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封鐵頭有一個十分獨特的習慣:在他的胃裡沏茶。他是十多年前從駐點幹部那裡學會喝茶的,但因為當幹部忙,實在沒在工夫把沏好的茶一遍遍喝個黃色退盡,便琢磨了一個法子,將茶葉嚼碎,咽下,再喝下一些水,這樣肥水便一點也不外流了。每天早晨他都要早早起來,將茶葉倒在掌心一捏,端著一大搪瓷缸子水,到院中的馬扎子上坐下,然後便開始了他的「吃茶」。前些年在位子上太忙,嚼得急而粗疏,這兩年退下來有了時間便慢慢吞吞悠然自得。他在嚼之前還要戴上一副假牙。在六十五歲上他的上牙全掉光了,去年安了一副整個的假牙。但那東西太白牙花子又太紅,像小婦女的一般嬌嫩,鐵頭覺得與自己的老臉不協調,便平時將其裝在兜里,現用現戴。這樣他每逢吃東西,就像嚼了一嘴什麼人的青春。特別是在嚼茶葉時這股青春味兒更濃,因為雪白粉紅又加上了嫩綠。
老鐵頭是在一天早晨嚼茶葉時現了兒子的秘密的。那天他剛坐下,院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水筲聲,「吱嘎吱嘎」十分特別。這時候,兒子就從屋裡走到院里往外瞅。老鐵頭看看門外,弄出響聲的原來是羊丫。她走到門外腳步就慢了下來,看到了封合作,一雙小妖精眼一亮又一暗,轉瞬間又淚花閃閃。看到這情景,老鐵頭的腦殼像被人用木棒擊了一下似地有些暈。一股雖然遙遠但至深至痛的記憶又沉渣泛起:那個秋天的傍晚,先在背上後在身下的傻挑,銀子那充滿怨艾的眼神……操他娘,合作怎麼跟這個小丫頭有了瓜葛?雖說羊丫聰明俊俏,是如今的社會講階級講成份,娶了她不光影響政治前途,子孫後代也要受連累喏!於是在羊丫擦一把眼淚匆匆走過去之後,老鐵頭向兒子露出閃著青春光澤的假牙大聲吼:「合作你個雜碎,你知不知道羊丫是地主閨女跟人家搿伙養的私孩子?」小夥子低下頭小聲說:「知道。」老鐵頭又問:「你知不知道你是有媳婦的人啦?」小夥子說:「知道。」老鐵頭把大腿一拍:「知道了你還跟她胡來!」封合作立馬否認:「沒有!沒有!」老鐵頭說:「你甭嘴硬。我跟你說,你要想當幹部想進步,就得好好管住自己,甭叫大夥看出半點疤麻。你要是想胡來呢,你就趁早讓出副書記的位子來,甭給我丟人現眼!你說你到底咋辦?」封合作咬了片刻嘴唇,開口說道:「爹,我聽你的,好好管住自己。」
老鐵頭的臉色這才變得緩和了一些。他咽下嘴裡的茶葉渣,端起缸子喝了幾口水,又說:「你也不小了,待到臘月,就把媳婦娶來。」
聽爹說起這事封合作眼前有一個胖丫頭的影子一閃,心中突然煩躁起來。還是在四年前的那個冬天,爹在王家台村書記王凡瑞家喝酒,喝到酣處說起孩子,一個有男一個有女,兩個書記便決定作親家。老鐵頭回家後讓兒子去看,封合作一見那個叫王作玉的姑娘就覺得難受。最讓他印象不好的是,王作玉那天老愛在在他眼前走動,一走動腿襠里就出一種「吱吱」聲。封合作知道,這樣的響聲只有太胖的女人穿了條絨褲子時才會出現。他一想以後要整天聽這種叫人噁心的聲音,抵觸情緒便茁壯地生長出來。他跑回家對爹說不願意,那王作玉太胖了。老鐵頭卻瞪起眼說:「不願意?看你能的!我已經跟王凡瑞定好了,怎麼再跟人家退?胖有啥不好?胖了幹活有勁!」封合作自小就怕爹火,爹一火他只好答應了。然而這幾年雖然逢年過節你來我往過幾回,從心底來說那股抵觸情緒還是健在的。
他吞吞吐吐對爹說:「那事,我看晚不了。」
老鐵頭說:「你甭多說,事該辦了就得辦!」
到了晚上封合作又要出門巡夜,老鐵頭卻說由他去。封合作道:「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能走黑路?」老鐵頭道:「怎麼不能走?你老老實實地給我呆在家裡,要出門我就敲斷你的腿!」說著,捏上手電筒走了。
這天便是羊丫與封合作有了親密行為的第二天。羊丫當然要再去老地方等候。一摸那個昨晚被她倚靠過的樹榦,一股熊熊的火焰在她心內與周身燃起,直燒得她口乾舌焦索索抖。她望酸脖子望酸雙眼,好容易才看見了自村中出來慢慢向這邊移動的那束手電筒光。她認定那就是封合作。她實在不能容忍她與他尚存的這段距離,便「噔噔噔」飛跑了過去。
然而當她跑近,那束手電筒光和那個聲音卻像一把利劍穿透並她把她定在了那兒。「小死丫頭,我就知道你在這裡!」她抬起胳膊像要擋開一根棍子那樣揮了一下,然後落荒而逃。在她逃跑時,她聽見了老鐵頭在後面的呵斥:「小死丫頭你甭纏磨合作!你再纏磨有你的好看!」
這天晚上回去後,羊丫整整哭了一夜。
但她不死心。她要弄清封合作本人的態度。到了早晨她挑起筲去挑水,走到封合作的門前時,卻現那兩扇黑漆木門一反常態地關上了。傍晚她再去,那門還是關著。在羊丫的記憶中,老鐵頭的門白天是從不關的,他的意思是讓自己家裡的事情在社員眼裡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現在這門關著,看來是有意的了,是專門對付她羊丫的了。羊丫對此萬分氣惱。
晚上,她照常去村東等候。不過這回不是在路邊,而是在離路較遠手電筒照不到的地方。人是等到了,然而不是她等的人,捏手電筒的還是那個天牛廟村最嚴厲的老頭。以後的幾晚上羊丫再去等,回回等到的都是老書記。以後隔個幾天她去一回,一直等到莊稼收盡再不用護青了,羊丫也沒能等到封合作。
她只好尋找別的機會。但是由於不在一個生產隊,她與封合作是很難見面的。有兩回在街上碰見他,因為旁邊有人羊丫也沒能和他說話,而且封合作也表現出躲避她的樣子。她一狠:我一天去你門前走八趟,看看到底能不能見到你!這個決心下定,羊丫便增加了挑水的次數。一擔擔的井水運回家中,缸里滿了沒地方盛了,再挑來水就倒在豬圈裡。大腳老漢對此十分困惑,說:「羊丫你往豬圈裡倒水幹啥呀?」羊丫耷拉著眼皮道:「漚糞!」挑著水筲又勁頭十足地走了,把大腳老漢撇在那裡眼瞅著滿圈的積水繼續困惑。
機會終於來了。這天羊丫又往井邊走,正遇見封合作一個人出門,她便將鉤擔橫過來攔住他道:「哎,晚上我還在那裡等你。」封合作回頭看一眼他家院門緊張地道:「不行,不行!」羊丫說:「怎麼不行?還是你爹管著你?」封合作說:「不是他管,是我自己管自己。」一聽這話羊丫的心就開始變涼。但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說:「不管你去不去,我都等你!」
這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晚上,羊丫在那棵已經掉光了葉子的楊樹下等到半夜,讓初冬的寒風凍得透心涼,也始終沒見封合作的影子。
像個鬼一樣摸回家,羊丫咬牙切齒地從頭上拽下大綹頭,一下子放到了油燈上。這濃濃的焦糊味溢滿屋子飄入院中又鑽進堂屋,把老公母倆搞得心驚肉跳。綉綉老太穿上衣裳,扶著牆摸到東廂房門前問:「丫呀,深更半夜的你幹啥的?」羊丫惡狠狠地道:「燒臭蟲吃!」
這以後,羊丫再也沒能與封合作接觸。過了一段時間,封合作將在臘月二十一結婚的消息漸漸在村裡傳開並也傳進了羊丫的耳中。羊丫覺得那個日子就是她的死期。她一萬個不願讓那個日子來臨而它卻像一條蛇似的向她逼近。羊丫想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聽封合作結婚的鞭炮聲,我必須躲一躲。她想起她小時的同學、現在的縣百貨公司第一零售店售貨員封明秀曾多次捎信讓她去玩,便在臘月二十這天去了。
步行二十里,到了縣城已是十點多鐘。在那個顧客如雲的「一零」大廳里,羊丫見到了正在布匹櫃檯那兒忙活的封明秀。封明秀熱情地招呼她一聲,便隔著櫃檯與她說起話來。
羊丫的話沒說上兩句就覺得自己矮了下去。看看封明秀,原先長得並不咋樣,現在一張臉白裡透紅,顯得滋滋潤潤十分精神。再看封明秀的一身「的卡」衣裳更讓羊丫眼饞。這種既挺括又耐穿的高級布料已經興起幾年了,城裡人幾乎人人都有。因為這種高級布需要鎖邊,穿它的人便將袖口褲腳翻過一道,讓那條鎖邊的白線露在外頭,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然而羊丫買不起。她只能穿價錢便宜的「藍士林」。讓羊丫羨慕的還有一樣,那就是封明秀插在脖子後領子裡面的一把尺子。羊丫知道那是量布用的。此刻那把在封明秀腦後斜剌里挑出的尺子,在她眼裡比京戲裡女將們插在腦後的雉雞翎還要威風十倍。