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來世
有一件事荷馬似乎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就是在最北邊的崗哨與值勤兵告別的時候那些小夥子的眼神,像看烈士的屍體一樣。這些光榮的士兵把自己最後的榮譽獻給了他,帶著極度的喜悅與憂愁。這是一場永別。
那樣的眼神不是獻給活著的人的。荷馬覺得自己像是爬著搖搖晃晃的移動小梯進入了一駕無法降落的飛機的小駕駛艙,飛機被來自日本的技藝高超的工程師改造成了一輛地獄之車。鹹鹹的風吹動著鮮亮的帝王旗幟,機械師們在夏日的田野里忙碌著,發動機的馬達在嗡鳴,大腹便便的總帥行了個舉手禮,他那來回掃視著的眼睛中流露出武士般的嫉妒……
"為什麼這樣高興?"阿赫梅特察覺到他在微笑,問道。
與荷馬不同的是,他不急於知道在謝爾普霍夫出了什麼事。他的妻子還站在站台上,左手握著大兒子的手,右手則抱著一團軟綿綿的小嬰兒,她小也翼翼地托著他那鼓鼓的小肚皮。
"這也是一種成長——一種攻心戰,去扛槍,多麼令人興奮。我們將要面對的是致命的交火……"荷馬試圖向阿赫梅特解釋。
"對你來說是這樣。"阿赫梅特嘟嚷著,望向隧道末端微小明亮的光斑,"尤其對你這種瘋子來說,更是如此。但正常人中沒有人想去扛槍打仗,沒有人想去立法個功!"
"你懂是怎麼一回事兒嗎?"荷馬已經不止一次回應這個問題了."想想看,當你的生命走向盡頭,你會思考自己死後為世人留下了什麼,人們會不會記得你。"
"你以後會怎麼樣我不清楚,但我死後我留下了我的孩子在這世上。他們當然不會忘記我,會記得我……至少老大會記得。"頓了一頓以後,阿赫梅特補充道。
荷馬被深深地刺痛了,他想吼叫,但阿赫梅特最後的話讓他平靜下來。是啊,對他這樣一個已至暮年無兒無女的人來說,可以用自己這具風燭殘年的臭皮囊來冒險,但這個年輕的小夥子還有漫長的人生,死亡對他來說還太遙遠。
他們背後還有最後一盞燈,那是一盞帶玻璃罩的燈,燈罩裡面裝滿了被烤焦了的蒼魄、帶翅蟑螂的屍體。但裡面還有一些幾丁質[1]聚合物在緩緩爬動,這些生物還活著,並試圖爬出這個燈罩,就像退下戰壕將死未死但又必死無疑的人,不得不跟其他死者的屍體在一起。
這盞像小小墳冢一般的燈,投射出一片顫動著的極其微弱的燈影,荷馬不由自主地在此停留了一瞬,吸一口氣便跟隨其他人一起走進了墨一般濃的黑暗。黑暗溢滿了自塞瓦斯多波爾邊界到圖拉站的所有區域,當然,他們並不能確認,圖拉站是否仍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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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在邊境地板上一動不動的憂鬱女人,還帶著兩個孩子的女人,並不是這個漸漸歸於寂靜的站台上唯一出神的人。稍遠的地方,獨眼胖子也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目送著荷馬他們離去,他有摔跤手一樣的肩膀。在他背後一步之遙的地方,穿著士兵短呢大衣、體格精瘦的上校正與自己的副官低聲交談。
"我們只有等著了。"從一個嘴角到另一嘴角漫不經心地品著煙的伊斯托明總結概括說,那支煙馬上就要熄滅。
"那你等著吧,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上校立刻回應道。
"吿訴你吧,那是安德烈,就是我們最後派出的那三個人裡面年齡最大的那個。"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又一次留也聽了一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自電話那端傳來的聲音。
"那麼然後呢?有可能,他們是在拷問之下才不得不說這些話,專家們往往知道各種手段。"上校彎起眉毛。
"不像。"站長沉思著點了點頭,"你要聽了他說話的語調與方式,你就不會這麼想了。那裡發生了什麼事,一件令人費解的事。"
"這裡有兩個可能。"傑尼斯·米哈伊洛維奇試圖說服他,"圖拉站被匪徒佔領了。他們設了埋伏,咱們的人有的被殺了,有的被俘虜了。電沒有被切斷是因為這些綁匪自己還要用電,而且他們並不想激怒漢莎。電話被切斷了。為什麼電話一會兒能打通一會兒又不能呢?"
"他的聲音那樣的……"伊斯托明似乎並沒有聽他在講什麼,仍自說自話。
"什麼樣的聲音?!"上校打斷他,並客氣地要求副官退後幾步。"如果向你的指甲裡面插上釘子,你的聲音比那還恐怖!如果是用鉗工專用的鉗子釘的,那絕對可以把一個人的噪音從男低音改造成男高音,保證他一輩子都變不回來!"
站長並不急於回答,讓怒氣衝天的上校先消了消氣。
"我們等著吧。"他終於妥協了,最後堅定地說。
"兩天。"老人在胸前畫著十字。
"兩天!"伊斯托明點頭。
上校急得像無頭蒼蠅,大步衝進了軍營,他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突擊隊的指揮官們在總部已經等了他整整一個小時,他們分坐在長木桌的兩側。只有桌子兩頭的位置是空著的,那是上校和伊斯托明的地方。但他們不得不在領導不在場的情況下開始了這次會議。
站長並沒有注意到傑尼斯·米哈伊洛維奇的離開。
"很有趣對吧?我們的角色變了!"伊斯托明這話或許是對他說的,或許是對自己說的。
還沒有聽到回答,他便轉了身,迎著副官害羞的目光揮了揮手,放了他。那個斷然拒絕他,堅持不再多派一個兵的少校對他來說那麼陌生,像只老狼一樣靠嗅覺作出判斷,但他的嗅覺總能將他帶到對的地方嗎?
但是伊斯托明自己的預感卻格外糟糕——潛伏,等待。那個奇怪的電話更加重了他這不祥的預感。在圖拉站,他們的重型步兵面臨著的是與一群神秘、不可戰勝的敵人的殊死搏鬥。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掏口袋掏了半天,摸到了打火機,按出火花。他頭上氤氳著不規則的煙圈,沒有離開座位,也沒有把目光從黑暗的隧道那兒拉回。對他來說那兒似乎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就像兔子被蟒蛇張開的大口所吸引一樣。
抽完了煙,他點了點頭,從黑暗中掙脫出來,退身往回走,身後副官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站台上只剩下兩個凝結住了的身影,一個是麻木的母親,另一個便是她那被嚇得安靜下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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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低沉的咔嗦聲——棱形的隧道拱口內30米的區域都被照亮了。獵人的這個手電筒無論從尺寸上還是從亮度上說都更像是探照燈。荷馬不令人察覺地舒了一口氣,剛才他一直被一個想法困擾——也許獵人壓根就不會打開手電筒,因為他那雙眼睛完全不需要任何照明便看得清任何東西。
越深入完全黑暗的站間區域,獵人的行為舉止越不像一個正常人,甚至完全不像一個人。他十分敏捷地移動,帶有野獸般的姿態和迅猛。他開手電筒完全是為了照顧與自己同行的人,而他靠其他感官就完全可以應對各種情況。他可以摘掉鋼盎,把耳朵朝向隧道的方向仔細辨聽!他常常猛地停下,就為了用鼻子用力去嗅散發著鐵鏽味兒的隧道。這一切的一切更加重了荷馬的懷疑。
他無聲地向前滑行了幾步的距離,並沒有轉身面向其他人,好像完全忘記了他們的存在。不經常在南線崗哨值勤的阿赫梅特對隊長的這種古怪行徑十分不習慣,他用手指捅了荷馬的腰一下,問道:"他這是怎麼了?"荷馬無可奈何地攤開手——這怎麼可能用三言兩語解釋明白呢?
為什麼他需要他們?獵人在隧道中的感覺比荷馬的要可靠得多。也許獵人給荷馬安排了"土著嚮導"的角色。至於荷馬,問問他,他能不能說得出這裡的一些地方的事,從謠言中聽到的也好,真實的事件也好,其實都遠遠比無所事事的守衛們在篝火旁交流的最令人不可置信的傳言要可怕、離奇。
他的腦中有另一幅地鐵線路圖,不同於伊斯托明的那一幅。站長的那幅地圖上尚且有一些空地,荷馬卻可以在所有的空地上標註上標記和說明,包括通風井、開放的或者秘密的辦公地點,還有錯綜複雜的地鐵線路。塞瓦斯多波爾站的下方是南站,在他腦海中的地鐵圖上,這條地鐵線自南站開始才有了分支,延伸至地鐵報廢維修車庫"華沙"站的腹地,這裡彙集了數千條集油槽的末端。對荷馬這種對列車有著神聖情感的人來說,這個報廢維修車庫既憂鬱又神秘,像大象的墳墓一般。如果他可以找到聽眾,找到可能會相信他的聽眾,關於這個修車庫,荷馬可以不間斷地講好幾個小時。
在荷馬看來,塞瓦斯多波爾至納西莫夫大街站之間的一段十分不同尋常。出於安全的考慮也好,出於一個神志正常的人的本能反應也好,在這段路程中前進,同伴之間一定要互相挽住手,摸索著牆壁,試探著前方的地面,小心翼翼地前進。在這段隧道里,雖然塞瓦斯多波爾的工程隊已經三次砌死、鉛封了那些小孔、縫隙,但也絕對不可以使自己的後方沒有任何防守。
被燈束劈開的黑暗在他們身後又立刻合攏在一起,似乎有一種無形但可觸摸的東西,滿懷惡意地注視著他們,讓本來就不穩定的安靜更加脆弱。腳步聲打到布滿無數鑄鐵短管的間壁上面,立刻出現四散開來的迴音。在不遠處的通風井裡,風聲憂鬱地呼嘯著,似狼嗥一般。聚集在天花板縫隙中的黏稠液體迫不及待地滴落下來,也許只是水,但荷馬還是儘力避開了它們,以防萬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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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的歲月,那時候在地面上鋼鐵森林般的城市裡,人們還過著自己熱火朝天的日子。城市猶如現代工業文明的怪物急速膨脹著,當時的地鐵還只是忙碌的城市居民所使用的冷冰冰的交通工具。當時年輕的荷馬,還僅僅被大家喚作"科里亞",已經開始帶著手電筒和工具鐵箱在地鐵隧道中遊盪巡邏了。
對一般人來說,他們所能接觸的地方有著嚴格的規定,撥給他們的只有150個乾淨得閃閃發亮的大理石廳和貼滿花花綠綠廣告紙的擁擠車廂。每天他們都要在車廂里度過兩三個小時,那列車叮叮噹噹,左右搖晃。成千上萬的人從未意識到,他們被允許見到的僅僅是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大地下王國的十分之一,這個王國在地底下四處延散著。為了使這些普通人不會對這個地下王國的真實規模產生好奇心,那裡有各種各樣不易令人察覺的門、鐵制的掩體、昏暗的旁側分支隧道以及永遠打著裝修幌子關閉的通道。普通人的眼睛總是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圖片吸引,愚蠢的口號、冷冰冰的嗓音念的廣告詞充斥著地鐵,連在上下扶梯上也是如此,不讓人清靜。當荷馬開始走入一個又一個地下車站的秘密世界時,他也還是這種感覺。
那彩虹般輕快的莫斯科地鐵線路圖就那樣掛在車廂里,似乎是被要求來使得那些好奇的人信服一件事,那就是他們眼前看到的這個地鐵系統就是一個絕對民用的設施。但是這些五彩繽紛的地鐵線同時也被一些秘密隧道的透明的支線纏繞著,那裡有一串串軍事和政府的地堡,而站與站之間的區域則與一團團的長形地洞連接在一起,這些地洞還是多神教時期人們在城市地下挖掘的。
在科里亞的青年時代,與其他國家在國力與聲望上的較量使得他的國家極端貧窮——冷戰,而審判人在當時看來又是那麼遙遠,為了審判日而修建的地堡和掩體都己被灰塵掩蓋。隨著經濟的發展,跟鈔票一起湧來的是榮耀,當然還有敵人。於是人們打開了好幾噸重的生鏽了的鐵門,食品和藥品的儲備得以補充,空氣凈化器和水過濾器也被調試到可以使用的狀態。
他們的無意而為恰好派上了用場。
地鐵的這份工作對他這種來自外省、一貧如洗的人來說,就彷彿是一張進入共濟會的入場券。他從一個受排擠的無業游民,搖身一變成為了這個強大的社會機構中的一員。相較於他所能付出的勞動來講,地鐵系統支付給他的工資相當慷慨,並且許諾向他展示這個世界不為人知的一面。科里亞還記得當他看到地鐵的招聘啟事時,感覺這份工作的薪水對他來說十分具有吸引力,而且對未來的道路巡視員的工作能力幾乎沒有任何要求。
當然了,他並沒有馬上想明白為什麼地鐵系統要靠如此高額的薪水和高危作業補貼來吸引員工,在周圍同事吞吞吐吐的解釋中他才意識到了這一點。並不是因為高負荷的工作量,也不是因為暗無天日的工作環境,都不是,是因為這裡的工作有一種讓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危險。
這裡有沒完沒了的陰森恐怖的怪物聲音。作為一個人,一個總是抱有懷疑態度的人,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好友在巡視一小段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過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大家甚至都沒有去找他,值班隊長只是絕望地揮了揮手。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有關他的文件,關於他在此工作的材料都一併消失。科里亞當時年輕又天真,是唯一一個無法向此事妥協的人,他認為自己的朋友被出賣了。終於,一個年紀稍長的人在環顧了四周之後,悄悄地告訴他,他的朋友被"帶"走了。因此,地鐵工作人員,包括荷馬在內,早在發生哈米吉多頓[2]絕世天劫之前,在莫斯科這個大都市變成無人區之前,就知道了這個城市的地下已經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
失去朋友的科里亞,觸碰到這個地鐵系統禁忌話題的科里亞,本可以在受到驚嚇之後一跑了之,另尋其他工作,但他發現起初他與地鐵之間靠金錢利益維繫的這份關係漸漸地發生了轉變。在厭倦了日復一日對各個隧道的巡邏之後,地鐵系統為他舉辦了一個"成人禮",他彼正式提升為助理司機,在複雜的地鐵官階中佔據了更為穩固的位置。
隨著他對這個人間奇蹟的了解的加深,它那對古希臘羅馬式迷宮和其他無人繼承的古老城邦的致敬,深深打動了他,莫斯科這座地鐵之城幾乎是那些迷宮和城邦的翻版。他深深地、忘我地愛上了它,這份感情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濃郁。這座人類徒手建造的城完全值得荷馬去歌頌,這座莫斯科人徒手建造的地下王國比斯威夫特[3]筆下的飛島國[4]更宏大,更壯觀……但現實中,只有科里亞充當這座城痴心的傾倒者和碌碌無為的歌頌者。尼古拉耶夫·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真可笑。
愛一個人、一件物,還是不要過於愛屋及烏的好。科里亞與莫斯科地鐵之間這種相互的愛,己到了令人嫉妒的地步。這種愛奪去了科里亞的婚姻家庭,但卻救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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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馬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中無法自拔,此時獵人猛然停住腳步,荷馬正全速前進,來不及停住自己的腳步,於是整個撲在了隊長的後背上。獵人一聲不響,把荷馬從自己身上推開,又重新定在那裡。他低下頭,將自己那畸形的耳朵擺向隧道的方向,一遍又一遍捕捉那些只有他能聽到的聲波。
荷馬卻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的、值得懷疑的事物,這種氣味是納西莫夫大街的氣味,它與眾不同,絕無可能與其他氣味混淆。難道他們用這麼短的時間就到了納西莫夫大街?從前站里的舉動是多麼輕率啊,竟然派人來這個地方,活該要為此付出代價。像是聽到了他在想什麼,阿赫梅特猛地從肩膀上扯下機槍,推上膛。
"誰在那兒?"獵人轉身面問他,用低沉嘶啞的聲音問。
荷馬默默冷笑著,誰又會知道,惡魔這次帶走誰?納西莫夫大街的大門無力地大敞著,像一個漩渦,吸引著最令人難以想像的生物。但是這個站有過自己的寄居者,雖然人們認為它們並不危險,但荷馬對它們還是有一種特殊的看法,他對它們有一種夾雜了恐懼和厭惡的情感。
"一些不太大的……光頭。"隊長試圖向他們描述,但荷馬聽到這裡就已經夠了。重點是他聽出隊長使用的是複數[5],也就是說它們為數眾多。
"食屍者。"他低聲說。
從塞瓦斯多波爾到圖拉,直至其他地鐵的邊緣地帶,"食屍者"這個本應是髒話的稱呼有了一個新的意義,這個意義就是這個單詞的本義。
"捕食者?"獵人問道。
"像是清道夫。"荷馬也不十分確定。
這種怪物極惡劣,既像蜘蛛又像靈長目動物,它們並不冒險去公然攻擊人類,只是把屍體拖到它們事先選中的地鐵站中,並以此為生。在納西莫夫大街站盤踞著一大群此類怪物,四周的隧道里處處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冒著血腥氣的屍體腐爛味。在漸漸靠近納西莫夫大街站的過程中,在這種濃重氣味的作用下,有不少人開始頭暈目眩,有的堅持不住乾脆戴上了防毒面具。
荷馬第一個想起納西莫夫大街的這一獨特屬性,所以他急急忙忙從行軍行李中拽出了防毒面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在了自己臉上。阿赫梅特嫉妒地看了他一眼,只得用袖子掩住臉。那股刺鼻的瘴氣從站里蔓延開來,漸漸籠罩了他們,使他們無處遁形。
獵人就像是什麼都沒有察覺到一樣。
"是不是毒氣?孢子?兩個月前這裡還是乾乾淨淨的。"他向荷馬求證。
"就是一種氣味。"荷馬皺了皺眉,透過面具含糊不清地回答。
隊長審視地看了荷馬一眼,似乎想要弄清荷馬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然後聳了聳他那極其寬厚的肩膀。
"就是普通的氣味而已。"荷馬轉過身。
他換了換拿槍的姿勢,讓自己更舒服一點,走在最前面,招呼其他人跟著自己,輕輕地向前進。前進了50步左右,出現了一種短促且含糊不清的聲音。荷馬拭去滿頭的汗,想要安撫自己怦怦狂跳的心臟。近了近了……
終於,手電筒的光照到了什麼東西……從一盞破碎了的燈中透出的光刺破了這黑暗,那盞燈有著布滿裂紋、積滿灰塵的燈罩,玻璃蒙上了一層發藍的銹色。在前方,他們看到了列車的第一節車廂,它將隧道的前一段結結實實地堵死了。
列車很久很久以前就僵死在這裡了,誰也沒希冀著它重新開動起來。但每次看到這一幕,荷馬都想爬到它那徹底損毀了的駕駛室中,輕輕撫摸那些操作盤儀錶,閉上眼睛想像列車在隧道中全速運行時的場景:列車頭後是一連串燈火通明的車廂,載著滿滿的乘客,讀著書的、打著盹的、漫不經心看著廣告的,以及伴隨著發動機的轟隆聲費力交談的。
"當核泄露警報在最近的地鐵站拉響時,大口要立刻放下、打開,以協助國防系統和軍隊疏散傷者並封閉地鐵站。"
對地鐵司機來說,這個"審判日"來臨時的工作守則,上面一條一條清清楚楚,理解起來也並不困難。上面的每一條,只要是規定了的,只要是有可能去完成的,都被完成了。大部分列車組都在地鐵站台上停著,昏睡般一動不動,車組的備用零件被陸續拆走、偷光。撤退下來的居民們事先被告知將要在地鐵中躲避幾個星期,後來他們發現自己不得不在這個防空洞中待上一輩子。
只有在列車上,荷馬才覺得精神振奮,似乎那裡才是他的家園。撤退了的居民被安置保護起來。荷馬對一切感到很痛心,就像看到自己也愛的貓被做成了標本。但在那些不適宜安置居民的車站,例如納西莫夫大街,雖然列車停在那裡,同樣受著時間和不文明生物的侵蝕,但多多少少仍是完整的。
荷馬無論如何也不能將自己的視線從車廂上挪開,但在他的耳中卻交織著沙沙聲和噝噝聲。從站里傳來了高吼著的鬼魅般的警報聲和低沉的鳴笛聲,這種警報聲是他從未聽到過的。那是一聲長音接著兩聲極短促的音,是核泄露的警報聲!
一陣急促的剎車聲後,每一個車廂里都響起了令人無所適從的廣播;"尊敬的乘客們,我們很遺憾地通知您,因為技術原因,本地鐵停運……"司機沒有再沖著麥克風多講一句話,他的助手荷馬也沒有,因為當時誰也無法意識到在這官腔十足的通知背後隱藏著一個怎樣棘手的困境。
那把密封閥的大銼刀,矗立在忘川的新河道中,永遠將世界生死兩界隔開。那本"審判日"地鐵員工行為準則中規定,在核泄露警報響起後6分鐘內,這扇大門就要永久性關閉,不管有多少人留在了"生"這一邊。如果有人試圖阻止大門的關閉,就直接開槍射擊。
穿著斷了跟的高跟鞋奔跑的女人,她們的丈夫拚命抵住鋼鐵龐然大物想要讓她們進去,一個平常在站中巡邏、專口對付流浪漢和酒鬼的軍士,能去射死這樣的男人嗎?至於那些戴著制服帽、蠻橫不講理的大媽們,30年的工齡內一直站在地鐵鬧機旁邊做著兩件事——制止別人進站以及吹哨子,她們能把奄奄一息的老人拒之口外嗎,何況老人身上還戴著飽含血淚史的橙黃色英雄勵章?6分鐘,準則規定6分鐘決定一切,6分鐘內人要麼變成機器,抑或,變成怪物。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孩子們的嚎啕大哭。機關槍在掃射,衝鋒槍在連發。每一個擴音器都在廣播,那是一種金屬般冷酷的聲音,冰冷地呼籲著,這聲音要求人們保持冷靜。之所以要呼籲號召,是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當前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一個人可以控制住自己,保持冷靜。那麼的冷漠無情!"不要恐慌,不要張皇失措……"哭泣,哀求……
之後又是射擊。
警報拉響後的6分鐘過去了,在哈米吉多頓絕世天劫前的一分鐘內,密封門的兩部分合在了一起。伴隨著如泣如訴的喪鐘般的警報聲,門閂清脆有力地歸位。死寂。
就像在古墓中。
他們不得不緊貼著牆壁繞過這個車廂——司機剎車剎得太晚了。也許,這是因為注意力被站台上的情境所吸引的緣故。他們沿著生誘了的鐵梯向上爬,很快便到達驚人寬敞的大廳。沒有一根柱子,只有一個帶著橢圓形深槽的半圓形拱口,上面豎著照明燈。這扇拱門包圍著站台,也包圍著兩條延伸至不同方向的鐵軌,上面還停著列車。多麼精緻的設計構造啊!那麼簡潔大方……但千萬別往下看,別看自己的腳下,也別看自己的前方。
不要再盯著這個站看下去,因為你不會想知道它現如今是如何面目全非。這是一個怪誕的荒郊墓地,靈魂在這裡卻得不到安息;這是一個瘮人的屠宰場,堆滿了被剔得乾乾淨淨的白骨、腐爛了的軀體,和不知從哪具屍體上散落的四肢。這些喪心病狂的惡魔,貪婪地在自己寬廣領地的邊緣地帶拖來了那麼多人,甚至一時半會兒都吃不下,便儲存起來。這些"儲糧"開始腐爛分解.但對這些惡魔來說,這樣的食物更符合它們的口味,所以它們繼續積攢,貪婪的慾望沒有窮盡。
這一堆堆的腐肉不合常理地在蠕動,似乎在呼吸著,四周都能聽到令人作嘔的刀刮的聲音。這是食屍者在用自己刀鋒一樣尖利的牙齒刮著光滑骨頭上的軟組織。手電筒的光線掃到了那麼一具駭人的形體——長長的關節、格外粗大的四肢、鬆弛垂掛著的褶子、沒有毛髮的灰暗皮膚、扭曲了的後背……極近視的眼睛眨著,巨大的耳郭呼扇著,日子就這麼過著。
這怪物發出嘶啞的吼叫,急匆匆地挪到敞開的車廂門邊,手腳並用地爬上去。其他的食屍者懶得離開那些腐肉堆,只是不滿地齜著牙,粗魯短促地朝路人吼叫。
就算這些食屍者站得筆挺,也不過夠得著個子並不很高的荷馬的胸部。此外荷馬還清楚地知道,這些怯懦的食屍者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攻擊健康強壯的人類。但不知為何,荷馬面對著這些怪物卻產生了一種不合情理的恐懼,往往這種恐懼只在他深夜的噩夢中才會出現——他常常夢到自己在休假,離開了日常生活,躺在一個廢棄了的車站上,而惡魔卻在不知不覺中逼近。就像海洋中的鯊魚在數千米之外就可以嗅到血的氣息,它們總能感受到別人死亡的降臨並急於見證這一幕,好將自己鋒利的牙齒刺入還帶著體溫的屍體。
老年恐懼,荷馬鄙夷地對自己說。從前他閱讀過許多實用心理學著作,當然,這對克服恐懼並無太大作用。
食屍者並不是害怕人類:對這些噁心的貪吃的魔鬼來說,浪費子彈在人類身上毫無益處,包括進攻塞瓦斯多波爾站這種事它們也不屑去做,因為對它們來說這簡直是對犯罪的濫用。途經此地的小分隊竭力不去注意這些食屍者,雖然當時它們表現得挑釁十足。
這些怪物在這裡大量地繁殖。三個人不斷深入納西莫夫大街站,腳底踩得地板上四散的白骨咯吱作響,越來越多的食屍者不想從自己的饕餮盛宴中爬出來,不想爬出自己的掩體。它們把巢穴安在列車車廂中,為此荷馬更加憎恨它們了。
荷馬依稀記得,納西莫夫大街的密封閥是打開著的。據說,如果快速通過該個站,那麼所遭受的核輻射劑量便微乎其微,不會對身體健康構成威脅,但在此站作停留是萬萬不可的。因為無人停留,所以兩列列車保存得相對完好,玻璃還完整,透過窗洞可以看到被燒毀了的座椅,和還沒來得及從兩側車壁脫落的藍色油漆。
站台大廳的中央矗立著一個真正的墳冢,像亂墳崗一樣,層層重疊著無名者的白骨。獵人突然停下腳步,與其他人並排。阿赫梅特和荷馬警覺地互看一眼,想要確定危險存於何處。其實獵人停下是另有原因的。
那是在柱腳處,兩個不太大的食屍者正剝著狗的骨架,津津有味地享受著,嚼得嘎吱嘎吱響。它們沒來得及躲藏,要麼就是太享受美食,沒聽見族人們的警告。
在隊長的手電筒刺眼的光照下,那兩個食屍者眯起了眼睛,雖然還繼續咀嚼著,但已經開始慢慢地向就近的車廂撤退。突然間,它們無聲地一個接一個翻起跟頭來,像兩個裝滿水的袋子啪地落在了地板上。
荷馬吃驚地看著獵人,只見他將那支有著長長的消音器的沉重的美國手槍放進了肩下的手槍皮套中。他的臉是那麼的不可捉摸,像平時一樣死寂。
"也許它們是因為太餓了。"阿赫梅特極小聲地說,十分厭惡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一灘水,那是從被打死的怪物身上滲出的。
"我也這麼想。"隊長含糊不清地回應,讓荷馬不由自主地咚嗦了一下。
獵人沒有轉身看其他人一眼,徑直往前走著,而荷馬總覺得那貪婪的咀嚼聲在耳邊縈繞。他忍了又忍,拚命壓下了用子彈射擊這些魔鬼的慾望。他說服了自己,安慰著自己,在最後理智總能佔到上風,他不斷證明給自己看,自己是一個成熟的人,善於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會讓衝動的魔鬼讓自己喪失理智。但獵人呢?看樣子,他並沒有打算同自己的衝動、內心的慾望進行博弈。
那麼獵人心底的慾望是什麼呢?
荷馬覺得剛才隊長的射擊並不是出於對我方生命安全的考慮,也不是因為自己的厭惡。這毫無意義的殺戮也許僅僅是為了滿足他個人一個獨特的愛好。想到這兒,有那麼一瞬間,荷馬甚至不想繼續跟著獵人走下去了。
兩個食屍者無聲無息的死亡激怒了它們的同伴。在嗅到一種新鮮的死亡氣息後,它們中那些最為膽小怯懦和最為懶惰的都紛紛往站台的方向涌,幾乎可以聽到它們那嘶啞的呼吸聲和哀怨的叫聲。它們填滿了兩側的列車,紛紛貼在窗戶上,聚集在車廂門口,沉默著。
這些食屍者並沒有表現出仇恨和復仇的渴望、進攻的氣焰,他們三個人應該迅速離開。食屍者開始貪婪地啃噬自己同伴的屍體。荷馬認為,侵略進攻是獵人的天性,那些以吃腐肉為生的人,並沒有殺死別人的需要,也沒有那個必要。因為所有活著的事物終歸有一天會死,他們死後終歸會落入它們的口中,成為它們的食物。需要的僅僅是等待而己。
在燈光下,透過綠色的臟玻璃依稀可見那些貼在玻璃上的齷齪嘴臉——扭曲的身軀,長長的利爪,沒完沒了地從裡面摸著那魔鬼撒旦的水族箱[6]。黑暗跟死寂中有成百上千雙渾濁陰森的眼睛一刻也不放鬆地盯著他們,注視著他們穿越車站。食屍者的頭隨著三人的身影擺動,像在行注目禮。那目光像奇珍異寶博物館[7]中的參觀者,在聚精會神地看著泡在福爾馬林燒瓶中的畸形兒。當然了,如果沒人提前將它們的眼皮縫在一起的話。
儘管為"不信仰上帝"而付出代價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荷馬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強迫自己去相信上帝的存在,更不能相信魔鬼的存在。如果真有煉獄的存在,那麼在荷馬看來,那裡的情境也不過如此了。西敘福斯[8]註定要終生與重力作鬥爭,丹達羅斯[9]被判決要受難以抑制的慾望的折磨。荷馬也許要死在這個車站上,在這裡等待他的還有燙燙得筆挺的列車駕駛員制服,以及那輛猙獰的魔鬼般的列車,上面滿載的乘客都是石像鬼,復仇的上帝帶著嘲笑看著他。在列車從站台出發後,就會合併成麥比烏斯圈[10],變成一隻巨龍,首尾相連。這也是地鐵裡面最古老的傳說之一。
納西莫夫大街站和這個站的居民對獵人並不感興趣。三個人迅速穿越了站台大廳剩下的路程——阿赫梅特和荷馬差一點沒趕上突然變得像脫韁野馬一樣的隊長。
<>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直在驅使著荷馬轉身大叫然後開槍,趕走這卑鄙無恥的小人,驅散那沉重的思想,但他並沒有這樣做,只是碎步急行,低著頭集中所有精力,生怕踩到什麼腐爛的屍體。阿赫梅特也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他們不顧一切拚命從納西莫大街逃脫,誰也沒有再觀察觀察這個車站的想法了。
獵人的手電筒投射出的光斑虛無地從一邊飛到另一邊,似乎在這個可怕的雜技劇場的穹頂下追逐著某個看不見的雜耍,但隊長已經無暇顧及這光斑被什麼牽絆住了。
在微弱的光線中驀地閃現出一個畫面,又立刻在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誰也沒有察覺,地板上似乎有一個還未被完全剔乾淨肉質的骷髏——那是人類的頭顱,旁邊胡亂擺著鋼質士兵頭盔和不可食用的盔甲。
那褪了色的鋼盔上依稀可見通過漏字板印上的紅白字樣——"塞瓦斯多波爾"。
[1] 一種含氮的多糖,是由許多乙醯氨基葡糖形成的聚合物,為真皮細胞的分泌物。
[2] 哈米吉多頓是世界末曰之時善惡對決的最終戰場,只在《新約聖經·啟示錄》的異兆中出現了一次。
[3] 江奈生·斯威夫特是18世紀英國著名文學家、諷刺作家、政冶家,被高爾基譽為"世界偉大文學創造者",其代表作品是寓言小說《格列佛遊記》。
[4] Laputa,勒皮他,中譯飛島國,《格列佛遊記》中的一個奇幻島。
[5] 俄語中動詞須要根據行為發出者的形式來變位,行力發出者為單數與行力發的為複數所用的動詞形式不同。
[6] 此處指列車廂。
[7] Kunstkamera,俄羅斯國家科學院人類學與民族學博物館,也有中文翻譯為"珍寶陳列室"或"彼得大帝的古玩室",此處收集了各式各樣的奇異珍寶,包括畸形兒的標本。
[8] 源出古希臘神話,西敘福斯王因侮辱諸神而受懲罰——神罰他永不侍息地向山上推石頭,石頭剛彼推到山頂就又滾落下來,於是又要重新開始。
[9] 丹達羅斯(Tantalus),希臘神話中宙斯的兒子,在冥府被判處忍受無休無止的飢餓與乾渴。他被罰站立在水中,水正好漫過化的下巴,當他低頭想去飲水時水即下降;其頭上掛有蘋果,但當他想抬頭咬蘋果時蘋果卻彈向高空。
[10] 麥比烏斯圏(Möbius strÍp, Möbius band)是一種單側、不可定向的曲面,因被A.F.麥比烏斯(August Ferdinand Möbius, 1790-1868)發現而得名。將一個長方形紙條ABCD的一瑞AB固定,另一端DC扭轉半周后,把AB和CD粘合在一起,得到的曲面就是麥比斯圈,也稱麥比烏斯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