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迫娶(1)
令狐沖和盈盈出得山谷,行了半日,來到一處市鎮,到一家麵店吃面。
令狐沖筷子上挑起長長几根麵條,笑吟吟的道:「我和你還沒拜堂成親……」盈盈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嗔道:「誰和你拜堂成親了?」令狐沖微笑道:「將來總是要成親的。你如不願,我捉住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在山谷中倒是乖乖的,一出來就來說這些不正經的瘋話。」令狐沖笑道:「終身大事,最是正經不過。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日後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幾個兒子好。」盈盈站起身來,秀眉微蹙,道:「你再說這些話,我不跟你一起去恆山啦。」令狐沖笑道:「好,好,我不說,我不說。因為那山谷中有許多桃樹,倒象是個桃谷,要是有六個小鬼在其間鬼混,豈不是變了小桃谷六仙?」
盈盈坐了下來,問道:「那裡來六個小鬼?」一語出口,便即省悟,又是令狐沖在說風話,白了他一眼,低頭吃面,心中卻十分甜蜜。
令狐沖道:「我和你同上恆山,有些心地齷齪之徒,還以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臟肚子里胡說八道,只怕你不高興。」這一言說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現下跟你都穿了鄉下庄稼人的衣衫,旁人未必認得出。」令狐沖道:「你這般花容月貌,不論如何改扮,總是驚世駭俗。旁人一見,心下暗暗喝采:『嘿,好一個美貌鄉下大姑娘,怎地跟著這一個傻不楞登的臭小子,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待得仔細多看上幾眼,不免認出這朵鮮花原來是日月神教的任大小姐,這堆牛糞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沖了。」盈盈笑道:「閣下大可不用如此謙虛。」
令狐沖道:「我想,咱們這次去恆山,我先喬裝成個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看。如果太平無事,我便獨自現身,將掌門之位傳了給人,然後和你在什麼秘密地方相會,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好?」
盈盈聽他這麼說,知他是體貼自己,甚是喜歡,笑道:「那好極了,不過你上恆山去,尤其是去見那些師太,只好自己剃光了頭,也扮成個師太,旁人才不起疑。沖哥,來,我就給你喬裝改扮,你扮成個小尼姑,只怕倒也俊俏得緊。」令狐沖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一見尼姑,逢賭必輸。令狐沖扮成尼姑,今後可倒足了大霉,那決計不成。」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卻偏有這許多忌諱。我非剃光你的頭不可。」
令狐沖笑道:「扮尼姑倒也不必了,但要上見性峰,扮女人卻是勢在必行。只是我一開口說話,就給聽出來是男人。我倒有個計較,你可記得恆山磁窯口翠屏山懸空寺中的一個人嗎?」盈盈一沉吟,拍手道:「妙極,妙極!懸空寺中有個又聾又啞的僕婦,咱們在懸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她半點也聽不到。問她什麼,她只是獃獃的瞧著你。你想扮成這人?」令狐沖道:「正是。」盈盈笑道:「好,咱們去買衣衫,就給你喬裝改扮。」
盈盈用二兩銀子向一名鄉婦買了一頭長髮,細心梳好了,裝在令狐沖頭上,再讓他換上農婦裝束,宛然便是個女子,再在臉上塗上黃粉,畫上七八粒黑痣,右腮邊貼了塊膏藥。令狐沖對鏡一看,連自己也認不出來。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氣卻還不似,須得裝作痴痴獃獃、笨頭笨腦的模樣。」令狐沖笑道:「痴痴獃獃的神氣最是容易不過,那壓根兒不用裝,笨頭笨腦,原是令狐沖的本色。」盈盈道:「最要緊的是,旁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後大聲嚇你,千萬不能露出馬腳。」
一路之上,令狐沖便裝作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先行練習起來。二人不再投宿客店,只在破廟野祠中住宿。盈盈時時在他身後突發大聲,令狐沖竟充耳不聞。不一日,到了恆山腳下,約定三日後在懸空寺畔聚頭。令狐沖獨自上見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遊山玩水。
到得見性峰峰頂,已是黃昏時分,令狐沖尋思:「我若逕行入庵,儀清、鄭萼、儀琳師妹她們心細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還是暗中窺探的好。」當下找個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覺,醒來時月已中天,這才奔往見性峰主庵無色庵。
剛走近主庵,便聽得錚錚錚數下長劍互擊之聲,令狐衝心中一動:「怎麼來了敵人?」一摸身邊暗藏的短劍,縱身向劍聲處奔去。兵刃撞擊聲從無色庵旁十餘丈外的一間瓦屋中發出,瓦屋窗中透出燈光。令狐沖奔到屋旁,但聽兵刃撞擊聲更加密了,湊眼從窗縫中一張,登時放心,原來是儀和與儀琳兩師姊妹正在練劍,儀清和鄭萼二人站著旁觀。
儀和與儀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學自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的恆山劍法。二人劍法已頗為純熟。斗到酣處,儀和出劍漸快,儀琳略一疏神,儀和一劍刺出,直指前胸,儀琳回劍欲架,已然不及,「啊」的一聲輕叫。儀和長劍的劍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師妹,你又輸了。」
儀琳甚是慚愧,低頭道:「小妹練來練去,總是沒什麼進步。」儀和道:「比之上次已有進步了,咱們再來過。」長劍在空中虛劈一招。儀清道:「小師妹累啦,就和鄭師妹去睡罷,明日再練不遲。」儀琳道:「是。」收劍入鞘,向儀和、儀清行禮作別,拉了鄭萼的手推門出外。她轉過身時,令狐沖見她容色憔悴,心想:『這個小師妹心中總是不快樂。』
儀和掩上了門,和儀清二人相對搖了搖頭,待聽得儀琳和鄭萼腳步聲已遠,說道:「我看小師妹總是靜不下心來。心猿意馬,那是咱們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勸勸她才好。」儀清道:「勸是很難勸的,總須自悟。」儀和道:「我知道她為什麼不能心靜,她心中老是想著……」儀清搖手道:「佛門清凈之地,師姊別說這等話。若不是為了急於報師父的大仇,讓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儀和道:「師父常說:『世上萬事皆須隨緣,半分勉強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須循序漸進,倘若著意經營,反易墜入魔障。我看小師妹外和內熱,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門,於她實不相宜。」儀清嘆了口氣,道:「這一節我也何嘗沒想到,只是……只是非一時的權宜之計;更要緊的是,岳不群這惡賊害死我們師父、師叔……」
令狐沖聽到這裡,大吃一驚:「怎地是我師父害死她們的師父、師叔?」
只聽儀清續道:「不報這深恨大仇,咱們做弟子的寢食難安。」儀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趕明兒我加緊督促她練劍便了。」儀清道:「常言道:』欲速則不達,卻別逼得她太過狠了。我看小師妹近日精神越來越差。」儀和道:「是了。」兩師姊妹收起兵刃,吹滅燈火,入房就寢。
令狐沖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她們怎麼說我師父害死了她們的師父、師叔?又為什麼為報師仇,為了有人接掌恆山門戶,便須督促儀琳小師妹日夜勤練劍法?」凝思半晌,不明其理,慢慢走開,心想:「日後詢問儀和、儀清兩位師姊便是。」猛見地下自己的影子緩緩幌動,抬頭望月,只見月亮斜掛樹梢,心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險些叫出聲來,心道:「我早該想到了。為什麼她們早就明白此事,我卻一直沒想到?」
閃到近旁小屋的牆外,靠牆而立,以防恆山派中有人見到自己任身影,這才靜心思索,回想當日在少林寺中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斃命的情狀:
其時定逸師太已死,定閑師太囑咐我接掌恆山門戶之後,便即逝去,言語中沒顯露害死她們的兇手是誰。檢視之下,二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並非受了內傷,更不是中毒,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不便解開她們的衣衫,詳查傷處。
後來離少林寺出來,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說在少林寺時曾解開二位師太的衣衫查傷,見到二人心中都有一粒針孔大的紅點,是被人用針刺死。當時我跳上了起來,說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盈盈說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又說,這針並非毒針,乃是一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閑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我說:「是了,我見到定閑師太之時,她還沒斷氣。這針即是當胸刺入,那就並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鋒。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這麼說。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兇手,想亦不難。」當時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盈盈道:「正是。」
令狐沖雙手上反按牆壁,身子不禁發抖,心想:「能使一枚小針而能殺害這兩位高手師太,若不是練了葵花寶典的,便是練了辟邪劍法的。東方不敗一直在黑木崖頂閨房中繡花,不會到少林寺來殺人,以他的武功,也決不會針刺定閑師太而一時殺她不了。左冷禪所練的辟邪劍法是假的。那時候林師弟初得劍譜未久,未必已練成劍法,甚至還沒得到劍譜……」回想當日在雪地里遇到林平之與岳靈珊的情景,心想:「不錯,那時候林平之說話未變雌聲,不管他是否已得劍譜,辟邪劍法總是沒練成。」
想到此處,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那時候能以一枚細針、正面交鋒而害死恆山派兩大高手,武功卻又高不了定閑師太多少,一針不能立時致她死命,那只有岳不群一人。又想起岳不群處心積慮,要做五嶽派的掌門,竟能讓勞德諾在門下十餘年之久,不揭穿他的來歷,末了讓他盜了一本假劍譜去,由此輕輕易易的刺瞎左冷禪雙目。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極力反對五派合併,岳不群乘機下手將其除去,少了並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定閑師太為什麼不肯吐露害她的兇手是誰?自然由於岳不群是他的師父之故。倘若兇手是左冷禪或東方不敗,定閑師太又何以不說?
令狐沖又想到當時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對話。他在少林寺給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腳,他並未受傷,岳不群腿骨反斷,盈盈大覺奇怪。她說她父親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令狐沖吸了不少外人的內功,固然足以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不象自己所練成的內功,不須運使,自能將對方攻來的力道反彈出去。此刻想來,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心做給左冷禪看的,那條腿若非假斷,便是他自己以內力震斷,好讓左冷禪瞧在眼裡,以為他武功不過爾爾,不足為患,便可放手進行並派。左冷禪花了無數心血力氣,終於使五派合併,到得頭來,卻是為人作嫁,給岳不群一伸手就將成果取了去。
這些道理本來也不難明,只是他說什麼也不會疑心到師父身上,或許內心深處,早已隱隱想到,但一碰到這念頭的邊緣,心思立即避開,既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直到此刻聽到了儀和、儀清的話,這才無可規避。
自己一生敬愛的師父,竟是這樣的人物,只覺人生一切,都是殊無意味,一時打不起精神到恆山別院去查察,便在一處僻靜的山坳里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令狐衝到得通元谷時,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裝後的容貌,又細看身上衣衫鞋屐,一無破綻,這才走向別院。他繞過正門,欲從邊門入院,剛到門邊,便聽得一片喧嘩之聲。
只聽得院子里許多人大聲喧叫:「真是古怪!他媽的,是誰幹的?」「什麼時候乾的?怎麼神不知,鬼不覺,手腳可真乾淨利落!」「這幾人武功也不壞啊,怎地著了人家道兒,哼也不哼一聲?」令狐沖知道發生了怪事,從邊門中挨進去,只見院子中和走廊上都站滿了人,眼望一株公孫樹的樹梢。
令狐沖抬頭一看,大感奇怪,心中的念頭也與眾人所叫嚷的一般無異,只見樹上高高掛著八人,乃是仇松年、張夫人、西寶和尚、玉靈道人這一夥七人,另外一人是『滑不留手』游迅。八人顯是都被點了穴道,四肢反縛,吊在樹枝上蕩來蕩去,離地一丈有餘,除了隨風飄蕩,半分動彈不得。八人神色之尷尬,實是世所罕見。兩條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遊走,那自是『雙蛇惡乞』嚴三星的隨身法寶了。這兩條蛇盤到嚴三星身上,倒也沒什麼,游到其他七人身上時,這些人氣憤羞慚的神色之中,又加上幾分害怕厭惡。
人群中躍進起一人,正是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他手持匕首,縱上樹榦,割斷了吊著『桐柏雙奇』的繩索。這兩人從空中摔下,那矮矮胖胖的老頭子伸手接住,放在地上。片刻之間,計無施將八人都救下來,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
仇松年等一得自由,立時污言穢語的破口大罵。只見眾人都是眼睜睜的瞧著自己,有的微笑,有的驚奇。有人說道:「已!」有人說道:「陰!」有人說道:「小!」有人說道:「命!」張夫人一側頭,只見仇松年等七人額頭上都是用珠筆寫著一個字,有的是「已」,有的是「陰」字,料想自己額頭上也必有字,當即伸手去抹。
祖千秋已推知就裡,將八人額頭的八個字串起來,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命!」餘人一聽不錯,紛紛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命!」
西寶和尚大聲罵道:「什麼陰謀已敗,你奶奶的,小心誰的狗命?」玉靈道人忙搖手阻止,在掌管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額頭的字。
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可能賜告嗎?」游迅微微一笑,說道:「說來慚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給人點了穴道,吊在這高樹之上。那下手的惡賊,多半使用『五更雞鳴斷魂香』之類迷藥,否則兄弟本領不濟,遭人暗算,那也罷了,像玉真道長、張夫人這等智勇兼備的人物,如何也著了道兒?」張夫人哼了一聲,道:「正是如此。」不願與旁人多說,忙入內照鏡洗臉,玉靈道人等也跟了進去。
群豪議論不休,嘖嘖稱奇,都道:「游迅之言不盡不實。」有人道:「大伙兒數十人在堂內睡覺,若放迷香,該當數十人一起迷倒才是,怎會只迷倒他們幾個?」眾人猜想那『陰謀已敗』的陰謀,不知是何所指,種種揣測都是有,莫衷一是。有人道:「不知將這八人倒吊高樹的那位高手是誰?」
有人笑道:「幸虧桃谷六怪今番沒到,否則又有得樂子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乾的?這六兄弟古里古怪,多半便是他們做的手腳步。」祖千秋笑道:「桃谷六仙武功雖高,肚子里的墨水卻有限得很,那『陰謀』二字,擔保他們就不會寫。」
群豪哈哈大笑,均說言之有理。各人談論的都是這件趣事,沒人對令狐沖這獃頭獃腦的僕婦多瞧上一眼。
令狐衝心中只是在想:「這八人想攪什麼陰謀?那多半是意欲不利於我恆山派。」
這日午後,忽聽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廳事,大家來瞧啊!」群豪涌了出去。令狐沖慢慢跟在後面,只見別院右首里許外有數十人圍著,群豪急步奔去。令狐沖走到近處,聽得眾人正自七張八嘴的議論。有十餘人坐在山腳下,面向山峰,顯是被點中了空道,動彈不得,山壁上用黃泥寫著八個大字,又是『陰謀已敗,小心狗命』。
當下有人將那十餘人轉過身來,赫然有愛吃人肉的漠北雙熊在內。
計無施走上前去,在漠北雙熊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了他們啞穴,但余穴不解,仍是讓他們動彈不得,說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請教。請問二位到底參與了什麼密謀,大伙兒都想知道。」群豪都道:「對,對!有什麼陰謀,說出來大家聽聽。」
黑熊破口大罵:「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什麼陰謀,陰他媽龜兒子的謀!」祖千秋道:「那麼眾位是給誰點倒的,總可以說出來讓大伙兒聽聽罷。」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邊散步,背心一麻,就著了烏龜孫子王八蛋的道兒。是英雄好漢,就該真刀真槍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後偷襲,算什麼人物?」
祖千秋道:「兩位既不肯說,也就罷了。這件事既已給人揭穿,我看是幹不成了,只是大伙兒不免要多留心留心。」有人大聲道:「祖兄,他們不肯吐露,就讓他們在這山腳步邊餓下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錯,解鈴還由系鈴人。你如放了他們,那位高人不免將你怪上了,也將你點倒,吊將起來,可不是玩的。」計無施道:「此言不錯。眾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觀,實在有點膽寒。」
黑熊、白熊對望了一眼,都大罵起來,只是罵得不著邊際,可也不敢公然罵計無施這一干人的祖宗,否則自己動彈不得,對方若要動粗,卻無還手之力。
計無施笑著拱拱手,說道:「眾位請了。」轉身便行。餘人圍著指指點點,說了一會子話,慢慢都散開了。
令狐沖慢慢踱回,剛到院子外,聽得裡面又有人叫嚷嘻笑。一抬頭間,見公孫樹上又倒吊著二人,一個是不可不戒田伯光,另一個卻是不戒和尚。令狐衝心下大奇:『不戒大師是儀琳小師妹的父親,田伯光是小師妹的弟子。他二人說什麼也不會來跟恆山派為難。恆山派有難,他們定會奮力援手。怎地也給人吊在樹上?』心中原來十分確定的設想,突然間給全部推翻,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不戒大師天真爛漫,與人無忤,怎會給人倒吊高樹,定是有人和他惡作劇了。要擒住不戒大師,非一人之力可辦,多半便是桃谷六仙。』但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語,說桃谷六仙寫不出『陰謀』二字,確也甚是有理。
他滿腹疑竇,慢慢走進院子去,只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身上都垂著一條黃布帶子,上面寫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行。」田伯光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大膽妄為、辦事不力之人。」令狐沖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兩條帶子掛錯了。不戒和尚怎會是『好人色無厭之徒』?這『好色無厭』四字,該當送給田伯光才是。至於『大膽妄為』四字,送給不戒和尚倒還貼切,他不戒殺,不戒葷,做了和尚,敢娶尼姑,自是大膽妄為之至,不過『辦事不力』,又不知從何說起?」但見兩根布帶好好的系在二人頸中,垂將下來,又不像是匆忙中掛錯了的。
群豪指指點點,笑語評論,大家也都說:「田伯光貪花好色,天下聞名,這位大和尚怎能蓋得過他?」
計無施與祖千秋低聲商議,均覺大是蹊蹺,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沖交情甚好人,須得將二人救下來再說。當下計無施縱身上樹,將二人手足上被縛的繩索索割斷,解開了二人穴道。不戒與田伯光都是垂頭喪氣,和仇松年、漠視北雙熊等人破口大罵的情狀全然不同。計無施低聲問道:「大師怎地也受這無妄之災?」
不尚未搖了搖頭,將布條緩緩解下,對著布條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間頓足大哭。這一點下變故,當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眾人語聲頓絕,都獃獃的瞧著他。只見他雙拳捶胸,越哭越傷心。
田伯光勸道:「太師父,你也不用難過。咱們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了這個人來,將他碎屍萬段……」他一言未畢,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將他打得直跌出丈許之外,幾個踉蹌,險些摔倒,半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不戒和尚罵道:「臭賊!咱們給吊在這時,當然是罪有應得,你……你……你好大的膽子,想殺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裡,聽太師父如此說,擒住自己之人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竟連太師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只得唯唯稱是。
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捶胸哭了起來,突然間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極快,身子一側避開,叫道:「太師父!」
不戒和尚一掌沒打中,也不再追擊,順手回過掌來到,拍的一聲,打在院中的一張石凳之上,只擊得石屑紛飛。他左手一掌,右的一掌,又哭又叫,越擊越用力,十餘掌後,雙掌上鮮血淋漓,石凳也給他擊得碎石亂崩,忽然間喀刺一聲,石凳裂為四塊。群豪無不駭然,認也不敢哼上一聲,倘若他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擊中頭,誰的腦袋能如石凳般堅硬?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三人面面相覷,半點摸不著頭腦。
田伯光眼見不對,說道:「眾位請照看著太師父。我去相請師父。」
令狐沖尋思:「我雖已喬裝改扮,但儀琳小師妹心細,別要給她瞧出了破綻。」他扮過軍官,扮過鄉農,但都是男人,這次扮成女人,實在說不出的彆扭,心中絕無自信,生怕露出了馬腳步。當下去躲在後園的一間柴房之中,心想:「漠北雙熊等人兀自被服封住穴道,猜想計無施、祖千秋等人之意,當是晚間去竊聽這些人的談論。我且好好睡上一覺,半夜裡也去聽上一聽。」耳聽得不戒和尚嚎啕之聲不絕,又是驚奇,又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即入睡。
醒來時天已入黑,到廚房中去找些冷飯菜來吃了。又等良久,耳聽得人聲漸寂,於是繞到後山,慢慢踱到漠北雙熊等人被困之處,遠遠蹲在草叢之中,側耳傾聽。
不久便聽得呼吸之聲此起彼伏,少說也有二十來人散在四周草木叢中,令狐沖暗暗好笑:「計無施他們想到要來偷聽,旁人也想到了,聰明人還真不少。」又想:「計無施畢竟了得,他只解了漠視北雙熊這兩個吃人肉粗胚的啞穴,卻不解旁人的啞穴,否則漠北雙熊一開口說話,便會給同夥中精明能幹之輩制止。」
只聽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罵:「他奶奶的,這山邊蚊子真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興,我操你臭蚊蟲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是叮你,卻不來叮我,不知是什麼緣故。」白熊罵道:「你的血臭的,連蚊子也不吃。」黑熊笑道:「我寧可血臭,好過給幾百隻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賊,龜兒子』的大罵起來。
白熊罵了一會,說道:「穴道解開之後,老子第一個便找夜貓子算帳,把這龜蛋點了穴道,將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來生吃。」黑熊笑道:「我卻寧可吃那些小尼姑們,細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吩咐了的,尼姑們要捉到華山去,可不許吃。」黑熊笑道:「幾百個尼姑,吃掉三四個,岳先生也不會知道。」
令狐沖大吃一驚:「怎麼是師父吩咐了的?怎麼要他們將恆山派弟子捉到華山去?這個『大陰謀』,自然是這件事了。可是他們又怎麼會聽我師父的號令?」
忽聽得白熊高聲大罵:「烏龜兒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幹麼罵人?」白熊道:「我罵蚊子,又不是罵你。」令狐沖滿腹疑團,忽聽得背後草叢中腳步聲響有人慢慢走近,心想:「這人別要踏到我身上來才好。」那人對準了他走來,走到他身後,蹲了下來,輕輕拉他衣袖。令狐沖微微一驚:「是誰?難道認了我出來?」回過頭來,朦朧月光之下,見到一張清麗絕俗的臉龐,正是儀琳。他又驚又喜,心想:「原來我的行跡早給她識破了。要扮女人,畢竟不像。」儀琳頭一側,小嘴努了努,緩緩站起身來,仍是拉著他衣袖,示意和他到遠處說話。
令狐沖見她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言不發,逕向西行。儀琳沿著一條狹狹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說道:「你又聽不見人家的說話,擠在這是非之地,那可危險得緊。」她幾句話似乎並不是向他而說,只是自言自語。令狐沖一怔,心道:「她說我聽不見人家說話,那是什麼意思?好說的是反話,還是真的認我不出?」又想儀琳從來不跟自己說笑,那麼多半是認不出了,只見她折而向北,漸漸向著磁窯口走去,轉過一個山坳,來到了一條小溪之旁。
儀琳輕聲道:「我們老是在這裡說話,你可聽厭了我的話嗎?」跟著輕輕一笑,說道:「你從來就聽不見我的話,啞婆婆,倘若你能聽見我說話,我就不會跟你說了。」
令狐沖聽儀琳說得誠摯,知她確是將自己認作了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聽她跟我說些什麼。」儀琳牽著他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樹下的一塊長石之旁,坐了下來。令狐沖跟著坐下,側著身子,背向月光,好教儀琳瞧不見自己的臉,尋思:「難道我真的扮得很像,連儀琳也瞞過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須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術,倒也了得。」
儀琳望著天上眉月,幽幽嘆了口乞。令狐沖忍不住想問:「你小小年紀,為什麼有這許多煩惱?」但終於沒出聲。儀琳輕聲道:「啞婆婆,你真好,我常常拉著你來,向你訴說我的心事,你從來不覺厭煩,總是耐心的等著,讓我愛說多少,便說多少。我本來不該這樣煩你,但你待我真好,便象我自己親生的娘一般。我沒有娘,倘若我有個媽媽,我敢不敢向她這樣說呢?」
令狐沖聽到她說是傾訴自己心事,覺得不妥,心想:「她要說什麼心事?我騙她吐露內心秘密,可太也對不住她,還是快走的為是。」當即站起身來。儀琳拉住了他袖子,說道:「啞婆婆,你……你要走了嗎?」聲音中充滿失望之情。令狐沖向她望見了一眼,只見她神色凄楚,眼光中流露出肯求之意,不由得心下軟了,尋思:「小師妹形容憔悴,滿腹心事,倘若無處傾訴,老是悶在心裡,早晚要生重病。我且聽她說說,只要她始終不知是我,也不會害羞。」當下又緩緩坐了下來。
儀琳伸手摟住他脖子,說道:「啞婆婆,你真好,就陪我多坐一會兒。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悶。」
令狐衝心想:「令狐沖這一生可交了婆婆運,先前將盈盈錯認作是婆婆,現下又給儀琳錯認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幾百聲婆婆,現在她叫還我幾聲,算是好人有好報。」儀琳道:「今兒我爹爹險些兒上弔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給人吊在樹上,又給人在身上掛了一根布條兒,說他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有我媽媽一個人,什麼好色無厭,那是從何說起?那人一定胡裡胡塗,將本來要掛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條,掛錯在爹爹身上了。其實掛錯了,拿來年掉過來就是,可用不著上吊自盡哪。」令狐沖又是吃驚,又是好笑:「怎麼不戒大師要自盡?她說他險些兒上弔死了,那麼定是沒死。兩根布條上寫的都不是好話,既然拿了下來,怎麼又去掉轉來掛在身上?這小師妹天真心爛溫,真是不通世務之至。」儀琳說道:「田伯光趕上見性峰來,要跟我說,偏偏給儀和師姊撞見了,說他擅闖見性峰,不問三七二十一,提劍就砍,差點沒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險。」
令狐衝心想:「我曾說過,別院子中的男子若不得我號令,任誰不許上見性峰。田兄名聲素來不侍,儀和師姊又是個急性子人,一見之下,自然動劍。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以多,儀和可殺不了他。」他正想點頭髮同意,但立即警覺:『不論她說什麼話,我贊同也好,反對也好,決不可點頭或搖頭。那啞婆婆決不會聽到她的說話。』儀琳續道:「田伯光待得說清楚,儀和師姊已砍了十七八劍,幸好她手下留情,沒真殺了他。我一得到消息,忙趕到通元谷來,卻已不見爹爹,一問旁人,都說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鬧,生了好大的氣,誰也不敢去跟他說話,後來年就不見了。我在通無人口口四下尋找,終於在後山一個山坳里見到了他,只見他高高掛在樹上。我著急得很,忙縱上樹去,見他頭頸中有一條繩,勒得快斷氣了,真是菩薩保佑護,幸好及時趕到。我將他救醒了,他抱著我大哭。我見他頭頸中仍是掛著那根布條,上面寫的仍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什麼的。我說:『爹爹,這人真壞,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掛錯了布條,他又不掉轉來。』」
「爹爹一面哭,一面說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勸他說:「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間向你叢襲,你不小心著了他的道兒,那也不用難過。咱們找到他,叫他講個道理出來,他如說得不對,咱們也將他吊了起來,將這條布條掛在他頭頸里。」爹爹道:「這條布條是我的,怎可掛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那裡還有人勝得過我的?小孩兒家,就會瞎說。」啞婆婆,我聽他這麼說,心中可真奇了,問道:「爹爹,這布條沒掛錯么?」爹爹說:「自然沒掛錯。我……我對不起你娘,因此要懸樹自盡,你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沖記得不戒和尚曾對他說過,他愛上了儀琳的媽媽,只因她是個尼姑,於是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他說他對不起儀琳的媽媽,想必是後來移情別戀,因此才自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想到此節,心下漸漸有些明白了。
儀琳道:「我見爹爹哭得傷心,也哭了起來。爹爹反而勸我,說道:『乖孩子,別哭,別哭。爹爹倘若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這世上,又有誰來照顧你?』他這樣說,我哭得更加厲害了。」她說到這裡,眼眶中淚珠瑩然,神情極是凄楚,又道:「爹爹說道:『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過也太對不住你娘。』我問:『到底你怎樣對不住我娘?』爹爹嘆了口氣,說道:『你娘本來是個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見到你娘,就愛得她發狂,說什麼也要娶她為妻。你娘說:『阿彌陀佛,起這種念頭,也不怕菩薩嗔怪。』我說:『菩薩要怪,就只怪我一人。』你娘說:『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當然。我身入空門,六根清凈,再動凡心,菩薩自然要責怪了,可怎麼會怪到你?』我一想不錯,是我決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倘若讓菩薩怪上了她,累她死後在地獄中受苦,我如何對得住她?因此我去做了和尚。菩薩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獄,咱們夫妻也是一塊兒去。』」
令狐衝心想:「不戒大師確是個情種,為了要擔負菩薩的責怪,這才去做和尚,既然如此,不知後來又怎會變心?」
儀琳續道:「我就問爹爹:『後來你娶了媽媽沒有?』爹爹說:『自然娶成了,否則怎會生下你來?千不該,萬不該,那日你生下來才三個月,我抱了你在門口曬太陽。』我說:『曬太陽又有什麼不對了?』爹爹說:『事情也真不巧,那時候有個美貌少婦,騎了馬經過門口,看見我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覺得有些奇怪,向咱們瞧了幾眼,贊道:『好美的女娃娃!』我心中一樂,說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婦向我盯了一眼,問道:『你這女娃娃是那裡偷來的?』我說:『什麼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婦忽然大發脾氣,罵道:『我好好問你,你幾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我說:『取什麼笑?難道和尚不是人,就不會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給你看。』那知道那女人凶得很,從背上拔出劍來,便向我刺來,那不是太不講道理嗎?』」
令狐衝心想:「不戒大師直言無忌,說的都是真話,但聽在對方耳里,卻都是成為無禮調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還俗?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原是不倫不類。」
儀琳道:「我說:『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沒騙她,幹麼好端端地便拔劍刺人?』爹爹道:『是啊,當時我一閃避開,說道:『你怎麼地不分青紅皂白,便動刀劍?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難道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氣更大了,向我連刺三劍。她幾劍刺我不中,出劍更快了。我當然不來怕她,就怕她傷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劍上,我飛起一腳將她踢了個筋斗。她站起身來,大罵我:『不要臉的惡和尚,無恥下流,調戲婦女』」
「『就在這時候,你媽媽從河邊洗了衣服回來,站在旁邊聽著。那女人罵了幾句,氣憤憤的騎馬走了,掉在地上的劍也不要了。我轉頭跟你娘說話。她一句話也不答,只是哭泣。我問她為什麼事,她總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見了。桌上有一張紙,寫著八個字。你猜是什麼字?那便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這八個字了。我抱了你到處去找她,可那裡找得到。』」
「我說:『媽媽聽了那女人的話,以為你真的調戲了她。』爹爹說:『是啊,那不是冤枉嗎?可是後來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為當時我見到那個女人,心中便想:』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媽媽做老婆,心中卻贊別個女人美貌,不但心中贊,口中也贊,那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么?』」
令狐衝心道:「原來儀琳師妹的媽媽醋勁兒這般厲害。當然這中間大有誤會,但問個明白,不就沒事了?」
儀琳道:「我說:『後來找到了媽媽沒有?』爹爹說:『我到處尋找,可那裡找得到?我想你媽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處處庵堂都找遍了。這一日,找到了恆山派的白雲庵,你師父定逸師太見你生得可愛,心中喜歡,那時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將你寄養在庵中,免得我帶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條小命。』」
一提到定逸師太,儀琳又不禁泫然,說道:「我從小沒了媽媽,全仗師父撫養長大,可是師父給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卻是令狐大哥的師父,你瞧這可有多為難。令狐大哥跟我一樣,也是自幼沒了媽媽,由他師父撫養長大的。不過他比我還要苦些,不但沒了媽媽,連爹爹也沒有。他自然敬愛他的師父,我要是將他師父殺了,為我師父報仇,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傷心。我爹爹又說:他將我寄養在白雲庵中之後,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後來連蒙古、西藏、關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是找到了,始終沒打聽到半點我娘的音訊。想起來,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調戲女人,第二天便自盡了。啞婆婆,我媽媽出家時,是在菩薩面前發過誓的,身入空門之後,決不再有情緣牽纏,可是終於拗不過爹爹,嫁了給他,剛生下我不久,便見他調戲女人,給人罵『無恥下流』,當然生氣。她是個性子十分剛烈的女子,自己以為一錯再錯,只好自盡了。」
儀琳長長嘆了口氣,續道:「我爹爹說明白這件事,我才知道,為什麼他看到『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這布條時,如此傷心。我說:『媽媽寫了這張字條罵你,你時時拿給人家看么?怎麼別人竟會知道?』爹爹道:『當然沒有!我對誰也沒說。這種事說了出來,好光采嗎?這中間有鬼,定是你媽媽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尋我報仇,恨我玷污了她清白,卻又去調戲旁的女子。否則掛在我身上的布條,旁的字不寫,怎麼偏偏就寫上這八個字?我的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
「爹爹又道:『反正我到處找你媽媽不到,到陰世去和她相會,那也正是求之不得。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繩子便斷了,第二次再上吊,繩子又斷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邊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說:『爹爹,你弄錯啦,菩薩保佑,叫你不可自盡,因此繩子會斷,刀子會不見。否則等我找到時,你早已死了。』爹爹說:『那也不錯,多半菩薩罰我在世上還得多受些苦楚,不讓我立時去陰世和你媽媽相見。』我說:『先前我還道是田伯光的布條跟你掉錯了,因此你生這麼大的氣。』爹爹說:『怎麼會掉錯?不可不戒以前對你無禮豈不是『膽大妄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沖這小子來娶你,他推三阻四,總是辦不成,那還不是』辦事不力『?這八字評語掛在他身上,真是再合式也沒有了。』我說:『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干這等無聊之事,我可要生氣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歡的是他小師妹,後來喜歡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雖然待我很好,但從來就沒將我放在心上。』」
令狐沖聽儀琳這麼說,心下頗覺歉然。她對自己一片痴心,初時還不覺得,後來卻漸漸明白了,但自己確然如她所說,先是喜歡岳家小師妹,後來將一腔情意轉到了盈盈身上。這些時候來亡命江湖,少有想到儀琳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