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末，小河按著與李雲清的約定，早早趕到三諾影院，她在辦公室裡面走著看著，慢慢踱著步。三諾影院的員工還沒上班，辦公室空蕩蕩的，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小河恍惚然想到了在那個午夜，她一個人走進張宏達的辦公室的時候，那時的佳品智能的辦公室也是這樣靜謐得讓人悚然，這又是一家資金流已經緊張到即將綳斷的公司。 啪，猛然辦公室的燈大亮起來。李雲清端著兩杯咖啡，頭髮蓬亂，鬍子拉碴，走過來跟小河問了好。小河就隨著李雲清向裡間的辦公室走去。 三諾影院辦公室的長條桌都是整塊木頭，上面低低地垂著黃色的燈，人與人之間的工位沒有隔板，大家隨意地在桌子上放著娃娃、小鏡子、明信片、擺件、綠植，每個人的風格迥異。小河走過，看得出這裡坐的是20歲出頭的小女生，那邊座位屬於一個新媽媽，這個就是個毛頭小夥子了，因為椅子下面的滑板車。小河想起來曾見過這個滑板小哥踩著滑板車在辦公室穿行而過。 李雲清將辦公室的每一間會議室都安了一個電影的名字，在門上掛一幅劇照。二人路過了「西雅圖夜未眠」。這個會議室的名字真好，這是小河最喜歡的外國電影。她幾乎背得下來全部台詞，不禁脫口而出：「Magic，It was magic.Destiny takes a hand.」 接下來走過「阿甘正傳」。劇照上的阿甘坐在公園的木條長椅上，偏頭凝望著斜上方。配文：「Miracles happen every day」。 李雲清和江小河都來自東北小鎮，在北京這偌大的城市打拚。阿甘的精神支持著自己。李雲清說：「我已經辦銀行貸款了，抵押我的房子，我做連帶擔保，可以貸款500萬。小河接過咖啡，將頭髮用手攏一攏，扎在腦後，爽利如常，「開始吧，先說財務情況。」李雲清請陳艷進辦公室，「陳姐，小河不是外人，跟她說下咱們現在財務上的情況吧。」 陳艷今天嘴唇泛白，臉色憔悴。她攤開小本子，將公司要做的開支、還能收到的款項一筆一筆的來龍去脈講得很清楚。 小河聽著這些數字，腦中快速計算資金能撐幾個月。果然陳艷報完一系列數字之後，又轉身看看李雲清，「即便資金解凍，最多也只能用1個月。」 「1個月？！」 小河手拍沙發扶手騰地站起身，這個數字比她估計的要更短，她盯著李雲清問，「現金流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李雲清向前探身，端著水杯的手微微顫抖，「這幾個月燒錢太厲害了！當時有幾家基金在跟進新一輪融資，在唐若和吳躍霆的建議下，三諾就加大了市場投放還有新影院的裝修開支，現在吳躍霆跑了，後面的投資款沒了，而且我還要限期退還這麼多投資款，一下子……唉。」 小河嘆了口氣，資本市場之前虛火繁盛，熱錢大量湧入，而今日的創業競爭如此激烈，瘋狂湧入的資金一旦抽出，這些初創企業即面臨死亡。這在當下已並非是三諾影院一家遇到的問題，是為行業普遍現狀。 而唐若，是最清楚各路消息的，精明如她怎麼會沒有這點起碼的風險規避意識。她又清楚知曉吳躍霆的算盤，但她完全將三諾影院當成一個工具。 現在沒有其他出路，資金是企業生命線，硬著頭皮去融資吧，但是在現在這樣一個由熱急劇轉冷的資本市場之下，融資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從三諾影院出來，小河沒有坐車，一個人沿著街道緩緩走著，邊走邊整理思路。 李雲清。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小河希望這位鄰家哥哥，這位不逢其時的創業者能帶著他的公司挺過來。 小河，抬起頭，一座外牆掛了三諾影院logo作為宣傳的商場印入眼帘。她對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有了主意。 接下來幾天，她拉著李雲清一起，挨個拜訪因為三諾影院資金問題而將影院斷電的諸家商場業主。資金鏈跟不上是現實的問題，小河發揮出她做投資人時鍛鍊出來的口才，對業主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許之以將來的利益，爭取減免房租。李雲清也向業主承諾，在此期間，各家業主只要讓三諾影院正常經營，扣除運營成本，將來房租必然一分不少，保證業主們的盈利。對業主和三諾影院來說算是雙贏，總比關停了純虧本強。 持續營業對於影院的口碑影響極其重要，這個問題解決了，才能做後面的事情。先要保證這個影院品牌的正常經營，口碑和用戶還在，就是堅持下去的基礎。 經過一番與各家業主的討價還價，終於與他們大部分達成了共識。 然而，對房租成本影響最大的，偏偏堅決不肯讓步，並繼續施壓，對影院斷電、停電梯—正是元申集團旗下的商場。 元申的商城不僅沒有給到三諾任何房租減免，反而發出律師函，威脅要訴訟三諾影院因不能正常營業影響了商場形象，並要求三諾影院立時離場。 對元申內部的盤根錯節，小河守口如瓶，未向李雲清透露半分。所以，李雲清對這種情況表現出迷惑：小河向他明明白白傳達了周維希望元申股份收購三諾以破局的消息，但另一邊卻又是這一家元申股份要逼三諾入絕境。 正如小河所料，對三諾影院的這一番卡死的安排，是彭大海親自下的指令。彭大海原本還忌憚作為三諾影院的吳躍霆，既然現在吳躍霆案發，彭大海當然要對三諾這塊肥肉大快朵頤，更何況零售商城這是自己的地盤兒，任誰都插手不得，他「白撿來」的一條業務線，任何人都插手不得。 待逼走了三諾派駐的店長和店員，彭大海立即將李雲清做的設計簡單拾掇了一番，改換門臉變成了「元申影院」重新開張營業。 江小河笑彭大海這堂堂副總裁的蠅營狗苟，但她知這是場大仗，所需的是沉著應戰，步伐不亂。而且，她篤定地相信周維一定有辦法，她要做的，就是為周維爭取時間，再多爭取一些時間。 她轉頭去繼續穩住那些談好了的業主。 其他業主陸續恢復了三諾影院的營業，小河短暫地鬆了口氣。不經此一役，她都沒發現，自己這個過去經手的項目動輒以千萬起談的前投資人，在這種幾十萬體量的業務上議價能力也挺強。精打細算又平衡各方利益本就是她的職責所在。 節流同時是開源。接下來的重點是三諾影院增加收入。 接下來，仔細觀察過三諾影院的客流量和用戶畫像後，小河又有了新主意。觀影的人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親子同樂，兒童觀眾的佔比很可觀，那可以在影院增設兒童演藝場，吸引客流增加收入。 跟李雲清一碰想法，這個操作需要的成本並不高，可執行性很強。但是需要有人去和相關團隊談，這是商務部的工作，而李雲清的公司並沒有成熟的商務人才。 事到臨頭，小河分析了這類商務工作需要做什麼，乾脆決定自己去跑一跑這個商務工作。五年前她還在佳品智能時也側面了解過，這五年多來她在投資圈也少不了與各創業公司的商務部門打交道，所謂一事通事事通，能和業主談讓利，就能跑下來這個商務。 在小河的忙碌之後，三諾影院旗下的各家適合的影院都一一開出了兒童演藝場，租借的樂器、道具由專人負責，收費合理，等待電影開場的一家人可以讓孩子在這樣半公開的場所展示才藝，鍛煉心態，還能更多地吸引往來的客人，影院門口更熱鬧了。 又給三諾影院開了一個收益源。 儘管如此，三諾影院面臨的問題本質還沒有解決。李雲清雖然將房子抵押做擔保，但抵押所得的幾百萬借款太不經花，只能短暫地延緩三諾影院的死亡，要麼就需要有可以擔保的資產抵押給銀行來貸款，要麼找到新的投資人。 這兩樣，三諾影院都沒有。 小河一邊想著招財神，一邊翻著著手機通訊錄，一個名字刷進她眼裡—蔣成功。 蔣成功是富二代創業，股市斷崖並未影響到他根基和心情，聽電話那邊的喧鬧，蔣成功正是燈紅酒綠，舞曲搖曳。 小河一刻不停趕到蔣成功所正在的酒局。 從酒局中被強拉出的蔣成功嘻嘻笑著表示十分樂意借錢，但他提了一個條件：要小河說服周維，若有一天周維接管零售業務線，要給他在採購傾斜。 「你為什麼覺得周維會接管？」小河敏銳提問。哦哦，卻被蔣成功支支吾吾遮掩過去。 小河帶著她的談判籌碼，直截了當，「我沒那麼大辦事說服老闆，所以也不想現在口頭誑你。但有件事我現在就能答應你，對你也有好處。」 小河與他虛虛實實纏鬥一番，最終說服他提供借款500萬，一年後到期還本付息，條件是未來一年，三諾重點影城的飲料主推品，全部換成優尼新出的品牌：優尼茶。 她早感覺到蔣成功與彭大海之間有利益關聯，今日更感覺到猴精的蔣成功手上可能握有彭大海的把柄，要不然，他怎麼會「預感到」彭大海會失去這條業務線，而周維會接管？ 小河清楚彭大海其人在元申集團勢力盤根錯節，商場那批自彭大海家鄉招進來的保安隊，留著跟彭大海一樣的頭型，自稱「大海隊」，明為保安，實為打手。 爸媽曾向她痛訴多次，元申商場的保安隨意到小店鋪吃拿卡要，大家也不敢聲張，權當交了保護費。這些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小河怎麼也不能相信這居然是發生在當代法治社會，是發生在元申集團這樣一家聲譽甚望的公司。 只是她當下還沒想到辦法如何拿到蔣成功手上握的這個把柄，這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回到三諾影院，還是必須搞定投資款才能解決問題。 兩周後，上海暴雨如注。虹橋機場出港航班大面積延誤。李雲清、江小河拖著疲憊的身軀，仍然滯留在虹橋機場等待起飛通知。 在過去的幾周，李雲清已經將自己能用上的關係都用上了，但總是收到壞消息。資本市場的惡劣，令全部參與者都勒緊了褲袋，緊縮任何放貸、投資。趁著這個周末，小河陪著李雲清、陳艷見了滬上幾位熟悉的投資人。 此時的機場貴賓休息廳人滿為患。半年前，這裡也同樣人聲鼎沸，但那時人們聊的是股市、投資、募資、創業……整個貴賓休息廳「日活」「C輪」「拆VIE」此起彼伏，儼然一個大秀場，眾人眉飛色舞。 而今日，大家再聚在一起，卻眉頭緊皺，滿腹哀怨。「我上個月就說賣，我老公非說再等等……」 「我投的這公司跟上市公司把收購意向協議都談好了，結果……」「沒事兒，肯定會救市的，不用擔心……」 …… 小河看著這滿眼的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突然想到一句話：「潮水退了，才知道誰在裸泳。」 三人仍舊在機場等待登機的通知，候機樓里的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汗味兒，小河頭疼欲裂，出去透氣。在走廊中，她看著行色匆匆的人們，她希望三諾影院在這場熱潮退去的時候，還能衣冠整齊，活得有個模樣。但現在她不知道是否能實現，因為在她跟李雲清之前列出來的《可能投資方清單》中，幾乎已經全都被打了叉。 今天抵滬爭取的這家，在股災之前對三諾影院表現了很大的興趣，現在這家投資機構已經被小河從名單中划去了。 連日來的融資奔波在今天畫上一個句號，失敗的句號。小河想起來白天的場景。 今天三人早晨抵滬，跟這家在資本市場尚好時曾經表示了投資興趣的投資機構見了面。小河與這家機構的合伙人之前曾經打過交道，算是熟人，已經到了準備出term的階段，但是因為吳躍霆橫刀殺入競爭，表示幾乎不用做盡職調查就可投資，最終李雲清在唐若的建議下沒有接受這家的投資。這次再訪，江小河是為三諾影院爭取一個最後的機會，哪怕只有一千萬的投資款也足以續命。 小河當時一直因李雲清捨棄這家而接受吳躍霆的投資耿耿於懷，一個懂企業、懂行業、又有持續投資能力的投資人能給企業帶來的增值太多了，比如在這關鍵時刻可以「救」企業，但是，現在這個光景兒，再去俯下身去、找人家融資難上加難。 這家私募基金的合伙人之前已經很詳盡地了解過三諾影院的商業模式、客流數據、影院情況、未來規劃、財務預測、融資金額等。會議上，這位主管合伙人跟李雲清聊得依舊很投緣，他認可公司的基本面，但是也將自己的難處講的很透徹，「現在這個資本市場環境下，我們是不會出手投資任何項目的。」 李雲清拿起礦泉水喝幾口掩飾住失望。他又看看這位合伙人，講了自己對這個行業的理解，唯恐自己之前有什麼漏下的亮點，他仍舊充滿了最後的期待。 「感謝李總，這樣，我們認真地再考慮下。」 小河又從投資人的角度補了建議，這位合伙人很禮貌地聽著，也不時點點頭示意。但是，她看得出這位合伙人的心思已經不在。 合伙人見李雲清明顯神色黯淡，趕緊又說了幾句話圓場：「當然了，我們也會再進行評估，只不過會略多需要一些時間。」 小河心知這都是常見的VC拒絕客套話，這家融資是沒戲了。 果然，出門後，小河接到了這位合伙人的電話，「小河，大家都很熟了，直接講吧。現在的股市急轉直下，我們的幾個項目本來都在會裡了，現在也全擱置了。現如今資本市場的情況又很不明朗，我們不會投三諾影院的。你有空來上海，我們再聚啊。」 小河拒絕人多次，這次換了她也是會拒絕的，她倒沒什麼壓力了，她用力地彎起嘴角，「謝謝，我理解的，特別感謝您今天跟公司見面。」 這位合伙人又意味深長地跟小河說，之前那篇關於佳品智能的文章傳的漫天遍地，但是，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時隔數月，又聽到這熟悉的公司名字。 小河安慰兩人，別擔心，周維雖然這次沒能勸說梁穩森同意出資收購，但是他總會有辦法的，他會給三諾上下一個交代。 李雲清未置可否，被元申集團收購是現在最雙贏的一條路。但是，小河注意到陳艷卻輕微搖頭，嘆了口氣。 小河拿著飲料回來時，看著一位拎著箱子的人過來跟陳艷和李雲清打了招呼。 小河看著這人的面孔非常眼熟。她在睏倦混沌的大腦中搜索這人，卻想不出這人到底是誰。 小河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語的陳艷，自從認識陳艷，小河就總覺得她在有意地躲避著自己，跟自己保持 著適度的距離。小河也一直奇怪，典型的藝術家氣質CEO李雲清，整個公司又都是年輕人，為什麼單 獨財務上是找了陳大姐這麼一位和三諾氣質完全不搭的財務經理呢。小河湊過去，找陳艷搭訕，問陳艷來三諾影院工作的由頭。 陳艷寥寥幾句，「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我之前在的那家國企工資太低了，現在我一個人帶著孩子，想找一份工資高一些的工作。就應聘來了李總這兒。工資高了很多。」 「是啊，在北京生活其實壓力好大。我一個人還好，您還要帶著孩子。很不容易。」 小河注意到陳艷手邊在小本子上記錄著每一天的銀行餘額，這是個精細的人。她端詳著陳艷，她素麵朝天，但是仔細看五官都很精巧，看上去是家庭近期遭受了變故。憔悴掩蓋了她的秀麗。小河很確定陳艷是在刻意藏著什麼事情，而這個事情李雲清知道，卻不能直接告訴自己。 小河腦子又在腦海中搜索著剛剛經過的人的樣貌，猛然想到那個人是之前佳品智能的員工，陳艷為什麼對佳品智能的員工這麼熟悉？ 小河轉身對著陳艷，盯著陳艷，「陳艷姐，你有事瞞著我。你到底是？」陳艷嘆了口氣，眼中泛起潮氣，「小河，張宏達是我先生。」 張宏達。 小河又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世界上的事情充滿了各種偶然性，確切地說，是人事之間的偶然相遇均有因有果。 小河恍然大悟，之前覺得陳艷面容熟悉，原來是在張宏達的辦公桌上看到過小小的全家福照片。小河只記得那照片上的女人年輕秀麗，卻沒想到眼前憔悴的陳艷正是張宏達的妻子。 李雲清將陳艷加入的緣由告知小河。他與張宏達相識多年，是談得來的朋友。而在張宏達跳樓自殺後，他見陳艷和孩子失去了經濟來源，就將陳艷聘任到三諾影院，讓她幫自己管財務，也是讓他們能儘快從失去親人的痛苦中走出來。但陳艷一直叮嚀李雲清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及自己的情況，是以李雲清也一直向小河隱瞞了下來。 經歷了喪夫之痛的陳艷，對一切資本有著深深的懷疑和憎恨，尤其是對元申集團。陳艷語氣清冷，將佳品智能最後半年的情況講給小河。 「其實在宏達出事之前，曾經有一個人來找他。當時，宏達將全部的希望都曾經寄托在這個人身上。」小河靜靜等待陳艷說出這個自己熟悉的名字。 「這兩次來找宏達的，都是周維。」 陳艷認定周維是佳品智能破產的始作俑者，還因為他是佳品智能破產的最大受益者，在佳品智能破產後，周維幾乎將整個佳品智能原來的家用健康業務線「搬到」了元申集團。 「他拿走了人，拿到了專利，這才保證了後面你們看到的元申家用智能健康產品的快速發布。」小河無聲。 沒錯，應當是周維，小河早感到是周維。只不過，現在是確認了罷了。 經過這麼久以來她所側面了解的情況，她知陳艷所述非虛，如今當事人又有如此指證，她再無幻想…… 於時與周維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一個拿走錢，一個拿走業務，「各取所需」。陳艷除了恨周維，更憎惡另外一個人—謝琳慧。 謝琳慧跟張宏達、陳艷相熟多年。謝琳慧卻在張宏達死後的報道中將一切髒水都潑到了張宏達和江小河身上，隻字不提周維和元申。 紅眼航班飛行全程，小河一路無話，全無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