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路鋪鐵軌
大學篇
10月中,壓縮機一廠通過蘇州外經貿委拿到了外貿自主權,可以對外出口,自行結匯,林武峰和另兩位大學生跟著書記去了廣州,參加廣交會。
因為以前聽安廠長提過鄉鎮企業不能進廣交會的慘痛經歷,林武峰特別留意了會場的攤位,絕大部分展位都是老牌國企,極少部分攤位是合資和外資企業,還有一些鬼鬼祟祟的攤主是不知道以什麼渠道偷偷溜進會場的,這些攤主們穿著西裝,操著蹩腳的英語直接向外商發放各種印著廠家信息和產品介紹的傳單。
會場外,鄉鎮企業自發形成了一個集市,也擺起了一個個攤位,只要有外商或是其他可能的客戶經過,他們就會抓住一切機會宣傳自己攤位上的產品,「我們的產品質量和國企一樣好,價格比他們更便宜。」
林武峰匆匆看了幾眼,沒看到安廠長,因為和壓縮機一廠的同事們同行,他也不敢多停留,三步兩步進了會館。
幾天的展期結束後,壓縮機一廠拿到了大批訂單——幾位工程師對產品的預估完全正確,新生產線生產出的產品更多地吸引了國內廠商的注意力,八成以上的訂單來自國內。
書記對著會場「廣交互利通天下」的題詞連連感慨,「趕上國內家電業發展的好時候了。」
林武峰做為技術人員,和幾十家電冰箱廠技術部或採購負責人互留了聯繫方式。
五天的展期過後,壓縮機廠的幾名職工在廣州逗留了一天,逛街購物。
廣州市場上很多內地市場上緊缺甚至見不到的商品,錄像機、錄音機、手錶等等,很多內地還需要票證的產品,布料等等。
林武峰想到宋瑩說她再也不想看到軍綠色的衣服了,「顏色和蛇瓜一模一樣,巷子里簡直像蛇瓜窩。」,在別的同事們在各個私營店裡比較錄音機、手錶等大件的價格時,他仔細挑揀了護膚品、幾款時髦樣式的布料,再給三個孩子一人買了塊電子錶。
宋瑩很喜歡林武峰挑的碎花樣式,興沖沖地給自己和庄筱婷各做了一條裙子。
黃玲摸著裙子,半天才說,「廠里的布料真不能和南方的比,顏色樣式差不少,還貴,難怪銷量不好。」
宋瑩道,「哎,玲姐,咱別想那麼多,想也沒用。」
庄超英堅持要付電子錶的錢,「林工,棟哲一塊電子錶,我家就有兩塊表,這錢我一定要付。」
林武峰也不推脫,「一塊電子錶五元,你給我十元錢就夠了。」
庄超英聽到價格吃了一驚,「布料便宜,電子錶也這麼便宜?林工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收我家的錢,故意報這麼低的價格?」
林武峰道,「別說電子錶了,石英錶也便宜,樣式又時髦,我給圖南帶了塊石英錶,過年塞紅包里給他,這是我和宋瑩送圖南的啊,你倆別和我提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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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花裙和電子錶的餘溫還沒降下,壓縮機一廠考慮在幾位技術人員中提一人做副廠長,林武峰和幾位技術人員都提交了材料。
審核期間,林武峰被舉報了,說他違反企業規定,在鄉鎮企業兼職。
工程師或技術人員業餘時間在外兼職一直是飽受爭議的灰色地帶,林武峰和大多數在外兼職的技術人員一樣,廠里睜隻眼閉隻眼時,他就出去兼職,掙些外快,社會風氣緊或廠里下禁令時,他就暫停兼職,在小院種菜。
新生產線引進後,無論是技術研究還是技工培訓,林武峰的業務水平和工作態度都首屈一指,尤其他曾有在鄉鎮企業兼職的經驗,對管理和市場也有模糊的直覺,廠領導正考慮進一步提升他的職位時,一封證據確鑿的匿名舉報信寄到了書記桌上。
書記把匿名信交給林武峰,裡面有一張林武峰簽字的收條,「收取xx廠技術指導費用300元。」,
林武峰看到這張紙條,試圖回想當時的情形,大概是他把收條揣外套口袋裡,回家後忘了掏出來,不小心掉落在了廠里,被有心人撿到了。
廠里領導班子開了兩次會,討論對林武峰兼職一事的處理,更具體一點,討論是否以「技術投機倒把罪」向公安局控告林武峰。
半個月後,處分下來了,林武峰業務能力強,責任心強,人緣也好,廠長有意大事化小,只罰了他500元,並擼去了他在車間里的領導職位,保留了他技術員的職位。
林武峰聽到處分結果後,向廠長道謝後若無其事地離開了廠長辦公室。
林武峰找了間僻靜的工具室,進去後鎖了門,整個人軟癱了下來,蹲坐在了地上。
工具室密不透風,黑暗逼仄,林武峰半蹲在門口,清晰地感覺到冷汗頃刻間浸透了全身。
技術人員能否在民營企業兼職尚無明確的政策或法律定論,社會各界還在爭議中,科技人員兼職事實被揭露或告發後主要看原單位如何處理,有被單位以「技術投機倒把罪」向公安局告發、立案審理的,也有不了了之,啥事都沒有的。
林武峰的青年時代是在運動中度過的,他絕無違反政策的勇氣,一直跟著廠里的風向走,廠里睜隻眼閉隻眼時,他出去掙些外快,廠里嚴禁兼職時,他全身心撲在新生產線上,但在等待處理結果的這半個月中,他一想到報紙上曾報道過的類似的案件,他依舊憂心仲仲,夜不能寐。
宋瑩和林棟哲在他面前都若無其事,但他曾在半夜被噩夢驚醒後,聽到宋瑩在小房間里輕聲啜泣,林棟哲小聲安慰宋瑩。
見過風波,經過事,他無法不考慮這件事情的後續影響,他無法想像如果他因此被單位起訴,甚至被公安機關判刑,宋瑩和林棟哲會怎麼樣?尤其是林棟哲,他的人生還沒有開始,他會受到什麼樣的影響?承擔什麼樣的後果?
降職、罰款,這個結果太好了,林武峰整個人鬆弛了下來。
林武峰休息了片刻,勉強鎮定了下來,想起宋瑩也在焦急等待這個結果,他趕緊出去找了個電話打到棉紡廠,輾轉找到宋瑩,告訴了她處分結果。
話筒那一端,他聽到了一聲情不自禁的、如釋重負的長嘆聲。
問題解決,高度緊張和極端焦慮的包袱突然卸下,林武峰整個人跨了。
當晚,林武峰發了低燒,宋瑩整晚沒睡,默默地端水換毛巾,細心照料林武峰。
半夜,林武峰突然醒來,他勉強睜開眼睛,看向床邊兩張擔憂的臉龐,宋瑩不復平日里的精神,整個人萎靡不振,林棟哲似乎突然長大了,眼神中有幾分惶恐驚慌,但神情沉著鎮定。
林武峰還是第一次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兒子眼中看到強行抑制的恐懼,一片混沌的意識中浮出了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不能讓妻兒一輩子都處在提心弔膽中。
林棟哲端來了溫水和退燒藥,林武峰吃了葯,又昏睡了過去。
林武峰一連燒了一個星期才慢慢恢復了過來。
白天,林武峰堅持去上班,竭盡全力不讓同事們看出異樣,晚上,他回到家,晚飯都沒力氣吃,吃了退燒藥後立即躺下,就這樣硬撐了一周,低燒才慢慢退了下去。
一天晚上,林武峰半夜醒來,看門縫下還有亮光,知道林棟哲沒關燈就睡著了,他覺得身上有點力氣了,下床披上外套,躋著鞋走到林棟哲房間,想幫他關燈。
林棟哲四仰八叉地倒在**酣睡,手裡還拿著一本課本。
桌上是凌亂的書本和試卷,林武峰在伸手關檯燈前無意間瞥了一眼試卷,愣住了。
林武峰拿起幾張試卷,一張張看了過去,分數都在80分以上,這對信奉60分萬歲的林棟哲而言,是很大的進步。
宋瑩發現林武峰醒了,也跟了過來,靜靜站在林武峰身後。
林武峰看完了試卷,宋瑩才輕聲道,「自從你被舉報後,棟哲懂事多了,他說,就算你沒工作了,他去工作,掙錢照顧我們。」
又是一年春節時,1986年大年初二,庄林兩家又聚在一起過年。
西廂房裡擠得滿滿當當,林武峰和宋瑩把雙人床推到牆邊,挪出一小塊空地擠下了兩張飯桌和兩家所有的椅子,桌上擺滿了零食糕點,大人孩子圍坐著吃零食、看電視、聊天。
節目不是很精彩,大家邊看晚會邊閑聊。
向鵬飛道,「明天錄像廳就開了,據說有香港電影,林棟哲,去不去?」
林棟哲伸長胳膊拿了一盤白玉方糕,遞給庄筱婷,嘴裡回復向鵬飛,「去,當然去。」
庄筱婷低垂著眼瞼,接過盤子。
庄圖南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白玉方糕,又看了一眼庄筱婷。
兩家親如一家,林棟哲和庄筱婷從小就經常分享零食,林棟哲以前還從庄筱婷碗里搶過荷包蛋,但不知道為什麼,庄圖南無來由地覺得妹妹剛才的神情不是很自然,還沒等他想清楚,庄筱婷拿了一塊白玉方糕放在她面前的餐巾紙上,再把盤子遞到他面前,神態自若道,「哥,你也吃一塊。」
黃玲道,「圖南,你吃完再把盤子傳過來,我們這邊沒有方糕。」
林棟哲又拿了一碟豬油糕遞給庄圖南,「圖南哥,這個也好吃,你吃完就再放回桌子那一邊。」
糖果八寶盒裡分裝著瓜子、花生、糖果、話梅,庄筱婷拿起一顆話梅,林棟哲整個人傾了過去,湊到庄筱婷面前,賊兮兮地笑,「庄筱婷,我和你說件事兒。」
庄筱婷直覺林棟哲不懷好意,瞪著他不說話。
林棟哲清了清嗓子,「前年暑假我和我爸回福建,村裡有小作坊生產果脯話梅,赤膊漢子把果肉往身上PiaPia一黏……」
林棟哲嘴裡說著,還伸長胳膊在向鵬飛胸前背後PiaPia拍了幾下示意,「果肉黏一會兒掉下來,話梅就好了,身上出的汗是鹹的,正好給果肉添加鹽份了……」
一桌人都被惡住了,庄筱婷立即放下了手裡的話梅,桌子那一頭的黃玲也放下了豬油糕。
宋瑩的表情一言難盡,「那次我沒去,我不知道,武峰,棟哲說的是真的?」
林武峰很尷尬,支支吾吾道,「小作坊為了賺錢不講衛生,你買的糕點都是國營廠家生產的,都是蘇州的國營老字號,沒問題的。」
庄筱婷臉色都變了,林棟哲奸計得逞,笑得前仰後合。
庄圖南看著傻笑的林棟哲,心想,「三歲看老,棟哲看著是長高長帥了,骨子裡還是又淘氣又噁心,筱婷打小覺得他又臟又傻,絕不可能看上他,我剛才一定是看錯了,多心了。」
庄圖南還是不太放心,回家後,他私下詢問向鵬飛,「棟哲和筱婷經常在一起嗎?「
向鵬飛理所當然道,「經常啊。」
向鵬飛一邊剝花生,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以前是筱婷考得不理想,心情不好,我和林棟哲一起安慰她,後來是因為林叔叔……林叔叔出了事,當時巷子里有人嚼舌根,說林叔叔有可能要坐牢,林棟哲突然就用功了,總找筱婷問題目。」
庄圖南先是聽到倆學渣安慰學霸。正啼笑皆非時聽到了後半句,愣住了,他知道林武峰被舉報一事,但他回家後,見林家人的生活一如既往,完全沒想到影響會這麼大。
向鵬飛道,「大舅舅大舅媽都說,林棟哲懂事了。」
舉報事件摧毀了林武峰在一廠工作下去的信心。
林武峰畢業後就進了一廠,兢兢業業工作了二十多年,他自問一貫勤懇寬容,肯干肯教人,和同事們相處得都不錯,但那張收條完全摧毀了他對工作環境和人際關係的慣性認知。
無論是同事還是小巷裡的街坊鄰居都一如既往地對待他,但林武峰心中隱疼,他想不出是誰撿到了收條,是誰寫的舉報信,儘管有懷疑對象,但他不能肯定具體的人選,只能下意識地和所有同事們、尤其是同車間以前親如家人的同事們保持距離。
林武峰甚至有進一步的懷疑,那條收條有沒有可能是一廠的人通過什麼渠道從鄉鎮廠拿到的?,會不會是鄉鎮廠里有人想使絆子,向一廠提供了收條?
宋瑩反覆勸慰林武峰,「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林武峰知道宋瑩是對的,處分、罰款都會過去,但是這份猜忌,會在心中保留一輩子,這份驚懼,會在心中懸掛一輩子。
還有林棟哲的前途,他不清楚這件事會不會影響林棟哲將來的求學或就業,但他不想賭。
多重因素都促使林武峰尋求其他的出路。
既然眼前沒有鐵軌了,那就拆除身後的鐵軌,鋪在身前,一路鋪,一路走。
林武峰在廣交會上認識了不少廣東企業界人士,其中就有好幾家電冰箱廠的負責人。
「電視、洗衣機、電冰箱」等家用電器正出現國產品牌替代進口品牌的消費大潮,廣東正在大規模地建立洗衣機、電冰箱生產基地,廣東省人才招聘小組、深圳招聘工作組等等,每年都在全國各地招聘人才。
林武峰和同事朋友們以前也經常談起人才流動、工作調動等話題,但大家只是說說而已,且不說調動勞心老力,一系列手續辦下來等於脫層皮,更何況大家都人到中年,家屬工作、孩子上學、住房醫療等等,牽一髮而動全身,大家也就是談論一下新政策,感慨一下沿海工資高,然後該幹啥幹啥。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廠領導提拔了另一位工程師,把老職工林武峰一擼到底,林武峰現在無官一身輕,走起來反而相對容易,這幾個月來,林武峰一直在聯繫廣東幾家冰箱廠的負責人,籌劃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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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一定要補充一句,現在的話梅果脯都是機械化大生產,現在人工比機器貴,不會有文中的情況出現了,沒有那麼多赤膊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