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孤帆遠影
按壽縣的老傳統,年,不過三十過初一。因此年三十就是衛國、家文帶著光明和老太太簡單吃吃。
老太太喜葷。衛國用了七八個小時燉了一鍋排骨湯。家文炸了肉圓子、燒了帶魚。再添一個涼拌菜,一盤素菜。四菜一湯。不過陳老太太對素菜也有講究。烏心黃一定用豬油炒。因為豬油「香」。
看春節晚會,陳老太太到九點就開始打盹,懷裡摟著光明。光明有些不舒服。略動了動。衛國和家文忙給他打手勢,讓他輕點。光明放輕手腳,陳老太太還是醒了。衛國說:「娘,上床睡吧。」陳老太太半閉著眼,「不困,炮仗放了沒有?」衛國說還沒到點。
「放完了我再睡。」陳老太太說。除夕的炮仗一放,意味著炸開了新的一年。陳老太太是大家庭出來的,有些老理依舊堅持。就算對那個繁華時代的追念。陳老太太有時也反思命運,「以前家裡販煙土,也是作孽,所以人丁才越來越稀少。」家文明白她的意思,是指就光明一個男孩。可這多半是計劃生育造成的。陳老太太不論,繼續說:「不過現在已經很好了,就算哪天我到哪頭去,也能交代。」人老了想得多。家文只能勸:「娘,哪至於。」年初一,一大家子都來。春華一個人過來的。魯先生帶小憶回自己家吃午飯,晚上才過來。春榮帶著敏子、智子來,惠子由她爸鮑先生帶著回老家正陽關看她爹爹奶奶。鮑先生是正陽關人,鮑家三姊妹中只有惠子在正陽關跟著爹爹奶奶長大。
大康小健結婚了,就算單出去,初一孫黎明帶著他們自己過。說好了初三過來。
克思和陶先生帶光彩來到得最晚。一到了,克思就開始誇讚光彩多才多藝。會唱歌,能跳舞,還會背古詩。家文見了覺得好笑,光明早都會背唐詩一百首。但大家都能理解,正因為光彩的「身世不明」,所以她必須優秀。以證明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陳老太太有些不耐煩,道:「女孩子,文靜點好。」又調轉話題,問春榮,「惠子去正陽關啦?」春榮說:「跟她爸回去一趟,好幾年沒回了。」陳老太太笑說:「你們家這三個丫頭,我看惠子腦子最好,是個讀書的料。」春榮道:「聰明什麼,也是一根筋。」陳老太太問:「該考大學了吧?」
春榮無奈,「娘,您忘啦,老二都上班好幾年了。」陳老太太驚,對這些外孫女,她實在疏於關照,「在哪上班。」春榮道:「就是華子那個廠。」哦,機床廠。春華連忙上前說明,「娘,惠子智子都在我們廠。」一個干車工,一個干銑工。
為顯本事,敏子擠到陳老太太身邊,撒嬌地,「姥,我考上電廠了。」陳老太太很配合,「真有本事。」敏子繼續吹,「就那麼隨便一考,太簡單了。」陳老太太道:「去了就好好工作,廠子挺遠吧?」敏子道:「有班車。」
光彩背古詩背得口乾,問她媽陶先生要水喝。陶先生從包里掏出個小開口杯,去暖水瓶里倒了點溫水。喝不完,陶先生讓光彩去廁所倒掉。光彩朝這層樓的公廁去,走到門口,懶得進去,便隨手把水往地上一灑。天冷,很快結了一層冰霜。
中午這頓大菜基本是由陳老太太指導,春榮、春華、衛國三個人聯手做出來的。壽縣特色,重油重鹽,不說燒大鵝這種硬菜是一鍋油汪汪的,就是炸的小點心大救架,也是一摸一手的油。最當中的鍋子則是平日里很少吃的重菜:狗肉鍋。
陳老太太要了點黃酒。對著一桌子菜,看著已經飽了七八分,人老了,吃葷本來也有限。但小字輩們難得豐盛,已經狼吞虎咽。尤其以敏子吃得最多。陳老太太舉杯,不由得感慨,從跑日本鬼子反逃出壽縣,到喪夫一個人拉扯孩子,再到孩子們都成家立業,如今她也抱上了孫子,總算對祖輩有個交代。風風雨雨多少年,她這一輩子,值。自斟自飲,又來一杯,再一杯。光明靠在奶奶身邊,陳老太太時不時給他夾一塊肉,說吃,吃。陶先生看著不舒服,也讓光彩湊過去。陳老太太一碗水端平,也給她夾。光明又要一塊。光彩也不示弱。
光彩突然對著陳老太太背古詩:「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光明不示弱,立刻背:「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光彩提一口氣,繼續背,「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光明反擊,「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家文不想看孩子們斗下去,叫過光明,讓他吃幾口飯。戰火這才止熄。老太太喝得微醺,憋不住尿,要起來去廁所。剛站起,晃一下。一桌人連忙都站起來。陳老太太擺擺手,「不用不用,我能走,都坐在。」陳老太太一貫好強,說什麼是什麼,不願麻煩別人,眾兒女只能坐了。老太太果然走得穩,朝門外去。
好一會兒,不見人回來。春華覺得不對勁,起身出去看,家文連忙也跟上。「娘——」春華朝公共衛生間方向喊了一聲。無人回應。走廊外天風直吹過來。冷颼颼地。
家文跟在後頭。
拐過彎,春華聲音突然高了好幾個八度,「娘!」
陳老太太歪都在廁所門口那一小塊冰面上。
人陸續都出來了。光彩站得遠遠地,看。陶先生摟著她。
「放平!放平!」克思嚷嚷著。春華和家文阻止,「不行,不能放平,可能是腦溢血,坐起來,坐起來。」家文又對衛國,「還愣著幹什麼,快去找車!」
拉到醫院,搶救的及時,命沒丟。但陳老太太就此落下個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不能動。年註定是過不好。
初二,家文回不了娘家,便找了個鄰居,娘家也在龍湖菜市這一片的帶了個話。家麗得知後擔憂,想去看看。老太太阻止,「別去添麻煩了,他們家人多,能照顧好,緩緩再去。」
美心憂心,「趕在大年裡頭,不知道怎麼樣。」
老太太有感於懷,「人老了,事就多,腦溢血,死就死了,不死也沒了半條命。我以後這樣,你們都別救我,就那麼過去就行了。」家麗忙道:「阿奶——大過年的,說這個。」
家歡還沒起來。小玲和家喜已經起來打扮得跟仙女一般。老太太進屋,看老四躺在床上。拍被子,「起來了!」
家歡翻了個身,坐起來,眼睛腫得跟什麼似的。她連忙戴上眼鏡。她心大,睡了兩晚上,哭也哭了,痛也痛了,她逼迫自己必須過去。讓一切都過去。沒有什麼是一頓好吃的解決不了的。美心嘀咕,「老二肯定是來不了了,老三還來不來?」
正說著,院子內一陣喧囂。建國站在院子門口,跟歐陽寶握手。何家藝抱著小楓,進門就扯開嗓子,「奶!媽!姐!」
三聲炸雷。女人們都出來了。
放眼看過去,何家藝明顯不一樣了,如果走在路上,美心可能一下都認不出這是她女兒。翻翹的劉海,塗了口紅划了鼻影,關鍵是一身皮草。雍容華貴,氣場十足。
「過得不錯。」美心低聲讚歎。
家藝把孩子遞給歐陽,兩個男人進屋去了。老太太笑呵呵地,「我看看我看看,我的三孫女。」
家藝走近了,在眾人面前打了個轉,「怎麼樣?」
「哇!」小玲和家喜帶著驚嘆聲出來,「三姐!」小玲豎大拇指,「服了!」
家藝心裡受用,嘴上雲淡風輕,「什麼服了?」
小玲拽著家藝道:「三姐,你才是龍湖菜市一片最時髦的人。」家藝哼了一聲,「早都是了。」
進了屋,何家藝脫了皮毛外套,像領導視察一樣抱著小楓,走進她曾經那間房,指著床鋪,「媽媽以前就住這,小,擠。」家麗聽著不自在。但沒多理論。她知道,老三心裡還有氣,上次她上門送個雞蛋糕,還不足以消弭家藝胸中那口氣。
故意的。何家藝就是故意的!
老五老六不開眼,毛毛躁躁在試穿家藝的皮草。
美心道:「這個皮草,跟你爸以前做的還是不能比,你爸做的肉津。」家藝沒反駁,只是突然對著牆上常勝的遺像,半嗔半撒嬌,「爸——你還欠我一件羊皮襖子!」又對懷裡的孩子,「這是姥爺,姥爺對媽媽最好,姥爺好。」歐陽楓說話晚,只會咿咿呀呀發出點聲音。
美心和老太太對看一眼。不做聲。
忙忙活活。吃飯了。建國去端雞湯上來。還是美心精心烹制的肥西老母雞湯。看到雞湯,家藝才想起來,「雞汁面吃了吧?」小年小冬小玲家喜都說好吃。家藝笑道:「是你姐夫找朋友弄的,你不知道現在多緊俏。」家麗沒接茬。建國笑說:「歐陽,回頭給我們也弄兩盒。」歐陽連忙說沒問題。家麗拐了建國一下。建國忙說:「哦,我們付錢,該多少是多少。」
歐陽寶舉杯,「姐夫客氣,一家人提什麼錢,出了年就弄兩箱過去。」家藝又問:「火腿吃了吧。」
老太太道:「在那放著呢。」
家藝強調,「那是金華火腿,是歐陽出去跑業務特地帶回來的。」美心道:「我們吃鹹肉就行。」
家藝喝了一口雞湯,品品,皺眉,「媽,這湯餿了吧。」
美心立刻嘗嘗,「胡扯,就這個味,肥西老母雞湯。」
「餿了餿了。」家藝確認。
踩到雷區了。美心一拍桌子,「說了就是這個味!肥西老母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