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曲諧(2)
沖虛尋思:「乘他們立足未定,便一陣衝殺,我們較佔便宜。但對方裝神弄鬼,要來什麼先禮後兵。我們若即動手,倒未免小氣了。」眼見令狐沖笑嘻嘻的不以為意,方證則視若無睹,不動聲色,心想:「我如顯得張惶,未免定力不夠。」
各教眾分批站定後,上來十名長老,五個一邊,各站左右。音樂聲突然止歇,十名長老齊聲說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駕到。」
便見一頂藍呢大轎抬上峰來。這轎子由一十六名轎夫抬著,移動既快且穩。一頂轎子便如是一位輕功高手,輕輕巧巧的便上到峰來,足見這一十六名轎夫個個身懷不弱的武功。令狐沖定眼看去,只見轎夫之中竟有祖千秋、黃伯流、計無施等人在內。料想若不是老頭子身子太矮,無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轎,那麼他也必被迫做一名轎夫了。令狐沖氣往上沖,心想:「祖千秋他們均是當世豪傑,任教主卻迫令他們做抬轎子的賤事。如此奴役天下英雄,當真令人氣炸了胸膛。」
藍呢大轎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是向問天、右首是個老者。這老者甚是面熟,令狐沖一怔,認得是洛陽城中教他彈琴的綠竹翁。這人叫盈盈作『姑姑』,以致自己誤以為盈盈是個年老婆婆,自從離了洛陽之後,便沒再跟他相見,今日卻跟了任我行上見性峰來。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尋思:「何以不見盈盈?」突然間想起一事,眼見日月教教眾人人腰系白帶,似是服喪一般,難道盈盈眼見父親率眾攻打恆山,苦諫不聽,竟然自殺死了?
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涌,丹田中幾下劇痛,當下便想衝上去問向問天,但想任我行便在轎中,終於忍住。
見性峰上雖聚著數千之眾,卻是鴉雀無聲。那頂大轎停了下來,眾人目光都射向轎帷,只待任我行出來。
忽聽得無色庵中傳出一陣喧笑之聲。一人大聲道:「快讓開,好給我坐了!」另一人道:「大家別爭,自大至小,輪著坐坐這張九龍寶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聲音。
方證、沖虛、令狐沖等立時駭然變色。桃谷六仙下知何時闖進了無色庵中,正在爭坐這張九龍寶椅,坐得久了,引動藥引,那便如何是好?沖虛忙搶進庵中。
只聽他大聲喝道:「快起來!椅子是日月教任教主的,你們坐不得!」桃谷六仙的聲音從庵中傳出來:「為什麼坐不得?我偏要坐!」「快起來,好讓我坐了!」「這椅子坐著真舒服,軟軟的,好像坐在大胖子的屁股上一般!」「你坐過大胖子的屁股么?」
令狐衝心知桃谷六仙正在爭坐九龍寶椅子,你坐一會,他坐一會,終將壓下機簧,引發埋藏於無色庵下的數萬斤炸藥,見性峰上日月教和少林、武當、恆山派群豪,勢必玉石俱焚。他初時便欲衝進庵中制止,但下知怎的,內心深處卻似乎是盼望那炸藥炸將起來,反正盈盈已死,自己也不想活了,大家一瞬之間同時斃命,豈不幹凈?一瞥眼間,驀地見到儀琳的一雙俏目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一接,立即避開,心想:「儀琳小師妹年紀還這樣小,卻也給炸得粉身碎骨,豈不可惜?但世上有誰不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無恙,再過得一百年,此刻見性峰上的每一個人,還不都成為白骨一堆?」
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爭鬧不休:「你已坐了第二次啦,我一次還沒坐過。」「我第一次剛坐上去,便給拉了下來,那可不算。」「我有一個主意,咱們六兄弟一起擠在這張椅上,且看坐不坐得下?」「妙極,妙極!大家擠啊,哈哈!」「你先坐!」「你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面,小的坐下面!」「妙,大的先坐!年紀越小,坐得最高!」
方證大師眼見危機只在頃刻之間,可又不能出聲勸阻,泄漏了機關,當即快步入殿,大聲說道:「貴客在外,不可爭鬧,別吵!」這『別吵』二安,是運起了少林派至高無上內功『金剛禪獅子吼』功夫,一股內家勁力,對準了桃谷六仙噴去。
沖虛道長只覺頭腦一暈,險些摔倒。桃谷六仙已同時昏迷下醒。沖虛大喜,出手如風,先將坐在椅上的兩人提開,隨即點了六人空道,都推到了觀音菩薩的供桌底下,俯身在椅旁細聽,幸喜並無異聲,只覺得手足發軟,滿頭大汗,只要方證再遲得片刻進來,藥引一發,那是人人同歸於盡了。
沖虛和方證並肩出來,說道:「請任教主進庵奉茶!」可是轎帷紋風下動,轎中始終沒有動靜。沖虛大怒,心想:「老魔頭架子恁大!我和方證大師、令狐掌門三人,在當今武林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這裡相候,你竟不理不睬!」若不是九龍椅中伏有機關,他便要長劍出手,挑開轎帷,立時和任我行動手了。他又說了一遍,轎中仍是無人答應。
向問天彎下腰來,俯耳轎邊,聽取轎中人的指示,連連點頭,站直身子後說道:「敝教任教主說道,少林寺方證大師,武當山沖虛道長兩位武林前輩在此相候,極不敢當,日後自當親赴少林、武當,相謝陪罪。」
向問天又道:「任教主說道,教主今日來到恆山,是專為和令狐掌門相會而來,單請令狐掌門一人,在庵中相見。」說著作個手勢,十六名轎夫便將轎子抬入庵中觀音堂上放下。向問天和綠竹翁陪著進去,卻和眾轎夫一起退了出來,庵中便只留下一頂轎子。
沖虛心想:「其中有詐,不知轎子之中,藏有什麼機關。」向方證和令狐沖瞧去。方證不善應變,不知如何才是,臉現迷惘之色。令狐沖道:「任教主既欲與晚輩一人相見,便請兩位在此稍候。」沖虛低聲道:「小心在意。」令狐沖點了點頭,大踏步走進庵中。
那無色庵只是一座小小瓦屋,觀音堂中有人大聲說話,外面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令狐沖道:「晚輩令狐沖拜見教主。」卻不聽見任我行說什麼話,跟著令狐衝突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沖虛吃了一驚,只怕令狐沖遭了任我行的毒手,一步跨出,便欲衝進相援,但隨即心想:「令狐兄弟劍術之精,當世無雙,他進庵時攜有長劍,不致一招間便為任老魔頭所制。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奔進去動手,也已救不了他。任老魔頭如沒殺令狐兄弟,那是最好,倘若令狐兄弟已遭了毒手,老魔頭獨自一人留在觀音堂中,必去九龍椅上坐坐,我沖將進去,反而壞了大事。」心中忐忑不寧,尋思:「任老魔頭這會兒只怕已坐到了椅子上,再過片刻,觸發藥引,這見性峰的山頭都會炸去半個。我如此刻便即趨避,未免顯得懦怯,給向問天這些人瞧了出來,立即出聲示警,不免功敗垂成。但若炸藥一發,身手再快,也來不及閃避,那可如何是好?」
他本來計算周詳,日月教一攻上峰來,便如何接戰,如何退避,預計任我行坐上九龍椅子之時,少林、武當、恆山三派人眾均已退入了深谷。不料日月教一上來竟不動手,來個什麼先禮後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沖單獨在庵中相會,全是事先算不到的變局。他雖饒有智計,一時卻沒了主意。
方證大師也知局面緊急,亦甚挂念令狐沖的安危,但他修為既深,胸懷亦極通達,只覺得生死榮辱,禍福成敗,其實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到頭來結局如何,皆是各人善業、惡業所造,非能強求。因此他內心雖隱隱覺得不安,卻是淡然處之,當真炸藥炸將起來,屍骨為灰,那也是舍卻這皮囊之一法,又何懼之有?
九龍椅下埋藏炸藥之事極是機密,除方證、沖虛、令狐沖之外,動手埋葯的清虛、成高等此刻都是在峰腰相候,只待峰頂一炸,便即引發地雷。見性峰上餘人便均不知情。少林、武當、恆山三派人眾,只等任我行和令狐沖在無色庵中說僵了動手,便拔劍對付日月教教眾。
沖虛守候良久,不見庵中有何動靜,更無聲息,當即運起內功,傾聽聲息,隱隱聽到似乎令狐沖低聲說了句什麼話,他心中一喜:「原來令狐兄弟安然無恙。」心情一喜,內功便不精純,一時再也聽不到什麼,又擔心適才只不過自己一廂情願,心有所欲,便耳有所聞,未必真是令狐沖的聲音,否則為什麼再也聽不到他的話聲?
又過了好一會,卻聽得令狐沖叫道:「向大哥,請你來陪送任教主出庵。」
向問天應道:「是!」和綠竹翁二人率領了一十六名轎夫,走進無色庵去,將那頂藍呢大轎抬了出來。站在庵外的日月教教眾一齊躬身,說道:「恭迎聖教主大駕。」那頂轎子抬到原先停駐之處,放了下來。
向問天道:「呈上聖教主贈給少林寺方丈的禮物。」
兩名錦衣教眾託了盤子,走到方證面前,躬身奉上盤子。
方證見一支盤子中放的是一串十分陳舊的沉香念珠,另一支盤子中是一部手抄古經,封皮上寫的是梵文,識得乃是『金剛經』,不由得一陣狂喜。他精研佛法,於『金剛經』更有心得,只是所讀到的是東晉時高僧鳩摩羅什的中文譯本,其中頗有難解之處,生平渴欲一見梵文原經,以作印證,但中原無處可覓,此刻一見,當真歡喜不盡,合什躬身,說道:「阿彌陀佛,老僧得此寶經,感激無量!」恭恭敬敬的伸出雙手,將那部梵文『金剛經』捧起,然後取過念珠,說道:「敬謝任教主厚賜,實不知何以為報。」
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說道,敝教對天下英雄無禮,深以為愧,方丈大師不加怪責,敝教已是感激不盡。」側頭說道:「呈上任教主給武當派掌門道長的禮物。」
兩名錦衣教眾應聲而出,走到沖虛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盤子。
那二人還沒走近,沖虛便見一支盤子中橫放著一柄長劍,待二人走近時凝神看去,只見長劍劍鞘銅綠斑斕,以銅絲嵌著兩個篆文:「真武」。沖虛忍不住「啊」的一聲。武當派創派之祖張三丰先師所用佩劍名叫『真武劍』,向來是武當派鎮山之寶,八十餘年前,日月教幾名高手長老夜襲武當山,將寶劍連同張三丰手書的一部『太極拳經』一併盜了去。當時一場惡鬥,武當派死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雖然也殺了日月教四名長老,但一經一劍卻未能奪回。這是武當派的奇恥大辱,八十餘年來,每一代掌門臨終時留下遺訓,必定是奪還此經此劍。但黑木崖壁壘森嚴,武當派數度明奪暗盜,均無功而還,反而每次都是送了幾條性命在黑木崖上,想不到此劍竟在見性峰上出現。他斜眼看另一支盤子時,盤中赫然是一部手書的冊頁,紙色早已轉黃,封皮上寫著『太極拳經』四字。沖虛道人在武當山見過不少張三丰的手書遺迹,一見便知這『太極拳經』確是真跡。
他雙手發顫,捧過長劍,右手握住劍柄,輕輕抽出半截,頓覺寒氣撲面。他知三豐祖師到晚年時劍術如神,輕易已不使劍,即使迫不得已與人動手,也只用尋常鐵劍、木劍,這柄『真武劍』是他中年時所用的兵刃,掃蕩群邪,威震江湖,是一口極鋒利的利器。他兀自生怕給任我行騙了,再翻開那『太極拳經』一看,果然是三豐祖師所書。他將經書放還盤中,跪倒在地,向一經一劍磕了八個頭,站起身來,說道:「任教主寬洪大量,使遺物重回真武觀,沖虛粉身難報大德。」將一經一劍接過,心中激動,雙手顫個不住。
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當派,好生慚愧,今日原璧歸趙,還望武當派上下見諒。」沖虛道:「任教主可說得太客氣了。」
向問天又道:「呈上聖教主贈給恆山派令狐掌門的禮物。」
方證和沖虛均想:「不知他送給令狐掌門的,又是什麼寶貴之極的禮物。」
見這次上來的共二十名錦衣教眾,每人也都手托盤子,走到令狐沖身前。盤中所盛的卻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壺、酒杯、茶碗之類日常用具,雖均十分精緻,卻顯然並非什麼出奇物事。只有一支盤子中放著一根玉簫,一支盤子中放著一具古琴,較為珍貴,但和贈給方證、沖虛的禮物相比,卻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令狐沖拱手道:「多謝。」命恆山派於嫂等收了過來。
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來到恆山,諸多滋擾,甚是不當。恆山派每一位出家的師太,致送新衣一襲,長劍一口,每一位俗家的師姊師妹,致送飾物一件,長劍一口,還請笑納。敝教又在恆山腳下購置良田三千畝,奉送無色庵,作為庵產。這就告辭。」說著向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深深一揖,轉身便行。
沖虛叫道:「向先生!」向問天轉過頭來,笑問:「道長有何吩咐?」沖虛道:「承蒙貴教主厚賜,無功受祿,心下不安。不知……不知……」他連說了二個「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問的是「不知是何用意」,但這句話畢竟問不出口。
向問天笑了笑,抱拳說道:「物歸原主,理所當然。道長何必不安?」一轉身,喝道:「教主起駕!」樂聲奏起,十名長老開道,一十六名轎夫抬起藍呢大轎,走下峰去。其後是號角隊、金鼓隊、細樂隊、更後是各堂教眾,魚貫下峰。
沖虛和方證一齊望著令狐沖,均想:「任教主何以改變了主意,其中原由,只有你才知情。」但從令狐沖的臉色中卻一點也看不出來,但見他似乎有些歡喜,又有些哀傷。耳聽得日月教教眾走了一會,樂聲便即止歇,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呼聲也不再響起,竟是耀武揚威而來,偃旗息鼓而去。
沖虛忍不住問道:「令狐兄弟,任教主忽然示惠,自必是沖著你的天大面子。不知……不知……」他自是想問『不知跟你說了什麼』,但隨即心想,這其中的原由,如果令狐沖願說,自然會說,若不願說,多問只有不妥,是以說了兩個『不知』,便即住口。
令狐沖道:「兩位前輩原諒,適才晚輩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原由,暫且不便見告。但其中亦無大不了的秘密,兩位日久自知。」
方證哈哈一笑,說道:「一場大禍消彌於無形,實是武林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舉止,於我正教各派實無敵意,化解了無量殺劫,實乃可喜可賀。」
沖虛無法探知其中原由,實是心癢難搔,聽方證這麼說,也覺甚是有理,說道:「不是老道過慮,只是日月教詭計百出,咱們還是小心些為妙。說不定任教主得知咱們有備,生怕引發炸藥,是以今日故意賣好,待得咱們不加防備之時,再加偷襲。以二位之見,是否會有此一著?」方證道:「這個……人心難測,原也不可不防。」令狐沖援頭道:「不會的,一定不會。」沖虛道:「令狐掌門認定不會,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心下卻頗不以為然。過了一會,山下報上訊來,日月教一行已退過山腰,守路人眾沒接到訊號,未加截殺,亦未引發地雷。沖虛命人通知清虛、成高,將連接於九龍椅及各處地雷的藥引都割斷了。
令狐沖請方證、沖虛二人回入無色庵,在觀音堂中休息。方證翻閱梵文『金剛經』。沖虛撫弄一會『真武劍』讀幾行『太極拳經』,喜不自勝,心下的疑竇也漸漸忘了。突然之間,供桌下有人說道:「啊,盈盈,是你!」另一人道:「沖哥,你……你……你……」正是桃谷六仙的聲音。
令狐沖「啊」的一聲驚叫,從椅中跳了起來。
只聽得供桌下不斷發出聲音:「沖哥,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過世了。」「怎麼會過世的?」「那日在華山朝陽峰上,你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從仙人掌上摔了下來。向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過得片刻,便即斷了氣。」「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么!」「不是的。向大哥說,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這十幾年苦,近年來以十分霸道的內功,強行化除體內的異種真氣,實在是大耗真元。這一次為了布置誅滅五嶽劍派,又耗了不少心血。他老人家是天年已盡。」「當真想不到。」「當日在朝陽峰上,向大哥與十長老會商,一致舉我接任日月神教教主。」「原來任教主是任大小姐,不是任老先生。」
適才桃谷六仙爭坐九龍椅,方證以『獅子吼』佛門無上內功將之震倒。沖虛生怕泄漏機密,將六人點了空道,塞入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內功也頗深厚,不多時便即醒轉,將令狐沖和『任教主』的對話都聽在耳里,這時便一字不漏的照說出來。方證和沖虛聽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教主之位,其餘種種,無不恍然,心下又驚又喜。盈盈贈送二人重禮,送給令狐沖的卻是衣履用品,那自是二人交換文定的禮物了。
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個不休:
「沖哥,今日我上恆山來看你,倘若讓正教中人知道了,不免惹人笑話。」「那又有什麼要緊?你就是會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道。」「好罷,我答應你不說便是。」「我吩咐他們仍是在叫什麼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是要使旁人不瞧出破綻。可不是對你恆山派與方證方丈、沖虛道長無禮狂妄。」「那不用擔心,大師和道長不會知道的。」「再說,日月教和恆山派、少林派、武當派化敵為友,我也不要讓人家說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漢一定會說,因為我……跟你……跟你的緣故,連一場大架也不打了,說來可多難為情。」「嘻嘻,我倒不怕。」「你臉皮厚,自然不怕。爹爹去世的信息,日月教瞞得很緊,外間只道是我爹爹來到恆山之後,跟你談了一會,就此和好。這於我爹爹的聲名也有好處。待我回到黑木崖後,再行發喪。」「是,我這女婿可得來磕頭弔孝了。」「你能夠來,當然最好。那日華山朝陽峰上,我爹爹本來已親口許了我們的婚事,不過……不過那得我服滿之後……」
令狐沖聽他六人漸漸說到他和盈盈安排成親之事,當即大喝:「桃谷六仙,你們再不出來,在桌底下胡說八道,我剝了你們的皮,抽你們的筋。」
卻聽得桃干仙幽幽嘆了口氣,學著盈盈的語氣說道:「我卻擔心你的身子。爹爹沒傳你化解異種真氣的法門,其實就是傳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干仙逼緊著嗓子,說得極盡哀傷。
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聽著,亦不禁都有凄惻只意。任我行一代怪傑,雖然生平惡行不少,但如此下場,亦令人為之嘆息。令狐沖對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雖憎他作威作福,橫行霸道,卻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無忌憚、獨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頗為相投,只不過自己絕無『一統江湖』的野心而已。
一時三人心中,同時湧起了一個念頭:「自古帝王將相,聖賢豪傑,奸雄大盜,元兇巨惡,莫不有死!」
桃實仙逼緊了嗓子道:「沖哥,我……」沖虛心想再說下去,於令狐沖面上須不好看,笑道:「六位桃兄,適才多有得罪。不過你們的話也說得夠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門惱了,點了你們的『終身啞穴』,只怕犯不著。」桃谷六仙大驚,齊問:「什麼『終身啞穴』?」沖虛道:「那『終身啞穴』一點,一輩子就成了啞巴,再也不會說話。至於吃飯喝酒,倒還可以。」桃谷六仙齊嚷:「說話第一、吃飯喝酒尚在其次。」沖虛道:「你們剛才的話,一句也說不得的。令狐掌門,你就瞧在方丈大師和老道面上,別點他們的『終身啞穴』。方丈大師和老道負責擔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聽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說話,決不泄漏片言支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們又不是自己要偷聽,聲音鑽進耳朵來,又有什麼法子?」
沖虛道:「你們聽便聽了,誰也不來多管,聽了之後亂說,那可不成。」桃谷六仙齊道:「好,好!我們不說,我們不說。」桃根仙道:「不過日月教聖教主那兩句八字經改了,說不說得?」令狐沖大喝:「說不得,更加說不得!」桃枝仙嘰哩咕嚕:「不說就不說。偏你和任大小姐說得,我們就說不得。」
沖虛心下納悶:「日月教的那句八字經改了?八字經自然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八個字。任大小姐當了教主,不想一統江湖了,卻不知改了什麼?」
三年後某日,杭州西湖孤山梅庄掛燈結采,陳設得花團綿簇,這天正是令狐沖和盈盈成親的好日子。
這時令狐沖已將恆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接掌。儀清極力想讓給儀琳,說道:儀琳手刃恆山大仇,為師尊雪恨,該當接任掌門之位。但儀琳說什麼也不肯,急得當眾大哭。畢竟還是依著令狐沖之議,由儀清掌管恆山門戶。盈盈也辭去日月教教主之位,交由向問天接任。向問天雖是個桀傲不馴的人物,卻無吞併正教諸派的野心,數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
這日前來賀喜的江湖豪士擠滿了梅庄。行罷大禮,酒宴過後鬧新房時,群豪要新郎、新娘演一演劍法。當世皆知令狐沖劍法精絕,賀客中卻有許多人未曾見過。令狐沖笑道:「今日動刀使劍,未免太煞風景,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群豪齊聲喝采。
當下令狐沖取出瑤琴、玉簫,將玉簫遞給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纖纖素手,接過簫管,引宮按商,和令狐沖合奏起來。
兩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這三年中,令狐沖得盈盈指點,精研琴理,已將這首曲子奏得頗具神韻令狐沖想起當日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初聆衡山派劉正風和日月教長老曲洋合奏此曲。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難以為友,終於雙雙斃命。今日自己得與盈盈成親,教派之異不復得能阻擋,比之撰曲之人,自是幸運得多了。又想劉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彌教派之別、消積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婦合奏,終於完嘗了劉曲兩位前輩的心愿。想到此處,琴簫奏得更是和諧。群豪大都不懂音韻,卻無不聽得心曠神怡。
一曲既畢,群豪紛紛喝采,道喜聲中退出親房。喜娘請了安,反手掩上房門。
突然之間,牆外響起了悠悠的幾下胡琴之聲。令狐沖喜道:「莫大師伯……」盈盈低聲道:「別作聲。」
只聽胡琴聲纏綿宛轉,卻是一曲『風求凰』,但凄清蒼涼之意終究不改。令狐衝心下喜悅無限:「莫大師伯果然沒死,他今日來奏此曲,是賀我和盈盈的新婚。」琴聲漸漸遠去,到後來曲未終而琴聲已不可聞。
令狐沖轉過身來,輕輕揭開罩在盈盈臉上的霞帔。盈盈嫣然一笑紅燭照映之下,當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間喝道:「出來!」令狐沖一怔,心想:「什麼出來?」盈盈笑喝:「再不出來,我用水淋了!」
床底下鑽出六個人來,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盼聽到新郎、新娘的說話,好到大廳上去向群豪傑誇口。令狐衝心神俱醉之際,沒再留神。盈盈心細,卻聽到了他六人壓得極細的呼吸之聲。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六位桃兄,險些兒又上了你們的當!」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張開喉嚨大叫:「千秋萬載,永為夫婦!」
沖虛正在花廳上和方證談心,聽和桃谷六仙的叫聲,不禁莞爾一笑,三年來壓在心中的啞謎,此時方始揭開:原來那日令狐沖和盈盈在觀音堂中山盟海誓,桃谷六仙卻道是改了日月教的八字經。
四個月後,正是草長花濃的暮春季節。令狐沖和盈盈新婚燕爾,攜手共赴華山。令狐衝要帶同妻子去拜見太師叔風清揚,叩謝他傳劍授功之德。可是兩人踏遍了華山五峰三嶺,各處幽谷,始終沒發現風清楊的蹤跡。
令狐沖怏怏不樂。盈盈道:「太師叔是世外高人,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到那裡雲遊去了。」令狐沖嘆道:「太師叔固然劍術通神,他老人家的內功修為也算得當世無雙。這三年半來,我修習他老人家所傳的內功,幾乎已將體內的異種真氣化除凈盡。」盈盈道:「那可得多謝少林寺的方證大師了。咱們既見不到風太師叔,明日就動身去少林寺,向方證大師叩頭道謝。」令狐沖道:「方證大師代傳神功,多所解說引導,便好比是半個師父,原該去謝的。」盈盈抿嘴笑道:「沖哥,你到今日還是不明白,你所學的,便是少林派的『易筋經』內功」
令狐沖『啊』的一聲,跳起身來,說道:「這……這便是『易筋經』?你怎知道?」盈盈笑道:「當日聽你說,這內功是風太師叔叫桃谷六仙帶口訊,告知方證大師的。我心下生疑,尋思這內功精微奧妙,修習時若有厘毫之差,輕則走火入魔,重則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谷六仙帶口訊?桃谷六仙纏夾不清,又怎說得明白?方證大師雖說,多半是風太師叔逼他們背熟了,但終究太過兇險。後來我去問這六位仁兄,他們一口咬定確有其事。但要他們背誦幾句,一個說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一個說只能告知方證老和尚,不能說給別人聽。六個人再說得幾句,更是前言不對後語,破綻百出。後來露出口風,抵賴不得,才說是方證大師為了救你性命,卻不願讓你得知,才假託風太師叔傳功,你若問起,叫他們代為隱瞞。」令狐沖張大了口,半晌作聲不得。盈盈又道:「但風太師叔叫他們傳訊,卻是有的,只是叫他們告知方證大師,說日月教要攻打恆山,請少林、武當兩派援手。」
令狐沖道:「你也壞得夠了,早知此事,卻直到今日才說出來。」盈盈笑道:「那日在少林寺中,你脾氣倔強得很。方證大師要你拜師,改投少林,便傳你『易筋經』神功,但你說什麼也不肯,一拂袖子便出了山門。方證大師倘若再提傳授『易筋經』之事,生怕你老脾氣發作,寧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學,那豈不糟了?因此他只好假託風太師叔之名,讓你以為這是華山派本派內功,自是學之無礙。」
令狐沖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說,也怕我牛脾氣發作,突然不練了?現下得知我異種真氣化解殆盡,這才吐露真相。」
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這硬脾氣,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
令狐沖嘆了口氣,拉住她手,說道:「盈盈,當年你將性命舍在少林寺,為的是要方證大師傳我『易筋經』,雖然你並沒死,方證大師卻認定是答應了你的事沒有辦到。他是武林前輩,最重然諾,終於還是將這門神功傳了給我。這是你用性命換來的功夫,就算我不顧死活,難道……難道一點也不顧到你,竟會恃強不練嗎?」
盈盈低聲道:「我原也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
令狐沖道:「咱們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既然學了『易筋經』,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說笑,說道:「你這野和尚大廟不收,小廟不要,少林寺的清規戒律嚴謹得很,沒半天便將你這酒肉和尚亂棒打將出來。」
兩人攜手而行,一路閑談。令狐沖見盈盈不住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什麼,問道:「你在尋什麼?」盈盈道:「且不跟你說,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這次來到華山,沒能拜見風太師叔,固是遺憾之極,但若見不到那人,卻也可惜。」令狐沖奇道:「咱們還要見一個人,那是誰?」盈盈微笑不答,說道:「你將林平之關在梅庄地底的黑牢之中,有飯吃,有衣穿,誰也不會去害他,確實是照顧了他一生。我對你另一位朋友,卻也想出了一種特別的照顧法子。」
令狐沖更是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卻又是誰?」知道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他即不肯說,多問也是無用。
當晚二人在令狐沖的舊居之中,對月小酌。令狐沖雖面對嬌妻,但想起種種往事,仍不禁頗為傷感,飲了十幾杯酒,已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喜色,放下酒杯,低聲道:「多半是他來了,咱們去瞧瞧。」令狐沖聽得對面山上有幾聲猴啼,不知盈盈說的是誰來了,跟著她走出屋去。
盈盈循著猴啼之聲,快步奔到對面山坡上。令狐沖隨在她身後,月光下只見七八隻猴子聚在一起。華山猴子甚多,令狐沖也不以為意,卻見群猴之中赫然有一個人,凝目看去,竟是勞德諾。他喜怒交集,轉身便欲往屋中取劍。盈盈拉住他手臂,低聲道;「咱們走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餘丈,只見勞德諾夾在兩支極大的馬猴之間,給兩支馬猴拖來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對兩支馬猴,卻是全無反抗之力。
令狐沖駭然問道:「那是什麼緣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再跟你說。」
猴子性躁,跳上縱下,沒半刻安寧。勞德諾給左右兩支馬猴東拉西扯,偶然發出幾聲吼叫,兩支馬猴便伸爪往他臉上抓去。令狐沖這時已看得明白,原來勞德諾的右手和右邊馬猴的左腕相連,左手和左邊的馬猴的右腕相連,顯然是以鐵銬之類扣住了的。他明白了大半,問道:「這是你的傑作了?」盈盈道:「怎麼樣?」令狐沖道:「你廢了勞德諾的武功?」盈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群猴聽得人聲,吱吱連聲,帶著勞德諾翻過山嶺而去。
令狐沖本欲殺了勞德諾為陸大有報仇,但見他身受之苦,遠過於一劍加頸,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頗感復仇之快意,心想:「這人老奸巨猾,為惡遠在林師弟之上,原該讓他多吃些苦頭。」說道:「原來這幾日來,你一直要找他來給我瞧瞧。」
盈盈道:「那日我爹爹來到朝陽峰上,這廝便來奉承獻媚,說道得了『辟邪劍法』的劍譜,前來獻給爹爹。爹爹問他有何用意,他說想當日月教的一名長老。爹爹沒空跟他多說,叫人將他看管起來。後來爹爹逝世,大伙兒忙成一團,誰也沒去理他,將他帶到了黑木崖。過了十幾天,我才想起這件事來,叫他來一加盤問,卻原來他自練『辟邪劍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將一身武功盡數廢了。這人是害你六師弟的兇手,而你六師弟生平愛猴,因此我叫人覓得兩支大馬猴來,跟他鎖在一起,放在華山之上。」說著伸手過去,扣住令狐沖的手腕,嘆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支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說著嫣然一笑,嬌柔無限。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