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決定辭職
於時這個北京大男孩兒愛極了滑雪。在他的記憶中,兒時的北京是寒冷的,而雪中的清華園是他最愛的地方。那時每年冬天北京都會下大雪,而下雪是他童年最快樂的事,除了能在二校門後的空地上打雪仗,還能在近春園湖上溜冰車、或者掰下工字廳大門前滴下的長長的冰溜兒做槍,跟同在清華園住的小夥伴兒追擊嬉鬧。
於時是計算機系畢業轉行金融,之後在大投行私募基金工作,能掙會玩,最愛的運動依然是滑雪。過往每年春節都是陪著爸媽過完初一,初二就奔赴北美幾大滑雪場。
五年前,於時自立門戶創辦了世紀資本,一手一腳努力至今,總算在私募投資界有了一點名氣,也投資了一些不錯的項目。然而,五年是私募基金一個特別尷尬的年份,算是一個坎兒,因為基金滿七年就到期了,這就意味著於時必須在未來兩年將所有的項目儘快變現,要麼上市,要麼併購,要麼創始人回購,然而都很難。
這個春節,即便是最愛的滑雪也沒給他帶來什麼刺激,腦子裡面混雜融資的不順利,員工的不中用,被投公司的不省心……還有就是江小河仰頭看向天花板抑制眼中淚水流出的樣子。
說到底,這是江小河啊。
另一邊,面試過了一周,江小河才等到元申集團人事經理給自己帶來的一個通知,卻不是發出offer的通知,而是通知她「她沒有通過元申集團投資崗位的面試」,經過討論,「覺得她資歷可做元申集團周維總的助理,只不過,工資比投資部外包員工要更低,如果您願意,我們只能聘請您做這個職位。」人事部經理夾在肖冰和周維兩個副總中間,在給到正式的通知之後,又「滿懷好意地」引導地勸說著:「江小姐,要不然就這樣算了?您再看看別的機會?我知道助理這個職位對您挺大材小用的,您想啊,您一直做投資,現在讓您做助理,這是秘書的活兒—」
接到這個電話的瞬間小河卻並不意外,該來的不該來的都經歷了。人事經理的一番長篇大論的「善意」勸說後,江小河仍舊斬釘截鐵。「我接受助理這個崗位,請安排入職吧。」
「江小姐,您知道助理的工資其實挺低的,我是說您要不要再仔細考慮考慮?…..「我接受。」
目瞪口呆的人事經理,再三確認江小河接受助理這個崗位後,給肖冰和周維回了訊息:「候選人接受「助理'這個崗位和待遇了,兩位看怎麼辦?」
周維回:「按規矩辦。」
周維當然會按「元申的規矩」辦事,但找條款漏洞這是他專長,他饒有興趣地暗度陳倉:他的副總裁助理一職一直空缺,而「副總裁助理」這個崗位並不需肖冰的審批通過。
「就按'副總裁助理'錄用江小河吧。」
肖冰終於是沒能用「元申的規矩」阻礙江小河進入元申集團。
後來,小河曾經告訴過周維,她說自己當時轉瞬就明白沒有通過的原因,也似乎是與周維有感應一般,明白助理這個職位是他的斡旋之宜,雖然周維並未提前通知自己。
他們似乎總是心知對方需要自己做什麼,而自己也會適時地站在那個合適的地方。即便也曾動搖,但終於選擇篤定。
周五,江小河特意避開同事們都在辦公室的白天,夾在下班的車流中一路堵車地來到久違的世紀資本辦公樓下時,已是華燈初上。
從車上到電梯,她耳朵塞著的耳機里,一直循環播放著一首古早老歌:「疲倦的雙眼帶著期望
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 迎接光輝歲月 風雨中抱緊自由 一生經過彷徨的掙扎 自信可改變未來」
走進辦公室,同事們都下班了。於時的辦公室果然還亮著燈,小河快步走過去,敲了敲門。
小河隨著單曲循環的《光輝歲月》輕輕哼唱,想著怎麼跟於時開口提辭職,他會是什麼表情,自己如何應對。
辦公桌後的於時將長腿交叉搭在辦公檯上,正嚼著餅乾填肚子。他一邊等著小河,一邊翻著她過往發給自己的項目彙報郵件。心裡想著也許自己之前對小河太過冷酷了。
小河走進來,於時抬眼看她。小河頭髮長已齊肩,胖了些,白了些,多了些女人味兒。她眼神比以往更堅定,神情卻比以往更淡定。
他指指桌子上的兩份盒飯,示意小河一起吃,然後將投屏打開。大屏幕上出現的是三諾影院CEO李雲清準備的臨時董事會資料。
一月未見,但於時沒有開場白,直接進入工作狀態。於時特色風格依舊。
於時本就是工作狂,又不拘小節,今天見小河氣色變好,想當然地放心。小河跟著自己工作了五年,性子執拗,率性果敢,他早已了解和習慣。佳品智能的來龍去脈、小河要單飛做新基金,這些舊事如一頁翻過去的紙,無需再提。
他不知道小河心裡的諸多想法,更沒想過小河今天來是為辭職。
「一起過一遍,之後我跟你說下安排。」於時遞給小河一份盒飯,自己也拿起一份。小河摸著盒飯已經微涼,看得出於時等她有一陣子了,正想要拿去微波爐里熱熱,於時卻已經一邊盯著大屏幕上的資料,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一看這又是開了整天的會,還沒顧得上吃頓正經飯。
小河心裡不免有些過意不去,本打算一見他就立馬提辭職,這口卻張不開了。於時沒顧上小河的心思,逐頁翻下去。
小河認真看著每一頁PPT,她看得出李雲清的精心準備,這份資料設計思路清晰,邏輯性也很強,很細緻地介紹了公司過去一個季度的業務發展、下一個季度的業務規劃。
小河比對核心數據,「建設成本過高,短期看單店盈虧平衡點短期內難以達到,除非與場地業主談戰略合作以降低房租,共同應對擴張期的資金緊張。」
於時用筷子指指ppt,「長線呢?」
「長線發展有賴於精細化的財務管理和運營,而這是李雲清的短板。」
小河立時就明白於時的關注點,也瞬時就明白了於時這次安排臨時董事會和讓她一同看資料的用意。於時知會小河,「合融財富將入股三諾影院,但投資金額不高,他們更多希望在這個領域做一些布局。」
布局?小河為李雲清隱隱擔憂,吳躍霆這樣一個貪婪的人入股三諾影院,必有埋伏,不僅是行業布局這麼簡單。
「現在正是資本最熱的時候,」於時已經成竹在胸,轉向小河,「我已經通知李雲清,月底開一次臨時董事會。我有幾項打算和議題,其中之一是推薦你加入三諾影院兼任CFO,監管財務線。這項目是當時你隨著我執行投資的,你熟悉公司也熟悉創始人。你去把這家公司管起來。」
於時的語氣不是徵求小河的意見,而是直截了當地安排,但這安排在小河的意料之外。
於時合上電腦,揉揉眼睛,倚靠在座位上,看著落地窗外北京東三環的夜景,充滿疲憊,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微閉雙眼,「我認為下半年的股權市場不會繼續這麼熱,股權市場一旦冷下來,就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旦被推到,會倒下一批企業。我們在三諾影院的投資金額很高,一定要在市場變冷之前拿到回報,否則,對基金的整體回報影響太大。」
於時自顧自說著他接下來的安排,轉向小河,語氣放緩,「我最近要多花一些時間在新基金募資上,年底之前要再close一隻新基金,為之後股權市場的寒冬到來儲備彈藥。三諾影院這邊,你想一下規劃,之後跟我過一下。」
於時睜開眼睛,回身將目光凝在小河的身上,好像要把她看穿,隨後又低頭吃飯,用小河從未聽過的柔軟聲音說:「接下來你就別再折騰了,好好工作吧。」
小河見於時這般疲憊,心裡湧上一陣難過,她不知道如何回應於時的「理解」—如果這算是理解的話。
一剎那,小河心中的柔軟的部分被觸動,她不言語。
她不明白,自己跟於時這擰巴的關係到底卡在了哪兒呢?總是一個誤會接著一個誤會,這若換了其他人,兩人坐下來喝頓酒,肯定能說得清清楚楚,誤會解開仍是兄弟戰友。但是,為什麼她與於時,卻總是不願意給對方一個解釋的機會,總是希望對方理解自己、明白自己呢?
而今日於時讓小河深入到李雲清的公司中,了解人,了解事,慢慢拿到財權人事權,又何嘗不是為了隨時接管公司、打包出售做準備。
彼時的佳品智能應當也有這麼一場預先討論吧,只不過上一次的巧妙安排,於時是在跟唐若仔細籌劃。她不知道下一個張宏達會不會就是李雲清。
「我不適合。」小河脫口而出。於時抬頭,「什麼?」
「我說我不適合。」
「為什麼?」
「因為,我決定辭職。」
這句話說完,小河見於時正在扒拉飯的手突然停了一瞬,他垂下頭不再說話,繼續吃著盒飯。但是,他吃得很慢很慢。
於時將米飯一粒一粒地夾起來,緩緩送進嘴裡。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吃光了米飯,這十幾分鐘對小河來說,就如同是一晝夜。直到於時夾起最後一粒米放在嘴裡,咀嚼著,抽出一張紙巾,擦擦嘴角。
「找到工作了嗎?」語氣平穩而緩慢。「嗯。」
於時起身將空飯盒一個個地收進垃圾袋中,似乎在拖延著時間。
收拾完,於時轉過身面向落地窗外三環上的車水馬龍,只將背影留給小河。許久,於時恢復了往日的凜冽語氣,「OK,你辦交接吧。」
小河曾經想過,於時要麼會揶揄她哪兒有能比我世紀資本更好的地兒,要麼就摔杯大怒,卻沒想到他會平靜如此。
無論於時有何反應,辭職已經提了。小河鄭重地從包里取出來一塊微微發著光的石頭,輕輕放在於時的辦公桌。
五年前,小河剛入行,在項目中犯了錯,被於時劈頭蓋臉地臭罵一頓,接著又帶她出差。在出差地開完會之後的晚上,於時見她情緒低落,開車將她帶到附近的湖邊。當時於時丟下她,獨自沿著湖邊溜達了許久,小河則站在湖邊鬱悶地吹著風,不知道於時此舉是何用意。二十分鐘後於時快步走回來,塞給小河一塊石頭。
小河詫異地拿起來看,月光下的那塊石頭閃著微弱但不容忽視的光芒,只聽於時說,「我今天罵你是一塊不開竅的石頭,你自己看看這塊石頭還有沒有開竅的機會?」
後來小河就將這塊石頭放在了工位上的抽屜第一層最靠外的位置,每次一拉開抽屜就會看到。再被於時臭罵,看到這塊石頭,也能激勵起小河的好勝心,更有激情投入工作。
石頭一樣可以發光。
於時看到這塊石頭時,愣了幾秒,像是一時沒想起來這是何物,過了一小會兒,抬頭說,「你還留著?」
「這就是「瑩暉」的來意?」於時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嗯,小河點點頭,瑩暉是指石頭髮著光。曾經想募集的那隻基金「瑩暉」是從這塊石頭想出來的名字。與於時共事五年,在離開之前,小河決定將這塊石頭還給於時。她感激於時在投資這一行對她的引路之恩,也認可於時的才能,分道揚鑣不是她初時想得到的場景,走到這一步的種種經過,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原因。
於時神色有了微小的變化,他把玩著那塊石頭,撫摸了一會兒,拉開抽屜,將石頭隨意丟進去,「不錯,光澤感很好,我收了。」
她終究沒把自己將入職元申股份的事兒跟於時講,她知道於時對周維一直評價不高。還記得五年前從自己從培訓會回來上班,自己興緻勃勃地跟於時提到在培訓會上遇到周維這麼個大牛人的時候,於時只輕描淡寫地講,「我們氣場不對。」
車窗外,熟悉的街道緩緩後退。小河離開了世紀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