秒鐘里,一百雙手瞬間把路障拆了。就一小會兒的時間,他們已經戳瞎了機槍手的眼睛,把指揮官大卸八塊,弄死了機槍堡壘里所有的紅線士兵。然後他們開始朝上爬,死人活人一起上,像爆發的火山一樣。他們甚至沒時間帶上那些死掉士兵的武器。
剩下的士兵很有默契地跑回了樓梯上方。阿爾喬姆在朝隧道的方向前進著,朝通風井走著,帶他還是被人潮帶向通往漢莎的人行通道。還沒被人群淹沒的紅線士兵開始撤退,他們向人群乞求著原諒。但他們說話聲音太小了,立刻就被人群弄死了。薩維利亞摔倒了,再也沒起來過。與此同時可能有上百人,甚至上千人再也起不來了。
有人拉了拉阿爾喬姆的袖子。
阿爾喬姆回頭,看見一個青灰色皮膚的婦女。
“小夥子!小夥子!我支持不住了!他們會把我兒子擠死的!”她朝阿爾喬姆喊著,“他們會擠死他的!抱住他!把他舉高!不然他會被擠死的!我支撐不住了!”
阿爾喬姆朝下看,看到一個大概六歲的小男孩,有淺黃色的頭髮,鼻子下有一塊血跡。他及時把男孩抱了起來。
“好了!我帶他去哪兒?你叫什麼名字?”
“科利亞。”
“我叫阿爾喬姆。”
一開始科利亞用雙手抱著阿爾喬姆的脖子,這樣他就不會滑下去。但他還是被人群擠來擠去,於是他想辦法爬到了阿爾喬姆的肩膀上。科利亞的媽媽拉了一會兒他的手——然後就放開了。阿爾喬姆焦慮地環顧四周:她去哪兒了?她還站在那裡,但倒不下去,但她的頭已經中彈了,低垂在那裡。
“走那邊!那邊!”小科利亞在阿爾喬姆的肩膀上喊著,他還沒注意到媽媽已經被打死了。
勒太迦走在前面,頗有一股勢不可擋的氣勢。阿爾喬姆和科利亞跟在後面,萊約克殿後,手裡捏著十字架,像是失事的船員緊抓著一塊木板,他嘴裡念叨著只有他知道的三個單詞。不知如何,他們幾人成功地聚在了一起,順著人流往前走,離漢莎的邊境越來越近。
“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小男孩想起了媽媽,叫喊著。但他們分別的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人了。
所有紅線的士兵都被擠到牆邊踩死了。人行通道的黑暗裡浮現出了幾面旗幟——白底上有一個棕色的圓圈。
“往上走,”阿爾喬姆求著大家,“不是這條路,到上面去!”
“媽媽!媽啊啊啊啊!”
那個小男孩想要跳到地面,去把他媽媽拉出來。但阿爾喬姆立刻抓住了他:他會被立刻踩死的。
阿爾喬姆腦中浮現出一個想法,他不能拋棄這個小男孩。阿爾喬姆得把他當成自己的小孩,在有生之年全力保護他。但阿爾喬姆要怎麼撫養他呢?突然,他想像出了自己和安娜,還有這個小男孩在一起的場景,他們生活在一起。。。是在大都會嗎?還是在展覽館站?他突然想過一分鐘這樣的生活。
邊界堡壘頂上的探照燈一下子亮了起來,想要讓大家看不清,但人群還是知道往哪兒走。
“蘑菇菇菇菇!”
“這裡是漢莎的邊境,”有人朝人群喊,“這裡是環線車站聯邦!對於擅闖邊境的人殺無赦!”
“發發慈悲吧!”
漢莎開火了:之前在樓梯上倖存下來的人也倒下了。
阿爾喬姆把小男孩抱到自己懷裡——這樣子彈就不會打到他。小男孩想要掙脫開來,阿爾喬姆想:該死,真是個重大的責任——我得帶著他到處跑了。
蘇霍伊。。。蘇霍伊就是這樣把阿爾喬姆帶大的,和現在的情況一模一樣。蘇霍伊能做得到,但阿爾喬姆呢,他做得到嗎?
嗒嗒嗒嗒!機槍正不停地開火。
沖在前面那些最勇敢的人倒下了:後面的被絆倒了,但他們還是不停往前擠:第三排,第四排,後面足足有一兩百排的人。阿爾喬姆把背對向機槍,保護科利亞。
“媽媽,”科利亞說。
“安靜,”阿爾喬姆說。
他們走過了一具穿著黑色制服的遊騎兵的屍體。
承擔起撫養一個六歲小孩的責任是有些嚇人的。你一輩子就要帶著他了。。。阿爾喬姆你要怎麼做呢?
科利亞的身體放鬆了下來,不再掙扎了。
阿爾喬姆往下看——那個小男孩已經死了。手臂和腳耷拉在那兒,他的頭仰著,胸口有一個子彈洞。他中了一顆流彈,他幫阿爾喬姆擋住了那顆子彈。
“我就是個懦弱的混蛋!”阿爾喬姆對自己說,“我就是個臭懦夫,狗屎。”
阿爾喬姆擦了一下血跡,想找一個地方吧小男孩放下來,但並沒有什麼空間。而且他們三個人正在被推向漢莎的機槍陣地。那些機槍和紅線的長得一模一樣。也許子彈也是一樣的。他們用一樣的方式屠殺人群。
槍管噴吐著死亡,慢慢轉向他們。但勒太迦想起了自己手中的狙擊步槍,打死了那個機槍手。結果機槍陣地一下就被拆了,那個機槍手的屍體在地上被拖來拖去。
阿爾喬姆儘可能地握住科利亞的手,但還是丟掉了他。
人群中充滿了憤怒。
死人雙眼無神地躺在那裡,還活著的人可沒這個工夫。他們喊著慈悲,繼續前進。還有子彈在飛向人群,死去的人就結束了和上帝的對話。
突然大家互相拉起了手,組成一條人牆,以免被衝散。阿爾喬姆兩邊的手都被陌生人抓住了。那是溫暖,充滿熱情的手。但他們沒堅持多久,就走了幾步,左邊的人被打中了,然後右邊的也是。
他們已經把漢莎的邊境守衛踩在腳下了,人群的前鋒開始穿過鐵絲網,他們已經到了環線上的共青團站。此時,噴火兵從他們身後跳了出來,像是地獄來的惡魔一樣。
阿爾喬姆,勒太迦,還有其他所有人被趕到了一個宏偉的大廳:天花板上鋪著馬賽克,大吊燈閃耀著美麗神聖的燈光。穿著整潔的小孩尖叫著四散跑開,飢餓的入侵者像老鼠蟑螂一樣,迅速跑進了隧道里各個陰暗的角落,他們得在被一鍋端之前趕緊散開。
在他們身後的人行通道里,火焰噴射器正在咆哮。被燒到的人哀嚎著,一股燒焦肉的味道在空氣中瀰漫開來。阿爾喬姆,勒太迦和萊約克互相勾著手臂,跑進了黑暗的隧道,都沒有看身後發生了什麼。
有人在他們後面大喊,命令他們停下。剛趕到的漢莎安全人員已經開始逮捕那些人,把他們送回紅線。難民在這裡不受歡迎。
阿爾喬姆一行三人都沒有說話。
沒有足夠的氧氣讓他們交談。
快到庫爾斯克站的時候,有一條通道連接著3號線。在打傷守衛之後,阿爾喬姆他們成功地穿過通道來到了3號藍線,也就是阿爾巴特-波克羅夫卡線。勒太迦記得那裡有一個通風井通往地面。他們爬了上去,穿過一片廢棄房子的後院,教堂的金頂和商店櫥窗的碎玻璃交相輝映。
他們坐了下來,喘口氣。之前那些尖叫和咆哮已經快讓他們變聾了。
勒太迦一言不發;萊約克敲打著自己的面具,困惑不已;阿爾喬姆吐了。他們點了根煙。
“你現在對這件事有什麼感覺?”阿爾喬姆問勒太迦,“明白了嗎?”
勒太迦聳了聳寬厚的肩膀。
“他們把那個小孩打死了,當時我正抱著他。”
“我看到了。”
“他們用的是我們送去的子彈。”阿爾喬姆說,“格列布,那個畜生,用的是你的子彈。他一定是用完了自己的儲備。他們等著我們送子彈。然後他就溜了。那麼多人都死了,他還活著。他還會活下去。”
“我只是在遵守命令。”
“格列布也是在聽從命令。我很肯定這不是他的主意。他們都是在聽從命令。”
“你為什麼要把我和他相提並論?”
“要是我們能幹掉幕後黑手就好了,”萊約克說,“幹掉那個指揮的人,那個該死的畜生。這樣以後就不會有這種命令了。”
“當時我以為他已經掛了。我打了他兩槍,我應該打他頭的。”
阿爾喬姆的左臂已經麻了,他的肩膀被血浸濕了,但他現在沒時間來關心自己的肩膀。
“幹掉一個少校有什麼用?”萊約克反對,“紅線有一堆少校。幹掉一個少校,你只會讓一個上尉開心。你得把總指揮幹掉。”
“要是我當時就解決了格列布呢?這能改變什麼嗎?他們還是會給機槍裝上子彈的。我和大家都說過情況了,但他們什麼都不懂。我告訴他們,大家都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到地面上去。他們什麼都不聽!沒人聽!就算是快死的人也不聽。他們寧願沖向機槍,也不願意上到地面!你能怎麼辦?”
勒太迦用手擦了臉上的血跡,又用褲子擦手。他揉著自己的前額。
“操!你沒法改變他們前進的方向。他們就像一群動物一樣。我能去哪兒?”勒太迦問,“我這是叛逃,我無處可去了。”
阿爾喬姆看著勒太迦,這個人是防火的嗎?他沒有任何燒傷,因為他心中沒有任何火焰。阿爾喬姆想要是自己也是這樣就好了。
阿爾喬姆的耳朵逐漸恢復了過來。
他腫脹的耳膜開始往回收縮。
然後,從每一個地表裂縫,每一個下水道口,每一個排水溝,每一個通風井裡,傳來地下的哭泣和哀嚎聲。那聲音經過無數的管道和莫斯科的泥土,已經變得很輕和了。人們逃不出地鐵,但他們的聲音可以。
這就像是生小孩一樣,莫斯科就像一個已經死去的母親,但肚子里的孩子們還活著。他們想要來到這個世上,但現在他們卻在肚子里哭。莫斯科不讓任何人出來,她把自己的肚子封死了,掐死了所有腹中的孩子。被折磨過後孩子們都安靜了,再也不會出來了。
煙抽完了。
天已經黑了。
莫斯科被黑暗籠罩了起來,黑夜就像是一桶用來洗乾淨血跡的髒水。渾濁的晚上結束後,還會有渾濁的白天,到了第二天就沒人會記得前一天發生了什麼。所有一切都在晚上被洗乾淨了。誰會去找那個大家用稿子互相殘殺的隧道呢?沒人會關心。誰會去了解干擾器呢?沒人會。誰會想去紀念那些祈禱著沖向機槍子彈的人群呢?誰會去想他們為何而死?
“勒太迦。勒太迦。那些西方的敵人真的存在嗎?美國人?他們還在嗎?告訴我實情。”
勒太迦朝他擠擠眼,但在黑暗中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真誠。
“他們必須存在。”
“我們他媽的要這些敵人做什麼?”萊約克說,“沒有他們我們一樣也過得挺好!”
“如果美國佬想的話,他們會把我們徹底消滅的,來個最後一擊。他們是很怕我們的。你想過這種情況嗎?”
“沒有。”
“那其他城市呢——聖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還有那些小城——為什麼美國人不轟炸它們?你有想過嗎?或許是因為那些城市已經都被佔領了,我們是唯一沒被征服的?”
“沒有!我有沒有想過又怎麼樣?”
“重點是其實沒有任何敵人。那些所謂的敵人根本不會搭理我們。沒人需要我們,你們以前都信了那個說法,我也是。我們都覺得有人一直想消滅我們,我們就是宇宙的中心,最後的倖存者,最重要的倖存者。全世界的命運都維繫於地鐵。操。這個鬼地方根本就無關緊要。我們建立了一個個的國家,用機槍殺人,在建築工地把人累死,把奴隸扔去喂狗,還有所謂拯救人類命運的行動,這一切都被掩蓋了起來。我們所有的掙扎,犧牲和勇氣都被蓋住了。我們不過就是小小的螞蟻而已,死不足惜,沒人聽得到我們的聲音。把那個蓋子拿走吧。。。”
“防護罩!那是個防護罩,不是蓋子!”
“就算把蓋子拿走,我很確定不會有任何變化。我們的敵人不需要我們,勒太迦,是我們需要敵人。”
“我很確定,”勒太迦激動地爭辯道,“我確定米勒說的是對的。”
“那他就是一個蠢貨,”阿爾喬姆回答,“他就是一個混蛋,你的腦子都被他搞壞了。我也是個蠢貨,在巴拉希哈那裡還信了他。現在都晚了。當時我們就應該把所有的干擾器全都推到,一個不留。然後看會有什麼事發生,是嗎,薩維利亞?”
“對啊,”萊約克替被踩死的薩維利亞回答了。
“你這麼做沒有用的,”勒太迦說,“莫斯科四周有許多那種干擾器。而且人們也不會信你的。”
“那是因為你們連續二十年給他們洗腦!人們怎麼可能信我呢?這不怪他們,是嗎?”
“我沒有給誰洗腦。”
“哼,你把不符合你的故事的人都幹掉了。”
“那些是敵人,我是在保衛家園!況且如果不是我把你救出來了,漢莎的部隊會把你們都就地正法!你甚至都反應不過來!”
“不是你把我弄出來的!是米勒安排的!不是因為他同情我!只是為了保護他的那些該死的干擾器!就是如此!他還讓你幹掉我!我!動腦想一想!我是他什麼人?是他的女婿!他女兒的丈夫!但他還是想判我死刑!”
“但我沒幹掉你。”
“好吧,那我還得謝你了。”
“不客氣。”
“為什麼要幹掉我?就因為我知道干擾器的事?因為我知道他們是如何對大家洗腦的?還是說因為我反對給紅線送子彈?整整兩萬發子彈!兩萬!紅線可爽了。醒醒吧,別犯傻了!”
“至少這樣紅線和帝國會停戰!這是莫斯科溫答應的條件!”
“這就是米勒說的不管多大代價?!他說要給好處才行!就是這兩萬發子彈?”
“那付出犧牲我們遊騎兵兄弟的代價嗎?再來一場堡壘戰?”
阿爾喬姆把頭轉開了。
“當時莫斯科溫在那兒,對嗎?我認出了他的身形。另一個人是貝索洛夫。這個漢莎的貝索洛夫是誰?”
“某種大人物。我不清楚。”
“你在撒謊,”阿爾喬姆很肯定地說,“你知道的,他到底是什麼來頭?”
“滾一邊去。”
“他通過米勒給帝國元首送信,還給紅線送子彈。一切都是他安排的,米勒還向他彙報,不是嗎?向這個阿列克謝爾-費列克索維奇-貝索洛夫彙報!怎麼會這樣?他怎麼會有掌控米勒的能耐?就靠那些裝甲越野車?”
“那有怎麼樣?漢莎幫我們重建了遊騎兵。堡壘之戰後你就跑了,你帶著安娜離開了我們。我們能怎麼辦?D6堡壘之戰後我們還剩多少人?也許只有一半了?而且都是重傷。如果不是漢莎幫忙,我們遊騎兵就已經分崩離析了。米勒已經儘力了。沒有其他人願意幫忙。米勒已經殘廢了,他還能怎麼辦?弔死自己嗎?你以為我們想當僱傭兵嗎?”
“僱傭兵都要比現在的遊騎兵正直!”
“歇會兒行不?”
“你知道我們為那些越野車,狙擊槍和子彈付出了什麼代價嗎?戰友的生命!是漢莎故意陷害我們的!勒太迦!我們在堡壘里的時候請求他們的增援!但他們來了嗎?漢莎是在用他們的人來填補我們戰友死去留下的空缺!因為漢莎我們的兄弟才送命的!米勒出賣了他們!他把我們都賣給了漢莎!”
“這不可能。一定有其它原因。”
“那為什麼要槍斃我呢?”
“萬一你是間諜或者破壞者呢?你想要破壞防護罩!要是你在跟我們作對呢?要是你還偷偷地回到那裡去呢?米勒說,如果你想要破壞和平協議。。。或者破壞快遞行動。。。那就。。。”
“給誰當間諜?幫誰搞破壞?”
“美國人,或許你在高樓頂上和他們聯繫上了。。。”
“怎麼破壞?再引導一次導彈嗎?對著我們自己人?對著我的妻子和岳父?對著你這個混蛋?你被出賣了,我也是,我們所有人都被出賣了!這就是現實!明白了嗎?”(譯註:阿爾喬姆這裡暗指之前引導導彈炸植物園。)
“你才被洗腦了!美國佬一直在蠢蠢欲動!他們想把我們從地球上徹底抹去!”
“我們那些兄弟都做出了犧牲。紅線的事。。。一定要搞定。這個決定很艱難,但是必須的。阿爾喬姆,現在是時候聯合大家了。我們有一個完全不同的敵人,一個全新的敵人。我知道要忘掉兄弟們很難,米勒自己也無法釋懷。你也看到了他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
“他不是在和死去的兄弟們喝酒,他只是酗酒而已!他要酗酒,因為他以前是一個英雄,現在卻被人擺布,而且還殘廢了。要是他真以為和西方的戰爭還沒有結束的話。”
“戰爭還沒結束!”勒太迦咆哮了起來,“你怎麼就不明白這一點呢?”
“這個貝索洛夫有什麼證據嗎?他怎麼證明戰爭還沒有結束?你們都被洗腦了。他怎麼就能把你們玩弄於鼓掌之間?”
“你才是被洗腦了!美國人一直在鬼鬼祟祟地想要把我們都消滅!”
“混蛋!”阿爾喬姆靠那條沒受傷的腿站了起來,“你什麼都沒法證明!你沒法對任何人證明任何事!”
“你又想向我證明什麼呢?如果沒有敵人的話——那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呢?”
“有什麼意義?”
“回答啊!”
“我不知道!”
“那就別來煩我!”
阿爾喬姆思索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開始搖搖晃晃地走開。
“你要去哪兒?”勒太迦在身後喊。
“你說的對,”阿爾喬姆沒有回頭,自言自語地回答,“這一切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們還不清楚。米勒也不清楚。格列布肯定也不知道。我得問問某人。”
“等一下!阿爾喬姆!阿爾喬姆!”
勒太迦在盧比楊卡站追上了阿爾喬姆,把自己的防毒面具遞給了他。
“拿著,我路上不需要這個。”
阿爾喬姆沒有推脫。他用口水擦了擦面具的目鏡,戴了上去。他朝勒太迦點點頭,“多謝。我應該不會在預計時間前掛掉了。”
阿爾喬姆艱難地拖動著自己的身子,從盧比楊卡站走向一條下坡路,經過了莫斯科大劇院,一輛小麵包車撞上了劇院的台階。阿爾喬姆路過了乾涸的噴泉,只有死人住的酒店,曾經滿是野狗的大街,還有那沉寂的議會和克林姆林宮。那黯淡的紅星讓阿爾喬姆感覺莫斯科正在裝死,提防著不存在的敵人。
阿爾喬姆停下了腳步,太黑了。
他是怎麼一路走過來的?他現在在哪兒?
血從阿爾喬姆中了兩槍的肩膀上流了出來,好像他體內有無盡的血一樣。阿爾喬姆已經開始感覺虛弱,但他還是在努力地回憶這一帶的地形和道路。他往一個方向走一小段,又換個方向。
暗淡的月光沒幫上什麼忙。黑夜中什麼都看不清。阿爾喬姆趴下來四肢著地往前爬,用手摸索著地面。他摸到了一隻鞋子,還摸到了一個被扔到路當中的門把手。
萊約克和勒太迦走了過來。
“你在找什麼?”
“答案,”阿爾喬姆開了個玩笑,苦笑了一下。
阿爾喬姆發現了他在找的東西。
在一絲月光的照耀下,那樣東西朝阿爾喬姆閃著光。
格列布的那把納甘左輪手槍躺在地上。阿爾喬姆把它撿了起來,那是一把沉重粗糙大威力的手槍,正是阿爾喬姆現在所需要的。他就是來找這把手槍的。畢竟在地鐵里沒有槍是沒法協商的。
阿爾喬姆要把這把鍍了鉻的手槍頂到貝索洛夫的喉嚨上,這樣他就可以透過這把槍呼吸一會兒,然後給阿爾喬姆解釋一下為什麼要把大家都關在地鐵里。
“你就只找這個?”萊約克問阿爾喬姆。
“不,還有要找的!”阿爾喬姆看著他說,“現在我們去那個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